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奇散文

李宗奇，漢族，陜西合陽人，大學(xué)文化程度，有過部隊生活經(jīng)歷，現(xiàn)國家公務(wù)員，粗通俄語。作品先后發(fā)表于《讀者》、《中華散文》、《美文》、《散文選刊》、《隨筆》、《世界雜志》、《延河》、《延安文學(xué)》、《小品文選刊》等；獲2004年度全國報紙副刊研究會銀獎，入選《零距離——名筆下的靈性文學(xué)》大型散文叢書當(dāng)代作家之列，《2007年度散文精選》。

強(qiáng)勢

這一夜太漫長了，我的身子骨翻來覆去的與床抗?fàn)幹瑵M腦子是霧，迷迷糊糊的在思索。

去過美國的人，大多夸美國，好像美國是人間“天堂”。當(dāng)你由“天堂”回到人間時，冷靜的腦子會告訴你，“天堂”不是人呆的地方，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永遠(yuǎn)是可以用心靈觸摸的大地。

桂林市有個熊虎山莊，不看不知道，看過驚心跳。這個山莊有東北虎、華南虎一千多只，雄獅、黑熊幾百只，還有一些梅花鹿。

熊虎山莊的大門腦上有兩個雕像，一邊站著東北虎，一邊站著大黑熊，左右爪子拉著一條彩帶，上書寫著“歡迎，歡迎”字樣，給人一種祥和。

進(jìn)得門去，就不一樣了。這個吼，那個叫的，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顧了眼顧不上腿。

我們?nèi)サ猛砹耍瑒游锉硌菥褪Ｏ聝蓚€節(jié)目，導(dǎo)游黑女子帶著我們攆賊似地奔跑，好不容易看上了黑熊鬧花轎和“牛斗虎”。前一個節(jié)目，逗人捧腹，后一個節(jié)目，心驚肉顫。聽到這個“斗”字，我懵了。過去太多的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討回的是一缸又一缸苦水。如今，怎么又玩起了“牛斗虎”。

觀看現(xiàn)場，居高臨下，高墻旁圍滿的男女一個個喘著粗氣，一股股的粗氣彌漫著緊張的氣氛。一頭“小伙子”牛出現(xiàn)了，搖著尾巴，伸著舌頭，毛像緞子一樣滑溜，周身黑光發(fā)亮，四條腿又粗又壯，兩只大眼睛滴溜溜直轉(zhuǎn)，它的脊背直到尾巴，渾身圓鼓鼓的肌腱鼓凸，里邊聚集著無窮的氣力。這時，一只東北虎被放了進(jìn)來。東北虎龐大的身軀上勾劃著黃黑相間的花紋，貓型的大臉上長長的胡須威風(fēng)八面，血盆似的大口，銳利的劍齒，兩只大眼顯露出綠瑩瑩的兇光，強(qiáng)大的四肢，尖銳的爪子，一條小掃帚般的長尾巴，全身上下泛著“獸中之王”的霸氣。

“小伙子”牛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東北虎，廣播員和觀看者都在為它提醒和吶喊，牛發(fā)現(xiàn)了，牛警覺了，牛來勁了，不時與老虎斗起了智。老虎伏擊時，牛就拐著彎兒狂奔，老虎幾次撲捉，無功而返，整得老虎氣喘噓噓，氣急敗壞地用前蹄在地上刨起了土。老虎看似泄氣了，廣播員似乎也泄氣了。老虎還是老虎，只見它圍著樹叢轉(zhuǎn)了一圈，看似心不在焉，實在用計，當(dāng)它慢悠悠地向前走時，牛得意了，后蹄把土刨得飛揚(yáng)，小尾巴不啷鼓似地?fù)u，然后徑直向老虎沖了過來，一下子把老虎抵得打了個趔趄，老虎急了，與牛打斗了起來，虎用前爪緊緊地把著牛的脖子，一只后蹄把“小伙子”牛絆倒在地，用厚重的身軀壓著牛，牛還是牛，猛一使勁，把老虎摔倒在地。牛與虎在地上攪在一起，前滾后翻。牛終于掙脫了虎，小尾巴豎立的像一把劍，又一次仇恨般地向老虎沖去，老虎也狂了，怒吼著迎了上去，血盆大口緊緊地咬住牛的脖子，嘴里發(fā)著低沉的聲音，牛痛苦的慘叫著，舌頭耷拉了出來，相持幾十秒后，“小伙子”牛的慘叫聲由高到低，由大到小，慢慢地沒有了聲息。

頓時，現(xiàn)場一片寂靜。

尋梅

偏偏碰上個端端，一年一度的南京梅花節(jié)讓我撞上了。

梅花山啊梅花山，紅梅紅得火樣，綠梅綠得生翠，白梅白得晶瑩，黃梅黃得如金，紅、綠、白、黃交汁成梅一樣的海，海一樣的梅，揚(yáng)揚(yáng)灑灑著玉潔冰清的韻致。在梅海中穿梭的男女加老少，一個個的笑上了臉，一個個的聲出了腔。我把鏡頭對準(zhǔn)一株株的梅，喀嚓不已。一會兒彎著腰，一會兒跪在地，一會兒依偎著梅，一會兒又后退幾步，也不知是我瘋了，還是梅醉了。驀然間，我看到一個妙齡女郎，從樹上摘下一朵梅，捧在手上親吻著，鼻子用力地在吸，雙眼緊閉，幸福漾滿了白里透紅的小臉蛋。我問：“姑娘，這是什么梅？”

“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

“這是梅山上最珍奇的一棵梅，名叫‘比較流水’。”

“比較流水？”

“對呀。一般的梅，花瓣也就五瓣，也有七瓣、八瓣的，這朵梅，我數(shù)了一下，二十八個瓣。”

“啊，真奇。你怎么找到這棵梅？”

“為了找到這棵梅，我打問過不少人，最終是一個老花工告訴我的，我真幸運(yùn)。不過，你也挺幸運(yùn)的。”

“幸運(yùn)，幸運(yùn)。”

我全神貫注地對著這棵梅，照全身，照局部，照枝頭，照花朵。一不留神，這個姑娘消失了。

我在梅海中尋覓著，走著尋著，尋著走著，十二尊亭亭玉立的白色雕像映入眼簾，這是《紅樓夢》中的十二金釵。太陽的光芒把雕像照得多彩，梅花的五色把雕像映得多姿，由此，我想到了《楊門女將》。宋代楊門滿門忠烈、精忠報國、前仆后繼，除一脈單傳的男兒楊文廣之外，就剩下以佘太君為帥的十二巾幗，這十二巾幗多么酷似這梅海中十二棵碩大的紅梅。

說也巧，這時省戲曲研究院院長陳彥打來了電話，問我：

“人在哪兒，晚上有戲。”

“啥戲？”

“青春版式《楊門女將》。”

“嘹——”

“你看不？”

“兩個啞巴對話——沒說的。”

“哎——愛看秦腔的，都是老陜中的‘正宗’。”

“你沒看我的名字中有個‘宗’字嗎？”

“對，對，名副‘奇’實，名副其實。”

走了一天的太陽困了，乏了，回家去了。月亮姐姐又來值班。

劇場的鈴聲響了，燈慢慢地暗了下來，舞臺中央凸顯出《楊門女將》四個凝重有力的大字，給人一種視覺上的沖擊力。

這臺由省戲曲研究院陳彥領(lǐng)軍精心打造的青春版式《楊門女將》，從編劇、導(dǎo)演、演員、舞美、劇裝、音樂、唱腔、特技、插曲，無不給人一種全新的概念，愛國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氣概如春梅綻放，似春潮涌動，觀之令人耳目一新，聽之使人回味無窮，說其震撼心靈毫不為過，道其催人淚下順理成章。劇中的主要演員魏艷妮、孫艷、宋娣娣、楊靜、張曉蘭、李江偉、崔江和楊運(yùn)，把佘太君、穆桂英、楊文廣、楊七娘、柴郡主、西夏王、采藥老人和牽馬人張彪扮演得惟妙惟肖，念、唱、做、打如紅梅爭艷，一招一式似傲霜斗雪，劇分七場幕幕景景環(huán)環(huán)緊扣，劇情演繹喜悲怒激浪浪逐高。

過去，我看《楊門女將》多了，把佘太君幾乎印在了腦子，她百歲掛帥，她唱腔最多，她與劇中的主要人物都有交鋒，是劇中芯子。陜西人都知道老藝人任哲中，他演的《周仁回府》堪稱一絕，人們送他的雅號“活周仁”。我說，二十多歲的魏艷妮不簡單，她站如松，坐如鐘，兩眼炯炯有神功，開腔語感千人驚，笑聲爽朗波難寧，把個佘太君演活了。十九歲的孫艷演穆桂英再合適不過了，其扮相俊俏，聲音甜潤，文武兼?zhèn)洌嶂谐蕜偅褌€楊門女將同仇敵愾、忠義報國的情感表達(dá)得淋漓盡致。楊文廣的扮演者是個十五歲的姑娘娃，一臉稚氣，扮相卻豪氣滿懷，聽到父帥楊宗保在邊關(guān)陣亡之時，疾步中挾著赤心瀝膽，第一句“誰道楊門無兒男——”的行腔中每個字都是從骨子里唱出來的，字字滴血，聲聲飲恨。又一個十九歲的楊靜扮演的楊七娘神而威，眼中的火，臉上的恨，口中的詞，滿身的功，全然一副浩然氣。不到二十歲的崔江扮演的采藥老人出場晚，唱腔少，動作卻難。你看他，沙啞的唱腔激憤填膺，字字如綿中抽絲，走路若黃鐘頓步，擺須似云絲拂面，翻滾同蛟龍滌水。令人難忘的八姐、九妹、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八娘、孟懷遠(yuǎn)、焦廷貴和小跳蚤各具千秋，就連穿云過霧的小演員也如老兵出征一樣整齊和雄健。

演出過程，我的心神凝固了，淚水沒有了主，任著性兒撒落著。謝幕了，灼熱的掌聲才為我的神安了主。

這是一幫孩子演員，二十出頭掛大帥，十六、七啷噹歲居然挑起了大梁，不容易啊，太難了。她（他）們的童年是在寂寞中度過的，她（他）們的才藝是在汗水中催生的，她（他）們的卓知是在淚水中釀泡的。度、催、釀的三合一，都凝聚在一個練字上。練嗓音、練身技、練眼神、練合諧，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夏練三暑，冬練三九，直練得一腔苦水肚里流。五年寒窗苦，勵煉終成才。

沉思中，我又想起了梅。“疏枝橫玉瘦，小萼點珠光。”（杜甫詩）花兒嫩小，卻也偉大。花兒凋謝時，它踏著積雪來，花色滿園時，它踩著風(fēng)兒去。在人心浮躁、物欲橫流的當(dāng)今，有多少這般風(fēng)姿文雅、晶瑩透亮、清香雋永、枝干挺拔的孩子，為民族戲曲的弘揚(yáng)和昌盛，在默默地挺立著。

我從她們?nèi)缑返男δ樦校吹搅饲厍坏南Ｍ突鸺t，這些孩子中會綻放出多少朵“中國戲劇梅花獎”，我說不清。我想說的是，戲迷朋友們，咱們享眼福，過耳福的日子還厚著呢！

白事文化

自然

父親四十多歲的時候，大病一場，直病得母親把家中能賣的都賣了，錢借得親戚鄰里誰見了誰躲，病老不見好。母親聽人家說，照一張相就會好的，是說相片會吸走人身上的病魔。于是，母親陪著父親艱難地走到了一個叫王村的小鎮(zhèn)，在郭師傅那里照完相后，父親顯得輕松多了，母親臉上也掛上了笑容。說也奇，回家不久，病居然好了起來。從此后，父親胸前吊著大口罩、病怏怏的半身照一直懸掛在家中。這張照片一直陪伴著父親走完了八十二年的人生歷程，又陪伴著父親走向了另一個世界。它，是父親的護(hù)身符。

我把父親的護(hù)身符叫做自然。

古語說得好：“道法自然。”

生活在自然界的一切都叫自然，只是屬性和類別的差異而已。

自然也是一個永探不休、恒求不止的謎。

大凡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來的，都是有靈性的，也是有生命的，更是有情感的。

執(zhí)事

城和鄉(xiāng)的叫法不同，差距便隱于其中。

城里人去世后，把料理后事的叫治喪。農(nóng)村人去世后，把料理后事的叫執(zhí)事。

執(zhí)事一般都是農(nóng)村中的人芯子，雖是一個短暫的過程，卻在人們的心目中留著永久的印痕。

我村已故老支書，明事達(dá)理，為人厚道，謙和，不抽煙，淡茶酒，不管誰家過事，都請他主理。尤其可憐人家過白事，那更是精打細(xì)算，一分一文都看在眼里。樣樣事兒打理得清清如水，沒有一丁點馬虎或可疑。事過完了，主人滿意，客人高興，鄉(xiāng)黨叫好。

另有一年輕人，聰明過人，帳算清得如一群胡桃進(jìn)了肚子，克啷啷的響。誰家過事，他總是頭上帶著鏵，一個勁兒往里鉆。時間長了，他終于鉆進(jìn)一個老實人的事里。他一朝執(zhí)權(quán)在，便把令來行。執(zhí)事的幾個緊要關(guān)口都安排了自己的人，東西進(jìn)，東西出，一個人說了算。瞅著空兒，還夾煙裹酒又拿菜。白事過后，關(guān)著門在家里平帳，然后樂呵呵地生裝一身清。周圍的人眼亮，都說他咥美了。

夜奠

我怕一個字，奠。

這個字出現(xiàn)的概率低，位置卻顯赫。不是在花圈中央，就是在靈堂正中。誰家出現(xiàn)了這個字，誰家就彌漫著悲涼和痛楚。

夜與黑聯(lián)姻，大多天昏地暗，星月無光。

夜與奠聯(lián)在一起，無異于雪上加霜。

夜奠是一種家祭活動，等同于城里人的告別儀式。不同的是，一個在夜晚，一個在白天。

亡人入土的前夜，便是這種祭禮了。

大門外，祭棚內(nèi)燈火通明，四周圍滿了人，龜茲的四桿嗩吶或?qū)χ魬?yīng)，或仰天嘶鳴，小鼓被擊打的滾豆子的響，銅釵兒忽緊忽慢地磨擦著，難過在凄涼中紛飛。

看奠由當(dāng)?shù)氐娜逖湃藫?dān)當(dāng)，表情肅和，一字一板。

移靈（安放遺像）、上香、化紙、舉哀后，是安主戲《祭靈》，老藝人一會兒提袍甩袖，吹須瞪眼；一會兒碎步前移，雙手擦掌，在文武場面的和諧下，唱腔如泣如訴，字字滴血，眾人喝采聲聲。接著獻(xiàn)三牲（豬頭、全雞、全魚），獻(xiàn)干果（色味不一，吉數(shù)為八），獻(xiàn)水果（時令），獻(xiàn)飯食（十碗葷素搭配）。下來是祭奠，兒子們身著孝衣，由大到小，分層上香，叩頭思哀，以在眾人之中彰族顯丁。不管靈前的地怎么僵硬，又如何凹凸，孝子們男一行，女一行，跪得端端正正，在膝蓋疼痛中，思念著逝者的養(yǎng)育之恩，教育之德，尺寸之功。

祭文

祭文古來有之，它是終結(jié)人生的句號。

這個句號中囊括了太多太多，字里行間透射著逝者的滄桑。它沉沉地慰籍著逝者，默默地啟迪著后人。

我的故鄉(xiāng)有兩個能人，一個叫黨現(xiàn)宗，年輕時曾為自己的志向背井離鄉(xiāng)，只身一人在西湖上租了一條木船，站立湖中對天呼號，傾訴心聲，當(dāng)了一回李白。中年時，在合陽辦起《睢鳩》詩社，火紅如夏。前不久，又走訪了八十多個苦焦的家庭，從一個又一個父母的心窩子和淚水中，掏出了農(nóng)村人供娃上學(xué)的艱難，寫出了轟動一時的散文集《沉重的母愛》。寫祭文是他的拿手戲，親朋好友，有求必應(yīng)。祭文寫就后，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亂，衣服穿得整潔無比，站立靈前，表情肅然。其錚錚之言，朗朗之聲，哀哀之情，教育了逝者的兒女，降服了觀看的百姓，逝者聽了也會感動的。

另一個叫楊培民，是他的搭檔。上懂天文地理，下通紅白喜事，滿肚子的睿智和機(jī)趣，說話字正腔圓，帶著磁力，不開腔，文縐縐的。一開腔，話能拉一火車皮。他理政說規(guī)矩，官司論法理，朋友交往，狗皮襪子沒反正。鄉(xiāng)黨誰家有了喪事，他與前者珠聯(lián)璧合，一個導(dǎo)，一個演，把一個常人視白事為“亂事”過得整整所所。

我說，如果誰給我這樣的權(quán)力，我會立即任命你倆為“紅白喜事兩院”院士，那倆人聽了，笑得出了大聲。

貼對子

對聯(lián)（俗稱對子），始于五代，興于明清，從皇皇大帝的金鑾殿到庶民百姓的茅草屋，隨處可見。

對子，紅事兆吉祥，白事寄哀思。

貼對子，是我們老家對逝者追思的一個隆重儀式。龜茲吹吹打打，前轟后擁，孝男孝女白白一身，緩緩前移，由近及遠(yuǎn)跪拜門前。執(zhí)事手里端著盤子，盤里放著對子、漿糊和小糜糜條帚，依次以靈堂、大門、祭朋和席前貼上一幅幅的對子。撰寫對子是文活，一般是村里的儒雅人所為。講究的，要請合陽縣書協(xié)主席王德榮先生，先生一頭白發(fā)，人剛性耿，字里透著骨氣和滄桑，觀之，給人一種視覺上的沖擊。

靈堂：

音容難覓

寒夜沉沉，兒女泣血靈堂，傷心難禁萬滴淚。

冰月冷冷，子孫悲聲天地，哀痛不覺九回腸。

大門：

哭父憶母

嚴(yán)父競辭塵，想當(dāng)年數(shù)十載經(jīng)寒暑履冰雪風(fēng)雨凄苦，負(fù)荷如山，為生計東奔西走，受遍人間磨難，今盛世家昌，樂享洪福，孰料積虛勞神，上蒼不怙，北堂含笑離兒去。

慈母早歸天，憶往昔多少事敬婆母、睦鄉(xiāng)鄰，家務(wù)冗繁，犢情似海，育子孫嘔心瀝血，吐盡春蠶柔絲，嘆春風(fēng)燕賀，喜敘常倫，怎奈頑疾突發(fā)醫(yī)藥無治，南窗飲恨入夢來。

祭棚：

大家同哀

三山傾淚哭標(biāo)范

二水失聲吊哲人

席前：

愧對鄉(xiāng)鄰

尊祖訓(xùn)，薄葬先父，厚待朋鄰，自古親是老家人，感重恩，儕輩斟酒三叩首。

承家業(yè)，幾間瓦房，千重友誼，永遠(yuǎn)明為故鄉(xiāng)月，報大德，游子設(shè)宴一片情。

回禮

人愛人容易，人被人愛，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了。

我們村前后幾年走了兩個年齡稍有差異的老漢。

前者，人聰慧，行事短。雖然在外干著事，別人要抽他一根煙，難。等他走了的時候，找抬轎的，可費了執(zhí)事的不少口舌。下葬時，填墓的只剩下兩個人，兒女哭，鄉(xiāng)黨笑。

后者，沒文化，心卻長。一生跑腿傷神的為可憐人說著媒，成全了不少兒女婚事。誰家遇上白事，他撲得比誰都?xì)g。他常說，人生在世，要行陽善，積陰德，不光對自家好，也對娃娃好。

他走時，在外打工的男女都紛紛回到村里，看上老漢最后一眼，送上老漢最后一程。耽擱的工錢不說，來回路費就有上百元，甚至幾百元。

人哪，活在世間不容易，往往神游天際外，禮向地上求，好事做得多了，就像那老樹的年輪，拐來拐去的劃著“回”字，劃得久了，付出的好就得到了報。

迎門戶

門戶，門戶，是一個家的出門形象。

農(nóng)村老（死）了人，執(zhí)事要給親戚說喪，什么時間埋，是小埋，還是大埋，龜茲是一班子，還是兩班子，說的一清二楚，以使行門戶的親戚心知肚明，門戶面前人人平等。

說喪的走后，行門戶的親戚就忙活著炸輪（一種油食）、縫死人蓋的繡花被被、蒸花饃、買干果、水果、煙酒茶、訂花圈、交仙鶴、紙扎、購花炮、做人相，一應(yīng)俱全。

埋人的當(dāng)天，親戚鄰里一大幫開著手扶拖拉機(jī)，抬著食撂早早的就到了，男的靈前上香，女的柩旁告齋，幫忙的登記門戶，時不時的為先后順序爭執(zhí)紅臉。

迎門戶時，大門戶擺滿十幾張桌子，排成長龍陣，龜茲又是吹，又是唱，武藝能上的盡上，以擺闊顯貴，舅家的門戶、女家的門戶和外甥的門戶一比高下。

當(dāng)哪家的門戶受到眾人的好評時，哪家人會笑得合不攏嘴。

對話

化紙又叫燒紙。

農(nóng)村人去世后，什么時間，什么地點，燒什么紙，是有說頭的。我的鄰朋賀強(qiáng)說，這是周文王之弟周公旦留下的周禮，我沒有考證。

造紙術(shù)的發(fā)明者叫蔡倫，陜西洋縣人，死后魂歸故里，葬于家鄉(xiāng)。我拜竭過他的陵墓，墓冢高而大，上邊長滿了荒草，不，這是造紙的料。墳頭有一堆涅磐不久的紙灰，靜靜地凝聚著，像在訴說著什么。

人剛?cè)ナ罆r，悲哀重重，情感難抑，燒紙就勤些。時間久了，心理承受在慢慢地減釋，紙燒得自然也稀疏了，以致于到后期燒紙的間隔長達(dá)一年，意在讓子女淡忘過去，以開始新的生活。

紙分下焙楞紙、飯時紙、時辰紙、明寅紙、七齋紙、五十日紙、百日紙、周年紙、兩周年紙、三年脫服紙。

其實，燒紙是活者與逝者的一種對話，以淚水洗刷內(nèi)疚，以訴說傾吐慰籍，以紙錢、紙衣化補(bǔ)虧欠，了卻兒女心愿，求得心靈安妥。

出紙

紙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古今中外，陰陽兩界，都在紙上做文章。

農(nóng)村老（死）了人出紙，就是城里人貼訃告。

出紙是埋人的重頭戲，就像古戲唱到了八意圖。孝子們身穿白嶄衣，孫子輩頭頂黃樓樓，重孫輩頭頂紅樓樓，賢孫輩頭頂藍(lán)樓樓，親戚按遠(yuǎn)近穿一身白的，穿白上衣的，穿白褲子的，戴白帽的，排列有序，在執(zhí)事的引領(lǐng)下緩緩出門，龜茲的六桿嗩吶上全了，一個個仰脖而吹，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臉蛋上的兩腮一鼓一陷的，吹得凄凄慘慘，催人淚下。兩副銅釵兒和一個小皮鼓，敲擊得人勾魂動魄，路人自然而然地站立兩旁，指指點點。

到了城門外，孝子們和親戚跪滿一地，執(zhí)事小心翼翼地把一張寫滿逝者的生平簡介、去世時間、叩拜人士的紙張貼在墻上，又在下方的地上燒著紙，不等灰飛煙滅，哭聲大作。親戚中的強(qiáng)勞力趕忙攙扶著幾個難過不已的孝子，碎步移一陣，滿地跪一片，若遇降雨或飄雪，更顯蒼悲。

路旁常有觀看的老人擦著眼淚，我不知他們是難過走了的人，還是哭著自己的惜惶。

入殮

把逝者裝進(jìn)棺材，叫殮。

入殮，那就是一個嚴(yán)謹(jǐn)有序的過程了。

十里鄉(xiāng)俗九不同，在陜西這塊土地上，有的入殮時間在埋人的先一天，有的在當(dāng)天日出前，有的在上午十時許，我們那兒在埋人當(dāng)天的半后晌，也就是下午的兩、三點左右。

入殮，像安家，即使逝者生前苦些，兒女再難，也要讓去世的老人住得好些。棺板一般多是松木，條件好的，也住柏木，如今柏樹少了，價格就明顯的大。

棺材里，先撒些帶籽的棉花，意在子孫興旺。再鋪些老麻紙，以連通地氣。麻紙上，兒女們隨心壓些銅錢，讓逝者手頭不緊。接下來，是鋪褥子，長子的褥子靠身，其次按遠(yuǎn)近走。緊靠逝者身的是大女的繡花衿，蓋在逝者身上的是長孫女的繡花衿，繡花衿上放著重孫的鑲馬。再下來是蓋被被，若是男的去世，按舅家、外甥、女家、孫女次序蓋；若是女的去世，按娘家、女家、外甥、孫女次序蓋。逝者枝葉大了，也有被被蓋不完的，只好置于棺蓋之上。

末了，蓋棺定論。

遠(yuǎn)行

合陽把出殯叫出喪，我覺得樸中含古。

人走累了，會坐下來歇息一陣。

出喪，也就是辛苦一生的人，要走出家門，歇息到另一個安靜的地方。

過去長安城里有一些鼓樂社，分為僧、道、俗三派。為什么叫鼓樂，因為鼓是牛皮鞔的。牛一生為人辛苦不休，死了又被人用皮鞔成大鼓小鼓，敲擊著取其精神，魯迅說的俯首甘為孺子牛，是讓人們學(xué)習(xí)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品德。

鼓是一種魂，在樂中起著旗手指向的作用。我們家鄉(xiāng)出喪時，龜茲要在大庭廣眾之中擊鼓。父母一方去世，要“打三圓”，父母雙亡，要“打五圓”。“圓”就是鼓，“三圓”有鼓一大兩小，“五圓”有鼓一大四小。龜茲中的壯漢，抹胳膊挽袖子的，運(yùn)足了氣，提神瞠目，兩只鼓捶擂得大鼓驚天動地，擊得小鼓響如滿地的胡桃在一起猛撞，助手們有的頭頂一撂碗，有的肩和臂上放著盛滿水的四個碗，各人嘴里吹著兩只嗩吶，為了亮眼，一個個的站在凳子上，使勁兒顯擺。手持小銅叉兒的，在空中飛舞中撞擦響亮，圍觀者在吆彩聲中沉醉于這一古老的交響曲之中。

起轎了，孝男孝女披麻戴孝，男的在前邊領(lǐng)路，女的扶轎痛哭，逝者隨之遠(yuǎn)行。

土丘

聽說，“文革中”毛主席曾給某省革委會主任談話時引用過一首詩，詩曰：

人活七十古來少，

前除年少后除老，

中間光陰不多時，

且有炎涼和煩惱。

世上錢多掙不了，

人間官大坐不到，

官大錢多憂轉(zhuǎn)身，

落得自家白頭早。

請君細(xì)點眼前人，

遠(yuǎn)近高低新舊墳，

一年一度埋荒草，

清明大半無人掃。

這位大主任聽了，頓悟。

我喜歡這首詩，屢屢販賣給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