父母長眠的地方

父親母親去了，他們的孩子無論年紀長幼，都變成了無人呵護的孤兒，墳塋是父母的家，也成了晚輩逢年過節跪拜的地方。

許多次，在我走向父母長眠的那道黃土山坡時，心里由不得酸楚，曾經與父母一起生活的各種情景就會涌上心頭，仿佛過去是一場虛虛幻幻的大夢，忽然就給醒了。那些遠去的日子，盡管有惆悵、有無奈、有苦咸，畢竟能和父母攪一鍋淡飯、相依在一個窯洞，經常聽老人煩瑣的嘮叨。如今，陰陽兩隔，人事茫茫，還有誰會真心關懷我呢？還有誰會在夜半牽掛我的奔波呢？在這春天柳綠花紅的清明節，兒孫們沐浴著溫暖，踩著萌發的碎草，相約走在通往父母長眠的山坡，想到永遠安息在冰冷的墳塋里的父母親，我就由不得悲傷，常常抑忍著自己，強忍著不讓淚水滑落，但是常常哽咽出了聲音。

早些年，我和哥哥們按陜北傳統風俗，選下了老墳地，父親知道后怔了半天說：那里原來有個狼窩，我年輕的時候在那里打過獵，挨整時還在那采過藥、放過羊。父親又平靜地說好著呢，移開失去混濁的目光，埋頭看書了。我始終認為父母親是二十世紀中國的傳奇，他們都受過當時最好的高等教育，帶著“五四”運動的激情，投身到抗戰的洪流中，后來，父親意外地與母親牽手，開始了屬于他們的奮斗。想不到文化大革命讓父母親備受磨難。撥亂反正了，好日子來了，殘酷的歲月使父母的生命之火日漸微弱，似乎一陣風兒就能吹滅。選下老墳地，既是對雙親的交代，也是為以后兒孫們在這里得以團聚。

十多年前父親離開了我們，埋在這向陽的山坡上。那是個干冷干冷的冬天，凍得人手指發疼，墳院里黃土盈面，一片哭喊，碩大的墳堆掬起來了，就此永遠見不到親人的面，生我養我長大的父親呵，將要獨自承受著寒冷和孤獨。嗩吶幽怨，仿佛鐵錘砸在心上，疼痛緊了又緊，淚水來了又來，不敢面對墳地上真實的過程。

父親生前最苦難的日子，就是在這些山川溝岔里熬過的。公職沒有了，身份沒有了，擁有的只是冤屈和沒完沒了的政治迫害，學問和曾經貢獻國家的輝煌在哪個年代毫無意義，文化大革命的黑暗和殘酷就像冬天的風，讓大地上的角角落落都感覺到寒心入骨。為了生存，六十多歲的父親干起了城市社會最低賤的勞動，給飼養場放羊。冬天里，太陽一出山，父親吆喊著百多只羊兒到城市附近的山溝里去放牧；天黑了，羊兒跟著父親又從白雪皚皚的山溝里漫出來，父親脊背上總是背著柴禾，腳步趔趄，走的艱難。許多次我站在溝口守望父親，只要看到他和羊兒，鼻子就會酸酸的，擔心父親會摔倒。就快快地跑向父親，接過父親手里的放羊鏟。父親臉上幾乎沒有什么表情，只伸過凍裂的結滿血痂的大手，摸一下我的頭，用勁聳一下背上的柴禾，繼續深彎著腰吭哧吭哧地走。

到圈的羊兒聚在圈門上互不相讓地向圈里擠，安安地叫個不停。穿著爛羊皮襖的父親立在圈門上，一五、二五、三五、四五地清點羊數，關了圈門后，才長吁一口氣，坐到地下的石頭上歇息，悠悠地吃過旱煙，又單腿跪在地上顫抖著背起柴禾，領著我回城里赤貧如洗的家。父親從來不走主街道，一直走環城路，雖然路程繞點，可環城路上人少。有時候，遇到熟人或學生站在路邊準備和父親打招呼，父親就會佯裝沒看見，腳步不停地走，身后就會傳來一聲嘆息，目光戚戚地送著我們遠去。漸漸地，我理解了父親，父親之所以選擇環城路回家，是不想和熟人見面，他選擇了自尊，選擇了剛強，不愿意聽到同情的聲音，更不愿意看到冰冷的眼神。

舊事恍然如昨。在經歷了20年的黑暗后，世界終于像母親說的那樣：天陰總有一日天晴。大地陽光燦爛，父母親的歷史問題得到平反，日子一天天好起來。遺憾的是，這時候的父親已經步入晚年，牙齒落了，吃飯不香；腳腿老了，行走不便；各種疾病不請自來，癱瘓在家，靠書籍和電視打發光陰，不挑食、不挑穿，沒有一句對兒孫的抱怨，心懷出奇地大，大到榮辱不驚、喜怒不言的地步。

父親去世后，母親蒼老了很多，言語少了，走動也少了，時常一個人看著父親的照片發呆。她老人家不斷提醒我們：節日里不要忘了燒紙，帶些煙酒去，替我問候一下。幾乎是每個月的節令，在母親的暗示下，我和愛人就帶上祭品，不顧雨雪，走很遠的路，心情沉重地爬上山坡，跪在父親的墳前，把紙錢點燃……

母親是重感情的人，在父親去世一周年的時候，對我的妻子細聲地說，讓我也去一次墳地吧，看看墳地大不大，向陽不向陽。妻子很感動，母親一直惦記著父親。早春二月，妻子帶著七十歲的母親去了，過周河時發現沒有列石，河里還浮著冰渣，母親說算了，過不去了，回吧。妻子知道這可能是母親生前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望父親，便脫掉鞋子，硬是在母親的埋怨和愧疚聲里趟過了河。母親有肺氣腫，寒風吹來，用手捂著口和鼻，站在原地喘氣，走一走，停一停，很久很久才到了墳地。母親哀傷地坐在墳冢前，把額頭長久地貼在墳包上，只說了一句話：你在里面冷不冷？還想不想我？……

對這個墳地，母親也算滿意。她老人家說，在這里我可以看到我曾經教過書的學校，川道寬展，視野開闊，山上的樹啊草啊花啊的，很潤心。八年后，母親在病痛的折磨下，出院回到那個大雜院的窯洞里，很多天不愿吃不愿喝，總說拖累我們了，怎么還不快死。彌留之際，緊抓著我的手，舍不得丟棄，老人家最終懷著遺憾，無聲無息地去了。我又一次失去了我最愛的親人，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天要塌你就塌吧，厄運你要來就來吧，我再一次失去了親人，你還能把我怎么樣！

父母親在世的時候，逢年過節，家里就聚了一大群晚輩，說說笑笑，熱熱鬧鬧?，F在父母親都去了，留給我們無限的傷痛和遺憾。因此我始終把父母長眠的墳地，看成是我的第二個家。遇到節令，我和妻兒一起提了紙錢供品，祭奠一番，說說我的喜悅，傾吐我的煩惱，回憶早些年家庭的生活，感到我是幸福的。幸福的就是父母把我養育了幾十年，我不是孤兒；幸福的就是父母對我不斷的鼓勵和督促，讓我掌握了生存的技能；我心里常常愧疚，愧疚沒有很好的珍惜曾經相依相伴的日子，專心自己的事業，忽略了和父母的交流，由此我悔恨自責，不能原諒自己，如果一個人連父母都忘記了，他還能記得誰？他還能感激誰？他又能成就了什么事業？

母親生前偏愛大牽?；ê桶胫?，在單元樓的陽臺上擺滿了養花的大小盆兒，有的是買的陶盆，有的是廢棄了的洋瓷盆。整個夏天，陽臺上花色爛漫，蝶飛蜂舞，一片妖嬈。澆水、施肥、松土就是母親喜歡做的事。清早時大牽牛花開了，拳頭大，吹起了粉紅的喇叭，十分好看，當太陽曬過來時花兒就謝了；而半枝蓮是太陽越紅開得越旺，麻錢大小的花朵可以艷麗一整天。母親曾多次疑問：大牽?；ㄊ蔷芙^陽光呢，還是秉性使然呢？按常理說太陽照耀了，就該更加怒放，怎么就甘愿謝了呢？對半枝蓮，母親則說：這花活得實在，能燦爛時就會盡情地燦爛，絕不辜負陽光……為了卻母親心愿，我們就在墳地上種滿了大牽?；ā胫ι徎?。夏天里，花兒開得轟轟烈烈，襯托著山坡上一片連一片的無名野花。山風拂蕩，馨香滿坡。在亮白晌午，風不動，樹不搖，四下寂靜，只有蟈蟈清脆而單一的叫聲，父母親可在午睡？天籟是否香甜了老人家的夢鄉？

往事傷懷，不堪回首。給父母上墳，是家族親人聚會的時候。平日里大家各忙各的，只有上墳時才會放下一切忙碌，相互問候，談論過去，慨嘆唏噓，追憶父母的恩德，回味老人說過的話，就感受出了另外一種新意，忽然發現很閃光，是濃縮了沉甸甸的人生真言。想到這些，父親那句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教誨就在耳畔回響，父母親的人生高度恐怕我們兄弟幾個永遠達不到了，愧對寄托、愧對希望，惟有踏踏實實地做事，不要給父母丟臉。因為我相信，父母親正在我們看不見的冥冥之中微笑著、注視著我們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