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心情

秦王的底線

在那個濕潤的夏日的午后，我來到了宜春苑。這里是秦二世胡亥的墓園，位于曲江，是久已無人記起的地方。

我從沒有這樣的閑情，在忙碌的生活中去踏古尋幽。這次的尋訪純粹是因為一個偶然。

我走進了宜春苑，走進了《史記》中記載的地方，這其中不知有著怎樣的機緣。

當年趙高“指鹿為馬”之后，二世胡亥便處于危險之地而不自知。在這個荒涼破敗的墓園里，有一個很簡陋的展室，墻上畫著簡單的水彩畫。那畫里的趙高很臉譜化，絲毫看不出他的心計所在。就是這個趙高，在聞到危險的氣息即將來臨時，策劃了一場置二世于死地的政變。他指使閻樂殺進大殿，到二世前說：足下驕恣，誅殺無道，天下共畔足下，足下其自為計。二世曰：丞相可得見否？樂曰：不可。二世曰：吾愿得一郡為王。弗許，又曰：愿為萬戶侯。弗許。曰：愿與妻子為黔首，比諸公子。閻樂曰：臣受命于丞相，為天下誅足下，足下雖多言，臣不敢報。于是二世自殺，以黔首葬杜南宜春苑中。

二世至死仍懷抱希望。希望一點點破滅，他一點點放寬自己的底線，直到最后，他才明白，原來所有的要求都已是那么地不合時宜，想見丞相，想當郡王、甚至區區一個萬戶侯都是奢想，就連當一個平民百姓也已經不可能，他只剩了一個選擇，被別人殺和自殺，這時他還能選擇什么呢？他只好選擇自殺。

想必當二世每提出一個要求時，都曾深深地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放棄了很多很多，但現實是殘酷的，是經常超乎人的想象的。他的每一個要求，對他來說已經低到了最底線，但他不知道，對方的心里還有一個最后的底線在那里等著。在那個底線面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毫無意義的。

秦王最后的底線是當一名老百姓，保全性命；而閻樂的底線卻是取他的性命。秦王的底線一步步接近閻樂的底線，最后，閻樂一揮手，把秦王所有的底線全部抹去，然后，把那個結果亮給秦王看。

這個閻樂此番的作為似乎很不地道。既已知道該怎樣做，何必讓二世嘮嘮叨叨說那么大半天呢？這種心態也許就是貓玩老鼠的心態，看著這個即將就死的人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或許會有一種別樣的快感吧！看著昔日的萬盛之尊今朝如此狼狽，個人的長期受壓抑的某些地方也可以得到快意的舒展。這便是人性的可悲哀之處了?？吹絼e人倒霉而不覺快意，就已經是一個比較接近人的人了，但這樣的人太少太少。

越王的自私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好像是一個很有韌性的人，但是，這樣的人為了一個復國的目的，竟然變得面目全非，全然失去了人性。

因為他太執著，他執著地要復國，因此，為了這個目的，他苛刻地作賤自己，甚至刻薄地對待周圍的每一個人。

我不知道這樣的復國還有何意義。

國家是什么，人又是什么？

越女英姿颯爽，在勾踐被釋放后，全力支持他，為他操練軍隊。可以說竭盡心力，忠心耿耿，一心期望著能為光復越國赴湯蹈火，甚至戰死疆場。然而，當時機還未成熟，軍隊還不夠強大時，事情卻有了麻煩：吳王聽說越國預謀造反，到越國來查看了。在這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是不管不顧，誓死一戰，還是忍辱負重，繼續等待時機？如果想要繼續等待，那么，只能是犧牲越女來贏得吳王的信任；如若不然，那便會使所有的忍耐功虧一簣，越王所受的恥辱也將沒有了伸張的機會，一時之勇換來的將是越國永遠的消亡。

這時，越王勾踐沉默了，大臣們沉默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在這場難堪的沉默中，誰都沒有說讓越女站出來，但是，越女站出來了，因為她沒有別的選擇。

明知道這一去便是送死，明知道這一死無聲無息，毫無意義，卻還是要去。不去又能怎樣呢？大家都盼著你去，國家需要你去，未來的復興等待著用你的犧牲來換取時間，你又怎能不去呢？

但我還是不能接受人心的冷酷。

人們為什么會為了那么一個目的就將眼前一個活生生的熱血沸騰的人送上斷頭臺呢？面對這樣一個慷慨要求赴死的人，所有的人為什么竟會保持沉默呢？這死一般沉寂的沉默是多么冷漠。也許是怕稍一張口越女又會改變主意？還是大家已經默契到不需言語？或許我是婦人之仁，并不能理解他們的大義？

但我還是覺得越王這件事情做得不地道，越王很自私。

其實古人往往把自己的生命放在一個大的背景上去考量，考慮的是義，是道。為了成就一件他們認為重要的事，可以毫不猶豫地砍掉自己的頭。

這與今人有很大的不同。

其實勾踐既然可以忍受為吳王牽馬的恥辱，他又何嘗會貪戀富貴，遑論怕死？只是他太執著于干事情了，不像今人，個體生命的價值高于一切。

這樣說來，越王的沉默就很好理解了。

古人善于忍耐，為的是成就大家的事業，每個人都可以為了這個事業犧牲自己；而今人急功近利，唯我獨尊，唯恐失去了自我。越王為了光復越國，愿意背著辜負越女的罵名，這何嘗不又是一種犧牲呢？

因為我們的自私，想象越王也一樣自私，這便是我們和古人無法溝通的緣由了。

富貴的距離

越王勾踐是一個只能同患難、不能共富貴的人，因而西施和范蠡在越王稱霸之后悄悄乘一艘小船離開了越國。其實不只是勾踐，歷史上不盡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事嗎？

西施和范蠡何其聰明！早早看穿了人性的卑劣。不能共富貴的何止越王一人？即使是夫妻，不也往往是患難之際才見真情，一朝富貴便離心背德了嗎？

富貴有一種殺傷力，它是一種天然的隔離劑，富貴以種種物質的形態在兩個人之間壘起了一段漸高漸遠的墻。

因富貴而生驕矜，因富貴而有了獨立的物質和精神空間。于是，遠不似患難時的謙恭和孤寂，急急地要尋著一個可依賴的溫暖和安慰；于是，富貴了的便有了自我，不屑于完全地暴露在另一個人面前。自己的靈魂要求高貴，因為它已經長久地遭人踐踏，此時，那些患難又如何能比得上自己的尊嚴？

曾看過一幅漫畫：夫妻兩個，先是促膝而坐，兩人對著一個盤子，盤子里有他們唯一的晚餐。這時兩人距離最近，你可以喂我一口，我也可以喂你一口。稍后，兩人有了餐桌，一種很簡陋的餐桌，這時他們的生活已經有所好轉，面前各自擺著一盤食物，但兩人尚且親密，因杯盤交錯之間，還能碰到各自的手。到了第三幅畫，他們的生活境況越發好了，飯桌上擺滿了美食，桌子也變得越發大起來，只是兩人離得更遠了些。最后一幅畫讓我不勝悲哀：那是一張長長的桌子，桌上點著華麗的蠟燭，各種高檔餐具在燭光下閃閃發光。兩個人分踞餐桌的兩頭，遠得幾乎看不見對方了，他們的視線被高檔的餐具和食物阻擋著，永遠也無法再次相遇。

我最愿意相信吃是相愛的人之間最重要的一個活動，唯有在吃的當中，在你推我讓當中，最能體現那種實實在在的感情?？筛毁F讓這種樂趣蕩然無存。食品太豐富了，生活太有品位了，用餐時怎么可能作到你讓我，我讓你？難為有情人，只能在情調上下功夫了。不像過去，經常是因為一張糧票的無私贈與，便打動了一顆少年的心，愛情輕易地就產生了?，F在要產生愛情多么不易呀！因為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衡量，你無法判斷他是否真心，尤其是，現在許多人不想要真心——或許我是錯的，大家還是需要真情的，要不為何有“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呢？

愛情最質樸的表現形式也許就是吃飯，我相信這便是為何那些患難夫妻得以情意濃厚的最真切原因。因為他們可以在一簞飯、一瓢水中隨意地就澆灌了自己的愛情之樹。就象那著名的《安琪的禮物》，何以打動人？就因為他們是一對患難夫妻。而富貴的夫妻，又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愛情呢？當然可以買豪宅和跑車，可以買昂貴的鉆石和項鏈，但總覺得意味不是那么深長。物質達到一定程度時，無法再提升幸福感，同樣的，愛情有了足夠富貴的外衣時，便無法再繼續生長新的情愫。這，也許就是人們為何不斷追求新人的原因吧？愛情當中沒有了因物質的匱乏而產生的恩情的元素，便輕飄了起來。

元春在省親時很傷感，覺得小家小戶的尚可享受天倫之樂，而貴為妃子時，連一點會面也是極其難得了。說著淚雨紛飛，引得大家都很傷心。

富貴真的是一種隔膜，尤其當我看到有些母親，面對有權有勢的兒子時，那種謹小慎微，那種唯唯諾諾，我真的無言以對。想來，在兒子幼時，母親曾經是很大聲地喝斥過他的，就因為富貴，連母子也變得如此隔膜！

那么，如果我們一直可以用一只碗吃飯，那么我們一定是相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