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中的她,覺得她和她是不該做母女的。兩人是冤家,之間有的只是沒完沒了的戰爭。
她覺得她暴躁如雷,自己一有個小錯誤,比如說,不就是偷吃了家里準備做年糕的紅棗嗎,不就是丟了個剛買不久的文具盒嗎,可這隨隨便便一件事情,就會讓她操起手頭的一件正在忙著的家具,有時是搟面杖,有時是搓衣板,朝她砸來。
而已過不惑之年的她,在這個暖暖的冬日的下午,看著自己身旁這個不再風風火火,暴躁如雷的婦人,心里有的是對生命的感慨,短暫,神奇,而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亦讓她明白,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基本元素——愛,除了那種能夠讓人感到溫暖的愛的表達方式,比如說,贊揚,擁抱,親吻,握手,依依不舍,還有別的方式。比方說,她為自己付出的是那種冷漠而又沉重的愛。
四十年前,她由于是個多出來的不被喜歡的女孩子而遺棄在路邊,她摸了摸她的手,她抱起這個孩子就走。圍觀者議論紛紛:
“自己都泥菩薩過河了,還養活別人的孩子?!”
“你說,她抱回去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她那一堆多事的家人,公公婆婆,小叔子,大姑子,哪個能饒得了她?!”
“就是,這不,前一陣不是就因為她端飯時給小叔子少端一碗,一家人說她造反了,被打得好幾天都神智不清呢。”
就這樣,她被她抱回了家。也許是蒼天對這娘倆開了眼,生平第一次,一家人沒有怎么反對她自己做的主,接納了這個孩子,平時,家里的年輕勞動力都去生產隊上工了,爺爺奶奶就帶著她,叔叔姑姑要是偶爾去趕集也帶給她好吃的。
她一歲的時候,一直不孕的她懷孕了。她又憂又喜。喜的是自己要是生個男孩子,家里人再也不會這么欺負她了,憂的是再生個女孩,她們娘倆,不,娘三的日子可怎么過啊。十月懷胎很快過去,苦命的人真的生了一個女孩。除了男人不言不語,一家人都要她把這個女嬰送人,說是養活不起,養了女孩也不中用。她不說話,那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要么大家就讓她把養了一年多的她送走,她更是搖頭,養只小貓小狗還舍不得呢,何況是個孩子。九歲的她就沒有了娘,沒娘的滋味她最清楚,她不想讓她再去知道這個滋味。哭鬧的時候也惱過她,但更多時候,她帶給她多少快樂啊,現在她已經呀呀學語,“媽媽”兩個字叫的她無比幸福,那是身處苦難中的她的甘露啊。一家人對她指責不斷,說她沒本事的也有,說她愛逞能愛養別人的孩子的也有,她都咬咬牙忍下來了。
晚上,婆婆陰著臉來照顧坐月子的她了,可她那時候正鬧得厲害,除了媽媽,誰也不要,死活不和這個奶奶睡,沒法只好喂完奶后,讓初生嬰兒和奶奶睡,她抱著她睡。半夜里,她聽見那邊孩子哭了起來,婆婆剛開始還哄著,后來孩子的聲音不見了,她覺得不太對勁的時候,揭開被子,孩子已經被被子捂得沒有呼吸了!
她大嚎一聲,苦死過去,等她醒來,后半輩子再也沒有理過這個狠心的婆婆。
分家,自己過自己的苦日子。
她該上學了,在學校里,她是唯一有媽媽來接送的,下雨天,穿著爸爸買給她的小紅雨靴,媽媽用傘撐起的晴空讓她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這個童話般的夢卻在她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破碎了。她聰明好學,深得老師喜愛,于是家長之間的閑言碎語終于傳到了孩子們的耳朵里,孩子們天生的嫉妒感使得他們又帶著萬分的優越感告訴了她是路邊撿來的野孩子,她受不了這個事實,和她們打鬧在一起。當然,她輸了,她的陣營里的人太少,只有兩個人幫她,一個是班上最不講衛生的而被瞧不起的,一個是學習最差而被瞧不起的。從那以后,她變了,再也不是那個上課乖乖舉手回答老師問題的人,而成了上課最愛做小動作,最愛找同學傳條子、說閑話的人。她再也不是老師眼中的好孩子,也從來不和老師眼中的好孩子往來。她把心里的妒忌變成了表面的不屑。即使她的成績依然姣好,得到的是老師的指責和她的打罵。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也許只是想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引起別人的關注,或是關愛吧。
小學上完了,上了初中,有了更多的朋友,有了更廣闊的天地。家里依然有些糟糕,因為爸爸下崗沒有了工作,他們做起了小本生意,因為想給她攢夠足夠的費用讓她上大學。可是處在青春叛逆期的她,用什么回報他們呢?一次又一次的早戀,一次又一次的逃課,讓他們的頭上添了一根有一根的白發,他們的日子里天天都夾雜著為她的擔憂而發出的沉重的嘆息。再多的打罵也沒有什么效果,他們對她幾乎失望了。事情在她剛升入初三時有了些變化。
那是個太陽已經西下的下午,她和一幫同學邊聊邊走回家,發現家門口停著一輛小轎車。誰啊,家里好像沒有什么這么闊的親戚。正想進去問個明白,突然屋子里傳出了母親的抽泣聲。
“最艱苦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那時,養著她多不容易啊,小時候愛生病,一發燒嚇的人整晚上都不敢睡。現在好不容易大了,健健康康的,您這會又讓她回去,我們怎么舍得啊。”
四年級時那次和同學們的爭吵浮上腦海,她知道來人是誰了。
“不過,這孩子聰明,您要帶她回去,比跟著我們強多了,以后她可以上好大學,有好的工作,跟著我們……現在也大了,有什么心事總也不給我們說,再這么下去,我們也對不住她的未來……”語氣里有些妥協的味道。
她的心一下子很疼。她大聲朝屋子里喊了一聲“我哪兒也不去!”就跑開了。
一口氣跑到附近最疼她的姑姑家里,她放聲大哭。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那個經常打罵她的她有那么的不舍。那時,她滿腦子里是她,那個雨天給她遮雨的她,她晚歸時苦苦的站在路口等她回家的她,犯了錯時她罵她要她改錯的她,風里雨里為了這個家而風風火火忙里忙外的她,到現在因為擔憂一切而變得動輒暴躁如雷的她,那個從不在別人面前夸獎她的她,而在那表面的冷漠和不滿甚至是冷言冷語下又寄托了多少的期望和恨鐵不成鋼!她也從此不再恨家里的來訪者,因為畢竟他們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同學們口中叫喊的野孩子,畢竟他們給了她生命來體會人間的冷暖,還有,讓她知道了她是多么的愛她。
她考上了大學,大學三年級時,她談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男朋友,卻遭到了她堅決地反對,說是他未必會有好的前程,未必會給她帶來幸福。面對她的懷疑和指責,她又一次憤怒了,因為她最不能容忍她對自己的懷疑。在學校時,她稍微努力一下,就會有良好的成績,一幫對她不錯的朋友,大家眼里的她驕傲而幸福,可是,只有在她這里,她永遠遭受的是打擊,不滿,甚至是侮辱!
于是,那段時間里,回家的時間越來越短,回去的次數越來越少,終于決定將工作簽在離家很遠的一個城市,美名其曰自己闖蕩,實則想離開這個已經充滿了火藥味的家。躊躇著告訴了她這個決定后,她面無表情的站了好久,最后迸出一句話:“早知如此,我應該留下你那個妹妹,她肯定不會這樣對我!”說罷,掩面而泣。
她不解。在她的追問下,父親終于道出二十幾年前的往事,以及她在這個家里,在那個年代所遭受的一切的不公。她哭了,那眼淚是為了她對自己的付出和舍棄,為了自己的幼稚。這么多年來,看到她和奶奶之間冷漠,用自己在書本上所學習的那些所謂的孝順來要求自己的母親,心里暗暗把她定義成一個狠心不孝順的兒媳,卻不想這一切只是因為她在這個家里所遭受的巨大的不公和屈辱,是因為生活的不幸無法使得她——母親,一個普通的人,去原諒奶奶對她的傷害。
她告訴了男友一切,告訴她她將不去那個城市工作,她會就近找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因為是時間該自己為她做些事情,即使是舍棄掉愛情。
最終,和男友在本市找到了各自喜歡的工作。
當然,戰爭不可能結束。瞧,她又忙著給她安排各種各樣的約會,強迫她去相親,對象全是她認為是家境優越,高文憑,以后絕對不會讓她吃苦的主。且不時夾雜著對男友的不屑。她終于無法忍受了,一次次爭吵無用后,那個春節,她沒有回家,寫信告訴她,她要回他的老家和他一起過年,不回來陪他們了。
到了男友的家,雖然在那里受到了款待,到處都是笑臉,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心里總是莫名其妙的懷念那張老是陰沉著的臉和那風火風火的腳步。她也無法想象在這個別人家里歡天喜地的春節,他們倆口怎么來承受著落寞的冬日。可是,一想起……
該回家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她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這一切,這不是逼著她來承認這樁婚姻嗎?想起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犧牲,努力,她心里有些悔意。自己怎么這么自私? 殘忍? 二十多年了,自己也應該為她做些什么呢,想起她頭上不斷增多的白發,日益溫順的脾氣,不再風風火火的腳步,那都是因為她已經不再年輕了啊。她流下了淚水。于是和男友收拾東西回家了。
回家時,出乎意料的受到了她不冷不熱地接待。已熟知她脾氣的她,知道這已經是她最大程度的妥協,忍耐的原因還是怕失去她,不由心里暗下決心要好好努力,和他一起努力工作給她一個舒適的晚年。
在她的默認下,他們舉行了婚禮。
日子不咸不淡,有了孩子,她來幫她們照顧孩子,她的事業一天天的好起來,努力從一個普通的科員慢慢的干道了區委書記的位置,也看見了丈夫由于不得志,臉一天天的沉了下來,甚至有時對她冷言冷語,日子一長,她心力憔悴,何況為了不讓她擔心,也是不想在這場戰爭中是輕易承認自己的失敗,她卻還是得給她擠出笑臉。她笑,她也陪她笑。但是她牽強的笑容又怎么能瞞得過飽經風霜,經歷了人間悲歡離合的她?
即使曾經是不屑他的她,現在在家里卻充當起了斡旋者,主動來調節他們之間的關系,還告訴她那些樸素的夫妻相處之道,她對她的舉動有些不解,面對她疑惑的眼光,她告訴她,當初的態度,一是想讓她知道幸福沒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經歷一些苦難或許以后更會珍惜,哪怕暫時自己被人怨恨;二是唯恐他以后不能帶給她幸福,以后日子過得拮據。可是現在,孩子都這么大了,萬一倆人分手,對孩子多不好,你自己后半輩子的路也不好走了呀。兩人關系只能往好處努力,人活著不能只為自個呀。
在她這個最不起眼的斡旋者的帶動下,兩人的關系最終緩和了起來。
瞧,戰爭還在繼續,她還是埋怨她這道菜里放了過多的醬油,埋怨她怎么不去檢查檢查孩子書包里有沒有男孩寫的紙條,埋怨她給丈夫買的襯衣顏色太亮。而面對她這一切的嘮叨和抱怨,她都可以一笑置之,因為,在她眼里,她現在是個孩子。也許這就是生命的過程吧。而她也在心里祈禱,如果有來世,就讓她再做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