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個蘋果，２個蘋果，都是蘋果

黃海，生于1970年代，詩人，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秋天里的日常生活》和詩集《穿花裙子的小佳》。現居西安。

五句話

我多次去過你所在的工廠，它像人裝進罐頭里，倒扣著，沉悶的聲響聲，喀嗒、喀嗒、喀嗒、喀嗒——不曾停息。你所在的車間是開敞的，風從頭到腳可以灌進來，你的手不停地分揀，油污蹭在你的身上，我在你的詩里讀到：具體的勞動是今夜的核心，一只只手來回不停地舞動。你寫到的是自己嗎？那時候，秋天來了，我記得你穿的工作服是藍色的滌卡布，蠟黃色的燈光照在每個人的臉上，面容憔悴，你依舊擔心下崗給命運造成不可估計的后果。而另一種結果是你們當中許多人平靜地退休了，有的人把手喂給了機器快速運轉的胃。你是幸運的，你領到了廠里給你的補償，十年有余，一萬八千一百二十塊四毛（大寫字條）。它就甩掉了一個包袱，而你從此把手洗得干干凈凈了。我有時還羨慕你，住在國家的宿舍，吃著食堂補貼的飯菜，雖然吃出來有些是沙子，鹽時少時多，工資不多不少。人要死不活地干著，即使干到死，很多人還是熱愛它，也好。我大概算了你的一天（以晚班為例）：22點上班，6點下班，中途吃飯20分鐘、上廁所10分鐘（廁所可能離得較遠）、換工作服10分鐘、中間休息半小時、機器停歇5到10分鐘（每兩小時一次）、和女同事聊天一直沒停，當然，你也在不停地干活。這樣沒什么意思，這樣熬到年齡，可能當上組長、主任、最多混個監工，多拿點錢或少干點事，并沒有給世界帶來振奮人心的消息。我們彼此問候，聽到我們的聲音，證明還活著，我們不斷地悲傷起來。我們互相安慰，電話里我記得幾句話，我想寫出來，看吧：

一、好吧！

二、你想什么就拿什么吧。

三、干吧，干吧。

四、好著啦。

五、再見啊。

大概是這樣的，我忽然想起來，可能有些不完整。

雜貨市場

這雜亂的市場，小販們在此販賣皮革、農產品、布匹、紙、牛羊……他們不停地吆喝，吸引眾人的目光靠近。夏天干燥的塵土揚在他們的臉上，牲畜的糞便散發著草味，我在此不遠的明德門，聽著早上的蟲鳴從菜葉子出來。趕早的人還帶回鄉下菜根的泥土，抖落下來喂些花草。三輪車夫使勁地敲打車剎把手，示意人群讓開。一條窄甬道，堆滿了腐敗的菜葉、污水和生活垃圾，保潔員每天早晨清潔完，秋風隨時可能把枯葉和塑料紙吹過來。下午，他還會再掃一遍，滿地都是菜根及菜葉，他把它們掃在一起，垃圾車傍晚來一趟就拉走了。我經常去那里，買回吃的粉條、水果、蔬菜、肉及鹵制品，買回鞋襪、手套和電池等。這里像是一個城鄉的中間地帶，來往的商販把農副產品銷往城里，又把帶來的日常的生活品賣給他們，運回鄉下。一條柏油路凸凹著，拖拉機和農用車停在公路邊，一輛接一輛的，他們在等待貨主的到來。“30元一趟，你要不要把東西拉到鄉下去？”馬上又有更多的人圍上來，他說：“太貴了！”“25元。”他還是搖搖頭。“22元，這是最低價。”終于有人出價了。兩個搬運工幫他把它們扛到車上。車上的紙箱上裝的是暖水瓶，你可以看到“小心輕放”的字。——他運走了一車的糖果、暖水瓶、鞋帽、衛生紙等。他給他們各自5元錢，他覺得有些虧，于是討價還價到每人4元。接著，一個臂戴袖章的人向司機收了兩元錢。農用車就突突、突突地開動了，尾部冒著大口大口的粗氣，漆黑一團。柴油的氣味混著塵土一起彌漫開來。這是黃昏的時候，路燈亮了起來，他們忙著裝點貨物，要收工了。商販們喊著——處理了，便宜賣了。市場更加嘈雜起來，那昏黃的電燈像我的尿一樣有時渾濁不堪。的確，他們顯得有些煩躁不安，青菜早市價是1元錢，現在是1元三斤。買的人很多。其他的小商品也跟著降價，一般幅度不大，讓利很少，比如鞋墊，2元，你要是買兩雙是3元。你買一雙，還是兩元。如果天氣突然變冷，下起雨來，口罩、圍巾和傘買得特別快，他們會加上一兩元錢。在眾多的雜貨店里，你看到很多相同的商品，這和菜市上見到的情形一樣，賣一樣的菜——不同的價格——甚至每天的價格都有所不同。低矮的門面房門口的小黑板上每天寫著新到的貨，洋蔥、芹菜、土豆、小白菜、藕、辣椒、蘑菇、干貨等，還寫滿各式五金、雜貨的批發價和零售價，凌亂之極。一個從外地路過這里的人，像趕集式的轉了一大圈也毫無頭緒。早上散亂的夜市攤位，還擺在那里來不及搬走，喧鬧的早晨已經開始了。不遠處，掘土機在翻修道路，轟轟地向市場緩慢地逼近。提示牌上提醒司機——注意慢速行駛。那時侯，早有商鋪樹起打折的牌子，靠近路邊的鋪面的墻上早被刷上大紅的“拆”字。有的鋪面打起轉讓的招牌及聯系電話，他們還是無動于衷。雜七雜八的人，他們匆匆的身影，說著異鄉人的口音，他們趕往一個地方，又要去另一個地方。我不知道。而我此刻正聽著天氣預報，冬天來勢兇猛。

書店

彩色斑斕的書。密密麻麻的書。

書架上的書，基本沒人翻動過。199X年的出版的書沾滿了塵土，有散文集、小說集和詩集。最多的是小說，詩集只有幾種比如說《昌耀的詩》和《1998年中國新詩年鑒》。新近出版的詩集很新，幾乎無人問津。有些書看上去很舊，書角卷了起來。貼上處理價，半價或者折扣更低。有些書已經斷貨，比如，《今生今世》、《中國農民調查》、《往事并不如煙》。書店大堂的醒目處張貼告示：《長安亂》已經到貨。稀稀落落的人在空蕩的屋子里隨意走動，他們隨意翻了幾本書，又放下來。后面的人繼續去翻動它。另些書幾乎從未被他動過，更不會有人買下它。它的價格不是很貴，甚至很便宜。他不喜歡，因為他喜歡小說的形式。喜歡青春，不喜歡艱澀。喜歡圖片，不喜歡密集的字。它讓他大傷腦筋和眼睛。

我去書店，買馬蒂斯的畫，買中國古代建筑的書；買旅游方面的書，買幾米漫畫。前兩種是我喜歡的書，后兩種，我愛人說買的。詩人周公度向我推薦《國劇藝術匯考》、《世載堂雜憶》《古今歲時雜詠》，沒買。廚師李漢道向我推薦《廚房機密》、《饕餮漫筆》，覺得書名很有意思，買了，一看，是隨筆的一種。果然非常有意思。我本來打算買幾本諸如《中國民間面點食譜》之類的書。我小時就有個理想，是要做一個美食家。未果后，就拼命地搜羅一切有關美食文化方面的書籍。有位下崗朋友問我，有生意經方面的書嗎？確實沒有，我從沒想過要買一本這樣的書。后來還真是買了些，送給了我在鄉下的親戚。

我去書店另一個原因是沒地方可去。

我想博爾赫斯的書店是圖書館，他的寫作也是圖書館式的，是博大而蕪雜的，蜂巢一樣。

我買了再多的書又有什么用呢？只不過一次又一次加深我對書店的認識。

——彩色斑斕的書。密密麻麻的書。

剩下的事情是一本一本地買回來，卻很少去讀它。

然后像舊報紙一樣賣掉它。

最終沒書可賣。

搬家

不是從舊房子搬到新房子。

三輪車從西把我搬到南，很多次，我從鋼鐵廠、土門、楊家村、明德門又搬到土門、楊家村、鋼鐵廠明德門。像我這樣的人很多，或者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或者從另一個地方又折回這個地方，不算什么麻煩事。一臺舊式且笨重的黑漆書桌、被褥、煤氣罐、眾多的書、電腦和單人床。我在過去幾年里反復地把它們搬動，除了多了幾本書，少了幾件衣服，沒什么改變。

起先，我住在西郊的任家口。在夜晚昏暗而狹窄的胡同，踩著單車每天穿行的時候，偶爾碰見小偷、打劫的人鬼祟地跟蹤你。他那無精打采的神情，像個吸毒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那時候，我一連丟了兩輛破得只剩下鐵銹的單車，它們被小偷拿去了。害得我每天要走很長的路去土門乘611路車上班。那是令人生畏的夜，我早上起來就聽到有的人家昨晚小偷光臨，連夜壺和鐵鍋都拿走了。我幾乎是個赤貧者，城市拾荒者在胡同里喊：收破爛啦——收舊家具了！——我沒有一件棄之不用的東西。我有時甚至連避孕套都想過多使用幾次。朋友來了，我們在靠北光線陰暗的房子里，我們不開燈，一張床，塞滿了整個空間！書堆在床頭，餐具放在桌子上，在走廊里生火做飯。可憐的是，這房子還不是我花錢租下的。我寄居在朋友租居的斗室里燈下讀書，摸著那書角打卷的紙張，張望著幸福。

后來我因為工作的變動，我從這里搬到了楊家村。其實沒有什么東西是我的。自行車也是別人送的。我就一個人拉著一捆書出發了。在人流如織的長安路——楊家村東口，我花5元錢，買了一件褥子，8元錢買了涼席和被單。我一居就是三年，我不斷地換著門牌號，從186號、223號、196號到203號，我的自行車一輛輛的換，無論搬到哪里，它還是莫名其妙地丟了。搬進搬出的，我永無寧靜。如那嘈雜的早市，喧鬧的夜晚，汽車和進城的拖拉機突突驚醒的黎明，我仿佛一直醒在夢里。其間，我換過兩次工作。其間，我的書越來越多，我買了自己的書桌和椅子，買了電腦和影碟機。我換的房子從6平米、10平米、15平米到25平米。想起來，我有一位朋友，他在不斷地把自己搬來搬去中，徹底地把自己搬走了。前幾年，我又一次搬到明德門小區時，他煤氣中毒死了。我看見他被人用三輪車搬走的，像他的衣物和用品一樣被人拉走了。——這些年，我只不過一次次地加深了對一個城市道路的認識；我只不過一次又一次地認識到每個廣告牌被誤導的意義。

我最近一次搬家是快結婚時，我加速地處理了一批書籍、生活用品和舊家具。我心里總有些不安。有一天，我路過XX街道的XX路，舊家具市場，我見過我的那張書桌，還沒有賣走，它上面刻著我的字：黃海書桌，1999年。楊家村。

青春

從東到西，從八樓到二樓，從太乙路到明德門，從木椅到沙發。我想起了1998年，我從土門騎車到一個破舊的印刷廠廠房的四樓上班。桌上一部內線分機電話，不停地響、一次、兩次、三次、五次八次地響：有人不斷地進進去去，高分貝地喊人，或者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切切私語，半天——你發現她還在那兒津津有味地嚼著。老板不來這里，一個高挑的女人隔三叉五地抱來一大疊報紙雜志——在我看來，這樣氣溫低下的天氣——我們依舊清晰地看到并且想到她乳房豐滿的輪廓。是這樣的，我們喊她張老師——她是公司老板的小秘，大家都這么認為。剪刀和糨糊準備好了，我們每天的工作是剪。是把稿簽粘在剪下來的稿子上。反復去剪和粘。剪下來的紙屑細碎得像大米一樣落滿了地，然后我們把它徹底地賣掉，換來煙和酒，溫暖我們的胃。那時侯，我坐在靠東的窗子，風和沙子夾著陽光一起刮進來，落在我的臉上，疼痛。我不斷地用舊報紙擋住它們，我不停地跺腳、搓手。中午，我一個人和那些泥瓦工和建筑工一起蹲在路邊小吃店里喝著55度二鍋頭取暖。我已習慣了自己的身體像一棵單薄的樹，像它那樣孑身在冬天的風雪中。

那時候，我讀各地報紙、雜志，是我的工作。現在，我還是這樣的。我讀《生活保健報》、讀《美文》雜志、讀《書屋》雜志、讀庫切的小說《青春》、北島的散文《失敗之書》……這成了我生活的業余部分。這么些年，我一直在編雜志，我編過的雜志有《青少年文匯》《男孩女孩》《小品文選刊》等。這些年，我還做過一些雜工，搞過一個廣告公司，東奔西走。我的辦公室換了很多地方，桌椅換了很多張，他們青春的臉孔也換掉了很多張。偶爾有人打聽我——你還好嗎？——我想說的是——我一直還活著。是的，我每天面對生活遭遇的驚恐、壓力和不知所措，我還能像海德格爾一樣回到詩意的鄉下嗎？這些年，我的夢里醒著河流、莊稼、金屬、村莊、秋天、他們。他們老了，我看見他們額頭的皺紋加深了色彩，像大地被陽光曬過之后的顏色一樣。他們來自大地深處的心。現在，我距離他們越來越遠，在城市的街道中，沒有方向。

我常常那樣漫無目的地想著一些事情。看見冬天的陽光照在枯樹的枝椏上。看見老人蹣跚地走動。看見自己臉上的輪廓愈來愈顯那樣的層次分明。我看見你們也和我一樣，時間走的好快——我讓你們忘記了我的名字。

物

水泥。鋼鐵。塑料。磚。沙石。玻璃。鋁合金。石灰。涂料。安全帽。攪拌機。打樁機。挖掘機。機械。建筑工地。上上下下。秋天來了，葉子落下來。風吹亂了泡沫和紙屑。窗外的字醒目地寫在白色的圍墻上。一遍一遍地被時間刷新。我走在路上，天空揚著塵土。我回到房子里，電視機傳來天氣的消息：西安，陰轉小雨、13～26℃。我的桌子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它上面放著香煙、茶杯、煙灰缸、書、電話、通訊錄、電腦。像一塊塊補丁貼在那里。

昨天，我還在夢里嘲笑別人把空調裝滿了墻體，像一處處傷疤烙滿它的傷痛。

今天，我又置物于自己的房子里，雜亂的物，布滿窄小的空間里，散發著油漆和苯的味道。它們全是塑料的，白的、灰的、昏黃的、紫的，色彩斑駁。我懶得動它了。它們寂靜得像個人，沉默著。有時的確有點像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單薄得像一件衣裳。我連自己也懶得去動了。

我聽它們發出的聲音，有的細微，有的轟鳴，有的無聲。潛伏在街道和樓宇的周圍。我隔著紗窗聽它，是蟲的叫嘶、行人的嘈雜聲、腳步聲、汽車跑過的呲啦聲。其它的聽起來一片虛無。偶爾聽到有人賣報的喊聲從樓下傳過來，或者那時侯有人正敲打防盜門，他使勁地喊我：收電費、水費、物業管理費。我沒理他，等我下一次開門時，門上已經貼滿了各式廣告、辦證電話和催款單。對于這些，我已經司空見慣了。只要你把自己當作一個人，每天你就會遭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我僅僅把他們當作物體，像我看到出租車一樣跑吧，跑吧。

看到它們喘著粗氣，在大街笨拙地地穿梭，你連脾氣都沒了。

我就這樣通常站在一個路口發愣。我的眼前滿是路牌、站牌、燈箱、廣告牌、工地、停車點……滿是三輪車、摩托車、汽車穿來穿去的時候，我自己仿佛是個局外者，一個與街道毫無干系的人，我看著它們的臉色必須小心地行走著。

過去，我努力挨近它，融入它：超市、斑馬線、圖書館、公共汽車、十字路口、博物館、廣場、辦公室、西餐廳、酒吧、茶座、網絡、體育場……我一次次問路，去芳新村、去太乙路、去菊花園、去明德門怎么走，這些地名，被我溫習過許多回了。現在，我常常陷入巨大的恐懼里，我頓時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這美容美發、足浴、桑拿、聊吧、KTV、夜總會、浴室、按摩，它們，讓我們生活變得迷亂和開闊起來。

我的夜晚像白天一樣醒來，我的腦海里塞滿了聲音和物體，連夢里也是的。

雜亂無章。

街道

現在，我想起1985年夏天的街道：坑坑洼洼的黃石大道，灰色的水泥路面，被油漆刷過的白色斑馬線，格外的醒目。它修補過的地方，瀝青被太陽曬出一層黑色的油氈。我老遠地聞到它散發著刺激的氣味。汽車跑過，它發出呲呲呲呲呲的聲音，好聽。人們踩上去，鞋底粘上了黑黑的一層油，抬腿起來發出吱的聲音，再踩下去抬起來又發出吱的聲音，與汽車跑過的響聲有些不同，還是好聽。

那時的街道的兩邊布滿小販們的灶具、三輪車、柜臺、折疊簡易床、桌椅板凳。沿旁的門牌上寫著：1236號、1269號、1321號、1365號，我弄不清這些數字的背后，黃石大道它有多長？時常有人上身赤膊，站在樹蔭下搖著蒲扇，時常有人坐在那里抽煙。雜亂的路面堆積著塑料泡沫、冰棒紙屑、水果皮、菜葉和雜物，垃圾桶在那里成了個擺設。他們向來來往往的人群吆喝著。多年前——那小販們的鍋碗瓢盆的聲音，像今天我走過早餐店、菜市場的聲音一樣此起彼伏……

我最初的記憶存留著這些街道的聲音，好聽。從聲音開始，我記住了這些街道——黃石大道、大冶大道、漢口大道，及此后西安的太乙路、朱雀路、友誼路、建設路……每條街道都有好聽的名字。但是我忽略了自己從前關注的街道長度——其實我也弄不清，這平平仄仄的街道，它的長究竟是多少。但是它的寬：四車道、六車道、八車道、十車道，從來沒人懷疑它。——它的什字路口越來越多，汽車越來越多，路牌標志越來越多，寬度更寬。比如從我現在居住的吉祥路出發去明德門，就要經歷過子午路、緯二街、長安路、丈八路。或者從明德門出發回到我居住的吉祥路，我要走的另一條路：朱雀路、電子一路、太白路、高新路。無論從哪條街道穿行，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內心回到平靜的居所里，我們不愿把過多的時間逗留在街道上。我在想如果時間再回到1985年夏天，我坐車穿過整個黃石大道只需要半個鐘頭，現在卻需要一個多鐘頭。而那時街道在地圖的比例是10000：1。而現在是50000：1。而長度不變。

這時間的兩端，街道發生了很多的變化。比如，1998年我從楊家村坐車去土門市場。乘401路車去小寨、改坐603路車鐘樓下、再乘坐611路去土門市場，大約需要40分鐘；而之后我去那里，從楊家村出發坐401去醫學院下，再改乘101去土門市場，而需要一個鐘頭。——1998年的二環路正在進行緊張的收尾工作——2004年的二環路高架橋已經通車。

我們像站在城市的秋千上，被街道晃悠著。從一條街道去另一條街道，街道越來越寬，而穿行的時間卻越來越長。它們的聲音沒了，汽車的喇叭聲沒了——那此起彼伏的小販叫賣聲沒了——汽車跑過時發出的呲呲呲呲呲的聲音沒了，而我還逗留在路上。

有人隔著車窗的玻璃叫賣《華商報》、《西安晚報》、《三秦都市報》，一塊錢三份。我常常這樣把時間留給它，給街道。

三個鳥巢在樹上

冷風刮在曠野的楊樹上，嗖嗖地響，它從鳥巢里落下來灌進我的衣領里。風在不停地刮著。寬闊的沼澤地。鹽堿地。黃沙地。遙遠的天空下。布滿孑立著的樹木，一株株楊樹，在機耕路、柏油路和高速公路的兩旁向前延伸。越來越遠的羊群在坡地上，沒有人看守，它們在太陽底下，跪拜、啃草、喵叫著。北方的天空中鳥在大風的岸上是寂鳴的，一只鳥叫，是烏鴉，在那枯黃的樹葉還掛在枝椏上，瑟瑟作響。

在半個村莊的后面，拖拉機突突地開過來。在空蕩的平原，拖拉機手被風和柴油煙熏黑的臉，和大地上的枯草一樣的灰，大風一溜煙工夫把他和它揚起的塵土吹去了。天有些干冷，在三月的午后，河流瘦瘦地躺在地上，象條彎曲的蟒蛇，一動不動，那里結了厚厚的一層冰，人們可以毫不費力地跨過去。我遠遠地就看清它，這白色的河流，比云朵還白。它在陳舊的大地上顯得格外的明亮。

那時有人走出來，穿著臃腫的淺紅的棉襖，她緩緩地向那片楊樹林移動，她年齡大約十五六歲模樣。她拾起那些遺落在地上的枯枝，整齊地碼成一堆。枯黑的，象鳥巢那樣錯落地擺開，一堆，一堆，沒有規則。我走近時，這些發灰的樹枝是去年冬天枯掉被大風吹落的。發黑的樹枝是多年前，它明顯地有些腐爛的氣味和顏色。少女忽視我的出現，她看了我一眼，低頭干自己的事。她清瘦的臉上，被寒冷的風吹紅，她沒有用詫異的目光打量一個陌生人……這是多象我詩歌里的一個場景：我愛你，少女的眼睛，水也能象風一樣蕩漾/我愛你，陌生的人。羞怯的月光下，我也能看清你睫毛上露水/我愛你，如果你含羞低頭，我就是你腳下的草……而你愛的是這片楊樹的大地。

在樹脂香的氣味中，天色漸灰下來，太陽斜掛在低處的樹枝的鳥巢上，色彩泛黃。烏鴉叫起來，它們扇動著翅膀，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也展動我少年時代的記憶、往事、詞與物，它們仿佛又回來，在我周圍，卻不是我的故鄉。這雁北的春天，草根沒有發芽。楊樹布滿了鳥們的黑色的巢穴，去年的莊稼地上種下小麥，半裸在地面上，等待發芽。

接著黃昏來了，半個村莊沸騰起來，鳥雀歸來。那輛拖拉機從遠處突突地開進來，滿載著煤塊，機耕路上搖搖晃晃著黑色的塵土。煤是無煙煤，淺黑的，我在這里吃到的土豆粉粉絲大概也是這種煤蒸出來的，它的顏色也是淺黑色。這里的楊樹、土地、鳥巢、烏鴉及我吃過的油面和土豆粉粉絲，它們的顏色與煤塊接近。仿佛四處散著都是煤的味道。

風，不刮了。一片楊樹林，或大片的楊樹林，有十萬個鳥巢不感到驚異。在路上，我時常看見三個鳥巢掛在一棵孤寂的楊樹上。此時，鳥還沒有飛回來。它們都是漫游者，讓人想起游牧、出塞、詩人、月光、大雪、孤獨、曠遠……而眾鳥卻留在那里，把家放在那里心安理得。這么多鳥擠在一起，棲居，象海德格爾詩意地棲居于鄉下。它們有水草、種子、果實、動物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