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夢川,女,1970年出生,籍貫四川南充,業余創作散文,2003年至2007年連續五年入選《散文》年度精選,部分文字被收入各種選本、學生閱讀讀本等。系陜西省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六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現供職于陜西漢中某航空企業。
閑臥竹榻
竹榻是一種用竹子制成的坐椅,坐者可以根據需要隨意調節其高度,炎炎夏日,人臥其上,只覺脊背生涼,暑熱頓消。
我家曾存有一對竹榻,是從盛產竹子的川北老家帶去的。
舊居是鋼筋水泥的產物,又在頂樓,沒有隔熱裝置,一到夏天,室內猶如蒸籠。我苦夏,一個夏天下來,能掉十斤肉,所以我總有一身現代人夢寐以求的嶙峋瘦骨,居處就被我冠以“西風別墅”的美名,而我本人則自封為“黃花居士”,是從清照女士的“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詩句中套用出來的。一方面我渴望有清涼的西風吹來,吹散令人窒息的溽暑;同時我希望自已瘦也要瘦得像花兒一樣美麗。這樣矛盾的愿望,在我故作優雅地躺向竹榻,羅扇輕搖的古典瞬間,就輕而易舉地實現了。
那時我才十四五歲,穿著母親改制的不太合身的花布裙,梳著兩條麻花辮子,腳步輕悄,眼神悒郁,成天抱著本唐詩宋詞,一個人坐在書桌前苦苦吟哦,愁得天昏地暗的樣子。
小窗一扇,面南而開,有白楊樹矗立過窗,暗綠浸染,室內若碧,風過處,嘩嘩成韻。累了就合上手中書,倦眼向天涯:小窗之外是綠楊,綠楊之外是巴山,巴山之外是斜陽,行人更在斜陽外。
總有看不完的書,總有做不完的夢,成長似乎只用得一卷書一扇窗就概括盡了。
蟬兒在樹上瘋狂地嘶喊,暑氣逼得人汗流如雨氣息奄奄。母親有一種消暑的土方子,就是喝魚腥草泡的開水,那還是春天時,她帶我們從田野里挖來的。我一杯一杯地喝那種赭紅的苦水,然后一趟一趟地上衛生間,那么多清熱解毒的藥水,一定將我肚子里所有的毒火欲念都敗得一干二凈了,怪不得我這輩子總蔫不拉嘰的。
母親不苦夏,也從不喝那種赭紅的苦水,但皮膚總白凈水靈,她的精力也比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好,成天侍弄陽臺上的那些花花草草,給它們澆水施肥,花草通人性,綠肥紅瘦長得很好,這多少給我們的居處帶來了幾分清涼。我至今仍記得那些花兒的樣子,開得最好的要數龍爪菊、黃桷蘭、令箭荷以及秋海棠,還有那盆曇花,記憶中只開過一次,卻如流星燦爛。
周末的黃昏,門外會響起篤篤的叩門聲,好朋友曉清來我家了。我們躲進小屋,關起門輕輕唱歌,那時我們正瘋狂地迷戀臺灣校園歌曲,還有候德建,還有張明敏:
我又輕撥喑啞的老吉它,我想道出心中的許多話,沉默啊沉默竟是你的回答……
有時就手牽手出去散步,在山坡上采小野花,細數天上的星子。分手時總是很晚,曉清回家要過三條小巷,還有一座木橋,月色微茫中,我目送她走過橋,然后站定,向我揚手道別。在她一次次手臂輕揚之間,我們的少女時代就這樣隨風而逝了。
到了夜間,室內太熱,無法睡,我和妹妹就把家中那對竹榻搬到陽臺上,放平,一躺上去,花草就傾泄而下,將人掩蔽,有眠花臥草的感覺。睜眼望天,天空卻是破碎的,被花草們肢解成一綹一綹的了。
夜空幽藍,晚星如螢,白楊樹在風中唱著清涼而憂郁的歌,遠處人家的燈火,暈黃朦朧。我們躺在竹榻上,嗅著馥郁的花香,唐詩宋詞就平平仄仄從身體里如潮而過,流向我們看不見的人生歸宿,那詩與美的悲淵愁藪。
夜深了,舍不得回屋,依舊躺在竹榻上,腦中浮出一些模糊的影象,還有一些遙遠的憂愁,人不知是過去的,還是將來的。倘是做夢,夢里定是花開,映山紅或野百合,一簇一簇,密密匝匝,開在屋后的大巴山里。
有一夜,我沒有回屋,竟躺在竹榻上睡著了。半夜,我被涼風吹醒,但見天上冷月高懸,四周花草搖曳,風兒凝咽,蟲聲呢喃,天地靜寂純美如太初,不禁心驚魄動,怔怔地躺在竹塌上,只疑是躺在墳墓里。
后來,我將此情此景說給妹妹聽,妹妹竟一臉歆羨和向往,姐,我要是死了,你得把我葬在花草叢中,讓我躺在竹榻上,墓碑再刻四個字,活過!美過!行不?
五年后,我們離開了川北,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小青。又過了五年,我的妹妹就真的躺在了墳墓里,我沒能把她葬在故園的花草叢中,卻葬在了異鄉的荒郊野嶺。
一九九九年,我重回川北,在舊居門前站了整整一夜,最終也沒能跨進門去。我怕陽臺上的花草已枯萎,我怕窗外的綠楊會流淚,我怕妹妹會歡笑著向我奔,那房早已易了房主,竹榻也已在顛簸流離之中散失,妹妹啊,魂兮歸來,何處可歸?
住過的房子
人一輩子總是要搬幾次家的。
過去沒有商品房,自己造房自己住,一住就是幾代幾世,幾十年上百年地住下去,住成了老宅,就有了庭院深深,就有了門深似海。
聽老人們講,人要是長期住在一個宅院里,這宅院就會染上他的氣息,他會非常留戀這個地方,哪怕死了,也不愿離開,靈魂還常在這個地方轉悠,往往就會有鬧鬼的事發生。
我在老屋里看見過我的阿婆,白衣白褲,滿頭銀發,梳得有條不紊,精精神神從堂屋一掠而過。事實上,從我一出世,我就沒有見過我阿婆,她死去多年了。我一描述,阿公就知道那是阿婆,阿婆回來看她的孫女了。
我的父親母親不再像阿公阿婆那樣,守著老房子生活了,他們走了出去,到外面去干革命,搬了兩三次家,我就跟著他們搬家。我不知道每次搬家走后,那些空了的房屋里有沒有留下我們的氣息?新來的主人會不會看見我們?看見我們在屋里穿行飄蕩,尋找往日的溫情歡愛?
有一年,我們把家搬到了大巴山下一個煤礦里。在那里,我有了自己的一間小屋,房里有一扇窗,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扇真正的窗。面南而開,有粉刷一新的淡黃窗欞,有雅致清新的淡藍窗簾。一天中的許多時光,我總是面窗而坐,沉思遐想,看窗外的綠楊以及綠楊之外的大巴山,還有山上清晰可辨的花草樹木,我的成長就和這扇小窗緊密聯系起來。我在那里住了八年,一直到十八歲,小屋記下了我所有的歡笑和淚水,幸福和悲愁。
后來我們又要搬家去陜西,臨走的時候,樓下那個經常到我家來玩的小姑娘跑來看我。她依依不舍地望著我,我知道她有很多話想說,但她不能說話,她是個啞巴。小姑娘深情地環顧屋子四周,然后用筆在紙上寫下幾個歪歪扭扭的漢字:我離開了你的房子!
熱淚差點涌出我的眼眶,我緊緊擁住她,感謝她送我世上最好的禮物。這怎么可能是個殘疾姑娘呢?八個簡單的漢字,包涵了多么真摯樸素的情感!
再后來,我有了自己的家,并不斷地搬家,為了生存,到處亂跑。只是奇怪,每搬一次家,我都不再有往日的留戀之情了。我想,在后來那些空出的房子里,一定沒有留下我身上的半點氣息,我的氣息早在過去的歲月里耗散盡了,要有什么,那也只剩下腐朽之氣了。
許多年后的一個黃昏,我讀到法國作家莫里亞克的一段話,摘錄如下:
垂暮之年的人發現,在瀕死的土地上逐漸消失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生命;所有那些只有他才能憶起的人和所有那些曾經佇立在這塊坡地上沉思的人都將同他一起再次死去。我死后,瑪爾卡會遽然卸下它所有的往事,它將不再有記憶了。
心跳目眩了好半天,我終于為時光找到最好的注解了,時光并不是一條無限延伸的隧道,因為記憶這個元素的介入,它成了一座立交橋,環環相扣,節節相生。當記憶消失,我們就說,那是從時光回到了時光。
只是我確實不知道,在我作別人世之后,我的靈魂究竟會在哪里飄蕩流連?
花園里的夕顏花
徐家花園里有一種白色的單瓣小花,喚作夕顏。記得紫式部在《源氏物語》里曾有過描述,那也是書中一個薄命女子的名字。聽說這種美麗的花只有到了黃昏才會開放,開花的過程很神奇。
我約上桑桑,一起去看花園里的夕顏花如何開花。桑桑是我的好朋友,一個漂亮任性的女孩子。
那時,桑桑其實一點看花的心情都沒有,她一直在想著一個男人,那個功成名就的魅力男人讓她心神不寧。
我們來到花園里,花園姹紫嫣紅,像個寂寞的深海。許多蝴蝶在花間翩然飛舞,那些斑斕的精靈,多么自在,多么艷麗,有人說它們是花朵前世的魂魄,今生一定要在花間流連。
桑桑輕盈的腳步在花間移動,但她的目光恍惚不定,她的心思也絕不在花間,絕不在這些美麗的蝴蝶身上,我知道,她眼中看不見這些蝴蝶,也不關心它們的命運,她只想著那個功成名就的男人。
蝴蝶飛呀飛,無憂無慮地飛呀飛,因為美麗不是它的過錯。
那天黃昏,還沒等到夕顏花開放,桑桑就倉促告辭。她堅定地對我說,不論怎樣,今夜我一定要去找他。
然后,我一個人呆在花園里,獨自等待夕顏花開花。
西邊天的紅霞燃燒殆盡,只余大塊大塊青紫的云幔,天色黯淡下來了,漸漸地,起風了,嗚嗚咽咽的,像有人在哭。
最后一只蝴蝶也飛走了,它們回家了,捕蝶的兒童也回家了,花園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慢慢往回踅,走過一處斷墻時,看見墻角有一只蝴蝶,它被蜘蛛網纏住了,正絕望地掙扎著,一雙拼命扇動的翅膀就像肺心病人臨死前的兩葉肺。
那是一只有著紅黑花斑的漂亮碩大的彩蝶,而蜘蛛網卻是細細的一團,不知怎么就把它纏得死死的了?我把臉湊得很近,仔細地觀察那只蝴蝶,這一看不要緊,竟讓我驚出一身冷汗來。
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我看到的竟是桑桑的臉!
那張臉是青灰色的,干癟的,毫無神采,額頭上皺紋密布,她已經老了,她憂傷絕望地呆呆地看著我。
我幾乎神經質地飛快伸出手,把那只蝴蝶從蛛網里解救出來,我看著它振動傷痕累累的翅膀,艱難地飛起來,但飛得很低,起起落落,幾乎要跌墜地面。
就在那時,花園里的夕顏花猛然綻放開來,散發出濃烈的芬芳,像一片奇異的白色海洋,浪潮翻滾。
那的確是一種奇特的花兒,一直在默默地等待黑暗來臨,它們似乎非常鐘情夜晚,也許夜色能讓它們開得恣意放縱,開得艷麗詭譎。
黯淡天光下,我看到一朵朵小巧而曖昧的白,因為生動而完滿,因為盲目而快樂,當然,也有揮之不去的憂郁。
候鳥
這些天,總有一大群鳥兒在我們的上空飛來飛去,繞著我們居住的地方轉圈子,它們一般情況下要繞空三匝,沒有一聲鳴叫,然后就朝東南方向翩然而去。
我是在偶然之間發現它們的。我首先注意到了它們的飛翔方式,翅膀向里,與天空保持鈍角的角度斜著飛行,這樣的角度使得我能夠全方位地對它們進行觀察。我看清了它們的顏色,背面是黑的,背里卻是純白,當它們遠離我時,背向我,我看到的是一群黑鳥;當它們靠近我時,背里向我,我看到的就是一群白鳥了。它們的翅膀小巧不失矯健,翅膀起伏的頻率很快,黑與白強烈的交替對比間,有閃電的清晰,又有夢境的虛幻。
如果我的判斷沒錯的話,這應該是一些候鳥,在此渡過了很長一段春秋時光后,眼下正要計劃著往南遷徙,它們連日來在此盤旋不散,莫不是一種戀戀不舍的告別方式?我望著它們,這一刻我覺得它們很熟悉,就像熟悉我自己的日常生活。這些鳥兒我好象見過的,我在記憶里努力地搜尋著,最終卻只能茫然地悵望長空,很多事我已然記不起來了,就像我們自己最終也要被光陰帶走一樣,有誰在風中握住了你的憑據?
我多么羨慕這些隨風逐草浮云無定的流浪者啊,我真想跟著它們遠走高飛。可是不行,我是人,我只擁有復雜無用的大腦,卻沒有一雙可以飛翔的翅膀,這就使我永遠喪失了在天堂自由出入的資格,成為融不進鳥群的異類。可是鳥兒并不知道這些,它們也永遠無法了解從大地擁擠的人群中掙扎著探出頭來望向它們的那雙人眼里隱含著怎樣的悲哀和渴望。
在作了短短數日的盤桓后,這群季候鳥終于就要飛離,我甚至猜到了它們將在哪一天動身。剛剛熟悉,就要走,鳥兒比我們聰明,它們從不讓人感到疲倦或厭煩,我只是略略有些不甘心。那一天悄然來臨,我也跟著這群鳥兒往東南方走,翻過一座高高的山峰,于是我又見到了那灘湖水。
寒露已過,霜降將至,湖水因為浸染了深秋的輕寒,比往日更綠更清了,名符其實的秋水。這是久雨后難得的一個晴朗的午后,陽光分外的好,亮得可以穿透人的身體,在湖岸放眼一望,水面金光點點,象躍動著成千上萬的小銀魚;微風吹拂,湖岸的白楊樹在風中嘩嘩作響,不時有金黃的葉片翻飛著飄落湖面,泊成小舟;湖邊是層層收割后的稻田,空曠的田地裸裎著,像產后的婦人般疲憊滿足而寧靜;北面曾有半畝荷塘,粉荷早已謝盡,田田蓮葉如今也只剩了枯枝殘梗,昔日風致卻在嘆息間露出更深的痕跡,有幾只鷺鷥抻著細黑的長腿在塘邊踱步,偶爾臨水自照,扮作秋水伊人的模樣,有一只還踱到了我身邊來,斜了眼睨我,無絲毫懼色,我一笑,它卻撲楞一下飛了,雪白的翅膀翩翩起落,在湖面點出幾圈漣漪……
這是我曾經看過千百遍的水,是我熟悉至極的水,但是今天,在落葉飄零、冬之將至的時節,我看到的景象卻是完全陌生的,是我從未見過的。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悲哀源于何處,生活已讓我們變得面目全非,而生活的本質卻并不曾有絲毫改變,我們掙扎,左奔右突,但一切都是徒勞,在時間這個殘酷的大海里,我們都是一滴小小的水滴,存在著,卻永遠也找不到自己。
就在我的目光望向湖對岸的一剎那,我又看到了那群季候鳥,它們此時正漸漸遠離我們居住的地方,黑白交替的翅膀在空中劃出閃電的清晰和夢境的虛緲,它們飛過茫茫平野和平野之上的村莊,飛過村莊之上的煙樹和煙樹之外的秋山,飛過秋山之后的江河和江河之上的歲月,飛向那些我永遠無從知曉的熟悉且陌生的風景,飛向它們永遠不能擺脫的同樣熟悉且陌生的生活。
影子
這個早晨和生命里無數個碌碌而逝的平淡瑣屑的早晨并沒有任何不同。
當我坐在路邊一家飯店吃早飯時,時間是十點整。這不符合常規,問題就從這里開始的。
飯店里冷清清的,只有我一個吃客,我面門而坐,吃得很慢,時不時悠然望向門外。我看到對面房屋的紅磚墻上有無數的橢圓形暗影在晃搖,那是一棵梧桐樹在陽光下投在墻上的影子,風吹動它,模糊,又生動,就像童年時唱過的歌謠,忘了詞兒,但還有曲調,那是些年代久遠的曲調,遙遠,溫暖,透著潮濕而芬芳的氣息,我沒法移開雙眼,我死死地盯著那些搖晃的樹影看了很久。
看了很久后,我忽然變得有點模糊不清了,先是五官,再是軀體,我感到我的感官功能在逐步退化,然后徹底喪失知覺,我身上的一切正慢慢地從我身上剝離出去,抽空了,最后只剩下我自己的影子,還在原地晃搖。
街道上是走來走去的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騎著單車匆匆趕路的人,年輕的少婦抱著嬰兒在喂奶,還有賣西瓜的小販在吆喝,撿破爛的在路邊瞅來瞅去……他們誰也沒有發現我是一個影子,一個空空的影子。
我用影子的眼睛看著這些人和事,這些人和事就變了,薄,并且曖昧,就像是畫在紙上的東西,風一吹,他們就在紙上扭來扭去地飄蕩,有點夸張變形,極不真實,為了努力消除這種不真實的感覺,我便伸出手去摸,滑膩膩的,冷冰冰的,但只要我的手指一點戳,他們就柔軔地飄走,怎么點戳也不會破裂。我不禁啞然失笑,原來不真實的只是我,是我支離破碎,是我面目全非。
我就像在看一段陳年的黑白電影,抑或我就是一段黑白老電影?模糊輕飄的不是現實,而是我自己?這門外的人,這門外的事,它們本來就與我沒有任何干系,此時此地的我只是一個影子,一個不承載任何現實和確切意義的影子而已。
我好像剛從一輛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火車上下來,停在路邊一處驛店,我忘了自己來自何方?亦不知道這里是西域還是北疆?我和這世界有過怎樣的血肉聯系?我又有過怎樣刻骨鉻心的愛恨記憶?
我茫然四顧,發現這個地方我根本就沒來過,就像我從未進入過生活;這些人們看上去亦是那樣陌生,就像幸福那樣陌生。
十年了,我才知道自己依然是一個異鄉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安了家,生養了孩子,就能結束飄泊,就像一棵樹那樣在一個地方青翠蓬勃,然后老死在那里。然而我錯了,我不知道這世上有一些人天生就是流浪漢,骨子里流淌的永遠都是自由不羈的血液,不會為什么停留,因為從來就沒有愛過這個現實而具體的世界,也從未愛過世俗的生活。很多人都在不斷地索取和囤積,只有他們總在不斷地拋棄和背叛。沒有土地,沒有產業,沒有榮耀的地位,甚至沒有親密的人際關系和牢不可破的人間感情。他們在世人的眼里活得可恥,但是沒有什么能改變內心的動蕩不安,這是他們的命運,天生的流浪漢,骨子里流淌的永遠都是自由不羈的血液。
“我的心靈讓上流社會給毀了,剩下的只有神不守舍的幻想和難以滿足的奢望,世間萬物我都覺得微不足道,因為對憂傷我輕而易舉就習以為常,就像把享樂看成家常便飯一樣,所以我的生活一日比一日空虛,我唯一的出路只剩下:旅游”。
我突然記起了這段話,這是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主人公畢巧林說的一段話。我之所以想起這段話,是因為主人公的出路引出了我的愿望,確切地說,是引出了我的影子的愿望。
此時此地,在這個極為平淡瑣屑的夏日早晨,突生的愿望就像葳蕤豐茂的水草般纏繞在心頭,令人激動不安,我就這樣盤算著自己不切實際的未來生活,并且不斷地喃喃自語:
“總會有那么一天,等吃完最后一碗面皮,揩揩嘴我就走,什么也不帶,背個包包就上路,我要去的地方是江河湖海高山大川草原森林曠野沙漠,是一切能夠容納自由心靈和真實生命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眼神慢慢又變得清晰,五官知覺漸漸恢復,現實世界又重新回到我身邊。我才知道,剛才只是片刻的靈魂出竅而已。
現在,我回來了,沒有絲毫損壞和改變。我吃完飯,付了錢,揩揩嘴,轉身就消失在人群中,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
在那里,在人群中,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是個影子,就像沒人能在黑暗中看清黑暗一樣。
秋千與搖滾樂
秋千,古老而詩意的物什,閉眼悠蕩之間,恍惚能看到秦漢唐宋的寂寞庭院,青墻上斑駁搖曳的花月影。
衣裙翻飛,青絲飄飄,笑靨漾開,秋千蕩起來時,如果攝像,一定要用慢鏡頭。而胡天塞外,大雪弓刀,征袍鞍轡,男人的駿馬正風馳天下,如果入畫,一定要潑墨渲染。
秋千向天,高飛藍天就是仙。駿馬踏地,踏遍青山就是王。女人的秋千,男人的駿馬,與夢想有關,卻又如此不同。
春暖花開,蝶飛風舞,這是一個美好的季節,宜于做夢,宜于感懷,更宜于蕩秋千。女人的飛揚,女人的浪漫,屬于女人獨有。
誰家女兒正在院落里蕩秋千?誰在廊前癡癡看?
在這個晴朗的早晨,高蕩的秋千讓我想起了年少時的女友,那個校園里最愛笑的女孩,秋千蕩得最高的女孩,總是不喜歡被安排,不喜歡富足安穩的現實生活,后來她把一切都拋在身后,隨著秋千飛走了,跑得遠遠的,到處流浪。
在這個春天的早晨,我還看到一只白色飛蛾,正拼命扇動殘破的翅膀,表達內心不死的渴望;草葉上的露珠,正奮不顧身擁抱太陽;還有更多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都在不知不覺中影響改變著我眼中的世界,讓我的心靈充盈而憂傷。
而花開花落之間,一些人來了,一些人走了,那些世事,那些時光,心上深深的痕跡,都被秋千帶上了天,飛散在春天的大風中。
秋千停下來,我走下地。
現實世界里,我是個不大會生活的人,往往只注重內在感覺的和諧:如果飲茶,就是高山木屋,來幾曲民樂,《平沙落雁》、《漁舟唱晚》,桌上再插一枝江南盛開的茉莉;倘若喝咖啡,就是玻璃大廳,開滿熱烈奔放的紅玫瑰,耳邊流淌的是歐美經典搖滾樂:《yesterday》、《wish you were here》。
說到音樂,忽然就想起春天的某個刮著大風的下午,無意中遇見那個熱愛搖滾的八0后男孩。他每天刻苦練琴,幾十上百遍地反復聽某個喜歡的搖滾大師的作品,瘋狂地沉迷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他說他在搖滾樂里能夠感知生命的存在,他還說搖滾樂里有一種精神能夠主宰他的靈魂。
非常喜歡他身上這種執著于虛幻的內省,敢用反叛的眼光反思生活,在保持與生活的距離的同時,也保持了個體思想的獨立。男孩推薦給我許多經典搖滾樂,把他珍藏的那些搖滾CD都慷慨借給我聽。漸漸地,我也愛上了搖滾。
他說他曾經執著,曾經狂熱,當激情破碎,現實無情,只有掙扎,只有無奈。他現在不聽Pink.Floyd了,就聽許巍。活著就是活著,找不到理由。他還說,八0后正在慢慢老去。
是啊,八0后都已被時光殘酷折磨著一天天變老,七0后簡直就是死亡了腐爛了。我們大都被生活調教得十分務實,中庸世故,麻木松懈,不再保持對自己對生活的警惕。七0后已經不會孤獨了。
我所知道的孤獨的人,都是精神空間容量極大的人,而容量大,缺口就越大,靈魂就越需要安慰;安慰的方式很多,有的找到了音樂,有的找到了文字,有的找到了色彩線條等等;而文字也好,音樂也罷,所有的藝術形式,都只是精神的載體、靈魂的出口而已。
所以,藝術只屬于孤獨的人,孤獨的人會熱愛藝術。
對于孤獨的人來說,時間只存在于記憶和幻覺里;而對于世俗實用的人來說,過去和未來都不存在,只有眼下才是肉體唯一能夠感知的。有些人一生都在挖掘精神空間,致力于虛幻的事業;有些人一輩子都在拓展世俗空間,忙碌于利益的實干。而哪種人生更真實,又該如何介定呢?
我想,虛與實并不是空洞的概念,它只是個體生存的價值取向而已,反映的是一個人的生存能力,你有精神生活的能力,他有世俗生活的能力,不必厚薄,認同即可。
人在路上,不停地走,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絕大多數注定無緣,永遠陌生;也有會讓你記一輩子的,盡管這樣的人廖若星辰,也許就那么一兩個,也許只在遙遠的地方,也許生死相隔,終生無法謀面。
我只喜歡這樣的人,比如蕩秋千的女人,比如熱愛搖滾樂的男人。
水世界
暗夜漆黑,我沉入夢境:
陽光灼熱如焰,大風猛冽刺骨,鷹隼在峽谷俯沖翱翔,江濤似鐵流滾瀉,木船在岸邊獨自等待,周遭空寂,了無人跡。
瀾滄江!瀾滄江!
我看到那個男人,他坐在沙灘上,就坐在我面前,無聲無息,望著我,眼睛深不可測,像火星的坑。他有凌亂的長發,瘦長的手指,倔強的薄唇,寂寞的笑容。日日夜夜被江水浸泡的皮膚慘白著,裸露著,布格衫單薄、破碎、襤褸,沾滿瀾滄江的沙粒;殘留的水流在臉上蜿蜒,臉龐堅硬,像梅里雪山,水流滴落沙土,轉瞬消失。
繁華隨江水遠逝,虛名被礁石擱淺,溫情被激流粉碎。
我聽見自己的顫音在峽谷曠野里回蕩:我認識你!你是馬驊!我讀過你寫的詩,梅里雪山一樣純凈圣潔。
男人不說話,深不可測的眼睛里,有瀾滄江洶涌。
溯流而上,我看到馬驊,來自大上海的復旦青年,城市文明喂養不大的孩子。他在梅里雪山腳下為藏胞支教,在艱苦生活里和孤獨靈魂真誠相依。崎嶇滇藏路上,他懷揣著給孩子們買的彩色鉛筆,五顏六色的夢想還未來得及飛翔,汽車卻突然失控,將他殘忍地拋入瀾滄江!
水在漲!勻速,規律,一點點往地面的空間擴張!
草木一寸寸淹沒,野兔蛇蟒惶惶疾走,但是,來不及了!水還是趕上來了,從尾到頭將它們徹底吞噬!
水繼續往上漲!大水恣肆,殘酷無情,絕望的世界!
水是一臺整容機器,將千古三峽的容顏篡改,歷史慢慢沉入水底,文化漸漸消融水中,此去徑年,誰會等待李白歸來?誰為詩人引路?何處覓輕舟?何朝辭白帝?誰識萬重山?誰辯清猿啼?
兄弟,你可記得,古城豐都的最后那夜?
寂寂黃昏,殘陽如血,青石街道上,男女老少行色匆匆。日光隱沒的剎那,走來一群詭譎的異鄉人,黑氅斗篷掩面,行走無聲無息。他們走過路邊店鋪,紛紛掏出紙幣買東西,紙幣鮮艷,被店主悄悄投入水盆,不沉,那是冥幣。
沒人說話,沒人道破,陰陽兩界和諧相安。
我悄然立在路邊,沉默地看這群沉默的異鄉人,看他們飄然上路,飄然走遠。
忽然,走在最后面的那個青年慢慢轉過身,向我走來了,我看不見他的臉,我只聽見他低沉的聲音:
我想要一樣東西,來世!有沒有人會把來世給我?
我們的來世都在水里!等到二十小時后,明天日落前,這座城池將完全沉入水底!若干年后,人類世界也將被水淹沒!你等我!到時我自會去水下找你!
可你并不認得我!
不,我認識你!但我認識的不是你的臉龐,而是你的靈魂!
走過老屋門前的鄉路,竹林黯黯,桔枝郁郁,稻子在陽光的溫情里逐漸觸及成熟的憂傷。坡地空無一人,點點碎金的陰影里,梔子花開出了舊日的花朵,葉如翡翠,像哭,花如白玉,像笑。
一朵花,落下了,像慢放的無聲電影,黑白老片,我伸出手,碰到溫軟的淚,歲月在笑,年華在哭。
我在人間急急奔走,想要找到一個器皿和一些水,用來盛放這朵落花。我寧愿相信古老的傳說,在某朵落花里,寄居著某個我愛的人的靈魂。
我認識他,了解他,雖然我們從來不曾相見,我們沒有機會在現實世界里相見,機會總是為另一種人準備的,那些懷揣欲望的物質人。
器皿精致,注入梅里雪山融化的雪水,潔凈,清冽,花朵在雪水中綻放,沉睡,芬芳的香息在水中留存,在空氣里彌漫。日日夜夜,我用肌膚和感官與水親近,與一朵落花親近。
通過水,我的花兒不死。
通過水,我愛的人滲進了我的身體。
通過水,我抵達了那個地方,那里的人們生活奇異,總是用心靈的距離判斷親情。
許多年,我遇到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人,高的人,矮的人,胖的人,瘦的人,美的人,丑的人,有錢的人,有權的人,為了肉體的安全,為了生活的安逸,為了欲望的滿足,蠅營狗茍,爭名奪利,屯積錢財,不清楚自己有沒有靈魂,也看不到別人的靈魂是什么模樣。對我來說,他們都是天天見面的陌生人。為了某個具體目標和利益實惠,我與他們結成盟友,分工合作,惺惺相惜,結伴同行。的確,我一直都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生命,陪伴那些我從不喜歡的人,直到把一生的光陰耗盡。
而我真正的親人,在這世上廖若星辰,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我甚至無緣和他們見面。但我認識他們,與文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總是流散在遙遠荒涼的角落:有的蝸居陋室,飽受貧寒;有的四處行走,顛簸流離;有的陰陽相隔,生死茫茫。我看不見他們的面容,但我能感覺得到他們的心靈,和我一樣悸動不安,痛苦郁悶,想要掙脫世俗的羈絆,砸碎物欲的枷鎖,尋找自己真正的家園。
僅有一次的生命啊,為什么對肉身如此慷慨仁慈,要為它打造錦衣玉食的天堂?對心靈卻如此吝嗇殘酷,總為它建造囚禁的牢房?
我在春天的繁花里哭泣顫栗,哪一朵花能讓我的雙頰洇染緋紅?我在山風浩蕩的的寂靜里無語沉默,哪一縷風能在我的生命里刻下溫暖烙痕?我穿行在熙熙攘攘的陌生人流,向左走向右走向前走向后走?該往哪個方向?一米兩米五百米八千米?要走多遠,我才能遇到一雙將心靈點亮的眼睛?才能把咫尺天涯的人間距離變作天涯咫尺的相知相親?
許多天來,我一直都在內心尋找那個叫馬驊的詩人!我沉浸在他寫下的殘詩斷章里,感受來自靈魂的孤獨與芬芳,想象他寂寞純真的笑容如何在清潔空氣和無暇孩童中如水綻放;在精神的世界里,另一個我正在慰藉過他的靈魂的梅里雪山的山光雪影里徘徊流連,擁抱過他溫暖身軀的清風正溫柔地撫摩我冰涼的臉頰;我在接納了他靈魂的瀾滄江洶涌的波濤里掙扎沉浮,在水與火的交織翻覆中體味生命的激情與悲涼。
陌生人,請你們相信,在那些時刻,我漫長人生的短暫時刻,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