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襲的背后是什么？

2007年7月至8月，《華商報》連載了《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的系列文章。9月12日，《華商報》上出現《陜西師大教授質疑劉心武販賣別人舊觀點》一文，拉開了作家劉心武“抄襲門”事件的序幕。在這篇報道中，陜西師大教授王志武稱，《劉心武揭秘〈紅樓夢〉》中的多處內容，是對自己于1985年11月出版的《紅樓夢人物沖突論》一書諸多觀點的“偷意”。9月21日，《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的版權代理人張小波代表劉心武做出回應，否認“偷意”之說，認為王志武的言論是對劉心武紅學研究盛名的“盜名”。其后，《文化藝術報》連載了衛文整理的《是劉心武“偷意”，還是王志武“盜名”?——“冒牌”和“品牌”的對比》，將王著和劉著中重要雷同觀點一一摘出，兩相對比，可謂是對劉方“盜名”說的致命反擊。

是劉“偷意”，還是王“盜名”?這樁筆墨官司至今沒有打完，但通讀過王著與劉著的人都會心明如鏡，自有公斷。實際上，劉心武的抄襲行為只是當今知識界腐敗現象中的一個個案，近年來，從文壇到學界，形形色色的抄襲現象層出不窮。文壇的郭敬明、哈金、余華、安意如，學界的王銘銘、申小龍、潘國和，無不深陷抄襲門事件。誰是誰非的判斷當然是第一位的，因為這涉及對知識分子的著作權、經濟利益和名譽的維護，但對這一畸形“繁榮”的病態現象的理性思考，無疑也具有必要的意義。本文擬以劉心武抄襲事件為個案，旨在探討中國當今知識界腐敗現象的根由。

馬克思主義認為，考察一種文學現象時，需要動態地重構出那個現象創作和流傳的歷史環境來，這樣的研究才是本質的、深刻的。我們不妨將中國當代知識界的抄襲成風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通過考察其發生的具體的歷史語境，來揭示其出現的原因。

中國當代知識界的抄襲成風現象，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的中國社會轉型這一歷史語境下。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突然而至的經濟大潮猛烈地沖擊了中國，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不斷落實，在經濟結構上，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越來越多地占據了市場。市場經濟促使中國社會向以“世俗化”為特征的現代消費型社會轉變，繼而導致社會結構發生變化：市民階層壯大起來，逐漸獲得主體意識，并體現出表達這一階層的意識形態的需要：與此同時，傳統的精英知識分子日趨處于不利地位。根據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知識分子的社會利益與社會地位是由他們所掌握的文化資本與文化權力決定的。中國建國后的30年間，是一個以政治意識形態為主流的同質性的社會；到了80年代，知識界的精英主義占據了文化的主導地位；進入90年代，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下，適應市民階層需要的“大眾文化”(消費性的、娛樂性的、平面性的、狂歡的)逐漸占領了文化資本，而精英文化的話語權則日漸式微，在這次對文化資本的再分配中，“大眾文化”無疑勝出，導致了中國文化結構的變革：文化的功能發生轉變——由形而上的精神食糧異化為商品，進入了市場，具有了商品價值；其結果是消費型的“大眾文化”占據主流地位，精英文化被邊緣化。

在這種文化結構的變革中，傳統知識分子陷入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和認同危機。受消費意識的影響，對“大眾文化”的不同態度促使知識分子群體產生分流：一部分知識分子仍然堅持自己的審美理想，以守護精英文化為己任，成為學院派的中堅力量；而另一部分知識分子則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轉化成了所謂的“后知識分子”(有人稱之為“文化大款”、“文化商人”)，他們與市場的關系極為緊密，精通市場游戲規則，主動向文化商品的主流消費群體——市民階層靠攏，滿足市民群體的文化消費需要，因而在爭奪民間文化資本的過程中如魚得水，成為文化市場的弄潮兒。以劉心武、易中天為代表的諸多“學術明星”便是這一類“后知識分子”的成員。基于對文化的商業價值的認同，“后知識分子”在生產文化商品的過程中，急于求成，不惜竊取他人創作成果的抄襲行為就并不費解了。

我們以劉心武抄襲事件為例來分析“后知識分子”的抄襲行為與其經濟利益的關系?！秳⑿奈浣颐?lt;紅樓夢>系列書籍是央視《百家講壇》節目的衍生文化產品，其讀者主體也是《百家講壇》的主要受眾——具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普通民眾，對于這些讀者而言，學院派知識分子王志武的《紅樓夢人物沖突論》這種嚴肅的學術著作是陌生的，不符合他們的消費習慣，激不起他們的購買欲望。而作為“后知識分子”的劉心武，其考證重復周汝昌的觀點，其文本分析重復王著《紅樓夢人物沖突論》的觀點(見《文化藝術報》07年11月至08年1月衛文的文章)，將王著里嚴謹的書面語轉換為通俗的口語，使普通民眾都看得懂；將王著學術性濃厚的書名修改成“揭秘紅樓夢”這樣極具噱頭的書名，激發普通民眾的閱讀興趣；采用“平民紅學家”的身份拉近與普通民眾的距離，消解他們認為學術是遙不可及的抗拒心理；放棄學術著作樸素的外表而選擇色彩艷麗的封面和精美的插圖，將作品包裝成注重視覺效果的時尚讀物，并佐以熱鬧的商業宣傳。以上一系列的轉換行為，無一不體現出劉心武對普通讀者群體消費喜好的迎合，表現了劉心武作為“后知識分子”對文化產品的商品本質的認同，以及對文化產品的經濟利益的追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劉心武對王志武的抄襲，主要出現在其《揭秘〈紅樓夢〉》的第二、三部中，如果說《揭秘〈紅樓夢〉》第一部的“秦學”尚為劉心武的一家之言，那么在《揭秘〈紅樓夢〉》第一部熱賣的情況下，《揭秘〈紅樓夢〉》的第二、三部在短時間內相繼出爐并出現抄襲現象，就更明顯地暴露了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后知識分子”急于求成的心理動機。

誠然，中國當代知識界的抄襲現象的出現還有諸多不可忽視的外西，如“道統的基因缺憾”、“法規的人文缺失”、“難題求解的缺漏”、“管理機制的缺損”、“現代意識的缺陷”等等，這些都構成了當代知識界腐敗的溫床，但不是其根源所在。綜上，是市場經濟的歷史語境導致了中國當代知識界的抄襲現象，文化的商品化是一部分知識分子不惜剽竊他人成果來牟取經濟利益的根本原因。

同理，我們也可以解答另一個疑問，即：在研究前資本主義時期的文學文本時，我們常常遭遇要對作者的身份進行判斷的難題，因為那個時候的文學文本許多要么不署姓名，要么署一個無人知曉的筆名，要么偽托是某名人所作；對比當下時常發生的是剽竊、抄襲他人學術成果卻署上自己名字的現象，古代作者對待著作權的態度為何會與現今如此大相徑庭呢?我想，前資本主義時期的文學文本的作者對著作權的忽視現象，也是因為那是發生在當時商品經濟并未成為社會的主要經濟結構的歷史語境下，文學文本在性質上尚未成為商品，不具有商業價值，因此作者的創作不是為了獲取也不能獲取經濟利益，故而沒有產生著作權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