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爛與平淡
蘇東坡關于作文有過一段頗為著名的論述。他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乃絢爛之極也。初識這段話,我小小的野心便像雨后泥土里的種子一般極度膨脹:何不一開始就致力于那種平淡的至境呢?省去許多彎路,真要到老時,筆下止不定會乍現出怎樣的景觀呢!那時侯我差不多剛二十歲,對以平和沖淡著世的周作人簡直崇拜得一塌糊涂,一篇《苦雨》背得滾瓜爛熟。然而萬萬沒有料到,此后,我的文章卻越寫越沉悶,為賦新詞強說愁,二十歲出頭的人一提筆便要擺成四五十歲的架勢,面目干癟生硬,一無嚼頭,路子越往下走越窄。我本能地意識到我錯了。蘇東坡那番關于文字的論述,原來是以人生成長的自然規律為底色的。什么時候開什么花,什么時候結什么果,原都有屬于各自的不同季節,違背了季節的耕耘,勢必會徒勞無獲。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沒有少時的絢爛鋪墊,老了也不過是平庸的平,淡而無味的淡,更何況少時。
句子與詞語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老為自己寫文章肚子里缺乏詞匯而苦惱,每看別人的文章排山倒海地用詞兒,一顆心便懊喪不已。我痛下決心,從頭學起,像一個老老實實的小學生那樣,成天起來記單詞,背成語。功夫總算沒白費,我也掌握了許許多多詞匯。可是,當我終于能夠在自家的文章中熟練并且規范地調遣使用它們時,我卻悲哀地發現自己的文字跟別人的幾乎已經沒什么兩樣了。表面看去極盡五彩斑斕,實際上卻空有一副外殼,不但內里沒有深意,就連外殼也毫無新意可言。于是我堅定了一條:文字的深度與廣度、韻味與底氣,靠的是有內在張力的句子,而非詞語的一味堆砌;不是不用詞語,而是應使詞語盡最大可能去服務句子,力求在句子中賦予慣常的詞語以一種全新的概念和氣象。
散文與小說與詩
詩歌與小說分別是以濃縮和放大兩種形式呈現生活。散文,由于我們關系曖昧已久,我便很難一下子切中她的脈搏。只隱約覺得她應該同時具備詩歌和小說的某些因素,譬如前者的凝練、跳躍與后者的無微不至而又不露聲色,在散文這一中間文體中就存在如何將這些長處集于一身的問題,就像男人們總是喜歡那種既體態豐盈又渾身透著靈氣的女人。我后悔死了在我該是情竇初開時未曾與詩歌這一大家閨秀親近,懊惱著至今遲遲不能介入小說這一小家碧玉的情感世界,得到她的芳心。目下唯一能做的是,我懷揣了所有男人的野心,希望自己現在擁著的女人,她具備超強的可塑性。因此,我寫散文卻常常不讀散文,讀小說和詩。就像一個朋友跟我坦言他同自己的老婆做愛時,心里卻總不由想著別的女人,“這恐怕對自己的老婆也不無好處吧。”最后他補充了一句,竟然令我哭笑不得。我想,如果連這種難以言狀的好處也成立的話,我的做法對我的散文則更無壞處。
理論與實踐
我在最初開始閱讀和學習寫作的時候,內心單純而自由,寫來愉悅又輕松。以后大概是急于求成,找了許多文學理論方面的書籍來研讀,企圖從中找到一條抵達文學核心的順暢之路。手握著理論這柄利刃,一路披荊斬棘,開疆略土,結果卻再也寫不出鮮活的文章來了。就像為了使自己所愛的人能夠過上富足的物質生活,在復雜的社會里經過一番打拼后,終于可以自豪地面對她、滿足她時,她卻說我變了,不復有原來的純樸與真摯,毅然棄我而去,永不回頭。我原指望理論能夠引導和滋養我的寫作,不曾想竟使我的文學夢生生夭折在了半道。每一個理論家在最初成為理論家的時候,大概都或多或少經歷過如此一番痛苦,但我清醒地看到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理論家,我沒有那樣的退路,痛苦便又多出一層。文學的理論與實踐太難調和了,猶如孔夫子眼中的小人跟女子,遠不得,也近不得,微妙分寸,最是不易把握得準。作家和評論家永遠只能是同吃一鍋粥的兩個飯碗。
活人與作文
我后來的感覺是,一個人一旦癡迷上讀讀寫寫,這輩子就甭指望再活好人了。人在碰碰撞撞的世上活著本來就不易,你盡將一門心思花費在寂寞的文字里,活人,你就等著受來自生活方方面面的窘吧。媒體稱,在中國,余秋雨是少數靠寫作致富并獲得熱鬧的作家之一。我只在意他是用文字彰顯了“正在生活”的自己,他超越了世俗生活,是把活人與作文調和到最好的范本。但這畢竟是少數,屈指可數。還有少數半道變節的,毅然決然棄文從商從政。多的便是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濟身世俗生活卻被文學誘惑著,癡迷文學卻被世俗生活拖累著。前無終點,后無退路,放又放不下,拿又拿不起,不上不下,半死不活地苦撐著。生活與文學如同兩個對我恩重如山的女人,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妻子,她們婆媳卻不和,老拿我當鋸子拉來扯去,全然忘了我生來不應該只是鋸子。我滿身的棱角被她們不由分說地磨平和銷蝕。曾經試著“老老實實活人,風風火火為文”,企圖向生活做出無關緊要的妥協以保全自己的一份元氣,但那也是不可能的,活人都那么累,作文又怎么能夠放得開呢?
藝術與生活
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其中的學問全在一個“高”字。一般的理解,所謂“高”,即是藝術肩負了昭示、啟迪和提升世俗生活的使命,這樣的藝術不但無可厚非,而且值得信賴。但有一種藝術之于文學的“高”,我覺得應該引起所有親近著藝術卻又不得不裹挾在生活中的普通人的高度警惕與戒備。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幾乎所有的藝術不是對生活的夸大就是對生活的夸小,而事實上,我們的日常生活并非像藝術所概括的那樣,充滿了戲劇性,有著強烈的悲喜色彩,什么都煞有介事又一目了然,大多數人,大多數日子都是在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中度過。即使像有些藝術家所提倡的——藝術要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也都不可避免地在一定程度上帶有個人的主觀情緒。你若是用由藝術得來的經驗去看待生活,生活往往不是被你高估了就是被你低估了;錯把生活當作藝術,以藝術化的生活去應對實際生活,你也一定會在生活中深受其挫而苦不堪言。以藝術的復雜揣度生活的復雜和以藝術的單純揣度生活的單純,其實都是一種單純,甚至幼稚的體現。這是我這幾年游走于藝術和生活之間最為刻骨銘心的教訓或曰收獲。
作品與時代
現、當代文學史中,沈從文與張愛玲的復出是一件很耐人尋味的事情。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這兩位作家生前正處于創作高峰期時,他們的作品根本無法進入主流社會,那個時代需要的只是戰斗的號角。建國初期,所有的文學創作都在致力于塑造“高大全”的形象,沈從文與張愛玲幾乎被歷史塵封和遺忘掉了。直至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八、九十年代以來,他們才仿佛一夜之間被人們重新發現,并逐漸確立了其在文學史的地位。這個時代總算具備了適合他們作品存在的土壤。其實,每一個時代都有這樣一些不合時宜的作家,也有許許多多在彼一時代極盡熱鬧,之后卻永遠消隱于歷史之外的作家。我從中得出的啟示是,作家的筆只要沒有放棄對人性的探索,作品就永遠不會過時。作家要反映時代,其作品不該只是對政治一味地依附和圖解。對作家而言,時代的核心不是政治,而是特定時代里的特定人性。于任何時代都相通并能夠跨越的,惟有人性的底色。
反叛與被反叛
楊朔散文文本的出現是特定時代的產物。楊朔時代決定了它的作家們不得不走刻意追求個人情感與時代主旋律生硬焊接的路子。這種寫作模式的弊端形成的一統局面,必然導致后來的作家隨著時代的轉型很快揭竿而起,將文學創作逐步從體制中解放出來,重新回歸到純個人化的抒寫,直至最后達到泛濫成災的地步。余秋雨文化散文的風靡正可看作是對這種過分匡正的二次糾正。而當這一糾正的必要性為許多作家認同并紛紛效仿后,文學又一度陷入了隱深的歷史,普遍產生了“現實回避”的現象。于是,現在又有人開始呼吁,文學作品應該從歷史以及業余生活和業余情感中脫身,更多地關注當代社會現實,且已經引起了文學界的足夠重視和廣泛回應。無須再舉更多的例子,文學史的發展即是在這種不斷地反叛與被反叛的規律中形成的。如果把文學史發展的軌跡比作一條線,這條線便是由一個個曾經被反叛了的作家及其作品匯集而成。也許這對于置身其中的作家個人未免殘酷了些,但作家應該能夠認識到,這條線即便是一條高低波動的曲線,整體的走向卻是永遠不受任何阻擋地朝前發展的。所以,每一位作家都應該要求自己具備這樣一種反叛的精神和坦然面對被反叛的品質,以便使自己成為這條曲線上高波處而不是低波處的那個點。尤其是在一個相對寬松自由的時代,最能考驗出一個作家的職責與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