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勇,青年作家,1972年生于陜北佳縣峪口村。在《散文》、《中華散文》、《美文》、《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延安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散文、詩歌作品二十余萬字。有多篇作品被《讀者》、《經典美文》等雜志和各種年度散文選本選載。有作品入選多個省市高中語文會考試卷和教學輔導材料。出版散文集《峪口筆記》現客居西安。
日子
人們只能拯救另外的眼睛,
它們藍得像傾塌的蒼穹。
——《記憶中的一棵向日葵》(奧里科)
日子就這樣在高原上鋪天蓋地地展開著。村里人也就這樣鉆在鋪天蓋地、平鋪直敘的日子底下,一天又一天地盤算著、過著這日子。他們好像沒有什么夢,或者說,日子已經磨光了他們的想像,仿佛他們用眼睛磨光了高原之上的藍天。他們只是用雙手,用疲憊、惆悵和愁苦,用生活帶給他們的質樸的歡樂和幸福,迎來送往著這些不知道是誰留傳給他們的白天和黑夜。無論日子是好是壞,都必須由他們來承受,誰也沒有辦法替代他們。
他們需要一些夢,比如,夢見大河又發洪水了,河面上漂著的柴又稠又厚,不要用撈柴舀子和水簸萁,只要站在水里用手刨就能撈上來一大堆。他們就在河灘上跑著,吼著,高興得連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這是一個撈財夢,一個包在生活的包裹里的意外的好夢。但實際上,他們也知道,夢其實就是他們把身體放展以后,用內在的眼睛對日子的張望。純粹的日子是無比實在的,它絕不是復雜的大腦的一些“口誤”。
也就是說,無論夢見什么,他們都要在該清醒過來的時候清醒過來,開始自己的勞作。在高原上,只有多做一些活計,才能創造出自己的哪怕是不太好的生活,才能在做生活的過程中謀劃一輩子的生計。或者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只有動彈起來,才有可能把握住這日子,才能感覺到日子就是那流過手掌心的河水,才能感覺到日子是實在的,不像折疊幾下就能隨便裝進夜的黑口袋里的夢。如果不動彈,不光不會有意外的驚喜落到自己頭上,就是連簡單的日子,一些人都可能過得丟三落四。
這樣,在每一個具體的日子里,在春天的黃風里,在夏天的吼雷打閃里,在秋天的清涼高爽里,在冬天的堅硬寒冷里,村里的農民、匠人、商販都要動彈起來。農民要在僅有的土地上刨挖菜蔬和莊稼,匠人們要和廢麻、木頭、石頭瓦片、破銅爛鐵打交道,商販們則要用一雙大腳板丈量著各種各樣的道路走村過鎮走州過縣。村里人都知道,他們必須依靠本能,依靠無限向前的慣性,在每一天里都重復自己的沒有任何新意卻相對可以把握的生活。這已經是一種埋在身體里的程序。
他們也失去了懷想的習慣,或者說并不是在每一個日子里,他們都要想起祖先們過著的日子。他們也不相信祖先們過著的日子就一定是一些不同的日子,他們不相信祖先們總是風一樣行走在傳奇之中,行走在彎刀、血光、女人、烈酒和歌子之中。他們也不相信整個村里的人,都要在一片高原上做事,把一片高原當成自己的村莊。一些人是不愿意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擱在一個固定的村莊上的。他們說羊幾天不出圈都會把圈里的土踢起來,怎么能讓一個村子就把自己大鳥一樣的翅膀給綁上呢?但是生活還是以自己的下拽力把他們中的絕大部分固在土地上,并且讓另一部分人的所謂出走也成了形式,成了返回的起點。
他們也在抱怨著。他們中的一些人要站在高原的額頭,站在窯洞外面的土臺子或者石臺子上,展開眼睛使勁地看著自己的村莊和高原上的一切。他們要用眺望來抵抗被巴掌大小的天空覆蓋下的日子。他們也總是想看見一些突然出現在村莊和高原上的讓人激動的事情,但是,他們又能看見些什么呢?
仍舊是一些普通的沒有任何懸念的日子,那些與群居無關的樹木仍然不能遮蓋住綿延起伏著的高原的荒涼,而村莊照樣是一片寂靜,除了能看到一對狗在野地里打架,一個人不明原由發瘋似地穿過街道向后山跑去外,他們或許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他們的眺望實際上已經成了一種確認自己是不是村里人的方式——他們好像總也不放心自己就生活在村莊里。到了最后,他們都在想,地方是小了一些,可畢竟是老祖宗們傳給自己的地方,誰也輕視不得,誰也不能輕易離開。
這就是高原上最普通的一個村莊。這也就是一群在永恒的普通中毫無懸念地生活著的人們,就像村里那些普通的、面目模糊的雞們、豬們、羊們、狗們、還有驢子們一樣。有什么辦法呢?雖然普通可以輕而易舉地涂抹掉眾多事物存在過的依據,從而讓很多人覺得生活在普通中簡直就是一種罪惡,是可恥的,但對一些人來說,把自己活成什么樣子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能由自己所把握的,承受以及享受普通人的生活是更多人的人生遭際,是一種命定。
那么,他們也只能像蒼莽高原上一個并不突出的山頭、一個土峁、一條細小的河流、一棵孤獨的樹和一簇單調的草一樣,在這塊地面上經歷自己必須經歷的普通而且有限的敘事。這不是麻木,而是對日子的和緩地、持續地、有耐力地把握和控制。什么是日子?就是這不緊不慢來回走動著的太陽。什么是好日子呢?好日子說到底就是長在自己心里的踏實感覺,就像一股氣,只要能在自己的肚子里順暢地流來流去就算把日子過妥帖了。
看著從土地里倔強地生長起來的莊稼,看著云朵一樣的紙漿從池底泛起來,看著這針頭線腦的生意暫時還能養活自己和一家老小,看著用自己的手藝箍起的一孔孔窯洞和窯洞里的那些用上好的木材打制成的家具,想像著在燈光下,他們要把一大把錢鋪開在炕上,一張一枚地清點,他們就由不得要哼起一些歌謠。對他們來說,這難道不是最真實可靠的日子嗎?
他們也最看不起那些不愿意動彈,總是想叼著吃搶著吃偷著吃游手好閑的村里人。他們也看不起那些因為懶惰,因為眼高手低,結果連過普通日子的本事都沒有學會的人。那些人總是把日子過成一堆破棉爛絮,過成一口塌了底的鍋,連口養命的水都盛不住,結果等到實在理不順這日子的時候,那些其實是在給一個村莊丟人敗興的人,甚至連日子也羞愧得想放棄了。
細想起來,這種重復過著的、單調而且靜止的日子,確實也能讓人生出許多厭煩來。村里人做人的激情有時候也會像人過中年的頭發,開始是一根一根地脫落,接著就是幾根幾根地脫落。但是,一想到這種日子就是一家人和一些值得信賴的人,在相互理解、體諒、欣賞、支撐中過著的簡單、隱忍、自尊,而且值得期待的生活時,他們也能從中琢磨體會出普通生活所具有的縱深感和樸素的觀賞性。
在勞作中,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會想起自己的一道川上最好的女人,想起自己的同樣要起雞叫睡半夜忙得團團轉的女人。而那些搖晃著一對大奶子、扭動著兩瓣大屁股的女人,也是一群知冷知熱的女人。她們心疼自己的像牛一樣健壯的男人,她們要和自己的男人一起打理好這日子。她們是不會把日子過得越來越爛包,讓村里人撅著屁股笑話的。
至于那些已經安靜下來的老人們,則會一如既往地坐在門臺上,或者街道的墻跟下,一邊曬太陽一邊談天說地。他們也會做一些事情,比如在路上撿起幾根柴草,比如給雞抓了一把米。因為做了這些事情,他們覺得自己也沒有閑著,他們覺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多余的人。
等到覺得自己實在是累了困了心煩了的時候,村里人往往就要想起那些各自都在過著自己的日子的男朋友女相好了。他們不想再用腦子去規劃日子,他們要把手頭的活計扔到大河里去。他們要走東家逛西家,和朋友們坐在一起東拉西扯、大吃海喝、鼓鑼喧天。他們想用這樣一種自己制造出來的樂趣抵御過分漫長的日子。他們終于要把積攢起來的對日子的無可奈何釋放出去。他們再也不想聽見一群羊從他們的孤獨的身邊經過時,踩出的細碎的步子。
然后,他們知道自己還是不能停止動彈。他們還是要認真地過完這些早在年初時就規劃好的日子。他們知道任何的松懈都可能給自己的日子帶來損害。他們也知道,就像飯只有吃進肚子里才是自己的一樣,日子也只有親自經過了才是自己的。而且這日子過得也真是太快了,它不會留下一張被風吹起的麻紙又落在地上時發出的最輕微的聲音。所以,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就要把一年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過完了。
當鋪天蓋地的夜毫無懸念地覆蓋了所有的村莊,并且直截了當地取消了村里所有事物的輪廓和內部的梗概時,村里人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現在,他們總算可以把手搭在額頭上,輕松地了望一下世界了。他們還是想看到村莊以外的世界,可是眼前綿延著的黑還是擋住了他們的視線,讓他們的心能在整個世界奔跑,但目光卻沒有辦法到達更遠的地方。他們也知道,山外的日子大抵是個什么樣的日子。有時候,他們也不免要在黑夜里想一想自己假如能在那些地方呆下去的情形,但這時的“想”更像是一晃而過的對生活的調侃。他們也就是要在調侃中把想像中的世界囫圇吞進肚子,然后用堅強的胃消化掉。
就像他們總是要用自己堅強的胃,消化掉一些往往會出現在尋常生活中的神秘事物。哪怕這些神秘事物歸根結底就是一個個破碎的、模糊的夢境,哪怕其中的一兩個夢境的出現真的能給自己的宿命般的日子帶來好的運氣,或者就像雷電一樣把自己的生活撕成碎片,從而也把整個村莊的人心都攪動得像旋風一樣扭轉起來,這群生活在高原上的人,還是期待著一些從日子內部迸發出來的意外爆裂。
精神中的土地
沿著夢的方向,我能
從城市走回堅硬的土地
走回全部的時光
……至少從表面看,我已經把真真假假的忙碌扔到一邊了。這時,我又恢復了自己的土地身份,所以,我有足夠的定力像一個農民那樣,長時間地看著那些擺掛在陽臺上的我從土地上帶回來的事物。大舅送給我的一把鐮刀,是土地上最鋒利的農具,意味著一種能發出脆亮聲音的收割。一束谷穗是我從父親的梯田里掐回來的,那種已經熟透的蒼黃顏色是大地最純正的本色。幾把高粱是父親為我向別的農民要來的,那或許是一種粗糙的作物,但也是一種非常耐旱的作物,在缺水少墑的日子里養活過眾人的軀體。一把用糜子穗做成的笤帚,意味著一種清潔的鄉土生活。一副連枷,是一種能拍打出農業之香的樸素農具,我相信已經很少有人在使用它們了。但在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在農家院里,在打谷場上,看見過這種在身體的右側優美地、有節奏地旋轉著的農具。還有一副反映農業生活的剪紙,一頭驢子在拉磨,磨道里是正在忙碌著的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
我想起了自己的土地。我想起了寫在所有那些鋪開在藍天之下的土地上的農業的光榮。我想起了玉米、玉米纓子和被玉米葉子劃破的手指,想起了一株秧蔓上掛著的七八顆差點兒要跑起來的土豆,和那些只有農民們才能看出深情的麥浪,想起了在水澆地里成長著的閃著光芒的菜蔬。我想起了農業的風、農業的雨、農業的天空和農業的喧囂與寧靜,想起了華麗的農業、傷感的農業、焦慮的農業,想起了農業的目光在注視著我——那是在農業的土地上開啟著的所有眼睛,是飽滿的果實,是貯藏糧食的器具,是牛、羊、馬匹,是糞肥,是童年、理想、傳奇和死亡,也是在黑夜里成群結隊地出沒著的鬼怪的瞳孔……
其實,無論是在城市里的寫字間、廣場、垃圾場、銀行,還是購物中心、建筑工地、咖啡屋,我都可以想起被樓宇、全自動馬桶、電子產品、車輛、酒吧、美女等后工業時代的景象掩蓋住的土地。祖先留給我的農業基因還在指引著我,所以,不需要什么路徑,我就能輕車熟路地走進土地的深處,像一個農民能閉著眼睛進入他熟悉得都有些過分的成片田疇。
然后,在陽臺這塊真實而不是虛擬的土地上,我傾聽著那些來自土地的最原生態的聲音。那是一些雖然細小卻在土地上匍匐潛行的無音之音。那是青草滋長時的細微響動,是野火掠過枯草時的情緒,是清風穿過樹枝時的嗚咽,是螞蟻在雨前搬運泥土時的腳步,也是一個頂著破草帽的稻草人手中飄動的布條,輕輕地拂過我溫熱的皮膚。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耳朵就是土地的喉嚨。因為對土地表現出的孤獨的敬意,我的靈敏的聽覺總能捕捉到寧靜而超拔的土地的心跳。
記得在返回城市之前,父親忙碌著給我收拾這些只有土地才擁有的事物。他微笑著。他對我的行為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解。在那些不懂得土地的人看來,這些東西只是我從鄉下搬運來裝飾房子的物品。但退休后從城市毅然返回土地的父親知道,土地的心扉只會向有“根基”的人敞開,而他的兒子的“根基”仍然是延展在身后的廣闊、厚實的土地。父親甚至還知道,他的兒子之所以能在城市里走得踏實而穩重,就是因為在他的兒子的身體里仍然裝著真實而堅硬的土地。
土地意味著一種永恒堅實、不易搖擺的生活,意味著一種不為奢華遮蔽雙目、最簡單卻有品質的生活。所以,如果沒有土地的支撐,如果不能保持住對土地的樸素信仰,我是不會在這個充滿誘惑的城市里保持住內心的平靜的,一種過分強大的現實將會毫不費力地把我稀釋至無形,讓我的生活失去方向感。所以,在任何時候,我們都應該把一些質樸的事物作為我們的精神骨骼。在任何時候,我們也都不能精神斷奶。肉體的侏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已經成了精神的侏儒。
我知道,腳下的這片地面顯然是不能再叫做“土地”了。但是,即使是在城市里,我還是要憑借在土地上積攢起來的經驗尋找生活,我仍然要像農民一樣務實地規劃自己,務實地耕耘。我不能昨天否定前天,今天又否定昨天。因而,我的日期不是以公歷計算而是以農歷計算,我的行為與土地上的人們是同步的。他們在谷雨時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們在芒種時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們什么時候收獲我就什么時候收獲,他們什么時候休養我就什么時候休養,而且休養得一絲不茍……
很多時候,只要能在城市的縫隙里,發現幾塊還沒有被人工徹底改造過的土地,只要能在那樣的土地上,發現幾株荒草和幾只敢于公開露面的蟲子,我往往會在那里“消耗”掉一些時間。我想通過與有限的土地的接觸回到全部的土地上。這時,屁股后面的兒子也會帶著我給他買來的小鐵鏟、小镢頭、小筐子在那里瘋玩。我沒有責備孩子玩得像一個土猴,因為這時的孩子和我一樣,是土地最完美的原創,純真,純樸,純粹。在一個背風的地方,我甚至還會點燃撿來的柴草,放進去幾顆父親趁我不注意又塞進行李的土豆和紅薯。我想把這些還粘有泥土的吃食吞進肚子里。我不能讓懷想成為簡單的殘留土塊上的游戲。
我甚至覺得這是只有我才可以品嘗到的幸福。誰讓我在土地上度過了生命中最純粹、最豪華、最高貴的章節呢?如果我的生命中沒有珍貴的土地經驗,我還是一個能永遠坐在農業王國里抒情的王子嗎?我還能啜飲農業的漿果在土地上野風一樣地邊走邊唱嗎?我還能變成一只形而下的羊子,深入到土地之中,努力尋找那些與自己生息與共的土地的真相嗎?我還能在土地中挖掘到不可輕易逆轉的生活嗎?
因此,我毫不懷疑農民們對土地的感恩。他們在土地上播種,他們對成熟后的莊稼施以刀鐮、連枷、簸箕以及磨碾。他們把吸納了土地精氣的糧食、菜蔬和瓜果,吞吃吮吸進身體,把自己養成精血飽滿的土地上的男女。所以,他們往往會撲倒在土地上,無比虔誠地膜拜蒼天之下養命的厚土。
但是,對土地的打量仍然是一件非常私人化的事情,是完全屬于自己的眼睛的傷感審美。當我以一個農業人群的當然個體能表達出來的所有情緒回望遙遠的土地,回望一輩子都不能脫離開的農業王國時,面對地老天荒的土地,面對莊稼們排演著的農業史詩,面對那些坐落在土地中的古舊村莊,面對一群被滾燙的日頭兒催生著的壯實著和美麗著的男人和女人時,我的心情不光是喜悅的也是憂傷的。
我看到的已經不僅僅是金黃色的土地了。它已經不再全部是向日葵的顏色、麥浪的顏色,以及像油菜花一樣一地碎金的顏色。它已經不再全部是高貴的大地。它已經不再全部是土地所代表的那種實在而不是浮華的、樸實而不是奢迷的、堅硬而不是松軟的、瓷實而不是膨脹的、持久而不是短暫的養人的大氣。土地上的人們也不再愿意講述神話和傳奇。我能看見他們在憋悶中發酵著嘆息,我能看見他們對蒼老的農業的無可奈何。他們在農業中成熟,又在農業中衰落。他們終將成為最后一茬默默地加入到死亡中的莊稼的秸稈。
尤其是,當我看到,一些即使是來自土地的人都已經體會不到土地對生命的生生不息的承擔,他們要像避開瘟疫一樣,遠遠地躲開土地時,當我看到一些人根本不屑于知道土地的力量,不愿意知道城市是土地的一部分,甚至只是土地的一顆微粒時,當我看到一些人即使是偶然“正視”了一下土地,也是從獵奇的角度、賦閑的心理和救世主的傲慢與偏見出發,然后又回到傲慢與偏見時,當我看到一些人為了張揚自己的自信和財富身份,在用野心,用掠奪,用收買,用各種堂皇的、無恥的方式將土地變成城市時,當我看到土地遭受到的已經不再是鐵鍬、鋤頭、木犁以及人自己的腳、手,而是一些迥異于播種機、收割機的轟響著鋼鐵機械,是像扎進人的皮膚的刺一樣打進土地的鋼筋時,我的內心荒涼無比。
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的懷想和崇拜,其實并不能對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們有任何實質性的作用。我也才真正覺得,我的行為只能是一種用來緩解生活在城市中的我的緊張和不安的行為。這種行為或許能拼湊出土地的過去,但卻不能拼湊出土地的清晰未來。
那么,還是讓我坐在自己擁有的最奢侈、豪華、富麗的城市空間——陽臺上吧。讓我看著愛人和兒子種在花盆里的幾株已經有一筷子高的向日葵,熱烈地想像那些在更加遙遠的地方,鎮靜地存在著的土地吧。我想讓土地把一只撲扇著黑色羽翼的大鳥送進我的窗戶。我想讓它托著我回到真實的土地上去。我要安靜地看著那些出沒在土地上的人們。他們是曾經的又是現世的,是壞人又都是好人,是高居官位者又是沿街求乞者,是為匪作歹的惡棍又是質樸善良的鄉親。看著他們在我面前穿梭而過,我只是善意地笑著。然后當我坐在玉米皮墩子上抿上一口水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落落大方地坐在一塊被莊稼、人們、幸福、命運、神話、災難、病痛、希望、失望覆蓋著的土地上,而我抿下去的則是流淌在土地上的一條閃光的河流……
村史片斷
反正是有好些年了,關于村莊到底在一塊地面上存在了多長時間的問題,一直在我的大腦里忽閃著,若隱若現,撲朔迷離。它吸引著我,讓我像一個夜航人一樣,不斷向漆黑中的一個個光芒處靠近。我是如此迫切地想把村莊拉扯到用石頭削砍生活的年代,拉扯到把簡單的日子裝盛在彩陶中的年代,或者至少是1000年前,或者500年行嗎?我也想知道,村莊無論長短的歷史,是不是都會隱秘地作用于一代又一代的村里人,或者,關于村莊的歷史和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結的判斷,根本就是一場不著邊際的牽強附會。
但是,雖然村里人也知道村莊的歷史就像一個人的年齡一樣,意味著成長、積累和傳承,意味著經驗、啟示和修正,也意味著未來或沒有未來。可是,或許是因為過去的村里人對自己村莊的疏忽,或許是因為他們對村莊歷史的莫名其妙的消極,總之,那些摶造了村莊歲月的歷史,還是成了我之外的事情,合適我去癡迷,合適我去尋找,也合適我去失望……
多少年過去了,村莊有文字記載的上限仍然靜止在康熙12年。這個年代被光緒年間一個名叫魏三宅的村里人寫在一塊石碑上。那是鑲嵌在村里老爺廟墻壁上的一塊石碑。上面一段文字的意思是,在重修這座廟宇時,這些光緒時候的村里人發現,原來的一塊石碑上曾有一段記載,說這座廟宇在康熙12年時就已經存在,只不過那時的廟宇是木結構的,后來毀于一場大火。
也就是說,盡管村莊肯定不會肇始在康熙12年這個對我來說沒有足夠的榮譽感的年代,我不愿意接受這個時間,它短暫得幾乎讓我觸手可及。但是,因為先人們并沒有把更有歷史感的數字,寫在陡峭的山崖上,寫在堅硬到很難堙滅的青銅和鑄鐵上,寫在他們的后人心中,所以,面對沉默的村莊,我也就只能看著一兩處掛有清朝門匾的大門,看著那些老舊窯洞上的石頭瓦片,委屈地把村莊的歷史假定在幾百年前。或者說,我也只能繼續接受村莊的沉默,就像并不坦然地接受自己對五服之上的祖先的無知。
這時的我不能不對村里的一些傳說充滿期待。因為很多傳說其實就是被不同時代的口唇講述著的歷史,也許我們是可以從一些傳說中找到關于村莊歷史的蛛絲馬跡的,所以,我們應該對它們保持謹慎的尊重。
村里一些魏姓人說,他們的祖先是唱著“問我故鄉在哪里?槐樹叢中老鴰窩”的謠曲,離開自己的祖地來到村莊的。那么,如果這個傳說確實是被一輩一輩的魏姓人留傳下來的歷史,我也是可以把村莊的歷史推進到明朝,推進到從公元1370年起至1416年的一段時間的。
當宋金、宋元、元末時不休的戰亂視殺人如割草一樣,幾乎把這塊地面上的人全部割倒后,明朝政府決定組織全國性的大移民,因而就把成千上萬的人集中到山西洪洞那棵著名的漢代大槐樹下,辦理遷移手續。這樣,盡管隔著重重的歲月,我們還是能聽到成片的哭喊聲驚擾起大槐樹上的老鴰。而在這片哭喊聲中就夾雜著村里魏姓人祖先無奈的哭叫。因為遷徙對最開始的那一代人來說,絕對不是一件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事情。
有時,我也懷疑這是一種關于移民歷史的心理從眾。因為在這塊地面上生存著的幾乎所有的人,都說自己的祖先來自大槐樹下,好像一段與一棵大槐樹有關的移民傳說就是這塊地面唯一的創世。只是直到現在為止,我也沒有找到任何能夠推翻這種根深葉茂的對大槐樹這個象征物的認同的證據,也就不能輕而易舉地懷疑一個圍繞著大槐樹展開的故事,或許只是在一塊地面上雷同著的傳說。
事實上,這些魏姓人確實也不知道自己的來龍去脈。一天晚上,在村里人魏小明家里,我看到幾頁他珍藏著的魏氏家族的殘譜。面對缺頭少尾的漢字,我驚訝于修譜人的某種客觀。因為即使是在修譜的那個年代,他們所知道的也僅僅是自己的祖先或許是河南人,在一個遙遠的年代里,沿大河北上逃荒的魏氏三兄弟,來到了這個河岔口。當他們看見這個地方的水土也能養人時,就停住了慌亂迷茫的腳步。后來,兄弟三人中的一個走了更遠的北方草地,一個在繁衍的過程中沒有了后嗣,而另一個卻在后來的時間里使自己的子孫枝枝蔓蔓、綿綿不絕。
20世紀六十年代,一場罕見的洪水沖開了位于大河邊上的魏姓人家的祖墳,見過的人都說那是幾座很像樣的石頭砌就的葬墓。可見魏姓人家的祖先在世時“混”得并不背運,或者至少也是比較富庶的人家。但除此而外,連那些遷埋過祖先尸骨的魏姓后人也說不出更多的東西。他們甚至沒有仔細看一下葬墓中那些寫有文字的瓦石木楔,看看自己先人的生卒年月,就把先人的骨骸重新掩埋了。他們是最有可能知道自己先人的上限的人。然而他們并不知道。他們與自己的歷史擦肩而過,因而也與一個村莊的歷史片斷擦肩而過……
由此,我也只能繼續羨慕著那些能說清楚各自村莊的歷史的人,哪怕這些村莊的歷史只是比村莊的歷史長出去一小截,我也恨不得把這些村莊據為己有。尤其是當我發現,幾乎所有的村里人都對村莊的歷史,以及自己在什么情況下與歷史有關好像并不在意時,我感到無比沮喪。難道對自己來歷的遺忘,已經真的成了最普通的遺忘的一種?難道面對這樣的村莊,我還有在時間的暗夜里輾轉的必要嗎?
這時,一塊上面寫有朱色文字的石頭出現了。當朋友魏建平知道我已經被村莊的歷史搞得神經兮兮時,他告訴我,在他家的祖院里曾經挖出過一塊上面寫有字的圓形石頭。當時,他家人曾把這塊石頭捧給正在村莊活動的一個陰陽先生。陰陽先生說那是舊前的村里人在箍窯蓋房時用來安窯鎮宅的東西,距離現在已經有四百多年了。魏建平說,那是一塊“鐵石”,剛挖出來的時候,石頭上面的朱色文字還鮮艷如初。換句話說,我并沒有見過這塊石頭,但這并不妨礙我的激動。四百多年的時間,算起來應該是在明萬歷年前后吧。
這讓我感到些微的安慰。因為這塊石頭的出現,看著這塊地面上的那些有確切記載的明朝時的村莊,再看看自己的村莊,我已經沒有了積壓在心頭的自卑感,我的揉皺的內心也挺括了起來。隨之,在稍微的滿足后,對村莊的歷史我又有了新的癡心妄想。
我再次想起傳說中先于魏姓家族在村莊居住過的黨、喻、王三個姓氏的人家。我在想,這三個姓氏的人家在村莊居住的年代又是什么年代呢?至少也是明朝,或者更遠嗎?
那仍然是幾段簡短的故事。黨姓人家后來據說是像鳥一樣遷徙到隔河晉北高原一個名叫“方山”的村莊。曾經有村里人做生意時路過那個地方,當與那個村莊的人訴說起自己的遭遇,感慨人活一世的無常時,竟然拉扯出各自的老祖宗其實是在同一塊地面上生活過的一些人。于是少不了一頓思鄉兩頓熱哭,最后用好酒好肉送別了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喻姓人家則遷往離村莊并不遠的一個小村,據說他們是在站穩腳跟很長時間后才從村莊遷走了自己的祖墳。今天,喻姓人家給村莊留下的痕跡就是村莊還有一個叫喻家灣的長滿棗樹的土灣。我想,比之于留下幾孔很容易就被時間摧毀的窯洞、驢廄、羊圈或者其它什么石質木質的建筑,也許這個名字會更有耐力一些。
王姓人家則是因為斷后而失去了傳承的可能。當最后一些王姓人把自己的祖窯賣給村里的苗姓人家時,這個傳說在村莊的地面上存在時間最長的家族就顯示出衰落之相。而隨著他們本來就是抱養的最后一個男人的離去,在村里又掙扎了一些時間的一個大戶就在村莊徹底消失了。村里一些老人說,最后一個王姓人的名字叫王寶林,他曾經頂戴過桃花娘娘這樣的神靈。
村里人魏海存還告訴我,在他年輕的時候,村里的河神廟上還掛有一口生鐵鑄鐘,那口鑄鐘上刻著的名字以王姓居多,而且好像并沒有姓魏的人名。但是在大煉鋼鐵的年月,那口鑄鐘被歷史性地砸毀了,如果它不是被融化成一團終究沒有使用價值的鐵疙瘩,那么,它的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變成了一把镢頭、兩把鐵耙、三把鋤頭。總之,村里人永遠失去了一個知道那口鑄鐘的鑄造年月的機會,我也就永遠失去了一個知道村里的河神廟可能修于什么年代的機會。
一天,當正午的陽光把大河邊的表層凍土融化至松軟時,我突然想接近那座已經被洪水沖毀的河神廟——這是作為神靈的無法解釋的尷尬,接近一孔已經沒有一絲神秘感覺的神曾經棲息過的窯洞。我還是幻想著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那孔失去門窗的窯洞是一扇張開的大口,我好像能感覺到其中有語言的珠子在滾動。
但我沒有獲得任何我想要的東西。殘存的墻皮上有一些彩繪的痕跡。香是一股輕風,飄走了就沒有再回來。面對一些不過是被石匠的手箍成拱形的石頭,我找不到任何與歷史連結的通道,也就只好踩著松軟的泥,更加無力地返回。這時,我不得不承認,歷史已經因為遺忘而成為謎,而只要存在集體性的遺忘,就有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至于能不能再把村莊的歷史推進到宋元時期,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是不敢有什么“企圖”的。我想,宋元時期,就算村莊的地面上肯定有人居住,他們存在過的痕跡大概也已經被埋掩在大河的泥沙下面了。早些時候,村里人在大河邊的沙灘上打井時,在離地面十數米深的地方竟然挖出一孔窯洞和一些破碎的瓷盆瓦罐。那么,誰曾經是那孔墊在明清建筑下面的窯洞的主人呢?有時候,注視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大河,又在一年又一年地沖刷著早年沉積下來的沙土,我也幻想著埋在沙土底下的所有建筑有一天都能再露出它們本來的面目。但是,轉而一想,即使能露出點兒什么,對生活在現實中的大多數村里人來講,又有多少實在的意義?
就讓歷史像一個老人一樣安靜地蹲在它自己選擇好的可以歇息的地方吧。或者,最好不要把它稱為是什么歷史。也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里,突然感覺到歷史就像空氣一樣漂浮在自己的周圍。比如,前兩年,當我突然在重修佛殿廟的碑記上,發現有村里的老人說這座廟宇最早修建于宋代時,我覺得那不應該是一個假定的歷史,那一定是源自這些老人們對舊前廟宇里的某幾處文字的頑強記憶。
接著,在漫長的只屬于一個人的期待中,在無意中,我聽到村里一些人說,村莊西北面一座名叫“陰疙瘩”的山峁原來是一座墳墓,墓里埋的是一個“韃爺爺”。這座墳墓幾年前被盜墓者給挖開了,據說尸骨底下還鋪著一層可能摻有某種毒藥的木炭,附近一個村莊的人想用這些木炭制造些土火藥,結果還搞壞了自己的一雙眼睛。我想,村里人所謂的“韃爺爺”其實就是史書上記載的元朝時管理漢人的蒙古老爺。
很快,到城市里做生意的二舅又告訴我說,又有人家在村里一個名叫“墳峁”的地方耕地時,挖出了一個漢朝的陶罐,那么,這個漢朝的陶罐立刻就把村莊的歷史非常真切地推到漢朝推到更加遙遠的時間深處了……
一個普通的、微不足道的村莊,一個在時間中幾乎完全失語的草根性存在,竟然也有這樣的能量走過這么遠的路程。那么,就算在多年的探究之后,我其實并沒有收獲到多少關于村莊歷史的文字、數據、畫面,以及精彩的故事,我好像也沒有太多的遺憾。村莊的歷史暫時大概也只能是這個樣子了。或許,在某個未知的時間里,還會有什么驚人的發現在等待著我的耳朵和眼睛,但是,我還是對自己說:關于村莊的歷史,在能夠預想到的時間里,我是不會再寫下一個字了,就像關于我自己的渺小過去,我不會再寫下一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