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來,巴,麥西來甫,讓我們痛飲一番
我要一手高舉沙塔爾琴,一手高舉玉盞
——《拉克》序曲
聽到麥西來甫的音樂聲,阿瓦提大地上人群的生活情形一下子變了模樣。
在棉花地里干活的農民扔掉手中的坎土曼,抖一抖滿身塵土,站在田埂子上跳起舞來。
趕馬車的把式們停住馬車,趕巴扎的人放下恰瑪菇或羊肉,趕遠路的人取下肩膀上的褡褳,去清真寺做禮拜的人脫掉外衣,孩子們放下書包及手中的羊鞭……啪地一拍手,便如癡如醉地跳起麥西來甫。更多的人則就近趕往舉辦麥西來甫的地方,聳一聳肩膀,踮幾踮腳尖,或者扭動一下脖子,就隨著激動人心的手鼓節(jié)奏,像一滴水一樣,旋進麥西來甫的汪洋大海之中!
這就是阿瓦提縣刀郎人的生活情景。
他們對音樂歌舞的癡迷到了令人難以理解的程度。
這種時候,音樂變成了一切,成為世界的中心。所有的身體都得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律動。手鼓就是大地的心跳。熱瓦甫或薩巴依的聲音像一束幽深的光。接通每個人的血液,照亮內心。
音樂變成大地的魂魄。
音樂的手不停揮舞和召喚。
音樂的舌頭舔動了人群的心。
情不自禁地跳和唱啊!人們被巨大的歡樂激情所淹沒。
此時此刻,世界改變了模樣。世界已不再是原來的世界了!世界正在走上音樂的道路。
世界因音樂和歌舞而抵達歡樂的頂端。
真是奇跡。音樂的節(jié)拍顯得粗枝大葉。可就那么輕輕一點撥,競能產生一種出神入化的效果。人群,小草,樹木,昆蟲,像一下子蘇醒過來一樣。表情生動如畫。步履輕快如牛犢。
我想,刀郎人都是些神人。他們健碩的肢體及手腳的神經末梢部分一定長滿了樂舞細胞。這些細胞終日腫脹著,等在那里。像年輕母親們汁液飽滿的龐大乳房,以一種愛和力量存在。等待美輪美奐的嘴唇,等待吮吸和撫弄。一旦音樂的唇伸過來,潛藏的乳汁和愛就一齊釋放出來。涌泉一樣奔流。無可阻攔。無始無終。
看哪,舉手投足的姿勢渾然天成,沒有修飾和雕鑿的痕跡。似乎從來沒人教過他們。
但又仿佛所有的人都教過了他們。腳尖一點,或纖纖素手一翻,就流水一樣滑進音樂的漩渦,按照千年延續(xù)下來的節(jié)奏嚴肅活潑地跳動起來,
藝術的氣質就是大地的氣質。
一個地方有啥樣的陽光空氣塵土和河流,就有啥樣的人群和樹木。這個地方的動物植物也就具備了啥樣的文化形態(tài)及藝術特點。
葉爾羌河流出昆侖山后,走州過縣,一站一站往前爬——塔什庫爾干、葉城、莎車、澤普、岳普湖、麥蓋提、巴楚。現(xiàn)在來到了阿瓦提。1078公里的路程,基本上全部在沙漠里穿行。行至1984年時,就再也無法前行半步。阿瓦提境內大片胡楊枯死。沒死的也危在旦夕。
河流跟人和樹的性命息息相關。水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加#8226;米斯特拉爾說,一支歌是事物在我們身上造成的愛的創(chuàng)傷。那么,在這條偉大而辛酸的河流身上,愛的堅韌和傷痛該以何種方式盡情體現(xiàn)呢!曠世孤獨和凄涼該向誰訴說?無盡期待及生命熱愛怎樣表達?
人們自然而然地選中了樂舞。選擇一種天然的思想和生命樣式。也可以說,歌聲和舞蹈,是我們給世上美的事物的理想答復。是我們面對苦難生活和悲慘命運的一種正當眼界。我們仿佛找到光明,找到了一根打撈自己的繩索。
或許是沙漠的結果。
在無邊無際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里生活,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信念和忍耐力呀!需要每個人盯著苦難說話,需要把沙子吞進嘴里,再吐出來,再次吞進嘴里。最重要的是要習慣這一切,就像啥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地生活。把不幸當成正常,把正常當成非正常。要是一連好幾天沒來沙塵暴的時候,大家覺得悶得慌。就好像生活中少了點什么!就開始想念這種可怕的災難。沙塵暴來了,金錢受損。但卻滿足了人們心里不易覺察的某種關于苦難的期待。甚至連期待也是正當?shù)纳睿敲總€日子的必需品。
此外,沙漠里還有酷暑烈日——火爐一樣漫無邊際的熱。有對水的無節(jié)制消耗和期盼。有生命的垂危和無可挽回的缺失。最重要的還是有關于生命的永無盡期的抗爭與挽留。
可能正是這類抗爭與挽留。才迫使沙漠一邊熊熊燃燒,一邊純化和崇高起來。沙漠迫使葉爾羌河和人群格外看重生命與激情,人們用音樂和舞蹈把沙漠里的死亡氣息推送得稀薄而遙遠。
就好比一棵胡楊樹,頑強而孤獨地站在沙漠里。身旁的親人和朋友都先后干死,被風吹跑,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它碰巧長在沙丘相間的低洼處,在離地下水最近的地方。所以就活了下來。活吧!能活就盡量往下活,活一天是一天。可是,這顯然還不夠。它還要盡量把葉子長成針葉形,以減少太陽的暴曬,吸收水分。這還不夠。它就站在蒼茫無際的沙漠里,放聲歌唱——用它特有的方式唱,也用站直了的辦法舞蹈。它唱呀!白天晚上都唱。它用唱或舞的辦法懷念親人,排遣寂寞,呼喚同伴,維系生命。歌唱的方式其實就是生命的方式。
看得久了,見得多了,刀郎人也跟著跳起來。他們學著這棵樹的樣子——站直身子本能地跳舞。同時也算是以歌舞的辦法,對樹——沙漠中另一個鮮活生命的支持和回應。
于是,就創(chuàng)造出了生動而迷人的刀郎木卡姆,像樹和沙漠一樣神秘廣闊地縱情吟唱起來,像沙漠那樣在靜中流動。一面孩子一樣沉睡,一面波濤洶涌。也像樹一樣,任憑胸中的風景席卷乾坤,卻自有主張及遠見——站在一個地方,紋絲不動。
刀郎木卡姆不光形成了自己,更重要的是影響和推動了喀什、吐魯番、哈密、伊犁等地木卡姆的形成和發(fā)展。葉爾羌人阿曼尼莎罕的不朽貢獻,就是有效整合并完善了東方音樂奇跡——十二木卡姆。
刀郎木卡姆的顯著特點是其自由奔放的個性和純樸有力的音樂節(jié)奏及舞蹈步伐。
你看。那些扔掉坎土曼聞歌起舞的農民——這些粗手大腳,面龐黝黑的人,他們粗厚結實的腳板在窄小的田埂上邁動得多么輕靈踏實!他們的棉褲上已摞起很多補丁,黑條絨棉衣的臂肘處也露出了白花花的棉花,頭發(fā)胡子衣領處落了好幾層沙子。手指甲里和袷袢口袋里也鉆滿了沙土。甚至連中午要吃的馕上也有一層沙。可這一切說明不了任何東西!一陣音樂飄來,一把俘獲了他們,像一縷來自遠古的神圣的光,照耀并覆蓋了他們。于是,就扭動肢體縱情旋轉起來。很難想象——此時此刻,還有哪種幸福的力量能夠把他們攔腰奪走!
這些農民、鐵匠、牧羊人或趕往阿瓦提——巴扎做羊皮子生意的人,他們的步伐并不整齊,甚至有些笨重遲緩。沒啥章法,卻有一種不可更改的穩(wěn)妥和堅定,具有用不完的熱情、歡樂及力量。仿佛有一雙肅穆的手一直在神秘而有勁地控制這一切,叫每個人心底都散發(fā)出一種到老也用不完的熱情和愛。
他們沒啥觀眾,也不需要觀眾。每個人都在這里或那里跳舞及歌唱的時候,觀眾就消失了。觀眾這個詞也顯得極其可笑。被注銷啦!自己跳給自己,自己給自己奔放的歡樂及鼓舞,讓內心的關于生活的燈光通宵明亮。依照一種快活得不易看見的道路——依照連他們自己都覺得難以理喻和不可解釋的方式又跳又唱。他們覺得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嘛!跳舞是與生俱來的生命習慣,而不會跳舞的人才是不可理喻的人!這樣的人跟石頭一樣又冷又硬,你說活著有啥意思!就連死,也必定死得冷冰冰硬邦邦,悶聲不響。
歡樂盛入眼底,固執(zhí)寫在臉上。這些不放棄沙漠也被沙漠永遠掛記的人們。誰能通曉他們心中迷茫的堅定和期待!當他們專注而莊重地邁動步伐左旋右轉的時候,當他們傾注全部熱情,以一種神圣的表情沉入音樂的海洋里的時候。當他們豐富而有力地張揚與生俱來的快樂和自由的時候!苦短人生里的悲傷和憂愁算得了什么!生活的貧乏庸俗及勞累算得了什么!那種成長的煩惱及勾心斗角的往事算得了什么!生活的美感放大并活躍起來。生命顯得無與倫比地崇高鮮活強大了。
這一切,使我們的敬意油然而生。
這一切令我們重新向日益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睜開了眼睛。
我們知道,我們認識和重新發(fā)現(xiàn)的,其實并不僅僅是一種舞蹈,也不是一個民族和地區(qū)。而是一種由來已久的生活態(tài)度。一種人類應有的健康正當?shù)脑鷳B(tài)生命樣式。
很久以來,我們已看慣了舞臺上屏幕里那些矯揉造作、花里胡哨的夸張表演。我們對那些一個比一個更酷斃了的奶油小生或美臉女子們忸怩作態(tài)的病態(tài)表演拍手叫好。我們稱其文明或現(xiàn)代,認為這才是時代潮流和時尚,這就叫舞蹈或跳舞。
更可怕的是,我們幾乎每個人都適應了這一切,適應了這些涂脂抹粉、擠眉弄眼的臉。認為這種虛弱而粉飾的臉才是真正的臉。那種正常的素面朝天的臉反而不是真正的臉,或者根本不是臉。正如我們的胃因吃慣了快餐而適應了快餐,一旦遇到營養(yǎng)豐富的美味佳肴反而不太適應,毫無興趣。我們的視覺味覺感覺系統(tǒng)萎縮和麻木,在平庸無聊的泥沼中愈陷愈深。
事實上,貧乏虛偽、愚昧無知往往就是這么產生的。在一種看似合情合理的欺騙之中,在概念性時髦話語的金字招牌下面,真相被扭曲,本質的美被破壞,每個所謂的現(xiàn)代人都心安理得地穿上了皇帝的新衣!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跟笨重有力、熱情似火的刀郎木卡姆相比,那些終日活躍在電視里又蹦又跳的小白臉們的舞技顯得何其蒼白軟弱!難怪有人說,真正的舞蹈不在舞臺上。有人說,看了刀郎舞,別的舞都沒啥意思了!不到阿瓦提就無法看到真正的舞蹈。
樂舞,源于一種勞動的熱情和力量。
刀郎舞、棉花舞、葡萄舞、石油舞、孔雀舞、石榴舞……每個音符和動作,都隱含著強大的生命期待和勞動熱愛。悲歡離合的情緒隨著肢體語言流動,愛的光芒在眉宇間閃爍。美,在一種神秘的自然力量的驅使下,朝生活的各個角落廣播。
歌和舞。就這么流水一樣出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當中。生命熱情一浪高過一浪——席卷而來。
這一切,是不加修飾的,也不是可以隨意矯飾和編排表演的,它只是一種詩意的簡樸萌發(fā)和青春的回憶和本質生命的沖動,是注定在民間,在厚實的沙漠地帶的肥美土壤里。在阿瓦提、麥蓋提或莎車這樣的土地上,通過刀郎歌舞這樣質樸、簡潔、粗獷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一個刀郎木卡姆就是一支愛和生命的頌歌。
那么,來到阿瓦提。
讓我們喚醒并恢復關于美的感覺吧!
在田間地頭葡萄架下,在簡樸的農家小院和牧場的土臺子上,少女們柳腰飄擺,玉手翻飛,水一樣清澈靈秀的大眼睛望穿巴郎子的心。艾德萊斯綢的裙子挾裹著醉人的肢體及優(yōu)雅的步態(tài),使整個沙漠綠洲里的空氣鮮活芬芳起來。老人們步伐穩(wěn)健,一招一式跟雕塑一樣雋永凝練和老到。不加修飾,無需化妝。人生的體驗和生命的歌聲江河一般奔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