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勤,1980年生于延安。2000年以后,開始跨文體寫作。2007年,通過東芝SD卡發行全球首部電子小說《五卷書》。
恭王府
恭王府。當年我看周汝昌先生的紅學名著《恭王府考》,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因為看病而路過此地。還有,輔仁大學的舊址也不遠,顧隨先生當年正是在那里授課,我看到過先生當時的照片,十分懷舊。雖然現在已經不適合懷舊了(所謂懷舊,只是一種情懷,用以自警,有何不可),但那些當年的見證人畢竟還在,葉嘉瑩女士仍然十分動情的回憶當年與顧先生的師生交誼,說是在那么特殊的年代里她走上了古典文學研究的道路,居然能填詞唱和,在抗戰中經營心中的意境。那是他們爭取到的,心香百炷,風雅不絕,如今都成了往事。還有郭沫若先生的故居也在不遠處,不管世人如何評價郭老,我始終把他當作詩人,“我為我心愛的人兒燃燒到這般模樣”,看他后來酬和毛主席的那些詩作,就知道他晚年異常復雜的內心。近百年以來,一個詩人在中國的命運是多種多樣的,有康有為的榮辱悲憤,有梁啟超的不滅深情,有蘇曼殊的驚艷凄美,有李叔同的刻苦清冷,有魯迅的碧血丹心,有柳亞子的報國無門,有聞一多的轟然倒地,有徐志摩的意外空難,有朱湘獨白式的自殺,有陳夢家從詩人到學者的蛻變,有穆旦的沉潛,有艾青的淚水,還有郭小川熱情的贊頌,最后我想還有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有金克木先生的掛劍空壟,有啟功先生的浮光掠影。老杜詩云:“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所以,今天我來瞻仰他們的故居,憑吊一番并不是太遠的歷史,臨風懷想,一灑同情之淚也并不過分吧!
攜帶者的新文化運動
在等待檢查的過程中,我不斷受到暗示腎可能有問題,醫生常常與我談話,他們的只言片語都成了我作出推斷的依據,但是在檢查結果沒有出來的情況下,我似乎也不必自尋煩惱。是的,我何必因為看到別人的命運就認為自己也有同樣的遭遇(這個科里住的病人有不少是腎積水),但別人不正是另一個我嗎?可能性總要落實,總要人來承擔!此時,我的心態又近于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出奇的平靜,不管結果如何,我都不可能被動搖。我曾經說過,無論如何,我目睹了我的一生。
那天下午,我開始思考“攜帶者”的命題,想到自我的攜帶能力。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終生不敢毀傷,古人以為“有一日之生,則受父母之生于一日,即受天之化于一日”,可是我的攜帶能力正在經受攜帶過程的考驗。
人,天然的鍛煉了一種自我攜帶式的生存方式。在攜帶過程中反對追問,追問是比較狹窄的思維,隨時都會枯竭,追問有它自身的局限,因為本體不能通過追問來安慰,絕對的意義不存在。但是人的自省能力隨之增強,這涉及到了解的程度與自信的限度,自信來源于了解。但是,不存在一種自我的毀滅(自殺),自我并沒有這種能力。因為作為整體的靈魂它是交付與無限小的無限個體去零碎攜帶的(批發),自我毀滅微不足道,如此微茫的爆炸不可能引起任何有意義的生存反省。所以,我發現,作為古老的現象學的傳統表現在生活當中即是所謂的地久天長。“營營青蠅,止于棘。”這種溫暖而耐心的描述正是基于對生活格調的欣賞與消解。在這種頻繁富饒的現象學當中,即歷史的元素排列中,生存者的溝通成為可能,時空的限制毋寧說此時只是一種禮貌性的試探,時空它隨后即將表現出浩瀚的真實與友誼來追溯整體靈魂的生存事件,以便個體的攜帶者獲得他的攜帶理由。
靈魂,為什么我說它是作為整體性的特征被人描寫與接受的?這僅僅只是我個人安慰個體死亡事件的一種角度或闡述動機?此時,用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說明身體(肉體的短暫與有限的物質暫時聚集、演繹)也是沒什么不可以的。
我能想像作為整體的靈魂它貫注個體的過程與規模。那么,所謂攜帶者這時分成兩個層面:1、攜帶靈魂。2、攜帶個體物質的聚合形式(身體)。這兩種攜帶同時構成了攜帶者現象學生存的基本要素。
老子說,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無身吾又何患。這是攜帶者最起碼的反省層面。
按我的描述,攜帶者第一攜帶著從整體中來的靈魂,第二攜帶著物質。現在簡單稱為第一攜帶與第二攜帶。顯然,問題的關鍵是攜帶者是什么?它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是從虛無中誕生還是復歸于虛無,抑或它仍然是有,是存在方式的展現物?攜帶者是什么?這是生存的激情所在。是我能夠信仰生存是作為一種雙重攜帶的發生過程。
攜帶者的可信程度?作為雙重因素的攜帶過程,它能夠堅持嗎?放棄其一而選擇其余怎么辦?攜帶此時不能認為它是一種重負,否則生命就是苦旅而且毫無意義。所謂負擔是外在的物的屬性,不應該指身體。靈魂更無負擔的性質,比微風還輕,如同無力的揮手與夢中虛無的呼吸。身體并非負擔,這是基本命題。否則攜帶者無所攜帶,又如何描述生存事件的現象呢?簡單的說,上帝并非攜帶者。我(人稱意義上的我)是唯一真實的攜帶者。
生存事件無一不是生存的線索,進而使我們與這個世界溝通。
文明特征:幫助與安慰。來自現實層面的具體的幫助,不同于心靈所需要的安慰。幫助永遠是與本身所受的煎熬密切相關的一件同位事件,停留保持在具體的人生境況中,而又常常被事實左右,顯得特別無奈。幫助者力不從心,受幫助者無從報答。雙方始終都處在困境之中。但是我承認,幫助仍然是這個實現層面中最使人感激的正面的力量。
那么誰又是同行者?男?女?個體提出同行者這一概念的時候是極其矛盾與痛苦的。它到底是需要同行者,還是不需要?
所有死去的人都構成一種安慰。可不可以說活著的人就是攜帶者。如何知道自己是攜帶者?不能懷疑自我的攜帶能力。而是應該反省他作為攜帶者的身份。
傾訴者的定義是否成立?人類作為年輕的品種產生了所謂的新文化。(新文化是迫不及待的傾訴?)維柯(1668-1744)早就提出了“新科學”的概念,可與中國文化的“復古”概念相參照。動物園的名字可以改為:老品種展示基地,而且已經含有紀念的性質了。必須在更基本的立場上提出“動物園”這一概念,而且不分新舊品種。世界有生命的歷程不過短短幾億年。人類作為最晚出現的品種,所表現出來的不穩定性使我震撼。
文化勢必表現為一種新文化的概念。我以前提出的模擬系統仍然有效,模擬是完備的、文明是自足的,所以存在著很多系統、很多文明形態,相對真理是真理的特征。活在文化中意味著:一種新的生存方式,一種既非脫離原本(或者是元始)生活又非改變的新方式,在這種生活中文化要素的符號與象征意味凸現。
所以有新文化運動中的解構主義傾向。勢不得已,也在情理之中。解構既非還原,更非超越,乃是一種在此文化環境之中自我要求此文化系統的獨立清醒的生存運動。
我又一次提出人的品種意識,新品種,新問題。——此即解構。所以說不存在還原,還須進一步從“原”中過渡,生存是無法還原的既定事實。等閑平地,波瀾已盡。而波瀾又動遠空。
動物世界與動物園
當我的迷茫與日俱增之時,我也就更加懷念那些“老品種”,那些人類最初的朋友,那些把生存的事當作唯一信仰的存在者。詩人袁旦說,生存有一種向存在回歸的過程。〖這個過程層次如此:存而論者(圣人)→存而思者(哲人)→存而感者(眾生)→存而動者(動物)→存而生者(植物)→存而存者(石頭之類)→存在。箭頭表示回歸方向,最后,整體的存在肯定了一切存在。〗鳶飛戾天魚躍于淵,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所以我們人,總是羨慕那些自由自在的飛鳥游魚,贊美花開花落臨風玉樹,感動于玉石琳瑯珠光寶氣。
我決定去一趟動物園,馬上就去。當我們人類沉陷困惑之時,它們大概還好吧?事前我完全沒想到這一趟動物園之行,會給我帶來新的打擊。當我到了北京動物園門口時,就發現事情不妙,買票的人那么多,難道他們都已經相信了生存是一件古老的事?他們僅僅是參觀,帶孩子來玩,他們來是為了拍照,他們以為紀念很簡單,他們將一無所獲。或許他們總有明白的一天,或許竟完全忘記了今天的經歷,更不會知道:當時,還有我注視過他們。(這是同胞之間回顧的深情啊!然而他們不會記得我。)
動物園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我的思維完全處在一種奇特的分裂之中,以至于文字是如此的支離破碎。
動物的非自然性退化與生存困境。變態不僅僅是成長中的現象而且是成年以后一種新的困境。動物的心理是否發生了變化?
1、熊貓睡在破爛的水泥地上,光線黯淡,空氣凝滯。
2、神鷹,生活在3000—5000米地區,飛翔高度7000米,如今蹲在一座兩米高的假山上。據動物園的工作人員說,這只從美洲來的神鷹已經在此生活了二十多年,它還有一個同伴,在八十年代死掉了。
3、非洲鷲珠雞在酷熱的沙漠生出藍色的羽毛,如今在溫暖濕潤的動物園。
4、各種不同地區的老虎生活在一起。慣于夜間活動的黑豹,白天被游客的嘈雜聲以及相機的閃光燈不斷干擾。
5、還有那些可憐的海豹,老是被捉弄,在表演節目,頂氣球、鉆圈,有什么意思呢?
6、一只小猩猩被飼養員抱著,在飼養員的引誘下,與游人一起照相,擺一些生硬的動作,假裝得到自然的樂趣,其實游人都緊張的要命,害怕猩猩的意外攻擊。
7、棕熊、白熊,來自不同地區的熊,都生活在一個大水泥坑里,有時喝游人的可樂。
等等等等。總之,差不多每一種動物都遠離了他們的故鄉,生活在陌生的地方。其實它們已經沒有故鄉了,世界已經落入人類之手,人(這種單一品種)成為衡量世界的唯一標準。
人與動物接觸的方式,動物園的方式。只剩下這一種無趣的方式了,那種供養寵物的方式不在我的討論范圍之內,因為那些寵物早已經不是動物了,它們更像是人。
動物園里到處都是人,看不到動物。動物僅僅是作為標本式的生存方式嗎?人自己有可能成為標本嗎?
動物這種標本式的生存方式,產生不到100年。打破了原本自生自滅的方式。以前看關于發現類的紀錄片,顯示了人類那種一貫的大驚小怪的方式。科學家常常報告又發現了新的物種,同時又說某某物種又消失了。發現的原本是他們不知道的,消失的是他們暫時再見不到的。他們的發現與遺憾都無重大意義。相反,古代中國人的態度就是較為可取的。比如,瑞獸的傳說,獲麟的故事。它們這些吉祥的動物都象征著人倫秩序的重建與啟示,發現物種表現為一種命名方式也就行了。至于惡獸,韓文公曾經寫過祭鱷魚的雄文,廓清了物種的生存范圍各不相同互不侵犯,極力避免直接沖突與矛盾的激化;周處曾經斬殺過威脅親人生存的巨蟒然后進一步的反省到自我的品質,等等。
對野生物種的馴化,我們親切的稱為家禽、家畜。很成功的方式,不必再越雷池一步,不必造次。我們的先人其實已經試過了,只存敬畏。比如說,兩棲動物是地質劫難的遺存,十分尖銳的生存例證。能不敬畏?
物種轉化的契機是偶然的。比如恐龍的滅亡,就是一次真實的物種劫難。人類是新品種。古人對世界的認識從來就不是想像性的,《山海經》中所描述的世界很難以想像的方式展開。這種真實的認識并不導致對于真實的毀壞,不像現代人的不甘心,以科學的名義推動科學的發展。
種族的消亡。巨人、矮人的傳說,真實不虛。夸父、七個小矮人。這些傳說還保存在古老的民族記憶中。種類的繁衍,膚色與體征的不同。達爾文、法布爾的研究起始于人類自身生活的局限性與廣泛的生命認同感。
目前,提出解散動物園的想法也是極其不現實的,因為它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世界被人類改變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世界將成為人類孤獨的舞臺。但是,世界上仍然存在的動物將會成為人類未來巨大的負擔,物種之間宏大復雜的體系將把人類拖進去,人道主義將面臨殘酷而荒謬的考驗,所謂的人道主義最終將會破產!那種懸崖勒馬式的古典生存方式如今變成了災難自我醞釀的翻版,到時候,無動于衷的人類將迎來措手不及的世界格局。尼采在百年之前、在陌生的街頭、在蕓蕓眾生的注視下抱住一匹老馬而痛哭,我不知道是為什么?瑞典未卜先知的詩人斯特林堡嘆道:“我自成人以后,教科書也讀完了,對人類的糊涂不再感到大驚小怪!”
隨著動物園式的生存方式的推進,動物世界最終將消亡。人把自己生活的世界最大可能的搞成了一個人類自己的動物園,與此同時,一個生態化的、完整的動物世界消失了,一個多重視角、矛盾論的、支撐性的世界消失了,有限度的自由消失了。以至于人在動物園里敢面對一只美洲黑豹嬉皮笑臉(僅僅是因為兇險的豹被關在鐵籠子里了),這種無限度的自由讓我感到生活枯燥乏味,人類所謂的自由原來是一場空歡喜!
然而,動物園當中那些動物的生存成為了一種借口。人們替生存找到了理由。這有必要嗎?生存帶有強烈的目的嗎?空氣、陽光、水有意為生命制造表達?造化難道是配合或捧場?所以,動物園式的生存方式是過激的、可疑的、復制性的,各地都有動物園!各種不同的動物不應該同時在如此同一的生存舞臺當中被強制展現,世界消亡了,世界不再是遠方。世界不再是完整的了,反而有些多余。比如我感覺,長頸鹿是假的,袋鼠是假的,而一個外國朋友可能會覺得熊貓是假的,金絲猴是假的。最后,我覺得動物園是假的,是不能成立的。讓動物們都回家吧!但是它們的家已經變成了動物園。人既然已毀壞了它們的未來,它們自己也不可能去尋找過去,所以我想,人類恐怕已經流浪的過久,從當初被拋棄的童年開始,他們在此時(成年以后)已經十分疲憊了。從一開始,他們就離開了家。而動物們,那些值得敬畏的老品種,它們是在最后,才失去家的。盡管它們也不是十分從容(面對人類,它們如何從容),但它們的記憶中會省去許多(或者更多)恐惶零亂的片斷。相對于人類,幸福終究在它們那邊。一切仿佛都結束了。一切仿佛剛剛開始。重復的記憶與永恒的絕唱同時浮現,往事仍在眼前,沒有結束亦未曾開始,新品種的人類慢慢修正新文化,在克服了傲慢與偏見之后,不再認為自己是世界唯一的標準。(詩人侯耀晨說:文化就是一個克服傲慢與偏見的過程。)
城市隨筆
城市是孤獨的一次象征性安排。我一次又一次想起維柯定義的城市概念,城市起源于收容所(避難之地)。這個收容所暫且不要把它理解成無家可歸的人的集會,先不要這樣說,因為他們都不想回家。通常意義上的家的概念被城市刷新了。
城市是家的寫意與夢幻。人要在城市當中一次又一次的完成他們對家的敘述與整合,但目的并非是回家。所謂對家鄉的眺望是矯情的,這個動作在古代中國是詩性的回首。(蘇軾之于四川,庾信之于江南,孔子之于魯,周公之于豳。)
桃花源記是對政治的反抗,而不是對城市的反抗。陶淵明所要求的隱居生活不是針對城市生活而言的,仍然是與政治有關。所謂結廬在人境,他心中并無城市概念。
城市的興起與陌生人有關,大量的陌生人是作為客人來到城市的。一段時間以后,城市不再是不幸者的最終歸宿,誰又能說他們都是失去幸福的人呢?喜歡城市的人本身就是城市的產物。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城市見證了別人的苦難生活,收容所的意義已經完全被所謂的繁華掩蓋。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一種新型的經濟關系已經興起,繁華令人恐懼。古代日中為市,然后各自回家。現在,不需要回家了,城市就是你的家。
然而,厭倦總是在滿足之后。就算你不厭倦,那說明你是單獨的一代人。但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就產生了厭倦。人,太容易被滿足。馬爾庫塞描述了這種“單向度的人”,哈貝馬斯發現了所謂的“公共空間”,文明深入了,現代性的城市開始崛起。
然而弗洛伊德說,是文明(城市的靈魂)導致了不滿。當我們失去了最后的回歸之地,故鄉也無法再一次被描述。于是詩人閻安寫下這樣的句子:“我是夢的孩子,我是世界的孩子,我居住在我的玩具城里。”我們看到,一個以世界為舞臺的孩子卻只能住在玩具城中。玩具城暫時超越了現實之城,仿佛一次由于疏忽而導致的機會,少數人在其中得到了補償與解脫。然而王者(正是那個孩子)不可能再一次歸來。
《紅樓夢》研究:
性騷擾時代的文化特征
題中應有之意往往會變成題外話,《紅樓夢》的文本價值被所謂紅學的煙霧所籠。比如,關于后四十回是續作(偽作),不如前八十回,這種說法極其幼稚,主要是盲目。若不是胡適先生當年提出來,現在這幫人能看出來嗎?我就不信。續《紅樓夢》的作品很多,唯獨高鶚的得以流傳,有它的道理。真正的文字傳承與文學素養一出手就能看出來,高下立判。不信讓他們續寫一回試試。八十回與八十一回之間的銜接何等自然。續作中“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一回,凄惻哀婉,深得曹雪芹悼紅之遺韻,遂使無數續作者擱筆。從此,巨著《紅樓夢》一定要標明:作者——曹雪芹,高鶚。
《紅樓夢》研究三大家:王國維、蔡元培、胡適。王國維先生三十歲以前精讀西方哲學,撰述《靜庵文集》,紹介叔本華、康德學說,后遂以叔氏之悲劇兩重性與《紅樓夢》之重重悲情相發明,乃能一洗我國固有之文藝學評論,論者以為開古典小說研究之新潮流。蔡元培先生的索隱方法,更是建立在博涉清朝掌故的基礎之上,不同于現在人猜謎語式的理解。胡適先生已揭后四十回真相,又于中國文學史上極力表彰清人小說之總成績,開啟了小說研究的熱潮。后來研究者日眾,魯迅先生只言片語往往驚人,俞平伯先生不厭其繁娓娓釋注,張愛玲十年夢魘亦贏得考據之名,周汝昌后生突起成為新紅學的代表人物。然百年紅學,無不在當年三先生之影響下展開其述論,沿波討源,情辭可觀。
周汝昌的宗教:紅樓夢。他以前研究古典文學,識力深厚,鑒賞文字精美。亡友許政揚、哥哥周祜昌對他影響甚大。年輕時因為胡適先生借給他甲戌本,而終身服膺紅樓夢,晚年屢屢提及此事。相比之下,胡的學術與周截然不同,此所謂大師與大家之不同也,大師但開風氣不為師。周早年學習西洋文學,古典文學受教于顧隨先生,二十多歲英譯陸機《文賦》,早得聲名。后來歸宗中國傳統,大談京劇、書法等等,都能鞭辟入里。然而周后來唯獨把紅樓夢奉為“宗教”使人不解,但亦無可厚非,一則因老先生目力早衰,二則因當今出版界風氣使然。當年,顧隨先生曾告誡周,紅樓夢研究乃悲劇性之學問,非第一流學者所愿為也。
紅樓夢與政治之關系。毛澤東先生曾大談紅樓夢他讀過幾遍,江青更是讓郭沫若先生每天給她講解紅樓夢,如此重量級的人物都曾傾心紅樓夢,紅學焉得不興盛。后來更是展開對紅樓夢的大批判,如火如荼。金瓶梅與紅樓夢的比較,金瓶梅更慘,被定為黃色書籍,市場上一直以來賣的比紅樓夢貴。施蟄存老先生曾說,金瓶梅不妨多印。意在提倡一種正常的學術空氣。然而學術界永遠都有一種好奇盲目的心理,比如研究周易,神神道道,研究金瓶梅,鬼鬼祟祟,研究紅樓夢,已近糜爛。哪有一點真精神?
紅樓夢的這種變態研究嚴重影響了對其它優秀小說的閱讀。本來,所謂四大名著只是一種流行的說法。魯迅先生坦言,吳敬梓儒林外史的手段又何嘗在羅貫中之下,然而偉大也需要人懂。中國小說的傳統就在這種“審美障礙”當中被打斷,然后就只是一個無趣的紅學在那里烏煙瘴氣。
三個故事。啟功先生曾經點校注釋過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四卷本),有人即認為啟先生是紅迷,但是有一次先生說,即使曹雪芹就在隔壁,他也不會過去瞧!胡適先生晚年在臺灣有一次電視訪談,記者想讓先生講講紅樓夢如何如何偉大,但先生竟然說,紅樓夢毫無價值,至于我研究它,那是出于考據的興趣。俞平伯先生在文革中被批判為紅樓夢反動權威,有一天,在樓道上傳來紅衛兵的打罵聲,他們逼迫先生承認自己是反動權威,俞先生仍然平靜的說,我是研究過紅樓夢,但不是權威。啟先生、胡先生、俞先生,他們那一代人由于崇高的文化使命感與自覺程度自然不能與當今自命學人的烏合之眾同日而語。
詩人袁旦說:現在人一是黔驢技窮,二是故伎重演。比如劉心武此人,由于非文學性的原因而走上了文學道路,純屬偶然,無奈他的文學作品很快就被淘汰,竟而又開始研究紅樓夢。劉所謂的揭秘紅樓夢,也只能是屬于迎合大眾的故伎重演。再比如易中天講三國、談文明,尤顯其無趣與庸俗,至于他評論陳寅恪、李澤厚二先生的文章讓我看的實在能笑死。劉心武之輩、易中天等人,欺世盜名,紅的很快,仿佛勃起。時代為什么總是有它嘲弄的對象?這正是我要說的性騷擾時代的文化特征(這是一個打草驚蛇的時代)。歸根結底,這是時代精神貧乏的象征。——紅學可以休矣!紅學家亦是人格過于猥瑣渺小,無真才實學,單憑一本紅樓夢,就想成為學者。可惜走錯了路,一誤再誤,人就毀了。
正是在這種貧乏的時代中,有人又要重拍《紅樓夢》電視劇。評論家以為,通過紅樓夢可以了解傳統的好多東西,乃至對中國文化亦產生一種認識力。我個人極不相信這種論調,這就比如說通過人認識人生,太具體了吧!本來,經典的重拍是大好事,經典的內涵需要不斷地被提升體認,曹雪芹一部心史亦不能就此淪滅。比如莎士比亞的作品,就不斷被重譯重演。近代中國學人譯述莎翁作品更是不遺余力,朱生豪、梁實秋、孫大雨、卞之琳、曹禺、曹未風、梁宗岱諸先生華采畢陳,學林共鑒。然而就事論事,現在的問題是,國人急功近利,重拍此劇,全國選秀,演員能否把握此劇悲天憫人的慟感?像西游記的重拍就頗遭非議,自以為技術上進步就能帶來天然的飛躍,摹仿好萊塢的視覺效果與后期制作。孰不知美國人的科技已經發展為一種理性精神了,那是他們的傳統,其中自然涌現了大師。那么,現在人到底有沒有能力重拍紅樓夢?周汝昌先生詞曰:紅樓隔雨當時院,碧水驚秋何處家?錢鐘書先生詩云: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從今往后,紅樓恐怕不再有夢!(無家無路,哪來夢?要有,至少也要等到惡夢醒來。)
病中讀書記
《黃帝內經》
本書最標準的標點整理版本應該是人民衛生出版社的《素問》、《靈樞》兩冊,無奈該書絕版已久,現在也不見重印。所以我最早讀《黃帝內經》,用的是《二十二子》中所收的影印本:唐人啟玄子(王冰)注,宋人林億等校正、孫兆重改誤、遺篇宋劉溫舒原本。苦于字太小,又無斷句,讀的十分艱難,再加上古人注解十分簡明,我是初涉醫理,自然是感到不知所云了。但是初步了解到內經的思路是以預防為主,因為古代醫療的確不甚發達,最好是不要得病,而且古人很清楚人得病的各種原因,一一提出反復告誡,其中主要是修身保養,所謂虛邪賊風避之有時,得其天真護其本體,尤其強調要順應自然,四季之中的生活內容都須相應調整。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八個字其實是內經的精華所在,一般人往往忽略此理,以為是泛泛而談,實則不然,整個內經的醫理體系皆從此出,它深刻的描述了元氣發生的過程、闡明了生命與世界的關系。接下來,我又買到浙江古籍出版社張隱庵先生的《黃帝內經集注》,由方春陽等先生點校整理,隱庵先生為有清一代之大醫宗匠,一生精研內經,晚年更集同志門人力注此書,經當時名家嚴核慎審,精益求精,百年以來遂成醫林重寶,習內經者不可越此而更談。我一年多來制定課時專讀此書,收益啟悟應接不暇,以前疑惑之處常如冰消瓦解,漸知傳統醫學之門徑方法,乃能深入思考生死天命、來之不易,忽然明白莊子養生主一章原來如此。先哲智慧互相發明,由此可證。
《千金方#8226;千金翼方》
人民衛生出版社精裝十六開本,舊版,孫思邈撰。歐陽修新唐書本傳里記載孫思邈和盧照鄰關于天命人事與疾病的討論,一問一答,深沉博約。作為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后來仍然是由于幽疾發作而死,即使是孫思邈這樣的藥王也救他不得。也就是說,盧照鄰他也許是自我命運的設計者,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他實現了作為永恒意義上的個體創造性生活。李賀也是這樣,他們都是自我命運的成全者,嘔心瀝血在所不惜,李賀的母親曾經深深的為他的兒子擔心過,擔心一種寂寞的命運從此就不為人知,擔心幽暗的歷史會把繁華吞噬,但是同時也有尊敬詩人的傳說者制造了天上白玉樓成天帝把李賀招去作賦的故事,仿佛詩人的沉寂不再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了。
孫真人的書中有兩篇相當重要的文章:大醫習業第一、大醫精誠第二。前者論述了作為一個醫生如何能成就事業的前提,必須熟諳內經本草、飽讀經史子集、廣涉佛典道藏乃至五行休壬七耀天文,“若能具而學之,則于醫道無所滯礙,盡善盡美矣。”后者更是制定了作為一個真正的醫生應該遵循的職業道德,“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這篇文章作為醫學界的一個綱領性文件,最起碼衛生部應該把它發放到各個醫院進行張貼宣傳,構建病人與醫生之間溝通的橋梁。
《脾胃論注釋》
人民衛生出版社舊版,湖南中醫研究院注釋,書的扉頁還印著毛主席語錄。這本書的著者是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東垣。他生活在金元之間,戰亂頻仍,老百姓食不裹腹,背井離鄉水土不服,所以普遍表現出來脾胃衰弱,身體在極度消耗的情況下得不到有效調理,往往就病死在路途。而且李東垣自己后來也是同樣的毛病,他的母親也是因為脾胃不好而過早的亡故了。在這種人生背景之中,他提出了著名的“補土”理論,建立了以脾胃為中心調節恢復身體機能的五臟論。《內經》以為脾胃居于五臟之中央,屬土,脾弱則胃傷,胃傷則氣衰,氣衰則危矣。在這種理念的指導下,在漫長的實踐過程中(也可以說是在災難深重的特殊年代里),李東垣進一步強調了脾胃的功能與意義,不管病人目前的狀況是什么,他總是先治胃病,兼治已病,他有一個性命整體的觀念,健脾強胃而使病痊愈。所以,中醫上講差不多人人都有胃病,這并不是說人都有病,而是從脾胃帶動全身的角度來看待生命,主張在生活中養成良好的習慣,不要使脾胃首當其沖,如果人吃飯不行了,就會生病,反過來講,生病了,吃不進去飯,病也難好。這就是他的理論,正是生活中的常理罷了。
《本草綱目》
人民衛生出版社精裝十六開本,兩冊,舊版,李時珍撰,封面題字郭沫若。“夫醫之為道,君子用之以衛生,而推之以濟世(夏良心序)。”李時珍編纂這部巨著耗費了一生(古人著述不輕易,都是一生寫一部書),到他兒子手上,才把這書貢獻出來。書前總論發病之原委,辨識奇經八脈,駁正前人用藥之失,廣泛詳密。張鼎思在序中說:“人之情識日廣,病之變態亦多。”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病情也相應的越來越復雜,時代需要他們的醫學家在前人的基礎之上作更深入的研究與實踐。
《本草綱目》面世以后流傳版本甚多,互有訛誤,民國大學者劉衡如先生以畢生之力校注是書,可謂本草之功臣。今年我又買到華夏出版社的本草綱目新校注本(兩冊,劉衡如、劉山永校注,楊淑華協助),此書以金陵本為底本校定,劉衡如先生當年于亂世之中未曾見到金陵本,他的兒子劉山永再接再厲,增定數十萬字,論者以為四百年來本草之最佳版本。
我曾經把《本草綱目》當作一流的隨筆來讀,也曾把它列為閱讀《詩經》的重要參考書。那些植物的風神性狀都令人著迷,那些散于山澤之間的本草竟然與我們的腑臟之間有著某種神秘對應,服食之后進而能夠導引身體之內的元氣運行,治病強身。我從本草的文字中發現,生活在回歸的過程中展現了和諧的美,只要你承認你是處于天地之中,就會受到天地萬物的影響,這種影響是一個浸透的過程,是一個人文化的過程,然后人與天地并立,成其中庸。
往事千回
茅盾先生晚年說,大概一個人到了百感交集而又百無聊賴的時候,就應該開始撰寫回憶錄了。一個人一生中總是有一些事不能忘懷,當他再一次講述這些往事,也并不單單是為了讓別人知道。作為當事人,他終于可以超然的看待那些曾經干預過他命運的事件了,即使是對他有重大影響的事件,如今也可以平靜的來描述它。人在回憶之中,仿佛在經歷他人的一生,這樣,通過回憶他獲得了第二次生命。
回憶的過程同樣也是一次想像(但不是放縱),那些紛紜的偶然事件、破碎環節都要被重新鏈接,立盡斜陽,也不知有多少事,隨風轉。所有當時被認為是重大因素的事件,此時看來,可能抵不過一些細節的力量。那些細節與整體的方向有關,宏觀的命運隱藏在里面。我是在去年生日的時候,才意識到過去仍然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仍然在左右著我的態度,是的,我是通過“病”來認識自己的。多少年來,我在病中沉浮,不斷的向人生索要意義。這種對于意義的執著與迷戀,使我不能平淡的生活,也不能體會平淡。于是只有一味的糾纏,我曾經安慰自己說,終究會有一天,執著交匯于放棄,奔走傾向于靜止。
回憶最早可以追溯到我五歲那一年。那時候,父親在一個偏遠的山村小學當校長,他有很多事要忙,而媽媽又不在我身邊,她去城里的師范學校進修學習,畢業以后就可以轉為正式的小學教師了。父親照顧我的方法就是讓我上學,讓老師們照看我,所以我五歲就上了一年級。經常是我放學回去(家就在學校的院子里),父親也不在,我就一個人學習、寫字,到鄰居家吃飯。有時候作業都寫完了,天已經晚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一天下午,父親和幾個同事到另一個同事家里吃飯,吃完飯又喝酒,一直到夜里很晚,他們才散。一個叔叔背著我走,父親他們在路上還在聊天,離學校也就二十分鐘的路程。那天夜里沒有月光,幾個人走在路上,談話的聲音傳出去很遠,山村里特別寂靜。夜很深了,有點冷,我在叔叔的背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大路在前邊轉了一個彎,那個灣里柳樹茂盛,陰氣逼人,而且就在那個灣里還有一口水井,平常路過那里也過去看井邊叢生的綠苔。叔叔背著我走,一起一伏,那條高低不平土路為什么如此漫長,一直在走。我突然驚醒過來,扭頭看見對面山梁上有人影閃過,稍縱即逝,我嚇得大哭起來。父親此時已有了醉意,聽到我的哭聲把我接過去哄,我馬上就不哭了。但是回去以后,卻發起燒來,意識混亂,總覺得有東西在逼近我。那天夜里,一直被同樣的一個噩夢困擾,喊叫著說怕,天快亮時才安靜下來。奇怪的是,高燒到如此程度,沒打針沒吃藥,第二天就完全好了。
更加奇怪的是,在以后的五、六年中,總會有莫名其妙的高燒,發過之后第二天仍然照常,發燒時仍然是同樣的噩夢在逼近我。這一切而今看來,是在不斷的警告提醒病的程度,高燒往往是疾病的預報,比如保險絲燒斷就暫時停了電,就要及時的去修理。但在生活中,一個孩子一年之中發那么一兩次燒好像也是可能的正常的,更何況燒過之后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大人如何把握這背后的秘密呢?我也是在很多年以后,已經動過了第三次手術之后,專家才對我父母說,當年高燒都是因為孩子在成長中與同時在發展的病癥作斗爭,身體內部在發生著激烈的對抗,然后生命本身的能力還是占了上風,孩子還是一直在發育成長,一直到走路的時候忽然發現腳傾斜了,腳變形了,才明白是特別慢性的一種病在與身體長期爭斗。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小兒麻痹后遺癥,但又隱隱約約覺得不是,因為小時候吃過預防的糖丸,按說不會再得這種病,況且發病時我已經有八、九歲了。這種疑問甚至在這次來北京時還困擾著我,但這次來是為什么看腳爛,結果在304醫院作全面的檢查時,終于把以前出現的問題搞清楚了。其實我是因為脊髓發育受到影響,也就是三歲時作的那個腰后的手術所造成的后遺癥,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脊髓栓系神經粘連,所以在成長發育過程中脊髓不斷的變拉長變形。(脊髓被先天的那個腫瘤粘在底部了,不能升高,三歲時雖然作了腫瘤切除,但沒有作進一步的神經分離,只是把外面的腫瘤切掉了。神經分離手術就是為了解開那個被栓在底部的神經結,這個手術越早作越好,最好是在發育之前,在十歲之前,或者更好的在三歲五歲之前,根據目前的臨床實踐在三個月時就可以作,甚至國外在胎兒未生之前,已經可以檢查出這種病,然后在母親的肚子里作。)然而這些都是后話了,當時誰知道這病的真相呢?我安慰自己說,二十多年前我們國家的醫療條件還很落后,哪有今天這么發達,他們醫生現在給我說的這些話,都是基于目前水平的判斷。
無論如何,把事情搞清楚就足以使人得到安慰,尤其是我多年以來的疑惑一旦廓清,不免有些爽然,仿佛失去了什么似的。我意識到,伴隨著我的病如今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雖然我通過病來認識自己難免偏頗,但我又如何能夠從容的在開始之時就能直接認識自身呢?不可能,我不可能在當時就能穿越存在的現象理清追溯的線索,因果之外,更大的循環使人投入,這種循環就是生活的力量。“生活,生活,不惜一切代價地生活。”捷克作家博#8226;赫拉巴爾如是說。
正是在生活中,往事千回,可以是許許多多的事情齊上心頭,也可以是一件事情反復出現,所以有滄桑之感,有動情之時。去年生日偶然追懷,就寫成了這首詩:
廿年回首識無端,卻認古井舊波瀾。
峰藏奇詭盤根柳,夢隱蒼茫縱橫山。
因果方來無根地,隨風蕩墮有情天。
曾驚子夜辜負了,敢道平生亦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