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散

吳克敬，陜西省扶風縣人，西北大學碩士，工作之余創作小說、散文、隨筆近二百萬字，出版了《梅花酒杯》《日常的智慧》《把窗子打開》《真話的難度》《渭河五女》《碑說》等作品集，作品多被《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讀者》《小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載。從2002年起至今，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花城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所編年度優秀散文、隨筆選，都有作品入選。1989年獲莊重文文學獎。

何尊：廢品堆里的“中國”

獰厲之美這個詞，想來是最適合描寫青銅器上的饕餮紋飾了。要不然，貴為“鎮國之寶”的何尊在最初出土時，不會把發現者陳堆和張桂蘭夫婦嚇得魂不守舍。而且是，它的名字最初也為人叫成了饕餮紋尊。

時在1963年的秋季，剛下過一場大雨，到晚上天放晴了，皎潔的月光照得大地如同白晝一般。那時還很年輕的陳堆，白天吃了些糠菜一類的東西，到半夜鬧起了肚子。他從炕上爬起來，到后院蹲茅坑。可他還沒蹲利索，就又跑回到屋子，給睡在炕上的婆娘張桂蘭說，崖背上有張鬼臉，瞪著眼睛看我，把我差點嚇死。說話時，陳堆已經迅速地鉆進被窩，貼著婆娘的身子直打戰，還不忘催促婆娘燒幾張紙錢，把鬼送一送。婆娘張桂蘭倒比男人陳堆的膽子大，給他說，世上哪有鬼，別是你看花了眼吧。陳堆依然心驚膽顫，給婆娘說，真真切切的是鬼，張著眼睛盯著人看，冒的都是綠光呀！婆娘張桂蘭知道，人的病十有八九是被嚇出來的，別是男人陳堆中了邪，精神上受了刺激。于是，給男人大講了一些破除迷信的道理。偏在這時，男人又鬧起了肚子，婆娘張桂蘭便陪著男人，一起到后院蹲茅坑。陳堆自小學了點醫道，家里的境況不好時，就和他的女人張桂蘭去了口外的固原討生活。１９６３年，固原的情況比老家更差，常常是吃了上頓愁下頓，夫妻倆一商量，就又回到了賈村鎮的老家。剛回家時，因為沒有地方住，就租了本家隔壁的兩間土房安頓下來。他們鎮上的莊院，大都是前院后窯的格局，也就是前院里的平地蓋房子，后院靠著的斷崖上打窯洞。白日的大雨下過后，有窯的崖面垮了一角。陳堆前次看見的那張鬼臉就在這一角垮塌的崖背上。

盡管月光很亮，張桂蘭陪著男人陳堆去解手，手里還是端了一盞燈。他們雙雙到了后院，這一次嚇著的不是男人陳堆，而是女人張桂蘭，也不管男人的茅坑蹲完了沒有，抬頭朝院后的崖背上瞄了一眼，果然有雙綠森森的鬼眼在月光中明亮著。張桂蘭哎喲一聲驚叫，把她端在手里的燈盞也差點扔到地上，轉過身就往屋里跑。

陳堆自然跟著也跑了出來，鉆進了四面露風的土房里，也不知是一驚一嚇起了作用。是夜，男人陳堆沒再鬧肚子，夫婦倆關門閉戶，守在昏黃的燈頭下，一夜沒敢眨眼，生怕惹鬼進屋。熬到天亮，陳堆招呼婆娘張桂蘭，一起又去了后院，想要看個究竟，可是夜里發著綠光的那雙眼睛，晨光里也還冒著白光。

但畢竟是白天了，人的膽子要正一些。陳堆操起一把老镢頭，朝著崖背上的鬼眼睛處挖去，咚的一聲，就掉下一疙瘩銅來，差點砸了陳堆的腳背。

純樸厚道的夫婦倆，哪里知道他們挖出的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他們從后院里把這件后來命名為何尊的珍貴器物，搬到住人的屋子里，看著也沒個啥用場，就把手頭有的爛套子（棉花）啥的，順手塞在里邊。時間一長，卻引起了老鼠的興趣，在何尊里的爛套子里做了一個窩，下了一群小崽子。

也就是那一窩小老鼠生在何尊的爛套子里時，陳堆又打算上寧夏的固原去了。他和婆娘在老家的日子并不怎么好過，仍然是吃了上頓愁下頓，餓得肚皮貼到了后背上。便是挖出了一個寶貝青銅尊，也不能給他的生活帶來轉機，倒像是比以前更加困難，逼得婆娘張桂蘭要到田地里去挖野菜來充饑。這樣就不如去固原了，那里他是有個很好的人緣的，于是吃野菜、啃樹皮，動員婆娘張桂蘭，就又上了固原。臨走時，陳堆把他挖出的那口大銅尊交給了鎮上的胞兄陳湖代為保管。

就在陳堆、陳湖兄弟交割大銅尊的時候，這才發現里邊的那窩老鼠崽，把困難時期滿臉愁緒的兄弟倆惹得好一場笑。

也是陳堆的老哥生活得太難了。到１９６５年時，一鍋飯連點鹽味都沒有。老哥陳湖想起了老弟陳堆托他代管的大銅尊，覺得還有些份量，就找來一個破麻袋，背在肩上下了賈村原，去了寶雞市的廢品收購站，想要賣給人家當廢銅。就這還賣不出去，人家市內的廢品站，一定要他除了銅銹才肯收，而他又不同意，這就轉到了群眾路上的廢品站，那里的工作人員好說話，沒除銅銹就給了陳湖３０元錢。

別小瞧區區３０元，到現在確實不算什么，在那時可是個大數目哩，一下子解了陳湖的難，使他們貧危的小家過上了有鹽有醋有滋味的日子。

以上就是發現何尊的故事。到寶雞市青銅器博物館去參觀，講解員心情好時，總會給你講一遍。

我就是聽了講解員的故事后，決計要去賈村鎮拜訪何尊的發現者陳堆夫婦的。我聽說，重上固原的陳堆在那里謀了個醫生的職業，退休后攜同婆娘張桂蘭又回了老家。但在朋友呂向陽的接風宴上，他給了我一本他新近出版的《三十六個挖寶人的命運》的書，再聽他說陳堆已經下世了的話，我才打消了要去拜訪他的主意。但我仍然放心不下何尊的命運，它被陳堆的老哥陳湖賣到廢品站后會有怎樣的遭際呢？

朋友呂向陽在他的書中大概寫到了。正如古語說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一次，何尊真正的遇到了一個識寶的人。

這個人叫佟太放，在他未發現何尊前，已經賣作廢品的何尊，靜靜地呆在廢品站里，與不斷收購來的廢銅攪合在一起，在常人的眼里，一點都看不出它的尊貴來。但它有幸被佟太放發現，這便綻放出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光彩來。

1965年那個炎熱的夏天，頭戴右派帽子的佟太放除了接受革命群眾的批斗外，他幾乎是沒事可干的。這倒給了他許多機會，逮空兒就到寶雞市的幾處廢品站去轉悠，看著能否搶救出幾件有價值的寶物來。

出身不好的佟太放，早些年上了學，刻意鉆研文物考古知識，是陜西文博界少有的一個人才。如果他能夾緊尾巴做事，或許還能獲得正常的工作機會，偏他性子太直，對業務上的事一絲不茍，見著糟踐文物的事總要發表意見，這就不可避免地在反右斗爭中，被劃進了敵對階級的陣營里，從此便沒好日子過。但他癡愛文物的心不死，發現農民兄弟因為不明文物的價值，常把一些珍貴的文物當廢品賣掉，這讓他既痛心又痛肝，不顧自己的身世命運，不斷地到廢品站里去轉悠。何尊就這樣進入了他的視野。

記得那日的玉泉廢品站，堆積起來的廢銅有一人多高。走近廢銅堆的佟太放仔細地審視著每一件可能成為文物的東西。忽然，他的眼睛一亮，一件帶有特殊紋飾的器物引起了他的注意。湊到近前一看，興奮得他差點大叫起來。憑他深厚的文博知識和經驗，知道眼前的這件青銅器非同一般，其造型凝重雄奇，紋飾嚴謹而富變化。于是，他決定立即回單位向領導匯報。

佟太放的腳步是輕快的，可當他走進單位的院子，腳步又變得遲疑起來。一往的教訓還擺在那里，他給領導匯報人家不聽，把他申訴一頓，甚至開個批斗會不是沒有過。他該怎么說呢？這么想著時，不由悲從心頭起，為著從廢品堆里發現的那件青銅器，還為著自己的身世，想想真是一言難盡，感覺他就如被賣到廢品站里的文物一樣，怎么就不為時勢所器重呢？有些年頭了，多少舊時王侯將相的寶物，到了無知者的手里，當做廢銅爛鐵賣掉，再被塞進熔爐里化作銅液鐵汁。這么想著，佟太放不敢再往下想，在院子里打著轉轉，不知道該向哪位領導匯報好。他心里太清楚不過了，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由他一個右派匯報發現了國寶，還不把革委會的領導惹得發火，批斗他一頓是輕的，弄不好把那件東西再扔進廢品堆也未嘗不可。到這時他的眼前甚至出現了幻覺，看見他在廢品堆里發現的那件青銅器正由人往火光熊熊的化銅爐里扔。

佟太放聽到他的心嘶喊了一聲：不！

隨之，佟太放的眼睛也閉上了。可就在閉上眼睛的一瞬間，他想起了單位保管部的主任王永光。他的考古知識淵博，經他發現，由他再給單位的領導匯報，事情或許要好得多。

事不遲疑，佟太放這么想著就去了王永光的辦公室，拉了他一起再到玉泉廢品站，驗證了那件器物的真偽，這才回到單位，由王永光將這一情況報告給了館里的負責人。一聽是寶貝，館里來了不少人，到了廢品站，按當時的廢銅收購價值30元贖了回來。

王永光把這件青銅器拿回館后，先是放在庫房里，仔細地揣摩，覺得不是一般的寶貝，怕被革命的打砸搶分子所毀壞，還去找了市長，要來一筆錢，買了個保險柜，把這件青銅器鎖在了里邊。他這一鎖，就使這件青銅器在保險柜里呆了近10年，到1975年，北京舉辦新發現貴重文物展覽，這件造型獨特，畫案精美的青銅器被陜西省文博部選中，送到了國家文物館。至此，這件出土發現至今13個年頭的青銅器物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命名。

端的是，負責籌備這次展覽活動的人是我國著名的青銅器鑒識專家、時任上海市博物館館長的馬承源先生。

在陜西暫定名為饕餮紋銅尊的這件青銅器，甫一運抵北京，就到了馬承源先生的手里。一般情況下，青銅類的器物出土時，因為長期埋在地下，渾身布滿了銅銹。所以，要向社會展覽時，為使其達到較好的效果，就要進行一定的技術處理，而除銹是必不可少的一環。正是馬承源先生對這件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青銅器進行銅銹處理時，又使一個驚天的發現展現在了世人的眼前。

我在一份資料上摘錄了一段話，就是馬承源先生清除這件青銅器銹跡的記述。說是馬先生見其內腹底部平坦，當時揣度，肯定會有一篇銘文在那里。于是，他便小心地清除銅銹，細心地觀察銹跡下的變化，很快發現了遠古銘文筆道的痕跡。作為文物來說，青銅器之所以珍貴，很大成分在于它上面所刻的銘文。銘文的字數越多，記載的資料越豐富，那么這件青銅器的價值就越高。原因是，早期（特別是夏商周三代）歷史文獻對當時的社會情況雖有一定記載，但與近現代歷史記載相比較，還是很不夠的，而且還有許多謬誤，弄得人撲朔迷離，語焉不詳。要想準確地還原古代歷史，就還需找到當時的實據給予佐證。但是歷史研究家能夠獲得的直接材料少之又少，除了一些甲骨文外，最重要、最直接的材料就只有青銅彝器上的金文了。很大程度上，這些流傳下來的文字可以起到“證經補史”的重大作用。當然，器物本身的鑄造藝術和裝飾藝術，也是不容忽視的，也有其彌足珍貴的歷史文化價值。

經過細致認真的清理，一篇12行共計122字的銘文，赫然出現在這件青銅器的腹底上。馬承源先生解讀銘文，發現銅器是一位何姓古人所制，因此就為這件青銅器起了正式的名字：何尊。

尊是一種盛酒器，主要用于古代的宴席上。一般先將酒注入尊中放在席旁，然后再舀到壺里，放在席上飲用。有兩句古詩：“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講的就是這回事。有了正式命名的何尊，圓口方體，通高39厘米，口徑29.6厘米，重14.6公斤。相互對稱地鑄造了四道扉樓，口沿下飾有蕉葉紋，再下到了頸部又衍變成蠶紋。到腹部及至圈足部分，就一滿都是高浮雕的卷角饕餮紋了，自然的，處在落腳的部位就又是襯底的云雷紋。這便是后來，由馬承源先生多次說過的“鎮國三寶”何尊的基本造型，無處不莊嚴厚重，無處不美觀大方。器內底部的銘文，除殘損３字，余均清晰可辨。譯成現在的話，其大意為：周成王“初遷宅于成周”，告祭武王。四月丙戊日，王在京室訓誥小子。何的父親輔弼周文王。很有貢獻。文王承受到上天授予的統治天下的大命，等到武王攻克了商，則告于天說：我要建都于天下的中心（宅茲中國），在這里統治民眾、周王室。周王賞賜給何貝三十朋，何因此作尊，以為紀念。

這就是何尊至為珍貴的價值所在了。其銘文可與先秦時的典籍《尚書》中的《雒誥》、《召誥》等篇章互為補充，是研究周初政治歷史的重要史料。

除此而外，該就是銘文“宅茲中國”四字了。我在著錄譯為白話文的何尊銘文時，專意在括號里保留了銘文中的這幾個字。是想要引起大家的特別注意。我們都是中國人，身上流中國祖先的血脈，對漢語組成的“中國”二字，也便如自己的魂靈，滲透到了自己的每一根血管和每一根神經末梢上了。但我們有必要對這個可愛的名字做一個追根溯源的了解。

在此之前，從歷史文獻中可以查到“中國”這個詞組的文章，最早見于《尚書#8226;周書#8226;梓材》對周成王的追述：“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皇天把中國的土地和人民交給周武王治理。當然，這時候的“中國”有很大的局限，專指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地區。《詩經#8226;大雅#8226;民勞》中，也提到了“中國”二字，所謂：“惠此中國，以綏四方”。《詩經#8226;小雅#8226;六月序》中同樣地提到了“中國”二字。即：“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現在有了一個青銅何尊，使得“中國”二字的記載一下子有了至為厚重的證明。誠然，現在的中國隨著時代的推移，逐漸變得浩大而廣袤，其意也不是“宅茲中國”那個樣子，而成一個多民族團結友愛的龐大國家的國名，然其所具有象征意義仍然是重大的，深遠的。

1976年，中美外交的堅冰剛剛打破不久，我國文物部特擬組織一批文物赴美國展覽，美方有識之士，來函要求，參加這次展覽的文物務必包括何尊在內。而美方為了保證何尊的安全，為其投保高達3000萬美元。

這是何尊赴國外展覽少有幾次的頭一次。2002年，國家文物局制定文物等級，擬定64件文物永久性不準出國展覽，保尊是其中最無爭議的一件。

是啊！既為鎮國之寶，何尊就該寸土不離地守在中國的土地上。

秦杜虎符：追憶曾經的峰火狼煙

自然界里，老虎的王者地位是至高無上的。商周時期的貴族階層，十分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在為家族鑄造青銅器時，很容易想起虎的威猛以及虎的霸道，為他們鑄造一件以虎為形的青銅器，或者是有著以虎為紋飾的青銅器。譬如商代王室重器司母戊大方鼎，其耳部外廓就飾有一對虎紋，虎口相向，中間有一人頭，好像要被虎所吞噬。再是商王武丁的妃子，即那位多次受命，統率大軍南征北戰的女子，便有一件心愛的青銅大鉞，死后隨葬在她的大墓里，到1976年發掘出土，大家發現，鉞體的兩面肩部即雕飾了一幅雙虛撲噬人頭的圖案。我于2005年伏季去安陽殷墟參觀，親眼得見那件大鉞，只見大鉞居中的地方，是一個圓臉尖頜的人頭像，左右兩側，各有一只瞪目張舌的猛虎，向中間的人頭撲噬，散發出一種遠古生命的獰厲和恐怖的神秘色彩。

然而，這些還都缺乏一點兒代表性，直到我從一份資料上，看見了那件商代晚期的青銅虎食人卣，我才似乎明白了古人之于虎的認識，有著怎樣的象征意義。

無酒不成禮。在我國古代，酒是祭神敬祖，禮儀交往，宴賓會客等活動的必備之物，盛酒的青銅器，自然是為珍貴的禮器了。這里要說的虎食人卣，該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器物。它的表面大部分呈黑色，局部留有很薄的綠銹，紋飾繁縟，以人獸為主題，作為獸的虎，呈蹲坐狀，尾巴與后足為整個器物的三個支點，虎的兩只前爪抱住一個人頭，正置于虎口的獠牙之下作吞噬狀。人體與虎頭相對，人的手扶著虎肩，頭發向后紛披，從背后可見衣領和較窄的袖口。人的腿部還飾有蛇紋，腳踏在虎的后爪上。老虎立眉瞪目，張著的大嘴氣勢赫人。而人的表情似乎不為虎的兇猛所畏懼，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又稍稍上翹，似惶恐又似歡悅，好像在期盼著什么？

是的，在古人看來，虎的能量是巨大的，它可以溝通天與地，人與神。人有幸通過虎的齒舌吞噬，便能夠達到神人合一。從而獲得神的護佑，哪怕處在虎的血盆大口之下，亦覺神態安祥，求之而不得。

當然，對這一說法，有人可能是不同意的，這不要緊，大家盡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以豐富遠古青銅器中虎食人的那樣一種現象。

如法國前總統希拉克，因與著名青銅器專家、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先生有一次交往，即促成了虎食人卣（現藏法國地努奇博物館）到上海展覽的幸事。為此，希拉克還親筆寫了序言，其中有段話，是頗為人所咀味的。他說：在西方的神話里，人祖是宙斯這樣的人格神，變成動物去勾引女子。亞洲的神話則不同，是以神獸作為人母。此卣（專指虎食人卣）相傳出土湖南，而南方傳說正好予以有力的印證。傳說稱，楚國太子幼受乳于虎，一如羅馬建城傳說母狼哺養羅慕路斯與雷穆斯的故事。按說，深藏古墓中的物件大都銅綠斑斕，而令我們格外心醉，然而此物烏光溫潤，格外迷人，更符合中國古人偏好素雅的情趣。

籃眼珠的法國前總統希拉克，這么探究和評價虎食人卣，不知我們黑眼睛的中國人可同意？

對此問題，我是無意深究的。只說上古時期遠離中原的一些小邦國，卻也有著強烈的猛虎崇拜意識。譬如在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吟誦中，多次出現的夜郎國，在上世紀70年代，曾出土了一套頭銅釜的器物，其上便有一只雕鑄的立虎，造型之神勇，堪稱古代青銅器中的精品。為此我想，安睡在黃土深處的夜郎子民，有猛虎相伴身側，該是怎樣的一種福氣。

好了，不再扯了。再扯也是為我備細評說秦杜虎符而鋪墊的。

因為這也是個說虎的話題。

當然，在說這只軍中猛虎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對“符合”這個詞有所了解，古時候，作為一種信物的符，分而相合，就可成為定約和踐約的證明。所謂分，是指整符的剖分。所謂合，是指剖分的符相合成整符。這一分一合，說明某件事物的執行，已取得一定的成功。《漢書#8226;高祖記》有言，“與功臣剖符為誓”，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此外，居延漢代峰燧遺址出土的木符簡上，就常有“合符從事”的字樣，這更證明，“符合”一詞的來由，是從符的使用引申而來的。

大家現在在說明數量、形狀，或者是事實預測和判斷分析等情況下，好用符合二字，這該是舊日用詞的一種新解了。

我們知道，古代的符，類別很多，用途又各不相同，最常見，而且最為令人心儀的當是用于軍事目的虎符。也就是我在文中所說的軍中之虎了。

軍中所用虎符分左右兩半，右符留在宮廷帝王身邊，左符由中央發給地方駐軍和京師主帥，合符后作執行軍令的憑證。我沒有見過更多現已成為文物的虎符，不知都是些什么形狀。那次去西安南郊的陜西省歷史博物館，在展柜里看到了那個名曰秦杜虎符的物件，心里便砰砰跳個不停，感覺它的姿態太精美了，伸頸昂首，長尾翹曲，作走動形狀；虎符身體的銘文小篆，規整挺秀，瘦勁有力；其錯金技術之精湛，時至今日亦然光耀閃熠，尚如新制。難怪文物界尊稱其為中華第一符。

當天，我是陪同一位尚古的同學到陜博參觀的，見了秦杜虎符，他亦非常興奮，一連串問了我幾個問題，其中一個問題也是我所關心的，那便是秦杜虎符是怎樣發現的？

這的確是個問題呢。而且是個有趣的問題。其時，我還不好回答他，可在他走后，我想方設法找人打聽，這才知道秦杜虎符的發現是偶然的，我不由得會心一笑，細細想來，哪一件文物的發現不是一次偶然？只是這一次偶然太有趣了。

西安市南郊的北沈家橋村平整土地，還在學校讀書的少年楊東峰，放學后來到大田，幫助他家大人勞動。干了一陣活兒，在楊東峰又一次拿锨鏟土時，他聽到了土里一聲清脆的隱響，他知道鐵锨碰到一塊硬家伙了。是個什么硬家伙呢？好奇心促使楊東峰撥開浮土，從中揀出一塊拳頭大小的東西。因為裹著泥土，楊東峰就在锨刃上去刮，只幾下，就刮出一個狀如老虎的銅質器物來。當時，楊東峰還不知道此為何物，但在那個物資非常緊缺的時代，一疙瘩銅塊還是值些錢的。于是，到收工時，楊東峰就把他揀到的銅疙瘩裝在衣服口袋里，帶回了家中。

埋藏在黃土里2500余年，蘊含著巨大歷史信息的秦杜虎符這才又重見天日。這一天是1975年隆冬時節，這一年楊東峰剛滿12歲。

楊東峰把這塊銅疙瘩拿回家，看著好玩，就給了他的小妹當玩具。女孩子家的好處在于心細，拿了那塊粘滿泥污和銹斑的銅疙瘩，就先用水洗去所有泥污，這就顯出了一個銅老虎的形象，女孩子便就喜歡上了這只銅老虎，整日拿著把玩，時間一長，銅老虎表面的綠銹漸漸脫落消失，露出黑烏烏的亮色來，而且令人驚喜的是，還露出幾行金燦燦的文字來。女孩子不認識那些金光燦爛的文字，就拿著請教上了中學的哥哥楊東峰，結果那樣的古文字，哥哥楊東峰也不認識。但就是這一辨認，讓初具歷史文化意識的楊東峰，有了一個朦朧的，卻也是清晰的認識，銅老虎是一件寶貝呢！換回些錢來，或許能給自己做一件新衣取。

1978年11月30日，又長了三歲的楊樂峰，懷揣著銅老虎進城了。在小妹手上玩了三年的銅老虎，像是獲得了某種神秘的營養，變得玲瓏剔透，光彩照人。坐在進城的客車上，隔一會兒，楊東峰就要把銅老虎從口袋掏出來，湊到眼前看一看，坦率地說，楊東峰對銅老虎也有了愛不釋手的感情。他看著，也想著，覺得這只銅老虎還該有一半的，現在的樣子，像是被人從中腰刀劈出來的一半，凹凸有致，甚為奇異。便是到這時，楊東峰還不清楚這將是一件怎樣珍貴的歷史文物。

楊東峰滿心想的，就是用這只銅老虎換的錢，給他做一件新衣服。15歲的少年，已經知道修飾打扮自己了。

盡管楊東峰喜愛著銅老虎，喜得夜不能寐，愛得不忍釋手，但卻抵擋不住他對新衣服的渴望。于是，他懷揣著銅老虎，首先走進了一家廢品收購站，人家把銅老虎放在到臺秤上稱了一下，還不足100克，噼里啪啦地撥了一陣算盤珠子，這才摸出三枚一角的鋼蹦兒，攤在楊東峰的面前。如果楊東峰把那三枚鋼蹦兒拿上走，這件難能可貴的銅老虎，也許早就化成一泡銅水了。好在楊東峰沒拿那三枚鋼蹦兒。

楊東峰那個時刻想得很多，集中到一點上，他不認為銅老虎只值那個價。

于是乎，楊東峰把三枚鋼蹦兒推給人家，要回了他的銅老虎。他想，會有人識得銅老虎的價值的。這么想著，楊東峰向人打聽，去了位于東大街的西安市文物商店。在那里，接待他的工作人員倒也十分熱情，卻也弄不懂眼前的銅老虎是個啥玩活。最后告訴楊東峰，他們文物商店的業務有限，只許收購傳世品，至于出土品，他們是絕對不敢收的。這么拒絕楊東峰時，還給他指了一條道，讓他到碑林博物館去，那里是有識家的，那里也有資格收藏出土文物。

那里確有文物識家的，這位識家就是享譽陜西文物界的戴應新。

是碑林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領著楊東峰，一把推開戴應新兼作休息室的工作間木門。楊東峰膽怕再次碰壁，在從懷里掏出銅老虎時甚至有點急，一掏出來就捧到了戴應新的面前。

在考古界泡了多年的戴應新，并沒急著接過銅老虎，他先在桌子上攤開一方手絹，這才把楊東峰捧過來的銅老虎接到手，輕輕地，輕輕地放在那方手絹上。陜西的文物界，戴應新是不多的一個大拿，虛瞇著眼睛，把那半片銅老虎打量了幾眼，就很肯定地斷定，這只銅老虎就是戰國時期的杜縣駐軍將領所持的錯金虎符。

無法禁止的喜色掛上了戴應新的臉。

沒有遲疑，戴應新詢問了楊東峰的要求。誠實敦厚的楊東峰心里想的還是一套新衣。于是他說能給他１５元嗎？戴應新在楊東峰年少的肩上拍了拍，就去請示館領導，給他一下子獎了５０元人民幣。而且還給他出具了一份陜西省博物館頒發的表揚信。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秦杜虎符就這樣入藏陜西省歷史博物館，成為館藏文物中至為獨特的一件。

很長一段時間，已被定名為秦杜虎符的銅老虎，就在戴應新的案頭和枕邊放著，他反復揣摩，并查閱資料，艱難地破譯著虎符上的文字。不多的40多個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得到確認后，為我們的軍事歷史雄辯地印證和詮釋了以下問題：

一、通過虎符身上鑄金的“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興兵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的文字，弄清了該件虎符的身世，為戰國杜縣軍事首領所有，客觀地印證了秦國在少陵塬西周杜伯故國設立縣制，治今西安東南的史實。

二、客觀真實地反映了戰國時期虎符調兵的軍事制度。即五十人以上的兵力調動，都應有君臣的兩片符虎相合，方能執行用兵使命。

三、很好地豐富了華夏文明的寶庫。因為我們知道，連同這枚秦杜虎符在內，出土存世的虎符僅有三件，而其中一件還藏在法國的一家博物館里。

這三件古代虎符實物，數秦杜虎符最為精美，虎脊齊縫，錯金銘文，是其它兩件莫可能比。但這并不影響三件的虎符的功能，其實是一樣的，便是虎符上的文字，也僅只有秦之國君和王以及皇帝的區別，用法也是完全相同的。

出土存世的青銅虎符數量的確有限，而竹木質料的符物，卻相對豐富得多。不過，都只是些戍卒符、出入關符等，全都不及青銅虎符的威儀。

我們已知，古代符的使用范圍很廣，除了調兵遣將的虎符，就還有關卡上的符傳和符券等。官吏出入，皆由公家發給右符，到關卡上驗對左符。其他行商行旅者，要想順利通關，自然須向公家申請，出錢自買，才能得到。

1981年秋，考古工作者在敦煌酥油土漢代烽燧遺址出土文物中，就發現了許多竹木符。其中一枚用紅柳木削制的警候符，便是敦煌平望候官發給青堆烽燧使用的。符上的文字是：平望青堆燧警候，符左券齒百。這就是說，戍卒在烽火臺瞭望或外出巡邏，都要佩戴警侯符，證明身份并備以查驗。齒百，便專指木符右上角的刻齒，是合符對驗的標識。

此類符，都是由上級軍事機關制作后，直接發到烽燧的。

居延遺址也出土了許多竹簡，在研究中就發現了許多簡符的記載。其中一枚竹簡的文字是這樣的：始元七年（前80年）閏月中辰居延與金關為出入六木符券齒百從第一至第千左居官右移金關符合以從事……怎樣解讀這枚竹簡文字呢？專家的意見是，為居延都尉府發給金關卡的符券右券登記。符券的左券留在都尉府里，發給出入關卡的人以為憑證。出入關卡的人拿到左符券，到達關門，同已在關門的右券合符（包括長度、刻齒和編號相合），便可放行。

居延漢簡里還有記載公務活動、游士活動、邦客活動等符券的情況。

譬如專門從事游說活動的人，在大秦之地，是被受到嚴格限制的。他們走到哪里，都必須呈驗證件（符）。如果游士把符丟失了，麻煩隨之而來，就像我們今天的一些城市實行的暫住證一樣，你拿不出來，就要進行嚴厲的懲罰。誠如居延竹簡上的文字所記：游士在，符亡，居縣貲一甲；卒歲，責之。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翻譯成現在的文字，就是說游士居留某地卻沒有憑證（符），按秦律規定，在他所居留的縣，要罰一副鎧甲；居留滿一年，還沒有證件（符），就要加重誅責。

在一種特殊的情況，還可以折（斷）物為符。

這樣的事情在史書和傳說中不乏其例。時代較早的，便是陽城君與孟勝的毀璜為約。戰國楚悼王時期，墨子的弟子孟勝，得到楚國陽城君的器重。當時，陽城君在楚受到封國。有一次，他要孟勝幫助守好封國，拿出一件玉璜，折為兩段以為信物，對孟勝說：今后遇到大事件，分符相合，才得遵從我的囑命。不久，楚悼王病歿，楚國群臣憤而攻擊悼王的寵醫吳起，陽城君禍連其中。繼位的楚王治罪下來，陽城君無奈外逃，他的封國也被削奪。駐守封國的孟勝卻還遵守符約，對來接收封國的楚臣說：我受陽城君之約，替他守國。沒有他的半邊璜符相合，不能交國。結果，孟勝自殺身死，也決不違背符約。

孟勝的行為，讓我們的后來人，是太需要敬重了。他的玉璜符在歷史的長河中，不知湮滅在了哪里？沒人再能見識到，但他踐約守盟的精神，已經成為我們民族最可寶貴的財富。

幸運的是，我能很容易地看到秦杜虎符。

在我動筆要寫這篇短章之前，花了不多的一個起步價，打的去了西安南郊的陜西省歷史博物館，仔細地品鑒了一番秦杜虎符。我在驚嘆它的精美和神圣時，意識中“竊符救趙”的故事，倏忽顯形于我的眼前。

公元前２６０年，秦軍在長平之戰中大破趙軍主力，坑殺趙卒４０余萬，趙國從此一蹶而不振。來年，氣勢洶洶的秦軍又轉圍趙國都城邯鄲，城內得不到糧草補給，百姓們迫不得已，竟然相互易子而食。危急關頭，趙國派出使臣，從秦軍的重圍中偷渡出去，到達魏、楚兩國，痛陳利害，請求授助。魏王滿腹義憤，派出大將晉鄙，統率十萬人馬往救。然礙于秦軍的強大，魏王又密令晉鄙，率軍臨境觀望，不要擅自進兵。與此同時，援趙的楚國軍隊，采用了與魏一樣的策略，陳兵趙國邊境，觀望不戰。

身掛相印的平原君，心急如焚，日遣數次使者，向魏公子信陵君告急。

當其時也，魏之信陵君、趙之平原君、楚之春申君、齊之孟尚君，享有戰國“四公子”的美譽，他們各有門客數千人。翻看《史記》，發現司馬遷對“四公子”里的信陵君最為喜愛，在他身上用墨時，總以“公子”相稱，而對其他三位，則不痛不癢地稱之為“某君”。

信陵君堪為史圣所崇仰。他仁德厚道，禮賢下士，對人無不以禮相待，各地名士紛紛歸附，是以諸侯各國，十余年間未有覬覦魏土者。

秦國大軍圍困趙都邯鄲，遠在魏地的信陵君，焉能安枕睡榻，一次次面見他的異母哥哥魏王，請他務必下令軍前，攻打秦軍以救趙。但他的哥哥面子上聽他的勸說，暗地里還是不讓晉鄙用兵。信陵君心急如焚，卻也無計可施。卻好，他的門客里有位名叫侯贏的隱士，向他獻策了。是個什么計策呢？就是叫信陵君設法竊得兵符，去到魏軍帳中，誘騙晉鄙用兵。

何者為隱士呢？在當時的情況下，專指那些滿腹詩書的飽學之人，不慕虛榮，遠離人煙，去松林間種菜彈琴，高興了，在月色里去訪附近的山人，高談闊論，探討宇宙及自然之法則。侯贏就是這樣一個隱士，他太偏好窗前的寒梅，從其花跡里感知冬去春回的信息；他還偏好粗陶大碗，樂意與來訪的友人喝米酒吃狗肉。是這樣引得信陵君多次往求，邀他出山來，臥飲身側。

身側侯贏，給信陵君出的主意，使他喜不自勝，便去尋找魏王的寵妃如姬，求她幫忙竊符。

漢代的宮廷音樂家李延年，曾為漢武帝吟唱了一首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后人研究這首著名的樂詞，以為所寫有著如姬美艷的倩影。

求如姬偷竊虎符，她很痛快地答應了。

這與幾年之前的一些事情或許有些關系。當初，如姬的父親為人所害，輾轉三年，也不能報仇。信陵君知道了，派出門客，四處探訪，找到仇人，血刃其首。為此，如姬打心眼里感激著信陵君。現在，她有了報答信陵君的機會，便橫下心來，也要竊到魏王手頭的虎符。交予信陵君，助他調兵援趙的壯舉。

真實的情況是，如姬順利竊得虎符，信陵君指派力士朱亥，星夜單騎馳入晉鄙大營，合符后，殺死疑惑不定的晉鄙，奪得兵權，率軍擊潰秦軍，解了趙國之圍。文學巨匠郭沫若，在抗日戰爭期間，以“竊符救趙”的歷史故事為籃本，改編了一部《虎符》的劇本，為絕代佳人如姬設計了一個圓滿的形象。這個圓滿的形象讓人不忍目睹，就在朱亥錘殺晉鄙，信陵君奪得兵權時，知恩圖報的俏佳人如姬，去了她的父親墓前，拔劍自刎，為我們的歷史留下了一縷永不飄散的香魂。

三國時期，羽扇輕搖的諸葛亮把“竊符救趙”的故事又重演了一次。

赤壁之戰，曹操兵敗退北。諸葛亮審時度勢，趁著南郡空虛，密令勇將趙云奪城，城破擒獲守將陳矯，取得虎符。然后，以虎符詐調荊州守軍出救南郡，諸葛亮就密令張飛，繞道襲取了城中少兵的荊州；接著，用同樣的辦法，調出襄陽的守軍，諸葛亮又密令關羽，巧奪了襄陽城。

小小一個虎符，竟然襄助諸葛亮調開曹軍，兵不血刃地連下三城。

面對陜西省博物館的秦杜虎符，我的眼前滿是飛舞的戈矛與劍戟、烽火與流血……我閉上了眼睛，仍不能拒絕虎符向我的目光里入侵。

我看見秦杜虎符旁邊的一段說明文字，知道在一個緊急的情況下，可以不必相合君王的右符，點燃烽火以迎敵。這是對的，世間事物，如果不變通，就一定會有大的災難，譬如“竊符救趙”。

當然，我所看到的秦杜虎符不是“竊符救趙”的虎符，但這件虎符距今也有二千三百多年的歷史了，而如姬所竊之虎附，比之這件虎符，還要早上半個世紀。

我期盼那件沾染著烽火狼煙的虎符也能重現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