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愛民,上世紀六十年代生于西安,曾在蘭州某大學任教,現居西安。1980年開始詩歌、散文、隨筆和文論寫作,著有《非此非彼》、《眼睛的沉默》、《馬語》等,有作品被譯成日文、英文。
勞動路和湘子廟街
從城里去勞動路,要從西大街向西,出西城門,經過西關正街到了西梢門十字,才能看見勞動路自北朝南的牌子,十字路口以南叫勞動南路,北路位于北邊。
四路汽車在南路口上有一個??空?,但不叫勞動南路站,而叫西梢門站,此處上車下車的人大多去了勞動南路。607路由北向南穿過勞動路,開往高新區的電子城。還有許多沒有路號的中巴,也從勞動路上經過。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到過勞動路,是去西關機場,那時還沒有勞動南路,北路則剛剛初具規模。南路很短,通向機場的東大門,周圍是零星的菜地,有幾家民航或空軍的單位。
在此之前,我一直住在西安,勞動南路則是絕少來去的。我印象中它是一個與飛機有關的地方,不等走近,已經能聽見巨大的引擎聲。
在西安生活,我先后住過的地方有:小湘子廟街、北院門、大慶路。大學四年里住在翠花路的陜財院。工作之后,從蘭州調回西安,原單位在西后地有宿舍,也在那里短暫地住過一段時間。住地的變換,多與生活有關,于我自己實屬無奈。一九九三年底,我調進了勞動南路附近的一家單位,父母又住在大慶路,每天就在勞動路的街面走動,直到現在,一直沒有改變。
湘子廟街代表著我在這個城市生活的童年記憶。它是安靜的。沒有什么可以打擾它,像壇中封存的老酒;北院門處在浮動的狀態,已經印象模糊;大慶路則是老家與新家的標界,就此我離開了父母,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勞動路是我現在的生活,我每天要到那里去上班,隔兩天又經過它,到大慶路上去看父親。
地方對于人在意識形成的初期是重要的。個人的記憶需要憑借它作為依托和參照。我自己心里底色的元素卻是沒有勞動路的。也許是年齡的緣故,在我開始踏上了勞動路之后,而它卻很少能夠形成為我主觀的加入。我在它的街面上。來了去了。去了來了。
西安城南和湘子廟街一帶仍然影響著我。我的記憶似乎永久定格在了那里。這些年,我內心潛隱的向往便是對它的不斷回溯。我在勞動路上每天重新開始,但卻依賴于對湘子廟街的不斷回溯。湘子廟街是始終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它給予了我在勞動路上行走的能力源。西安城就這么大,而我自己住過的地方畢竟更有限,真正能像種子種在我心里,成為我身體一個部分的地方,更是微乎其微,而我現在生活工作在勞動路上,也并不是對它缺乏情感關注。
我自己這些年在不斷改變。成家之后的生活壓力也隨之增大,少了清靜,多了許多無名的隱憂。從勞動路上經過,也都是來去匆忙。許多事情,于自己內心所想是本不可為的,但卻每天都在眼前發生,而我還明確地知道其中的曲直,卻依然順從著,年復一年,聽任著擺布,又無力改變。有時候走在勞動路上,我所經歷的陌生的事情,變得更加陌生,只有童年住過的湘子廟街,還能讓我感覺到平靜。
自從我住在了勞動路附近,南段一帶先后建起了兩座過街天橋:西工大西門口的那座建的要晚,只因學校擴招,學生宿舍蓋到了東桃園村,才有了必要,主要是為了方便學生上課。我每天要經過的民航天橋,比西工大的天橋要早建許多年,它在民航大廈與我們單位的大樓之間橫過,我每天不得不從上面過,原先勞動南路的馬路中間沒有擺放鐵柵欄前,我一般不走天橋,而是橫穿馬路到單位。現在的情況是:早上八點。從七樓下來。經過民航家屬院的大花壇到東大門。向右五十米上天橋。下天橋后向右再五十米。再走四層樓梯。
去年冬天西安也遭遇了罕見的冰雪天氣,下班之后,勞動路上的行人已經稀少,我在天橋上看見過一個中年男乞丐,低頭跪在天橋當中,面前的瓷碗放著零星硬幣和小面額的紙幣。有時候乞丐是一位婦女和一個孩子。我弄不清楚他們是不是一家人,他們乞討的時候同樣都跪著,同樣沒有言語。后來清掃積雪的工人以為有人在天橋上堆積起了雪堆,結果發現是凍僵的乞丐。聽同事說起這件事情,也沒有再問是不是一個中年男乞丐或是一位婦女和一個小孩。
我在西安的生活就是由路開始的。早先是湘子廟街、北院門、翠花路、大慶路。有一段時間是蓮花池街、蓮湖路。還有書院門、南院門?,F在是勞動路。自從高新開發區建成以后,勞動路的南端也被打通,相接著開發區里的主干道,這樣繞過科技路,從唐延路上還可以通向西萬公路。從西萬公路可以進南山。
這些年,我的生活變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只剩下了兩條路:湘子廟街和勞動路。我本以為曾經走過其中的一條或另一條,兩只腳能夠配合一致,步調統一?,F在我時常還覺著,其中的一只腳其實一直朝前在走,另一只卻在往后退,不斷地朝著兩個方向相反的盡頭。
向后回頭的路應該是湘子廟街了。還要朝前走的路一定是勞動路。兩條路,一前一后,盡在眼前,原本又深不可測。這樣想并不見得有趣,在我也絕無只屬于個人的特殊用意。它們就是我現在身在其中的生活。
胡基
我們那里人把“土坯”不叫“土坯”,叫“胡基”。打“胡基”就是做蓋房用的土坯?!昂辈⒎窃醋躁P中地界上,可能與胡人造房筑基有關,這之前人們把建土房稱作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后來這種方法在我們那里得以效仿,才有了打“胡基”的說法。打“胡基”在關中道上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尤其是夏天。挖來的新土在院場的空地上涼醒,用锨鋤搗輾碎其中的圪垯,撒一遍遍清水,接下來該給土添筋。添筋就是給土沫上勁,在備好的土里加“麻刀”,是棕樹皮麻桿碾碎后制成的細絨毛。添上筋“胡基”便有了耐性。經營制“胡基”的粘土是手藝活,摻和攪拌,翻挖醒歇,都靠規矩掂量。土里不能沒有水氣,水又不敢太多,捏在掌指間不貼不膩,松軟適宜,還得覺出勁量。坯模箍實扎牢后,培上土,刮板,濾掉??蛎胬锒嘤嗟耐粒槐橐槐槟檬N在上面捶搗,成形后還得醒干,板結硬實了,才拿去壘山墻。這樣做的好處是經濟、滲氣、簡便,房子冬暖夏涼。打“胡基”是先于造磚房之前的事了。與這種古老的手藝相伴,私底下還流傳著一種說法,被當成是男女合和天地陰陽之事。男人通常樂意在這個過程中說那方面的閑酸話;婦人也曉知那一層的意思,只是她們還不斷借著理由,到扎堆的男人中間去。打“胡基”的事情就是這樣:一方面是它的本身;另一方面是它的衍生。性的話語在它的過程里不斷重復出現,場景永遠都是那么其樂融融。我腦子里一度有過這方面的聯想,充滿好奇,以為這當中一定潛藏著別的秘密。“胡基”如今已很難見到,那種事情也變得愈來愈簡單,但石錘怎么看都還像是男人的陽具。
一個人的公園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每逢“五一”或“十一”這天,我都要隨學校組織的隊伍,穿上白襯衫,系著紅領巾,到興慶宮公園參加游園聯歡。這一天家里會給我帶上面包和買冰棍用的零錢,之后的時間更富有意義。
后來從記錄片電影上得知,北京、上海、杭州等全國的大城市都在搞這樣的集體狂歡,舉著紅旗,牽著彩球,演一些小節目,領導人陪著西哈努克親王或是賓努首相,還有到訪的恩維爾#8226;霍查同志和朝鮮勞動黨的成員。
興慶宮公園于我就像是節日。
我就是夾在這一片熱鬧的聲浪里去的興慶宮公園。記不清楚是否看見過賓努首相,但因興慶湖的池水,我對當時園內高音喇叭說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至今記憶猶新,還能唱“長江滾滾向東流,葵花朵朵向陽開”。
在一個意識形態的感召力和統攝力空前的歲月里,興慶宮公園呈現出的激情和活力是前所未有的。以后恐怕也不會有。此后,我再也沒有看到它被納入國家的節日和儀式活動的范疇之內。這個與唐朝皇帝的一段風流故事有關的園子,恢復了它的平靜。
興慶宮公園就此在我心里播下了種子,成為我區別辨認自己出生地的地標。我從前以為興慶宮公園離我的住地距離很遠,隨著年歲的增大,我不這么看了,其中伴隨的個人在時間之中因成長而擁有的空間偏差感,也非常有趣。只是現在常從興慶宮公園的大門經過,自去年又免收了門票,而我像是被什么東西羈押著,沒有自由之身,更沒有閑暇進去,安靜地坐一會兒。
興慶宮公園有花前月下,亭臺樓閣,湖光山色,西安人在其中戀愛也正常不過。我的小舅自小由我母親撫養著,上世紀六十年代參軍到青?;匚靼蔡接H,帶著他的女朋友(后來我的舅媽),領上我去興慶宮公園劃船,盡管我玩得盡興,興慶湖水也美,那個時代戀愛的方式,使得他在二人之外多余地拎著我,為的是回家后向我媽證明他守著當時戀愛的基本規則。如今我的小舅媽已經過世,小舅也退休在家,興慶宮公園里的那段經歷還將留存下去。
工作之后,我去興慶宮公園的次數變得多了起來,因為同事的朋友在南薰閣做廚師長,三五好友,在湖畔的閣樓上小聚,甚是快慰。見我們到來,崔國興師傅會親自掌勺,每次少不了紅燒海參,三鮮小薈。海參細膩嫩滑,三鮮淡而別有意味,伴著湖上吹來的習習涼風,就像南薰閣的名字,能叫人迷醉。
我正是那個時候有了閑暇得以在園子各處隨便走,對它的了解才算更進一步。人們那會兒似乎將要把興慶宮公園遺忘了,除了住在附近的長者在園內散步。打拳之外,絕少有其他人來涉足,置身其中讓人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也是在這段時間里,我愈發對這座偌大的園子有了親近感。一座唐皇家園林,它的滄桑今昔均藏在了靜默之中,擁有的輝煌也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在興慶宮公園更適合對于歷史的憑吊,但誰都再也無法回到夢里的唐朝。
興慶宮公園也同我個人心靈的成長有關。當我獨自面對它的時候,我能察覺到我的心靈在經歷著它的撫慰,清晨或是黃昏時,這樣的感受更為真切,它還像是一位寬厚的長者,在不斷靠近我身體的另一側,接納我的方式,讓我只感到的是氣息。
不知阿倍仲麻呂紀念碑是哪一年建起的,周圍綠樹環抱,靜穆、素凈,園里的工作人員會定期清潔附近的環境,游人多數會在此駐足佇立。這位日本的留學生是幸運的,一千多年之后,異國他鄉的人們還記得他的名字。
西安是一座與心靈最直接貼近的城市,沒有戰爭紀念碑,也無凱旋門之類的建筑,但有興慶宮公園。王朝和皇帝的宮殿在它之上早已不復存在,現存在的古代建筑,如大雁塔、小雁塔等皆與信仰和心靈有關。碑林之中現存的關于宗教傳播的石碑,說明了它骨質之內由來已久的氣度。
我們是靠切身經歷來對一個地方進行自我確認的。相同的經歷,一樣的地方,感受卻因人而異。興慶宮公園或許有著別樣的往昔,那些被載入史冊的風雅逸事,在我看來并不重要,當興慶宮公園被用作公共空間之后,它如何構成更多人群當下具體真實的生活。這些才是它更需要關注的部分。我到這座故園里來,并不是要尋找大殿宮柳,它的功能,切合了我身體的切實需要。
關于興慶宮公園,在我首先是個人對它的記憶,然后才是集體記憶。它讓每一位來者都擁有了不同的心情,接納了他們不同的感受。
興慶宮公園就掩映在這種寬厚從容的氣度之中,它無聲的滋養著西安人無法更改的氣質與性格,并安靜地保存著多少代西安人的個人記憶和經歷。生死離別,情愛煩愁,包括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在興慶宮公園里的價值已彌足珍貴,使它的歷史在今天得以輝煌,也讓今天的生命一代一代變得久長。
消 息
我與原先單位的聯系這些年里已經很少了。消息讓我在最初離開時與它依然能夠保持著聯系。我起先有空還去看以前的同事,也常在電話里聯絡,隨著時間的推移,往來減少,以至像現在一樣,變得多年音訊全無。
這不能算是人情冷暖使然。二十多年里,每個人都有要做的事情,大家在生活里奔忙,被驅使著與一些人事靠得更近,同另一些變得疏遠,其中都有各自的理由。
生活讓我自己在這些年里變得更加孤獨。我沒有理由埋怨環境和周圍的人,在一個功利和人際關系充斥的空間里,活著實屬不易。只是由于純個人的原由,我時常無法與這變化的節律合拍,不斷地萎縮于個人內心的空間,想尋求一點靈魂的安妥。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在生活里再普通平凡不過了,但我時常卻感覺到了痛,無法言喻的痛。它長在我身體之內最為隱秘之處,控制著我,讓我過著另一種與現實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時間點上與原先的地方脫節了。一些人在那里來了去了,或是春風得意,或是郁郁寡歡;還有人一直在心里算得仔細,在時間里枉費心思。
我慢慢養成的習慣,像是我身體的能動使然,它靠一點一點的壘積形成,讓我根本無法察覺和看見。我的眼力在增強,同時又衰微,這是各種功利誘惑長期熏陶的結果。我自己的身體也像是一臺機器,開始為我所想要的東西而不停地轉動。
我在自己潛意識里發現了一種被植入的根深蒂固的東西:一個被放大的自我。它只會通過對自身的辨認來確立自己。它看不見別人。這是一種不斷下墜的凝視,麻木、空洞,沒有任何參照。從起先的排他開始,形成視覺的盲點,到最后來依然能看,卻什么也看不見。
我已習慣于接受各種的安排,聽任擺布,心安理得,平心靜氣。一次次的放棄和退后,讓事情從身旁經過,然后自己也像是掉進了激流的漩渦。
那個像旁觀者一樣的人是我自己嗎。他看不見由于這樣的習慣對于別人造成的傷害。他潛意識中那些灰暗的東西,被碾碎摻合到日常的行為中,已經日積月累地帶給了別人的不愉快。當他的同事痛苦的時候,受到不公而委屈的時候,他依然能夠快樂嗎。這當中或許還有合理的借口,有人情關系與同事情誼。正是這些東西滋養了愈來愈大的吃人的胃口。
充盈著這樣的“溫情”,忘記李東于我是最自然不過的了。
回想那時與他的相處,已超出下屬與上司的關系,還成為了朋友,這在我隨后的工作經歷中已絕無僅有。我的婚事,是他來操辦的,完婚的前一天,他還拎來了兩只大暖水瓶。許多事情他不說,內心有對我的期許與愛護,像月光一樣柔和明澈。我們的相處不在功利層面,他對我一無所求,只因內心的想法相近,彼此就有了牢靠的感覺。
他接納了我身上的缺點。我是在同他的交往中逐漸學會了對自己的確認,之前我只是一個關注自己的人,是他讓我明白了這樣的關注,絕不意味著自我的封閉,還需要對于別人的容納作為支撐,牽涉到對待他人的態度。
這二十多年里,我干過不同的工作,到過許多地,也見識了不少的人事,每天都能聽到各種的消息,唯獨沒有關于李東的。
昨天,我陪女兒到政法學院參加專業課初考,李東的兒子在電話里找到我。說他爸爸前天去世了,并說之前,他爸爸要求他一定要把這消息告訴我。
小雁塔
就像孩子們手拉手旋轉。圍繞空心的圓柱,臺階遠離身旁的樹木房物徑直升起。屋頂和樹冠之上的景象,星星點點。流動中的全景視野,在天空的靠近和展露里依次打開。還有夢里的記憶。
小孩經歷著真實的幻覺。他極力要記住腳下的每一級臺階。塔樓總共有11層,由下朝上,遠離地面;從上而下,回到起點。向上的路也是向下的路。起點同時是終點。
臺階意味著一種中性的介質,彼此相向溢出,又環環相扣,像鏈條組成的傳送帶,置換出異樣的情境和奇特的游歷。
向上的過程漸次成為一種暗喻和提示,就像天空的承諾,沒有應約的到場,只是空闊本身。
塔樓是一部裝置和再生產的機器,抑或是迷幻之光的組織構型,不斷地再生產出深度空間的新奇性光譜。
漆黑的爬升過程,始終規約和保持著感覺的單一向度。區隔劃分單向度的知覺系統是不同的級層,是由平面構成朝向四方的立方型。只有塔樓的頂端才是敞開的全景視野。
與孩子翻看連環畫的經歷極其相似,一頁連接著另一頁,一樣的同一性等待著同一性,一階重溫著另一階的回憶。
時間和空間的褶皺在塔樓里被永久的展開。它不像手風琴的褶皺那樣,伸張的是同一性,呼出的是新奇性。它是攤開、組裝和連接在一起的同一性,是永久不變的同一性組成的新景觀。
不是為了居住,也不用作紀念,只是需要登臨。在登臨中身體和靈魂也得到了牽制。
小孩子走在塔樓圍墻外的街道上,恢復了來時的平靜。
瓦庫
瓦庫的意指,在詞之上留住了更多的想像空間,尤其被植入當下的情境之中。這是一個被泥瓦分割排列重構的平面,折彎的廊、堂廳與獨立封閉的開間。石頭和流水,以及佛教造像,鑲嵌在不同的區域之內成為“場”的有機結合,這些東西也像是同時刻入了時間的維度里。灰褐色的泥瓦,無論作為整體和碎片,無論被平鋪還是懸列并排著,都像是古典和現代知識的重疊和褶皺。
角落里有盆栽的植物,屋頂上空縱橫的鋼管,切分出邊角線,以及光影的折返,不僅僅與瓦庫之外的空間形成對接,還構成了與天空溝通的管道。
沉落、飄散、彌漫,在斷裂的架接中并行著成分不同的元素。雨滴遮蔽的玻璃窗影射出的情境,是情境本身的影射。
混沌轉瞬閃現。進出往來的人群?!吧谡Z言中的經過”。單行道。統一性遺失之后,瓦庫破碎的碎片強度增大,像蛛網聯結擴張,呈現整體的片斷。
瓦庫作為一種空間布置和時間裝置,是由零件拼接成的。不同元素的接口、張力和咬合,影響著這臺機器的運轉。時間的軸線并置,橫貫其中的核心,是不同經驗的錯愕、提示與移動。絕不要問瓦庫想說什么,該質問的是坐在這里的人。瓦庫借由何種方式,空間凸現了無盡的展示。能回答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黃海,另一個是我,叫杜愛民。
《眼睛的沉默》后記
這么多年,我一直都沉默著。
在空漠孤寂的人生感受里,我學會了同自己說話,同自己相處交往。我在過去近十年的時間里,在夜深人靜時把自己身體里的感受和響動寫給自己看。我知道,我最牢靠的伙伴,有時候會從我的身體里走出來,與我交談。就這樣,在迂曲漫長的生命暗夜里,通過寫作,我看見另一個我,跑過來安慰我,照看我,傾聽我眼睛里的沉默。
寫作是我返身回到自己的一條路徑。在路上我可以左顧右盼,停下來歇息;也可以加快步伐,勇往直前;還可以高聲說話,或沉默不語。寫作是我個人自己的事情。但我自己清醒:這其中沒有資格替別人代言。
我是在同人群的長期隔絕中,面對自己而寫作。我不為別人,也不為別的去寫。寫作只是我個人的行為選擇。長期以來,我為那種匿名的、抹去面孔又純粹的個人化的寫作所包含的精神性而癡迷。我信任匿名的時間、地點、人物和匿名的寫作本身所具有的公正性。我喜歡單純、具體、個人化和私人性這些詞語所具有的活力。不存在卑瑣與清高,也沒有對錯。只有離開生命,才能撰寫生命。只有遠離人群,才能接進生活,而不是再現生活。
我頂多只能算是半個自己個人經驗史的撰寫者,還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作者。作者是誰,對我而言,是對無數“未思”的背誦,是我在寫作中真正要探尋的問題,是關于自我的一種新型的關系。作者不是一個人稱,而是一種自我關系,是一個認知過程,是每一雙張望的眼睛里都殘留的像迷一般誘人的沉默。是這些活生生的東西,具體的人和生活的細節,包括疑問,給我帶來了寫作的鼓勵和快樂。是寫作讓我獲得了另一種獨特的經歷,讓我能夠在語言之路上行走、感受并且重溫,讓我感到身體之中更深刻的安睡,讓我看見眼睛的沉默所蘊含的巨大的力量。
有人將寫作本身顯現的生命奇觀看作是一座迷宮。迷宮處處都是路,也意味著隨時隨地的走失。一旦進入,便首先被它的新奇性和不確定性所淹沒。
設想迷宮的中心或心臟有無數條向外延伸的道路,確實極其有趣。博爾赫斯的迷宮中心有一個生命,一個半人半牛的怪物或神。迷宮最初就是為了掩蓋人與一頭白公牛的戀情而結合生下的怪物所建造的。迷宮中心蘊藏著一個謎。迷宮的建制是另一個關于謎的謎中之謎。人為了迷惑而搭建,因為愛而投入迷宮。但建造迷宮并非為了將人引入岐途。迷宮是用來保護和囚禁半人半牛的怪物的。借助迷宮的隱喻,博爾赫斯呈現出了語言游戲背后深刻的寫作和生活的倫理,這便是一種持續的迷惑和不斷的分叉。
關于迷宮的中心或許只是一種傳說。也許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中心。有的只是虛空。迷宮只是一個充滿著矛盾的假說,是語言瞬間即時的離合流動,無時不在,經久不息。它是一種冥想,是虛空本身的構成。但它具體涉足到了“未思”之思,具體指問每一位作者,能否實現并在任何程度上展開另一種別樣的寫作。這才是作者面對的寫作現實。
寫作的意義,是空位的意義,是空出了肉體和精神的場地。沒有內在性,只有哪些危險是最為危險的詰問。被分類在一個地點,充當資格的囚徒,引誘忠誠的人正式進入知識和地位等級領域,坐官方的交椅,歸入一個學科的類別之內,最后獲得穩定的地位,在??驴磥肀闶撬劳?,是作者和寫作的統統死亡。身份僵化了思想的姿態。而往往被歷史所嘲弄的,是那些把自己當作意義主宰的目的論者。撤回那個總是凌駕于事物之上的“知識分子”的道德和教育的角色,是??聦τ谧髡吆蛯懽鞯膯⑹?。對我個人而言,在今天它顯得彌足珍貴。
散文文體的獨特性,為別樣的寫作提供了自律和種種的可能。這是一種變動、向下、直接、破碎的東西,是眼睛的歷史里擱置已久的沉默,是我個人的注意和察覺。
散文文體本身還孕含著更大的智慧。它具有讓各人以個人名義說出簡單的東西的神奇魅力。我是一個普通人(起碼在寫作時),正如一位作家所言,在經歷過嚴重的自我感喪失之后,傾心于貫穿整個身心的多樣性和強烈感覺時,散文寫作給予了人真正個人的名義。
我喜愛散文文體的另一個原因是它的包容性:人人都可以是作者。我喜愛作者這個詞甚于喜愛另外一個與之有關的詞——作家。作者在我看來更厚道本分,而散文寫作,無需端架子、擺姿勢。
我寫《眼睛的沉默》,是因為在我看來沉默中隱約可見我個人命運的無形現實和一個作者的寫作現實,以及超越這些現實,創造新的可能的奧秘。能夠引領我走路的,不是天邊地平線上的無限奇幻,是我所看見的眼睛里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