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寂寥而寒冷,沒有風,也沒有光,城市沉沉地酣睡,被窩里的妻因為房間充足的暖氣臉龐紅撲撲地做著悠長的夢。一個揮之不去的面孔在腦海里淺浮,他對著我笑,我記憶的門徐徐打開。
他和我一道入伍來到上海海軍訓練基地。我們是老鄉,當時老鄉有好幾百人,我和他的交往不咸不淡。他長了一雙厚實的大耳朵,給人一種耳大福大的印象。更多的時候他是一個被人關注的對象,他身體里好動的基因過盛,作風紀律又有點自由散漫,和電視劇《炊事班的故事》列兵小毛挺像,經常愛犯點小錯卻無傷大體。我記得每次新兵集合的時候,他總是和一個叫任國棟的老鄉慌慌張張跑到隊伍前面喊報告。班長不下入列的命令他倆死也不敢回到隊伍中,否則將又是一次漫長的站軍姿。他和任國棟一胖一瘦,個頭相當,大伙喜歡喊他們小孩。他和任國棟的心智成長似乎滯緩,給人一種總也長不大的樣子。他倆有時好得像親兄弟,有時又惱得潑出命來扭在一起。任國棟體格不如他,常被這個好朋友揍得鼻青臉腫。這樣的情形戰友們習以為常,見怪不怪,我對此更是不屑一顧,認為他倆家里有錢,都是嬌慣出來的主。
新兵集訓結束后我們被分配到不同的基層部隊。此后三年我和他沒見過面。一九九八年我退伍了,在上海至西安返鄉的火車上,我和他相遇了,他還是那樣的壯實。我請他和另外幾個戰友在餐車上喝了一頓酒,那次他興致很高,喝了不少啤酒。他告訴我當兵四年他既沒立功也沒受獎。我問他遺憾不,他說那有球用,誰認那個?他說他回家以后要找個好工作,好好干幾年,再找老婆生個娃,這輩子就知足了。說起這些他燦爛地笑著,久久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美好的生活似乎在前方向他招手。臨別他給我留下他家的通訊地址,這個地址我現在還保存著:周至縣翠峰鄉東肖村四組。
沒過多久我又在渭南見到他了。原來,他和任國棟是渭南鐵二處的子弟,他父親是一名鐵路工程工人,常年外地工作。處里有他父親的一間宿舍,他平時就住在那里,等候民政局安置。那段時間他無所事事,整天泡在游戲廳里。我被國棟領著在一家游戲廳見到了他。當時他全神貫注地在玩游戲,和我沒說幾句話,他塞給我幾幣砝讓我也來玩。我對電子游戲沒興趣,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就走了。他沉迷在電子游戲虛幻的世界里,整宿整宿不回家,錢輸得精光的時候,他在單位的院里叔嬸哥姐地叫著借錢,別人瞧見是張師傅家的孩子便借錢給他。他擠巴著眼睛感激得都要哭了,我爸一回來就還您。他父親從外地回來聽說他的兒子借了許多錢打游戲,一怒之下將他吊起來狠打,工人老大哥的手重,他在床上挺了一個禮拜才勉強下地。
父親的暴打沒有使戰友懸崖勒馬,清醒過來,他帶著傷一拐一瘸地又走進游戲廳,沒錢就賒帳。他一步一步向泥潭里陷,心甘情愿地滑陷下去,腦子里根本沒有掙扎的意識。
戰友的父親為防止他的兒子繼續這么胡混下去,一方面縮減他的生活費,另一方面懇求處里領導給他兒子找一份臨時工作先干著。處里領導親熱地拉著戰友父親的手說研究,研究。這種情況單位也很難辦,每年從部隊退伍待業的子弟很多,安置工作一般需要等上一年時間,那么多雙眼睛互相盯著,惟獨給他開這個口子,那些精力過剩、人高馬大的待業子弟還不把機關掀翻了。
戰友父親的眉頭擰成了一塊肉疙瘩,他兇兇地對戰友說敢再去就打折你的腿。撂完這句話戰友的父親走了。國棟母親心腸好,讓戰友住到她家,開始他和國棟處的不錯,但沒過多久他倆舊病復發又打在一起。國棟母親不好說他,他感覺也別扭,索性搬了出來,繼續那種獨來獨往的逍遙日子。
那是一個黃葉飄零的深秋,他獨自走在蕭瑟的街上,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去,又能到哪去。兜里可憐巴巴的錢,夠買幾個饅頭,落魄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他覺得他身體的溫度處在零度以下冰點的狀態,血液快要凝固了。一座即將竣工的住宅樓出現在他的眼前。大樓造型新穎別致,很是氣派。用不了多久富足的男人,漂亮的女人將舒適地在里面生活,或許這些人里還會有戰友的戰友。戰友怔怔地走進大樓。他想到了放棄,要用一種抗拒生命的極端方式宣布自己在這座城市的存在。國棟后來給我說戰友爬到五樓的時候,發現一個單元門虛掩著,他走了進去,那是民工的宿舍。進去之后戰友很快打消了輕生的念頭,與其這樣輕率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如跟自己最后再賭一把。戰友開始挨個翻民工的床鋪,他在“找”錢。他“找”的又急又慌,額頭沁出晶晶汗水。這時一個民工從外面回來,發現一個陌生人把宿舍翻得凌亂不堪,當即撲上去要逮他。他躲閃不及跳出窗戶,雙手摟定下水管道以最快的速度向下滑去。管道突出的卡口卻在這時一下一下狠狠“咬”著他的手掌,手掌心被撒裂的鮮肉淋淋,他疼痛難料手一松,身體像沙包一樣迅速向地面墜落。他如釋重負的沉睡使大地悲傷得流出絳紅色的眼淚,從此,戰友的世界一片黑暗。
后來戰友被搶救過來。他睜開眼睛看著這個世界,慶幸自己沒有死。他想翻身,可身體像鐵打的一樣沒有任何的知覺。他的父親沉重地告訴他,雖然你全身癱瘓了,但家里一定會傾其所有給你治療,讓你早點站起來。這僅僅是父親對兒子一個寬心的撫慰。父親心里明白他的兒子永遠也站不起來了。
在醫院我見到了戰友的父親、繼母和弟弟。戰友臉色蒼白躺在病床上,全身只露出一個腦袋。見我來了,他對我笑笑,讓我坐下。我不知道對他說什么好,他胖胖的臉顯出一幅滿不在乎的表情,安慰我說,沒事的。我們走的時候,他叮嚀同去的國棟,來找我玩。國棟答應后戰友仍不放心,說話要算數呀。
戰友的父親和繼母把我們送出病房。我勸戰友的父親不要太難過。這位外表剛毅的父親頭頂著樓道潔白的墻壁絕望地哭起來。戰友的繼母是一位四川婦女。她用拳頭擂了一下男人的后背,壓著嗓子說,嚎啥子?想讓娃兒聽見么!
繼母和戰友的弟弟平時住在周至老家,進門十多年戰友從未叫過她。國棟說繼母往日還是挺怕戰友的。
出事之后照顧戰友的擔子就落在繼母和弟弟身上,戰友吃飯要人一口一地喂,大小便也要人手把手地服侍,他活的比植物人還要難受。時間一長繼母和弟弟有些力不從心,對戰友照顧的也就那么回事,不是很盡心。渴了,餓了戰友就會喚求他的繼母和弟弟,弟呀,媽呀讓我喝點水好嗎?殘酷的現實終于讓桀驁不訓的戰友向命運低頭。
國棟的母親做了兩個肉菜,帶著滿滿一盒米飯去探望戰友。戰友已經從醫院搬回宿舍。“那是什么窩啊……”國棟母親心酸地對我說。那天房間里冷冰冰的,戰友的繼母和弟弟不知道到哪去了,戰友孤伶伶躺在一張窄窄的木板床上。窗戶敞開著,刺骨的寒風呼嘯著向屋里灌著冷氣,屋里比屋外還要冷幾分。戰友的床安放在窗戶下面,正常的人一抬胳膊就可以把窗戶閉上,近在咫尺的希望對戰友來說卻遙不可及,他費勁全身氣力也無法完成這個極其簡單的動作。戰友大腦那根時間的指針巡指著曾經美好時光的分分秒秒,每一個細微的生活細節足以讓他體味良久。那個時候,回想與咀嚼過去是戰友最愉悅的事情,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國棟母親把香噴噴的飯菜遞到他的嘴邊,喂他吃。腮幫已塞得滿滿的了,戰友還是張著嘴讓阿姨喂他。他拼命地嚼咽,不一會兒肚皮鼓的像一只皮球。戰友還沒有吃夠,他深陷下去的眼睛懇切地望著國棟的母親,說,阿姨讓我再吃點。國棟母親怕吃出事,給他說下頓再吃。她把飯盒放在椅子上,戰友又喊又叫,阿姨,阿姨,別放那,放在我的枕頭邊吧。國棟的母親照戰友說的做了,戰友用眼使勁瞅著枕邊的剩飯。國棟母親見此情狀不落忍,眼角濕濕的。
我原以為戰友會一直這么活下去的,因為他有父親,有弟弟,有繼母……起碼能活好幾年的。但是,半年后我偶然與國棟的母親通電話,我問起戰友的情況,她似乎有些驚訝,國棟沒給你說?國棟的母親告訴我戰友已經死了多半年了。
“怎么會這樣?”我心里一驚,在電話里喊道。“自己了結的,娃解脫了,家里也解脫了……”電話那頭一陣嘆息。我放下電話,沉默了好久。
一個生命就這么走了,一個長著大大有福的耳朵的戰友就這樣離開了人世。這樣的抉擇是他留給世間最后的一個驚嘆號,肉體的痛苦,心靈的折磨迫使他自我毀滅。我無法評判對與錯,或許他到另了一個世界能獲得新生。我對他的消息一無所知,我愧為他的戰友。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我在心里默默唱著這首老歌,寂靜的夜把我心底的歌帶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對著漆黑的大地我慢慢灑下一杯酒,張強,我的戰友,有歌聲和老酒做伴,你一路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