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巴子,1960年10月生于西安。做過下鄉知青、工人、教師,編輯等。在國內外二百多家報刊發表詩歌、小說、隨筆、評論數百萬字。作品三十多次獲獎,入選數十種作品選集。出版有詩集《立體交叉》,散文隨筆集《時尚雜志》《西北偏東》,批評隨筆集《有話不必好好說》,與人合著有評論集《十作家批判書》《十詩人批判書》《時尚殺手》等。現任職于寶雞市文聯《秦嶺文學》編輯部。
這一束文字,零零碎碎地寫于幾年之中,現在撮到一堆,似乎還有點蔚為大觀的樣子,就好像是故意策劃好的似的。其實不然。我覺得隨筆(或者散文)不應該是那樣弄的,隨筆是最不應該刻意的一種文體,就像說話,有話要說,或者閑話閑說,但最忌諱拉開架勢來說,拉開架勢有點像打架,或者像表演,街頭賣大力丸的就最喜歡拉開架勢搞,其實內虛的很,沒有真功夫。隨筆當然是要有點真功夫的,就因為它是最沒有招式與架勢的一種文體,說白了,就應該像說話。每個人說話方式不同,各有特點,弄成散文隨筆,相映成趣以至于趣味盎然,就是好文章了。這個創造談,算是今天的隨筆。句號。
沉默者
那些善于言說的人說:這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別管是讀沒讀懂福柯,甚至從來沒聽說過福柯其人的,現在似乎都深知話語和權力之間的關系。話語即權力。所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讓我們看到如此之多的能言善辯者,那最會說話并且聲音最大的人,必是生活中的強者。善言成為生存的能力,是這個時代的標志性特征之一。別管狗嘴里吐出的是象牙還是粘痰,雄辯勝于事實,說,是重要的。說得巧妙、說得動聽入耳、說得到位、說得恰到好處、說得入木三分、說得出奇制勝、說得天花亂墜,當然更好;如果不能,那么,只要你在不停地說,機遇總是有的,勝利總會來的。
但我更愿意做一個沉默者。
如果無法說得出色,保持沉默總是做得到的。多年以前,臺灣的龍應臺還在感嘆“中國人,你不什么不說話?”那本書在大陸曾經風行一時。但是今天,如果龍女士到大陸來走一走,大概又會感嘆“中國人,你為什么這么饒舌”了。大約是與龍應臺風行的同時,作家劉心武有一篇小說叫做《白牙》,故事已經全然忘記,大意是寫一個發誓不再說話的人,到后來終于按捺不住,說了一句“你的牙可真白呀!”紅口白牙,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說話。所以一個人即便是發誓賭咒保持沉默,卻也總有開口的時候,可見沉默也不容易。這是人性的弱點。人有許多難以克服的弱點,譬如看到別人生著一口白牙就會發出感嘆。盡管如此,但我還是愿意做一個沉默者。
做一個沉默者有許多好處,不說話可以少犯錯,可以避免說不好時成為別人的笑柄,譬如一位從印度訪學回來的詩人,模仿宗教誡條寫了一首詩,拿到一個沙龍去朗誦,剛念了一句“不要在曠野里撒尿”,底下馬上就有人嘲笑說“你想憋死呀!”古訓把這叫做言多必失。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在這個眾聲喧嘩的年代里,沉默者其實微不足道。我說的重要的部分來自沉默的反面,即聒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電視娛樂節目的主持人,因為沒有人可以和他(她)搶辯,而職業又要求他(她)不能冷場,所以就得不停地說,廢話連連,無聊至極;而更其聒耳的卻是在他(她)的影響下所造就的電視機前的仿效者,我一聽到他們作秀的聲音,不僅僅是腦仁疼,捎帶著連腿肚子都要抽筋。
我是寧愿做一個啞巴,也不想讓人發嘔。
當然,我的這種固執可以被理解成是我為自己的笨嘴拙舌自辯,也可以理解成對別人的嫉妒,因為在今天這個年代,不善說話是一種處境不佳的生存狀態。舉一個最實際的例子,就是不善說話不容易找到工作(說都說不好怎么能做得好),當然也不大容易被上級賞識(干得好不如說得好);大家肯定都看出來了,這是一個怪圈,但大家還是愿意在這個磨道里做一個驢子。推廣到日常生活,不善說話者甚至連找對象都難了,談戀愛總是以談為先導的,談且不能,何言戀愛呢?而做一個沉默者,他每天都要生存在這種不佳的狀態之中,甚至永無出頭之日。按照理論家的說法,這就是“弱勢群體”,正與“話語”所形成的“權力”相對。但我仍然愿意做一個沉默者。
當然,沉默者之所以沉默的原因各異,不會說、不善說、不便說、不能說等等,還有一種就是不愿意說。我的想法就是從眾聲喧嘩中悄然抽身而去,我當然不是要去過那種沒有語言的生活,我只是不愿意讓生活淹沒在語言的泡沫之中。做一個沉默者,但這并不妨礙我在必要的時刻說上那么一句“你的牙真白呀!”或者“你的舌頭真讓人惡心!”
等待者
那些在某一種處境中長久地徘徊、踟躇、張望的人,通常被叫做等待者。在最淺表的意義上,等待被理解成為一種極為被動的人生姿態,絕望而又無奈的情人和奄奄一息的垂暮者,是這種被動姿態的絕好例證;當然,還包括那些站在商場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的等待妻子的丈夫們,他們的心情也好不了多少。想像力貧弱的刻板的心理學學者認為,等待特別容易引起不良的情緒反應,焦灼不安、煩躁易怒、哀怨、悲觀,乃至無聊,都是噬咬等待者神經的柔軟的牙齒,它并不引起劇烈的疼痛,但卻讓等待者心癢難耐,所以等待又是對耐心與意志的消磨──當然,說是考驗也未嘗不可。
悲觀主義者認為,人類在大多數時候,并不是處在奮斗與進取的努力之中,而常常就只是在等待。存在就是被選擇,是這種哲學的代表性觀點。但是一個篤信強力意志的人卻不會這樣認為,在等待者中間,他是那最積極的一個。
根據我的觀察,人生的等待狀態,更多的發生在一些至關重要的甚至是致命的“關口”,而等待者,就是那些已經站到了這些“關口”前面卻尚未得其門而入的“門外漢”。等待是關鍵的,所以等待發生的時候,常常就是等待者生命中的關鍵時刻。站在醫院里的產房門口,于奇特的肅穆安靜中,我們甚至聽得到等待者不安的喘息中帶出的心跳,這是一個等待生命的人,只有里面傳來的一聲誕生的哭聲,才能按住他狂跳的心;在公園的入口附近,一個東張西望的人,不時地看著腕上的表,他的熱眼中充滿了期待,這通常是一個等待愛情的人,他的不安更甚,因為他對被等待者是否會帶來自己期盼的愛情沒有絲毫的把握;只有在地獄的門檻外面,那個等待死神的人對未來確信無疑,但他也難以克服無聊,難以避免不耐煩。類似的情形還有許多,譬如在大使館門前等待簽證者,譬如在過境處等待檢驗護照者,譬如在地鐵站口突然失去了方向的人……等待發生的時候,生命同時也在經受考驗,所以但丁會在《神曲》里寫下“在這里必需根絕一切猶豫,在這里,任何怯懦都無濟于事”。但丁是一個以畢生穿越多重門徑然后不斷被提升的人,即便是在俾德麗采的引領下,他也得反復地扮演等待者的角色。
在但丁看來,等待并非被動。其實,對于所有的存在者,等待都應該被理解成為一種積極的姿態。表面看來,等待者似乎處在一種極為被動的狀態,但這實在是懶于思考者的誤解。更本質地說,等待狀態其實正是積極主動的結果,他只是因為過于積極主動而提前出發了,真正的等待者正是那些提前出發的人。對于這樣的等待者,我的理解是:由于企盼的心情過于急切,你到得太早啦!當然,你也可以到得恰如其時,不必忍受等待的煎熬。一個精于算計的人在這里也會有一點點用武之地,遺憾的是世界卻常常并不接受你的預算,所以那些積極主動的人反倒成了看似被動的等待者。但一個等待者也可以心平氣和坦然應對。我就曾經聽到一位等待朋友的人這樣說過:“遠方的朋友/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推門進來/說我是某某/我也只好說我是于堅。”
缺席者
缺席者就是那個不在現場的人。如果一群喜歡說是道非的饒舌者相聚,缺席者理所當然地就成了中矢之的,所有的詆毀、中傷、誹謗全都是沖著他來的,除了蒙受冤枉之外,別無它獲。缺席審判就是專為了把一個人送上不歸路而設計的一種游戲方式,缺席者得承擔所有的罪責并將永遠缺席。接下來,在場者就可以瓜分快樂的晚餐了。你少分一份,別人還多得一點呢。
在物質饋乏的年代里,人們希望缺席者越多越好。
以前在單位里遇到評職稱、加工資這樣的事情,平日里相安無事的同事們,沉默地坐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者互相之間誰也不看誰,從開始直到結束,僵持的氣氛中暗含著殺機,而那個因為憋不住在中間起身去了廁所的人,當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散會了。結果可想可知,因為他短暫的缺席,失掉了自己份內的東西。類似的情形也可能發生在家庭內部,甚至夫妻之間,一個長期在外的妻子,當她歸來的時候,發現丈夫已經有了新歡,正像一則西方古訓所說:一個不在身邊的女人是一個死去的女人。當然,相反的情形也是一樣。
缺席者所有的失落與失敗都是由于不在場。這樣的教訓非常之多,所以很多人都懂得那怕是死乞白賴也要挺到最后的道理,誰笑到最后,誰就笑得最好。在眼球經濟即注意力經濟時代,誰要是一不留神成了一個缺席者,那就意味著已經慘敗無疑。而在文化藝術這等名利場中,情形尤其如此,成就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時刻在場,甭管有戲沒戲,混個臉兒熟就是成功,在我們這樣一個社會里,一個混混兒的邏輯就是永遠不做缺席者。不做缺席者,最終都可以混出明堂,即便混不成名附其實的大師,最起碼可以混成名流,再不濟也是著名的混混兒。這都是不做缺席者的好處。
不過,也有人不這么想,那些勘破了此中奧義的人,瀟灑地抽身而去,主動地做了缺席者。譬如杜尚,他在把小便池弄到藝術博覽會上之后,轉身離場,回家下棋去了。又譬如美國作家塞林格,他在寫出了驚世之后《麥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在聲譽日隆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聽說他在美國西部的山區住了下來,過著非常簡樸的生活。這兩個缺席者都是文學藝術行當里的人,他們的主動缺席,似乎是對這個行當的惡俗之風的一個諷剌。而在我們的文化里,這樣的人非常鮮見,李淑同也許算得上一個,他后來到山里做了和尚。我們的文化只生產隱居者──那是些以隱以求大顯的人、以不在場的假象謀求無處不在的老謀深算的家伙。而真正的缺席者,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一個缺席者的快樂,也是我們所不知道的。
但是有一點我們不應忘記,一個主動的缺席者一定是對現場有了看法。厭倦、仇恨、恐懼或者不屑,總之,他不想再玩下去了。也許,一個逃離現場之后隱姓埋名永不出手的剌客,能讓我們多多少少地了解到缺席者曲折隱密的心理動機,不過,他仍然逃脫不掉被缺席審判的命運。
反叛者
那些率先沖破某種固有秩序另辟蹊徑的家伙,我們稱之為反叛者。在藝術領域里,這樣的例子可以隨手拈來。譬如杜尚,這個頑皮的家伙,惡作劇般地給《蒙娜麗莎》添上了兩撇胡子,隨后又把小便池命名為《泉》,并且送到藝術博覽會上去展出。“達達”了一下,而且“主義”?但是當達達主義風行的時候,他卻轉身去下棋了,杜尚再一次成了一個反叛者。
通常,我們把給《蒙娜麗莎》添上胡子的做法稱之為胡鬧,而杜尚顯然也把小便池送錯了地方。──這當然是些非常愚蠢的想法。
但是,如果杜尚當初不是把他名之為《泉》的小便池送到了藝術博覽會,而是送到了建材博覽會上,結果又會怎樣呢?我想,最好的結局也就是讓大家知道有了一種新牌子的小便池而已。如果這樣,那么杜尚和他的《泉》則早就被小便淹沒了。不幸的是,他冒著風險把它送到了藝術博覽會上,反叛者的反叛緣此而生。
反叛者,在相當程度上就是這樣的一些冒險家,是一些行為出格的家伙,他把我們的目光引入歧途──好聽的說法是另辟蹊徑。杜尚把小便池送到了藝術博覽會上,這意味著《泉》被納入了一種秩序──藝術的秩序,這和送到建材博覽會大相徑庭,如果送到時裝博覽會呢,那就顯得不倫不類而至于荒唐了。我的意思是,小便池從建材的秩序進入了藝術的秩序,從而完成了對固有的藝術秩序的反叛。這一點,作為反叛者的杜尚非常清楚。
加繆寫道:“反叛的行動同時建立在以下兩種基礎上:斷然拒絕被認為是無法容忍的僭越和模糊地確信某種正當權利。”杜尚的反叛當然是發生在藝術之內的。“對那些向著上天沖擊的詩人們,我們可以說他們在想推翻一切的同時,表現出了對秩序的難舍難分的留戀。”這實際就是反叛的本質。所以杜尚既不會把小便池送到建材博覽會上去出丑,更不會把它送到時裝博覽會上去胡鬧。
然而,胡鬧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而且常常是假反叛的名義行事。譬如幾個滿嘴臟話的輟學女生穿著暴露的奇裝異服去弄搖滾樂卻全不知音樂為何物,以為這就是偉大的藝術反叛了;當然她們的行為是一種廣義的反叛,然后她們岌岌于心的卻是藉此進入音樂秩序,進而出名得利。但她們肯定是弄錯了地方,類似于把小便池送到時裝博覽會上,當然也搞錯了時間,因為我們的時代還沒有發展到穿著小便池上街的地步。可笑的還有人在不遺余力地進行包裝,就像把一塊充滿泥污的爛磚頭處心積慮地安置在鋪著錦緞的檀香木盒子里面,所以看起來還滿像那么回事。我們今天的藝術以及出版物中,就充斥著類似的東西;在這個泥沙俱下的年代,真正的反叛者卻陷于被淹沒的境地,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
以反叛者的姿態,謀求反叛所可能“斬獲”的巨大利益,這正是今天的大多數“反叛者”們的心機,這從他們對固有的秩序甩著媚眼的覬覦的目光里很容易看得出來。實際上,他們并不是真正的反叛者,甚至連冒險家也算不上(因為為反叛的姿態已經成了一種時髦),充其量不過是一些可疑的投機家。所以,他們永遠不可能像杜尚那樣在達達主義最風行的時候回家去下棋。
旁觀者
我聽倡導“知識分子寫作”的人說,在今天,一個獨立知識分子最迷人的姿態,就是努力地做一個旁觀者。在這里,在開始的地方,對這種極具魅惑力的說法,我沒有異議,當然,我也并不表示認同,我只是對旁觀者的處境懷有興趣。
旁觀者。這三個漢字首先讓我想到的是劇場,確切地說是劇場里黑鴉鴉的人頭,沒錯,相對于舞臺上正在上演的劇目,觀眾正是一群刻意的旁觀者。如果舞臺上恰好上演的是中國傳統戲曲,那么觀眾作為旁觀者的處境就會被一再地強調。中國傳統戲曲的程式化的表演,始終有一種潛臺詞在提醒觀眾:你是在看戲。那意思是說,你不必參與進來,你只是一個旁觀者。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正是從中國傳統戲曲中發現了“間離效果”。“間離效果”使戲劇作為一種自足的表演存在,而觀眾的任務只是看,冷靜地、客觀地、平和地、理智地欣賞或者研究,甚至更極端地,只是到劇場里來體驗一下旁觀者身份的種種好處。所以我常常會隱約地感覺到,中國傳統戲曲(乃至中國傳統文化)是專門培養旁觀者(看客)的群眾夜校。坐在劇場里觀看中國傳統戲曲,很容易體會到“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醬缸文化”的精髓。
我同時想到的還有法庭上的書記員。在庭審現場,書記員可能最具有旁觀者特征的一個角色。犯罪嫌疑人、原告、被告、法官、律師、證人、陪審團、法警,乃至旁聽席上的觀者,都和案件本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只有書記員看起來像一個局外人,一個旁觀者。對于事件本身,旁觀者的存在其實可有可無,所以書記員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可以被錄音機取代。這樣以來,我們就會知道,旁觀者其實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一個所謂的獨立知識分子,他作為旁觀者的存在就顯得非常多余。當然,社會歷史需要有自己的書記員,以備后人去研究或者結算。記不清是馬克思還是列寧說過,作家就是一個時代的書記員。我想,偉人只所以會想到這樣一個比喻,實在是因為人類還沒有造出一臺無比宏大的錄音機來為社會歷史作審庭記錄,只好請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這樣的文字巨匠來擔當此任。但是,這樣一來,他們旁觀者的身份立即就受到了懷疑。巴爾扎克因為忙于還債已經忘掉了自己應該是一個不事褒貶的旁觀者,他和所有的在場者一樣,成了一個持有傾向性的親歷者和參與者;而老托爾斯泰走得更遠,他離家出走,走到了遠到無人知曉的一個風雪小站,他那被俄羅斯的嚴寒凍得通紅的鼻子,我們在他那面“俄國革命的鏡子”里已經看得非常真切,托爾斯泰并不是一個旁觀者。
盡管如此,對于知識分子而言,旁觀者的身份仍然非常迷人。意大利的卡爾維諾雖然以行動知識分子自詡,但他還是免不了想在小說中嘗試一下旁觀者的滋味。1957年,卡爾維諾寫了一部《樹上的男爵》,這位打算在樹上度過一生的科西莫男爵,他試圖做一個“高高在上”的旁觀者。盡管他用心良苦,絞盡腦汁,然而,科西莫男爵在樹上的各種別出心裁的發明以及天才的權宜之計,最終造成的卻是路經男爵之樹的權貴、旅人的慕名而來,旁觀者已經變成了一個熱鬧的事件的中心人物。由此我不能不懷疑所謂獨立知識分子要努力成為旁觀者的企圖,內質上可能包含著一個深文周納的心機,旁觀者的姿態只是一種策略,文化的和生存的雙重策略。
當然,旁觀者三個字,還讓我想到了加謬的《局外人》。那是一個真正的,處于漩渦中心的“局外人”,一個旁觀者。但在所有的旁觀者中,他又不期然地做了那最悲慘的一個。有了類似《局外人》的經歷之后,誰還敢再聲言自己是一個旁觀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女房東》里也曾經寫過一個內心里懷有“旁觀者”傾向的主兒,但是,結果怎樣呢?“他也有一個無意識的渴望,想著自己擠入這個對他是奇妙的,后來由于藝術家的本能而理解──也許正確預知的生活里。他的心開始帶著愛戀和同情的渴望而自然地悸動。”而他接下來的痛苦更在于,“他感到沮喪和不幸,他對自己的整個生活、工作,甚至前途充滿了恐怖……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意念,他整個生命已經孤獨了。”然而孤獨者卻并不是旁觀者,所以在我看來,事情遠不是這么簡單。
在任何年代里,旁觀者的身份都是自以為是的“旁觀者”們的虛擬,如果一定要認定它存在,那也只是奇妙而又充滿玄機的中國套盒中的一層,沒有誰能夠逃脫在場者的負擔。放縱山林不能,隱身學院同樣也是徒勞。在這里,卞之琳的名詩也許正可以成為自以為是的“旁觀者”的讖語:你在樓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明月、風景、人和夢,誰是誰是旁觀者呢?所謂冷靜地、客觀地、平和地、理智地欣賞、研究,或者悠然自得地、了無掛礙地、無傷大雅地體驗著做旁觀者身份的種種好處,是根本不可能的。我的意思是,一個真正的純粹的旁觀者是不存在的。
逃避者
為數不少的朋友認為,我是一個過于羞澀的人;當然,與此同時,也有為數不多的朋友我把看成了一個怪異的家伙。
前者的理由相當簡單,因為我很少出席那些隨處可見的正式或非正式的文人圈子的聚會,即便偶爾有幸忝列其間,我也只是叨陪末座,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頭深深地埋在懷里,并且拒絕發言。我的名字偶或被發言者提到,而這又常常會使我臉紅。后者的理由當然也并不復雜,無非是說我悖于常理地不識抬舉、不留情面而已。
相比之下,我的自我評價也許更客觀些。我認為自己既不過于羞澀,也并非怪異之徒。羞澀的年齡于我早已經十分的遙遠,而“怪異”之姿這種專門用來夸獎高人與奇才的贊詞,我又如何擔當得起!埋白地說,我不過是不大適應這種文人圈子的聚會,僅僅只是不自覺地做了一個逃避者而已。當然,這和我的生活脫不了干系。長期以來,我一直居住在一個交通還算便利、郵政也很發達的小鎮上,生活憩淡而又平靜,視讀書與寫作為業余。業余的意思自然就包括寫亦可不寫亦可,所以非常地懶散;對文場的熱鬧與繁華所知了了,當然更加無從領略。即或偶然間江湖一現,也只是一個過客,一個聽眾。應該提及的是,另外還有一個澀于啟齒的原因,我怕我不知道文壇內幕、講不出文學道理,一開口就會變成一個露怯的“山客”。我并不是故意要表現得特立獨行,我只是本能地在逃避。久而久之,我就成了這樣的一個逃避者。
當然,久而久之,人們也便承認了我這個狗肉端不上席面的圈外人身份。圈外人的好處是,不必逢人點頭稱師然后很衛生地握手,不會卷入文字械斗,不需眉高眼低地在文壇奔走……而我也恰好樂得清閑。圈外的不利當然也顯而易見,永遠沒有人會為你鼓吹,這就意味著,在這個操作甚于創作的喧嘩與騷動之年里,你幾乎永無出頭之日。不利之處甚至還遠甚于此。海南一家很有影響的刊物,集中刊出我的一束作品,隨后恰有本省的文人同志到瓊一游,該同志順嘴就批評了那家刊物的編輯,他的意思是我不在作家圈里。我當然明白,因為我不在某一個圈子里,我不是他們那一伙的,我沒有資格受到如此“禮遇”。但讓我不明白的是,我什么時候說過自己是作家了?我宣布過我要當某某省的作家嗎?我不是一直在做一個逃避者嗎?如果你們因此就認為我可能一不留神混成個作家,我真地感到十分害羞,再接著往下想那么一想,我甚至感到害臊。
害羞與害臊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我早就不打主意成為什么自以為是的作家了。所以我也只是短暫地害了一下羞、害了一下臊,然后就很平靜很坦然了。做一個逃避者,我已經感到非常地自在逍遙,我才不會流汗流淚地去搶你們的入場劵呢。幕啟之時,我正在自己的園子里散步。在自己的園子里,一個逃避者永遠不會有曲終人散后的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