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廣龍,1963年生于甘肅平涼,現在西安居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集四部,散文集三部,曾獲中華鐵人文學獎、第五屆敦煌文學獎、報刊征文獎50余次。中國石油作協副秘書長,長慶文聯副秘書長,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
紅場
早晨,我往紅場走。腳下是一片漫坡,全鋪著灰色的條石,有點硌腳。條石磚塊大小,之間的縫隙沒有填充,橫豎的紋路很清晰。上了漫坡,地面才平整起來。天上移動著云彩,小朵的,大朵的,把斑駁的影子,散落下來。
紅場不大,沒有我想象的大。不僅僅指面積,也無關其容量。
已經看見深紅色的列寧墓了,卻不能直接過去。列寧墓的上方是檢閱臺,前面,用鏈子圍著,圍了一個大大的方形。我從右手繞了一個大圈,繞到另外一頭,這里有一個入口,通向列寧墓。這里站著一個列寧,戴著軟塌塌的帽子,穿著緊繃繃的制服。老電影里的列寧,就是這個樣子。我想,這大概是一位特型演員吧。他無聊地站在那里,一個人抽煙。老電影里的列寧是不是抽煙,我竟然回憶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斯大林抽煙,斯大林的手里,總捏著一只煙斗。我的旁邊,走著兩個老人,似乎是夫妻,都駝背,臉上布滿皺紋,胸前掛了一大片獎章,他倆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走的緩慢,就像他們度過的歲月。我也跟著慢慢走,走過一條甬道,走下一級級臺階,來到了陰暗的地宮。拐一個彎,再走幾步,就看見了水晶棺材,看見了睡在里頭的列寧。因為只有水晶棺材里明亮著燈光,所以,我一下子就看清了列寧的面孔和疊放在胸前的雙手,特別亮,特別醒目。這也是能看見的裸露的肉體部分,卻不像肉體,衣服下面也像空著一樣。在這一刻,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就是,水晶棺材里睡著的,是列寧本人嗎?因為,我看到的列寧,缺少真實感,皮膚似乎是蠟質的。雖然還是寬額頭,雖然睡下了也是短身材。不是,已不是1918年的列寧,不是說牛奶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那個列寧了。年少的我,曾經多少次模仿著列寧一手叉腰,一手伸展向前的動作啊。年少的我,多么渴望牛奶和面包啊。兩個老人在列寧遺體前停下,肅穆靜立,努力要挺直腰身,嘴唇顫動著,眼神是深遠而復雜的。我只是走動著走過去,在走向出口的時候,我回頭看,兩個老人還站在那里,似乎不愿離開。
外頭多么亮堂啊,沿著紅色的墻體,我又回到了剛才先到的地方。紅色的墻體,是磚頭,還是花崗巖?想起近來閱讀巴別爾的《敖德薩》,在寫人物時,總說臉孔像紅色的磚頭,就對應我見過的紅色的磚頭,現在才發(fā)現,實際這是一種深紅,一種經歷了風雨才有的深紅,跟我經驗里的磚頭紅不一樣。剛才迎面看見的瓦西里升天教堂,現在變成了身后的背景,我似乎還沒有失去方位感,能確定從東到西建筑物的位置。時間的腳步,沒有停止,曾經的永恒,也許只是過眼云煙。每到一刻鐘,紅墻里頭一座尖頂的塔樓就響起清脆的鐘聲,提醒著的,是過去,還是將來?紅場上走動著不多的人,隨意,輕松,有時會從三兩個人中間發(fā)出歡樂的笑聲。多少生命,在這里走過,從這里離開,身影出現了又消逝了,但分明有一些目光,滲透進了建筑的窗欞,分明有一些腳印,被石頭的紋理吸收。一群幼兒園的小孩子,被老師領著到紅場上來了,可愛的孩子,奶油做的一般,臉上流動著晴朗的色彩,淺藍色的眼睛里,沒有一絲雜質。孩子們都拿著畫夾,有幾個,索性趴在地上,用鉛筆描畫眼前的景象。他們是彼得大帝的孩子,是列寧的孩子,是葉利欽的孩子……我到紅場來的時候,穿了一件外套,沒有吹風,也沒有下雨,天空依然晴朗,我卻一會兒感到冷,把外套穿上,一會兒感到熱,又把外套脫掉。我就奇怪,紅場的溫度變化,怎么這樣無常?轉而我又想,也許,是我的皮膚過于敏感,稍微刺激,便產生感應的錯覺吧。
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在鏈子圍起來的方形里,進去了一群穿著不同式樣的黑色長裙的少女,個個高挑身材,長腿細腰,都裸露著雙臂和大面積的后背,步履搖曳,氣質非凡,洋溢著青春的嬌艷。鏈子外面,有人搭起了反光布篷,幾個攝影師,正不停按動快門,捕捉一個個最精彩的瞬間。少女們站成一排,微微仰著臉,旁若無人,自信而幸福,迎著鏡頭,反復做一個朝前快走的動作,隨意而有動感。許多人被吸引過去觀看,一個警察模樣的人在維持秩序。我也看得入迷,內心變得年輕了。她們在拍廣告片吧。也許在不久,時尚雜志的封面,就會登載出以克里姆林宮為背景,襯托她們情色無忌、活力迸發(fā)的圖片。少女中有一個黑美人,面孔是那么熟悉,有人認出來了,俄語的發(fā)音,也讓我聽的明白:坎貝爾。是她,世界名模。這時,紅場屬于她,屬于這一群少女。設定的禁區(qū),為美麗開放。在檢閱臺對面,建于十七世紀的國立百貨商場,結實的石頭,明亮的櫥窗,依然繁華,依然高傲,進出著財富的新貴,挑選著曾經的失落。貨架上,也許便陳列著今天的少女們代言的產品。權杖易手,日月更迭,鉆石還是鉆石,就看更適合那個女人的前胸。
紅場不僅僅是一個政治符號,不僅僅是革命,是權力,是威武的隊列。紅場也不僅僅是一個宗教同義詞,不僅僅是童話,是圓舞曲,是浪漫的情人。集體意志和個人發(fā)言,有沖突,也有一致。槍口里,插著一朵玫瑰。石榴裙下,跪著正人君子。對紅場不能簡單下斷語,輕易的表達,肯定會失真。看到了一面,絕對不代表看到了全部。在克里姆林宮,我看到了一門據說是俄羅斯最大的大炮,炮口對準的,是總統辦公大樓;也看到了據說是俄羅斯最重的銅鐘,掉落了一片,就擱在地上。大炮從來沒有發(fā)射過,銅鐘也一直沉默失聲。這在我的觀念中,似乎不可思議,但卻如此正常的在這里存在著。阿爾汗戈爾斯克教堂里,莊嚴的壁畫,敞亮的穹頂,使我安靜下來。來自下諾夫戈拉德教會學院的五位神職人員,肉聲詠唱了一曲《祈禱上帝保佑我們》。其中一位嘴唇粉紅、留著短須的領唱者,似乎沒有用力,歌聲便山澗溪水般流淌。我不是東正教的信仰者,但我被深深打動了,純凈的聲音,穿透了我的靈魂,讓我經受洗禮般領略到了音樂的魔力。領唱者是否來之塵世之外?轉眼間,他又拿著炭素筆,給買了歌盤的我,飛快地簽上了名字:米吉哈伊。
紅場上最自由的,便是身形碩大的灰老鴰了。不時盤旋著飛舞,盤旋著俯沖,總在低處,總在近處,跟在人后面,喜歡走碎步,腦袋轉來扭去。灰老鴰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宮墻再高,也攔不住它們的翅膀。落在樹枝上,落在雕像的頭頂,落在老人和兒童的腳下,沒有人干涉灰老鴰的生活。冬去春來,日出日落,在灰老鴰的眼睛里,紅場的歷史,沒有什么意義。
黑海的陽光
黑海的陽光,多汁,飽滿,如同俄羅斯少女的乳房,既充滿誘惑,又產生神圣感。
我喜歡早起,平時,天上剛顯露亮光,我便出門了,走在有樹木的路上,陽光一寸一寸,給萬物染色,我的額頭,記號般打上太陽的印記,我的雙手,纏繞上太陽的光線,是我在一個早晨,最動心的收獲。我五月里來到格連吉克,正是太陽的活力最充沛的季節(jié),這個黑海邊的小城,被陽光充分照耀,擁有超出早晚的熱能和白晝。頭一天,我就發(fā)現,晚上十點多了,天色還明亮著,早晨,五點剛過,鳥鳴又喚醒了新的一天。又由于時差沒有完全調整過來,我睡得晚,起來比平時更早,而且還精神飽滿,不覺得疲倦,這讓我吸收了更多的太陽的光線,每天都長久地沐浴在陽光溫暖的汁液里。
我為什么會有如此旺盛的精力?必然是太陽,這力量的源泉,澆灌著我,鼓舞著我,使我大大減少了睡眠。從黑海上過來的陽光,如同激素一般,興奮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每一片細胞,我總是處于清醒狀態(tài)。我就像一株走動的植物,用全身的葉片,追逐陽光,張開每一個毛孔,呼吸陽光。我看到,俄羅斯人對于陽光的熱愛,也到了狂熱的地步。只要是太陽照耀的地方,草地間,馬路邊,都有人坐著躺著,整個身子全泡進了陽光里。更有人一整天都躺在海灘上,解放身體,把秘密交給陽光閱讀,洗禮般親近陽光。從地圖上看,格吉連克在黑海以北,卻是俄羅斯的南部,這里的陽光茂盛繁殖,肆意鋪陳,完全不同于我從俄羅斯文學里得到的陰霾、潮濕、寒冷的印象。在這里,俄羅斯人把陽光衣服般穿到了身上,似乎幾個世紀的陰影和灰暗,在這個地方,被太陽的光線侵蝕,都縮小了面積,失卻了主導地位。
當我航行在黑海上,海水呈現的,不是常見的那種蔚藍,而是碳素般的濃黑,只有從水面到水底的透徹,再進一步提純,被陽光反復照射,才會獲得這樣的顏色。這是肉感的色澤,生命的色澤,看起來是光滑的,有彈性的,撩起一捧,又是晶亮的,透明的,更是熱情的。敞開在陽光下面,我不知疲倦地望著大海,從跟前,直到遠方。我感覺到,陽光讓我周身溫暖,像柔軟的舌頭,舔遍了我的臉,我的雙臂。陽光,含著水分,含著糖分,含著欲望。我要說,黑海的陽光是新鮮的,是甘甜的,是微微的疼。黑海的陽光,剛剛發(fā)育成熟,第一次,睜開了羞澀的眼睛,對每個人,都是第一次。過了三個鐘頭,已經深入到黑海的腹部,我看到的黑海,和離岸時的黑海,還是相同的,似乎沒有任何變化。波濤不起,海面平滑,靜態(tài),安詳,超然,但更加宏大,更加開闊,更加明亮。輪船頂部平臺上,一個老人,頭發(fā)花白,肩胛骨拱起,拿一只薩克斯管,一直吹奏,每一只曲子都不重復。他專注投入,自我陶醉,身子不時后仰,兩只腳,也踮動著節(jié)拍。老人是一位陽光老人。幾個穿得很少的俄羅斯少女,隨音樂動了起來,又圍攏上去,扭動美麗的曲線。少女是一群陽光少女。我是個內向的人,心里喜歡,也不善表達,俄羅斯少女一次次邀請我跳舞,我都紅著臉,不住擺手,后來被一個金色頭發(fā),穿牛仔短裙的少女強拉了起來,身體僵硬的我,也跟著舞動,笨拙的樣子一定很可笑。要說我這時還情緒正常,那我沒有說真話,我要承認,雖然手腳不自在,但距離這么近,我產生了少有的沖動,甚至還有一點犯罪感。俄羅斯少女的與生俱來的性感,征服了我,快樂相隨的本能,感染了我。我像個傻子,也像個強盜,我的心電圖已經紊亂。如果有機會當亞當,我就當一回亞當。人有時不像自己,有時還原了本性。美女總是賞心悅目,會叫羞怯的人膽子突然變大,也能夠令莽撞的人膽子一下子變小。蘋果還在枝頭,我只是欣賞了蘋果的顏色,我不是蘋果園的主人。但我已經愉悅,精神上的振顫,帶來的那種獨特體驗,是我從未經歷過的,并將持續(xù)到我今后的生活細節(jié)之中,起到某種喚醒的效果。
在格連吉克,一連幾天,我都要早早起來,站在陽臺上,觀察光線的變化。陽臺下面,是一個料廠,堆放著水泥、木板架。幾棵高大的樹木,不規(guī)則分布在料場四周。中午的時候,會開過來吊車、卡車,幾個裸露上身的工人,要么卸車,要么裝車,個個懶洋洋的,無精打采的,動作緩慢而笨拙,但料場的一角,稍不注意,不是被填滿了,就是被騰空了。早上,料場里沒有人,我似乎沒有看到物質的形態(tài),只是看到了一堆亂而有序的符號。從陽臺上看出去,右邊是山丘,左邊是大海。早上,太陽的光亮,總是先從左邊開始出現,黑不隆冬的大海,先是一個角有了亮色,像是一片片魚鱗閃耀,像是解開了銀子的包袱。然后,明亮的部分開始擴大,像是被推動著行走,很快把大海全部點亮,煥發(fā)著同一種色澤,一直延續(xù)到了岸邊,又跳上岸,向著陸地行進。實際上,右邊的山丘,也明亮了頭頂,樹木的樹冠,戴上了光線編織的帽子。爾后,光線下移,靠近海邊的樹木,身上全亮堂了。爾后,光線走動著,扶直彎曲的樹枝,甚至把樹上的鳥巢,也略略移動一下位置。一群燕子,吹著口哨,受驚般在低空飛行,實際是身體里增加了激素,要發(fā)泄,要聲張,實際是為新一天的到來興奮啊。大概十五分鐘左右,陽光就像一位勤快的油漆匠,已經把整個格連吉克油漆了一遍。這時,就能看出油畫的效果了。就看一棵樹木吧,站在陽光里,也能區(qū)分最亮的部位,朝東的一部分綠色的葉子,有些失真,透露出灼熱的模樣,另一面,潮濕著,散發(fā)一絲絲水汽,樹干的顏色,反而加重了,樹枝之間,有的部位清晰,有的部位要暗一些,凝重一些。如果站在樹下向上看,跳躍的光斑會從樹冠的罅隙紛紛揚揚散落下來,身子上落滿光斑,被裝點的如同一根光柱。陽臺下的料場,這時全都敞亮在了陽光之中,但卻顯露著某種意義,水泥、木板架,似乎在思考,并已經有了答案。這個時候,我就呆不住了,出門到海邊走走,身子一會兒在明亮處,一會兒在陰影里,空氣里有淡淡的甜味,散發(fā)著生澀的氣息。我體會著屬于我的幸福,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好時光里,人都會珍惜自己,善良心性,以至于產生那么一點點憂傷,一點點蜜汁般的憂傷。
黑海的太陽,給格連吉克帶來了充足的光照,一年之中,有250個晴朗的日子。據說,即使是冬天,這里也溫暖如春,很少有下雪的記載。陽光有情,進入海水,讓海水溫暖;進入鳥的胸腔,讓鳥鳴熱烈;進入葡萄,讓葡萄甘甜,成為美酒。我來了,黑海的陽光,進入我的皮膚,進入我的心,讓我流連忘返。
新羅西斯科的香檳
黑海邊的新羅西斯科,位于高加索灣,是俄羅斯著名的工業(yè)城市。當車子出發(fā),在海灣公路快速滑行時,一側的黑海,在陽光下如黑色的綢緞,海水蘊含著內斂的光澤,略帶腥味的海風輕輕吹佛,似乎也加入了陽光的味道。置身于寧靜之中,卻如同奏響了舒緩的圓舞曲,讓我身心放松,甚至不愿意思考。但想象著即將進入的這座城市,我不由在腦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圖景:繚繞的煙霧,悶熱的空氣,飛揚的塵土,隱現著陳舊的廠房,粗大的煙囪和枯死的樹木,幾個渾身油污的工人,在其間默然走動著。既然是工業(yè)城市,就應該有這種模樣。何況,新羅西斯科城是港口運輸繁忙的城市,又以水泥的巨大產量聞名。出乎預料的是,在接下來的行程中,我卻不斷修正我的看法,我發(fā)覺我慣常的思維在這里竟然完全失效。這也警示我對任何事物都不要先入為主,輕易就下斷語,而只有事實的徹底呈現,才具有鋼鐵般的說服力。
吸引我目光的,是海灣那一片林立的裝卸架。高高的塔吊,就像一群長頸鹿,在仰頭尋找著什么,我似乎聽見了塔吊噴出的鼻息。實際上,海灣依然平靜如常,除了多了裝卸架,海灣還是海灣。不由奇怪為何沒有振破耳膜的轟鳴。海水清澈,碧波蕩漾,海灘是潔凈的,大海未受驚擾,海水的分子結構,沒有改變,海水的成分里,沒有增加別的物質。我還看到了粗壯的輸油管道,連通到了棧橋上,一艘艘大型船舶,正排隊等待裝運原油。原來,俄羅斯百分之三十的原油,都是從這里出口到世界各地的。全長1500公里的輸油管道,像一條巨蟒,把秋明油田的原油,吸入腹腔,吞吐到新羅西斯科的海港。管道直徑二點五米,人可以在里面直立行走,進行內部檢修。海水一樣多的原油在這里裝船,可是,竟然看不見一個人,全部實現了電鈕控制,自動化操作。在棧橋四周,海水的顏色,味道,舒展的體態(tài),和我在離這里三十多公里的旅游城市格連吉克感受到的海水,沒有任何區(qū)別,一樣的天然純潔,一樣的蔚藍通透,這是讓人忍不住要肌膚相親,跳下去暢游的海水,尤其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在這遼闊高遠的天空下。
幾乎看不出差異,一邊是海水,一邊是山原,草木叢生,一路都是如此。有的路段,樹木的枝條交織著伸展到了路面上,車子便減速,躲閃著扭身駛過。而新羅西斯科城,就這樣一點一點出現在我的面前。陪同我的瓦蓮年娜女士在政府工作,是一位熱情的俄羅斯婦女,金色頭發(fā),皮膚白凈,耳朵上吊著兩只茶杯口大的環(huán)狀耳環(huán)。她雖然已近中年,卻沒有這個年齡常見的臃腫的身體,依然細腰長腿,風韻不減。她的話特別多,滔滔不絕,似乎不用提問,只需要聆聽,她就知道我想了解什么,就可以告訴我一切。她像一本地方詞典,收錄了太多的內容。不過真得感謝她,如果不是她的提醒,我差一點意識不到我已經來到了水泥廠的身邊。通常,離水泥廠不遠,就會被飛揚的水泥灰包圍,鼻子也因為阻隔而呼吸困難。水泥廠門口兩側,地上積淀的水泥灰,也會有厚厚一層。我去過三家水泥廠,都是這種情景。但是,來到新羅西斯科的這家水泥廠,天是藍的,空氣是清新的,路邊的槐樹正在開花,一骨碌一骨碌的花朵,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水泥在哪里?看不見。水泥廠似乎停產了一般,靜悄悄的。在水泥廠旁邊,竟然是一座公園,有兩個老人,坐在長條椅上,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實際上這家水泥廠有一百多年歷史,是俄羅斯水泥產量最高的企業(yè),而且還建有全俄惟一的水泥博物館。瓦蓮年娜女士指著水泥廠后面的山頭說,山上的巖石,特別適宜加工水泥。我看到,蔥蘢的半山腰,有一條橫著的長長的切割帶,露出了灰白色的山的肌膚。瓦蓮年娜說,山上的石頭,永遠取用不完,但這樣取,山上就留下了傷疤,不好看,所以,現在已經到山的背面取石頭了。這一面的山體,要恢復原來的樣子,重新種上樹。她神情歉然的說,環(huán)境保護,做的不夠好,政府意識到了,在努力改變。
我不是專家,對于油運碼頭和水泥廠如何進行技術改造,采取了哪些辦法防止污染,都缺少深入的了解,我只能感性的觀察一點皮毛,獲得一些粗淺的印象。但我覺得,一個負責任的企業(yè),能做到產品清潔化生產,廢物無害化處理,既要依靠技術支撐,更離不開人的重視,人是其中的核心。在新羅西斯科工業(yè)區(qū),在龐大的機器中間,一定有許多值得尊敬的人,為自己,為子孫,思考著環(huán)境的問題,解決著環(huán)境的問題。重要的是,他們是行動者,生活在花園里的人們,用眼睛,鼻子,口腔,驗證了效果,肯定了結果。
瓦蓮年娜對新羅西斯科懷有深深的感情,從她的語氣和神態(tài),我能體會到這一點。這座城市歷史悠久,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就已聚居人口,但卻經歷了三次戰(zhàn)火,一次是和土耳其人爭奪出海口,傷亡無數,城市受到嚴重毀壞;一次是十月革命,壇壇罐罐全打碎了,前院后院都掀了個底朝天;一次是二次世界大戰(zhàn),德國人幾乎把這里夷為平地,一座石碑下,還保留了一截當時的木質車廂,上面分布著一萬多個彈孔,足見戰(zhàn)爭的慘烈。戰(zhàn)后,新羅西斯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組織人上山種樹,有綠色就有生命,就有活力,就有未來,但成年男人都戰(zhàn)死了,種樹就全由婦女和兒童來承擔。瓦蓮年娜指著山上說,那些大小不一、成片分布的深色的樹林,就是二戰(zhàn)后栽種的松樹,都長成了參天大樹。我舉目看過去,綠色的植被上空,一只鷹,風箏一樣,正久久盤旋。當年的場面,似乎再一次重現,春天的樹苗,在一雙雙柔嫩的手中傳遞,在歌聲中長出了第一片綠葉。
飽經命運磨難的新羅西斯科,激起了我進一步深入的欲望。當我獲悉新羅西斯科的城市用水,全部依靠外供,是通過管道從數百公里外接引過來時,我十分吃驚,一個缺水的城市,如何讓樹木和花草到處生長,而且如此茂盛?海邊的綠地中間,有一尊青銅像,這是一位跪著的少女,雙手捧起,剛夠到嘴唇邊,水池里的水,也被提升到少女嘴唇的的高度,水花,從少女的雙手間灑落。這是為了紀念城市飲水工程完工,特意雕塑的。在新羅西斯科的城區(qū),看不到高層建筑,這也是為了節(jié)約用水。但澆灌植物,卻一點也不吝嗇。更讓我不可思議的是,在新羅西斯科西邊一處山洼里,奇跡般閃耀著一個巨大的湖泊!不是海市蜃樓,不是幻影成像,是真正的能分離出氫二氧的水分子!我突然意識到,新羅西斯科人是用湖泊里的水,綠化著城市,裝點著城市,缺水的新羅西斯科有水!但瓦蓮年娜的回答出乎我的預料,她說,湖泊里的水,一滴也不能用,迄今為止,從來沒有從這里提取過水。城市綠化的水,都是廢水再生后重復利用。我感到奇怪,難道湖里的水是咸水,是苦水,是有毒的水?瓦蓮年娜直搖頭,不是,不是,經過化驗,湖泊里的水,完全達到了飲用水的標準,甘甜清冽,簡直就是圣水。但是,政府通過了法律規(guī)定,任何人都不能使用這里的水,而提出這項議案的,是新羅西斯科的普通民眾。我還是不解,就問瓦蓮年娜,有水不用,豈不可惜?瓦蓮年娜說,一點不可惜,這樣,大家都能一年四季看到湖泊,感受湖泊的美麗了。接著,瓦蓮年娜說,這個湖泊有個名字,叫阿不朗湖,是高加索美麗的湖,由于山勢造成的地陷,自然形成了這個湖,但湖水全部來之天賜的雨水,沒有地下水的補充,一部分又讓太陽蒸發(fā)掉了,所以,為了不使阿不朗湖消失,并保持足夠的水量,便有了嚴厲的規(guī)定。我終于明白了,干渴的新羅西斯科,為什么要保住一個湖,這也是一個精神的湖。她滋養(yǎng)著的,是一種可貴,一種堅守,甚至是一種道德。湖里沒有游船,湖邊沒有垂釣者,我靠近阿不朗湖,清澈見底的湖水里,手指大的魚兒成群游動,并浮出水面,不時有青蛙躍入水中,發(fā)出咚咚的聲響。遠遠望過去,兩邊山脈綠色的身形,投影到了湖水里,一邊山脈的中間,矗立著兩座尖頂的建筑,綠色的蓋檐,紅色的外墻,也被湖水把面容映照。我猜想,這兩座建筑,一定是教堂。
在前來新羅西斯科的途中,我注意到,山腳下的土地上,是大片的葡萄園,黑海上空的太陽,針管注射一般,用光線的尖刺,讓糖分腫脹了葡萄的身子。就在阿不朗湖邊,便是一家葡萄酒廠,而且歷史悠久,制作葡萄酒的工藝,是兩千五百年前,從古希臘引進的。這家葡萄酒廠有一個規(guī)定,不論誰上門,都可以免費品嘗最好的香檳酒。我是個好喝兩口的人,豈能錯過這個機會。于是,我和瓦蓮年娜走進了葡萄酒廠,順著臺階,一步步通過一條幽深的地道,來到了亮著燈光的地下酒館。這里彌漫著濃郁的酒香,墻上有一幅女神背靠葡萄樹,舒展雙臂的線描木板畫,畫上還再現了用古法釀酒的過程。我未喝酒,已經有了些許醉意。當晶亮的高腳玻璃杯舉在手里,看著白色的液體在輕輕滑動,我的嗅覺靈敏了,我的味蕾蘇醒了,對于酒的渴望變得強烈起來。但我知道,品嘗香檳酒,要有紳士的風度,得按照程序進行。這我都會,尊重酒,甚至敬重酒,才能獲得美好的享受。我像對待朋友一樣,和香檳酒交心,有了相互的了解和信任,香檳酒的妙處方完全呈現。我總共喝了六種香檳酒,慢慢喝,小口喝,喝完一杯,再喝一杯。香檳酒在我的腸胃中燃燒,我的身子飄浮起來,眼睛也有些迷蒙模糊。但我沒有喝醉,這么可口的美酒,喝多少,我也不會醉。尤其是在新羅西斯科喝酒,對于我,此生可能就這一回,我更要珍惜。我甚至絕對的認為,只有新羅西斯科這樣的城市,才能產生舉世無二的香檳酒,這樣的香檳酒,已經通了人性,具備了這座城市的性格,我怎么能不多喝呢。瓦蓮年娜不住豎大拇指,夸我好酒量。我向她保證,還得再喝幾杯,我才能喝出境界來。我的想法是,這樣,我以后回憶起這個特別的城市,就有了深刻的線索了。
我還沒有找到鑰匙(創(chuàng)作談)
我一直堅持寫詩,現在依然對詩歌保持著熱情。我也寫了一些散文,但我沒有把散文當作詩余來寫,是以很認真的態(tài)度,進行另一種樣式的磨練。現代詩被稱作自由詩,我感到和詩歌相比,散文更自由,散文是一種自由到不自由的文體。也正是這種自由,使散文有了容易的一面,也帶來了寫作上的難度。常會有費了很多力氣完成的一篇散文,還不如別人聊天的整理稿生動感人的感慨。我個人在寫作散文中也一直存在許多問題,并感到十分苦惱,我越來越覺得散文好吃難消化,打開散文之門的鑰匙,我還沒有找到,或者好不容易配了一把,下一次又開不開門了。開散文這扇門的鑰匙不止一把,開散文這扇門,沒有萬能鑰匙。從這個意義上講,每一個人的散文寫作,都應該是不相同的,都打上了鮮明的個性印記。
文無定法是一句老話,正因為這樣,散文寫作在手法上可以放肆,不講理,沒規(guī)矩,可以學孫悟空,可以大鬧天宮。但散文沒有變得讓讀者認不出來,說明散文有其穩(wěn)定的一面,不變的一面。在某種程度上,散文的生命力,散文的質地,是由散文的心靈這一個要素決定的。散文的心靈就是作者的心靈,這顆散文之心是跳動的,有感應的,是連著生活的主動脈的。散文的真實不能丟棄,散文的真誠需要堅守,散文的真情不可摻假,也正是這個原因,散文才有持久存在的理由。
散文寫作似乎是一對矛盾體,當一篇散文太過精致、太過圓潤的時候,在欣賞有加的同時,就會希望能粗糙一些,本來一些,別把不該流失的水土流失掉。但面對原生態(tài)的、任意道來的散文,在感嘆驚奇的同時,又希望能有所過濾,有所節(jié)制,能融含一些文學的晶體。散文作者的眼光,決定著對散文材料的取舍,慣性的寫作是可怕的,但要形成自己的面貌,又會不自覺地順一條路子走。散文寫作的自信和困難不斷沖突,一個時期,自我感覺良好,似乎寫得很順,很得心;一個時期又沒了感覺,想換一種方式,又苦于突破的艱難,也可能從此一蹶不振。原來以為極為熟悉的東西,以為寫透了的領域,有一天會發(fā)現還有許多內容像大活人一樣擺在那里,竟然一直視而不見。有時感到沒啥寫,有時感到寫不完。靠激情能寫作,靠積累能寫作,靠技巧能寫作,但不論靠什么,都離不開人性中最永恒的力量,都要發(fā)現這種力量,再現這種力量。
散文是自然的,也是自在的。這些,都需要天性的流露,心靈的感知。無論寫什么,寫得多還是寫得少,散文最重要的支撐,是作者的身體和精神體味到的生活。散文應該發(fā)展,也必須創(chuàng)新,但散文寫作的想法多了,文字極可能沒有了呼吸,也會喪失與生俱來的質地。不論什么樣式的散文,作者在場是重要的,也要防備過分地粘著。思考和探索能夠帶來高度,也容易失敗和走不通。散文寫作應該有包容性,胸襟大了容量就大,肺活量大了吸進去的新鮮空氣就多。我喜歡的散文,是不露痕跡的散文,是意趣盎然的散文,是有疼痛感的散文,也是放松下來,心平氣和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