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起這個名字時我猶豫了一會兒,總覺得是不是有些老氣或說是土氣,里面有一點兒像幾十年前的一首歌曲《逛新城》的味道,給人一種沒見過什么世面的感覺。其實我原先還是起過一些別的名字,比如“乘車有感”,還有“列車隨筆”或“西北鐵路的發(fā)展”,其中比較滿意的叫做“變遷”,挺大氣,有些歷史滄桑感。后來一想,標題再怎么起,還不就是坐火車那點事兒,何必搞得那么復(fù)雜,叫人以為是個學(xué)術(shù)報告,嚇得連看都不敢看了,真正是小題大做,就是“坐火車”吧,土氣是土氣了一點兒,起碼都能聽的懂,看的明白,不會因此產(chǎn)生歧義。
先說一下坐火車的經(jīng)歷。
第一次坐火車是九歲那一年,和比我大兩歲的哥哥一起跟上我的大表姐從北京到南方外婆家。一些細節(jié)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現(xiàn)在能回憶起來的就是一路上的嘈雜和擁擠,還有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表姐滿臉的疲憊和汗水。印象里最深的就是經(jīng)過幾個晝夜的奔波,我在“隆隆”作響的列車聲中樹立起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理想,那就是開火車。開火車實在是太好了,想到哪兒就能到哪兒去,這輩子可以玩?zhèn)€痛快。遺憾的是我的這個“理想”很快就破滅了,表姐知道我的這個想法后不禁莞爾,用很通俗的方法叫我明白了開火車不是想到哪兒就能到哪兒去的,坐火車倒是有這個可能。這個結(jié)論使我對火車的興趣大減。直到又過了十年,那一年我高中畢業(yè),從北京來到陜北的一個村子里插隊,從此和火車打了三十年的交道。
陜北當(dāng)時沒有通火車,對一名普通老百姓來說,坐火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算村里到鄉(xiāng)上和縣里的這段路程,首先從縣城到地區(qū),近二百公里崎嶇破舊的山路,早上五、六點鐘坐上長途客車,一路顛簸,直到晚上七、八點鐘才能到站。夏天還算湊合,盡管中午時分外面是三十多度的高溫,但車一開動,好歹窗外能送些風(fēng)進來,不至于熱的暈過去。冬天就比較慘了,除了中午吃的那頓飯多少能給身上增加一點熱量外,其余的十幾個小時里可以說是在冷凍或冷藏的溫度下度過來的。第二天的路況稍好一些,但路程更長了,有四、五百公里,還要翻山越嶺,因此還是“兩頭黑”,基本上每次都是華燈初放的時候我們乘坐的長途客車才搖搖晃晃地開進了省城西安。這時,車累了,人也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一看到“火車站”三個字,一聽到火車站里隱隱約約傳來“嗚——嗚”的鳴笛聲,大伙馬上又都興奮起來,到省城了!到火車站了!下了汽車,站在火車站廣場中央,大伙一邊活動著僵硬的腿腳,一邊貪婪地瀏覽著周圍所能看到的一切。我呢,心里才算踏實了下來,知道自己可以放心了,馬上就要坐火車了,雖然還要有近一天一夜的旅程,但已經(jīng)不會再有任何困難和意外擋住我回家的路了,包括下大雨和下大雪,更不會有堵車和半路拋錨的情況出現(xiàn)了。想到這里,心中多了一層幸福的感覺。一九九六年我因工作需要調(diào)到地區(qū)——現(xiàn)在已改稱為市,之后不久,地區(qū)到省城的火車開通了,這對我的出行提供了更多的方便,“兩頭黑”從此成為了歷史,盡管回北京的話中途還要轉(zhuǎn)一次車,還要托朋友提前買好從西安到北京的火車票,但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多大的困難了。最使人感到意外的是,事前沒有任何跡象,2005年夏天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日子里,從我們這里開通了直達北京的特快專列,車內(nèi)的設(shè)施在國內(nèi)據(jù)說都是最好的。下午四點上車,一路上風(fēng)馳電掣,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就已身在京城了。從那一天起,對我、對我們這里的許許多多的人來說,“到北京去”已不再是一種奢望,不再是漫漫無期的長途跋涉,這使人從內(nèi)心里感到由衷的高興。
出遠門選擇坐火車,我認為確實是有許多好處的,除了鐵道部門經(jīng)常宣傳的“經(jīng)濟,安全,快速”之外,有許多的“自選項目”可供人開闊眼界或使人開懷以解除旅途的勞頓和煩躁,這都是乘坐別的交通工具無法享受到的。比如說觀風(fēng)景。由于工作局限以及自身的經(jīng)濟條件,迄今我還沒有專程游覽過祖國許多名山勝水,但坐火車部份解決了這個問題,一方面沿途可以隨時從車內(nèi)向外觀景,晝有晝景,夜有夜景。另一方面每到一個大一點的站我都爭取下車幾分鐘,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邊心里很愉快地跟自己說:“啊,我到重慶了!”,“啊,我到昆明了!”感覺很好。就這樣,江南水鄉(xiāng)的秀麗,戈壁大漠的雄厚,西南叢山的險峻和華北平原的廣袤在許多年前便有了直接或間接的感受,若干年后我專程到那里時,馬上就產(chǎn)生出一種親切感來。再如說小吃。山東德州的扒雞、江蘇蘇州的五香豆腐干、四川麻辣系列的肉食制品和寧夏的糖酥饃、白蘭瓜都是我早期乘車史上所享受到的美味,至今不能忘懷。后來我總結(jié)出了一條經(jīng)驗,盡量不在火車上吃買東西吃,而抓緊到站臺上采購,只要是屬當(dāng)?shù)匦〕缘木唾I上一些,花錢不多,收獲不小。另外,車上新認識的朋友們也常常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食品供大家分享,如青海的牦牛肉干、內(nèi)蒙古的奶酪奶皮子、河南的烙餅和云南的酸豆角等等,民以食為天嘛,邊吃邊聽一些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民情、軼聞故事,既長了知識又飽了肚腹,不亦悅乎。還有就是交朋友,盡管大部份以后再無往來。其中有一對小夫妻值得一提。那年春節(jié)過后我到南方的一個城市去看親戚,這對小夫妻中途上車后坐在我的對面,閑聊中得知他們原本就在我要去的那個城市打工,過了年回廠上班。因為還有一夜的旅途,大家商量打撲克消磨時間。名字忘了,每次都用兩付牌,二打一,和“爭上游”有點象,誰手中的牌先出完誰贏。我們熱熱鬧鬧地玩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天亮。休息的時候夫妻倆個小聲嘀咕起來,好象說打工的環(huán)境不好,待遇又很低。又說起放在老家的孩子,做妻子的眼圈紅了起來。做丈夫的則安慰說,再干幾年吧,要不上哪兒掙錢去呢。上午九點多火車快站的時候,正在收拾行李的丈夫忽然問我是否第一次到這座城市,我說是的。夫妻二人對視一眼,東西也顧不上收拾了,趕緊坐下來,很認真、很嚴肅給我講了一些下車后在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項,說完覺得不放心,又留下來通訊地址,說我們是農(nóng)村人,但在這打工也有幾年了,小忙可能還是幫得上的。那天我們在火車站廣場分手的時候,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對小夫妻的,自己身在難處,卻忘不了關(guān)心幫助一名萍水相逢的路人。還有一位朋友就有些搞笑了。這是一名大學(xué)生,自我介紹是某某大學(xué)某某專業(yè),剛剛畢業(yè)正在某某公司實習(xí)。寒暄過后他突然同時也是很虔誠提出一個請求,說師傅,幫個忙,你教我一下怎樣才能盡快掙大錢?話問的突然,搞得我有些緊張起來,首先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著,當(dāng)時是夏天,一件普通的T恤加一條警服褲子,腳上是一雙也是極普通的涼鞋,絕對沒有任何象是有錢人的行頭。后來我想是不是我戴了付眼鏡?可戴眼鏡說明不了什么問題,況且他也戴了一付啊。想了想我開始解釋,說我是個小公務(wù)員,從沒做過生意也不會做生意,更沒有發(fā)過什么大財,實在幫不上他這個忙。這位朋友顯然不信我的話,說我謙虛,說我是深藏不露,說只要我教他本領(lǐng),他有一天發(fā)了財肯定會給我好處的,可以按百分比來分。直到明白了我肯定不會“教”他后,便沒好氣地說:“你們有錢人都是這樣,有啥了不起!”然后伏在茶幾上睡起覺來。我把自己渾身上下又打量了一回,才發(fā)現(xiàn)了產(chǎn)生這個誤會的原因;那天我戴了一塊手表,是到天津出差時在開發(fā)區(qū)的小商品市場里掏八十元錢買的,假名牌,聽說如果是真的話能值幾萬元?;貋砗蠛脦滋煳叶济绬陠甑?,見人就講這個故事,能當(dāng)一回“大款”叫人抬舉巴結(jié)的感覺還是挺不錯的。
坐火車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遇到一些挺好玩的事情,象過去人說的看“西洋景”,舉上兩例。還是第一次坐火車到外婆家的那回,車快到上海的時候,兩個南方口音的男人在我座位旁的過道中象斗雞一樣面對面地吵起架來,越吵越兇,旁邊有人擔(dān)心地說勸勸吧,一會兒打起來了,有人馬上接住說不要緊的,肯定打不起來。果然,半個多小時后,筋疲力盡的兩個人停止了爭吵,訕訕地分開了,周圍的人也都笑了,說還真沒有打起來。這件事使我在很長的時間里產(chǎn)生了一個誤解,認為南方人光會動口罵人,不會打架,以后才知道許多武林高手都出在南方,我遇到的這兩個大概正巧是沒有什么武功的。還有一件說起有些尷尬,一次晚上坐的軟臥,車廂里四個床位,上鋪只有我一個人,下鋪一個是位年輕姑娘,一個是位不太年輕的男子。開始我以為他們倆個人互不相識,不料列車員換完票、關(guān)上門走后,倆個人便擠到了一張床上,隨后便傳來越來越響的各種男女親熱時的聲音。最后我跳下了床,到硬座席上找到了一個同一個站上上車的朋友,我說軟臥車廂太悶了,我心臟不太好,有些透不過氣來,干脆你去睡吧,里面好象還有一個美眉呢,真的,不哄你。這位朋友再三道謝后跑了過去,第二天一早火車到達終點站,朋友見了我第一句話就說:“日它個不要臉的媽的,整得老子一夜沒好睡成!”
話說回來,出門在外總不如呆在家里舒服和自在,費時、費事、費錢、費精力,有時還要擔(dān)點風(fēng)險或者危險,要不古人常念叨什么“出外千日好,不如在家一日親”,“好出門不如賴在家”。不過,人總是要與他人交往的,這就少不了還得出門包括出遠門,也就少不了受些苦楚。就說坐火車,早些年沒有位子坐,吃不上飯、喝不上水甚至無法上廁所都是常有的事。印象比較深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回北京的一次旅程,正值三九隆冬,我穿著棉衣棉褲棉鞋棉大衣,背著扛著知青小組同學(xué)和我自己給家里捎的裝著小米、蕎麥、黃米、土豆和油糕油饃饃的大小十個布口袋擠上了西安開往北京的火車,從晚上十一、二點站到第二天九點多鐘,一夜之間流了無數(shù)身的臭汗,基本上沒有挪動一下地方。半夜肚子餓了,想起臨上車時買的半只燒雞,掙扎著從包里掏出來猛啃一氣,一位路過的列車員還伸著大姆指說了聲“真香啊”。可惜好景不長,一條雞腿剛吃完,肚子便疼了起來,越來越疼,想著能喝上一口開水就好了,但心里明白不要說沒有開水,有也喝不上,擠的根本動不了,只好抱著肚子呲牙咧嘴地硬扛起來。還好,大約半小時后,肚子慢慢不疼了,但剩下的雞肉也不敢再吃了。第二天上午車到太原下去了一批旅客,我正準備坐到一個事先看好的空座位時,不料另一名剛上車的旅客來個捷足先登,一屁股坐了下去,為了這個座位我?guī)缀鹾退蛄似饋恚烙嬘捎谖夷贻p、蠻橫還有因為一天一夜沒有睡覺而熬成的兩只紅眼珠嚇住了這個伙計,盡管很不情愿,他還是把座位讓了出來。那天傍晚火車到北京時,車廂里的乘客都走完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還是那名列車員把我搖醒過來的,說:“哥們兒,能吃能睡啊你,你是不是把咱這火車當(dāng)成家了?!”還有一次比較有意思,那次也是回家探親,雖然沒有了大包小包,同樣是幾天幾夜,一頭一臉一身的灰。到了北京在車站廣場打車時,沒等我來及說出要去的地址,的士司機便主動問道“中辦還是國辦?”好一會兒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先是聽成“中八果八”,聽明白后我想雖然我在單位剛剛提了科長,但這么小的官和中央辦公廳國務(wù)院辦公廳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啊,再說他怎么知道我大小是個“領(lǐng)導(dǎo)”呢?正躊躇時,這位哥們兒又補充道“中辦”的接待站在什么路,“國辦”的接待站在什么路,最后說:“我開車好幾年了,拉的人多了,看人特準,一看就知道你有了冤案到北京上訪來了。怎么樣,說的沒錯吧!”
改革開放到今天,鐵路方面有了很大的變化:里程長了,車次多了,速度快了,列車的設(shè)施越來越好了,坐在里面比原來感到舒適多了。因為我一直沒有停止過坐火車,所以感受就特別深。尤其是這些年出門大部分都是坐干線空調(diào)車,冬暖夏冷,清潔整齊,沒有了風(fēng)沙雨水酷暑的侵擾,起碼不可能一下車叫的士師傅當(dāng)成上訪告狀一類的人物了。不過,也可能是我這個人缺乏知足心,總是感到一些不盡人意之處,比如說春運高峰買不上票、上不了車;比如說列車晚點,不光是支線車,干線車晚點也是時有發(fā)生的現(xiàn)象,這里并不包括遇到重大天災(zāi),那是無可奈何、沒有辦法的。比如說飯菜質(zhì)量和價錢始終不能成正比,量少質(zhì)差而又不便宜。有次上網(wǎng)看到一位網(wǎng)民說:康師傅方便面應(yīng)該好好感激中國鐵路,深有同感。說實話,方便面不見得有多么好吃,還不符合營養(yǎng)學(xué),但一盒的價錢只是車上一份盒飯的三分之一,又有些湯湯水水的,對普通群眾來說,只好靠它來充饑了。比如說不管哪一列火車上廣播員的聲音都是親切和甜美的,你注意聽一下,第一句都是“旅客朋友們,大家好”,但和旅客朋友們打交道的列車員和乘警們大多都是冷漠著臉,一付公事公辦的樣子,對于旅客的提問用最簡練的語言來回復(fù),好象再多說一個字會大傷元氣似的。驗票、查票、打掃衛(wèi)生,最多提上兩回開水,再不見蹤影。這讓我想起以前的列車員,熱情體貼,和藹可親,就象自己家人一樣,可惜現(xiàn)在很少再能看得見了。前幾天又到省城出差,上車不久來了一位乘警,繞過幾位女乘客,不做任何說明便對我和身邊的一位小伙子大聲說:“哎,身份證拿出來看一下!”乘警走后,小伙子很有些想不開,憤憤而又不解地問我:“你知不知道為啥不查她們,光查咱們倆個的?是不是咱們倆長的特象犯罪分子?!”
去年的一天在火車上和一位年輕的列車員聊起天來,他很興奮地說未來若干年的發(fā)展目標,即一二三四五;從西安到寶雞一個小時,到延安兩個小時,到鄭州三個小時,到北京四個小時,到上海五個小時。他說得激動,聽得我也很高興。我這里補充一下為什么啰嗦半天光說坐火車不說坐汽車坐飛機的事兒?因為飛機坐得很少,再說除了藍天白云就沒有什么樂趣可言,也就沒有了體會感想。汽車坐得不少但卻是另外一種感受——暈車,不舒服,十分不爽,我在另外一篇短文中將提到它。所以那天我一邊和那位列車員愉快地聊天一邊暗自下著決心,只要以后再出門、出遠門,只要是有可能、有條件,我還要坐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