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夯歌》完成于2007年“八一”建軍節(jié)前,是詩人王久辛的一個篇幅很大的作品。全詩共六章四十九節(jié),加上序詩和跋詩,加上每首之前的一首夯歌,形成了”6+2”和“1”的對“八一”這一日期的象征。另外,“四十九”這個數(shù)字,也是藝術結構的一種自我追求,喻指一九四九這個特殊年份。正像題記中所說的,他要描寫和展現(xiàn)的長征——是“建立新中國的夯歌。”如果比較一下,會看到這一靈感的出處:奧尼爾《瓊斯皇帝》中的“鼓聲”意象,曹禺《日出》中的畫外音日出前的勞動號子,都為它提供了淵源。所以這首詩有濃厚的戲劇體帶來的特性。
夯歌貫徹始終,表面上宏大激揚,內(nèi)質又給人遐想和猜測。按作者的本意來設計,它應該是全詩思想的一個核,既指生存凱歌,也指立國戰(zhàn)歌。圍繞這個核,旋轉著在局部統(tǒng)領詩情飛行方向的三個意象:巖洞(縫隙)、信仰、血。第一個意象指向長征歷史,第二個意象指向現(xiàn)實中理想失落的窘?jīng)r,第三個意象指向未來的憧憬。可惜的是,三個意象的闡發(fā)過程,同時也成了被語言游戲和嘲弄的過程。巖洞或縫隙意象,顯然是指紅軍以長征甩脫國民黨圍追堵截而得到的生路。在14節(jié),“跑”、“鉆”、“躥”等描述,是對“生存凱歌”的形象化詮釋。由這些動作意象引伸到“孫悟空七十二變”這個神話意象,歌頌了紅軍孫悟空似的鉆縫隙的斗爭方法,并且上升到“東方智慧”高度的進行贊美。可見,作者想努力把戰(zhàn)爭勝利方的行為藝術化,但驕矜自得的語調(diào)和俯視歷史的優(yōu)越感,最終卻轉化成以勝利者自居的盲目夸飾。在17——23節(jié),“詭異奇幻”、賭徒行徑、“內(nèi)斂的心機”,以及那個來歷可疑的“術”(權術?心術?詐術?),都歸入莫名其意的“東方智慧”,真讓人對這個崇拜渣滓、藏污納垢的“東方智慧”望而生畏。作者的邏輯:縫隙=生存之路=賭術,生存者=歷史代言人=智慧代言人。這種邏輯不陌生,它盛行于兩千多年的帝制斗爭時代,是知識者向皇權中心主動逢迎諂媚和無條件屈從的結果。它把歷史運行的結果看做是必然性產(chǎn)物及唯一的結論,不斷制造出權力信仰和宿命的迷霧,取消人們獨立判斷與選擇的可能性,恰好是作者力圖稱許的革命的對立面。被歷史言說,而不是言說歷史,是我們喪失主體性的唯一成果。中國的歷史隨時會成為于御用家譜,有二十五史可以作證。當今,民族的解放,苦難的緩和,依舊不能阻止《三國演義》式的循環(huán)論的上演,這個悖論般的處境真夠令人悲哀。
闡發(fā)“信仰”意象,作者針對昔日信仰在當下崩解,呼吁人們“理解”并重回他心目中的信仰營地。32-48共十七節(jié),他敦促人們理解戰(zhàn)爭年代里的情感世界,接受戰(zhàn)爭年代的信仰體系――獻身精神、兄弟般的友愛、對未來大同境界的向往。確實,這是一個及其神圣的話題。正確地理解信仰和理想走過的歷史,會啟發(fā)今天的人們尊重現(xiàn)實。忘記歷史不僅意味著背叛信仰,更會招致不可饒恕的愚蠢的犯罪。但作者也許太沉湎于歷史上殘忍的成分,他竟以美化流血和欣賞死亡的看客態(tài)度,提醒我們?nèi)ァ叭ハ胂筮@難以想象的歷史”,逼令我們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為一個理想而生”,“為一個信仰而死”。這真不免有點鼓勵盲從的嫌疑,又讓人不寒而栗地想到“文革”期的狂熱言論。即便是光榮的令后人肅然起敬的革命歷史,也有兩幅面貌:偉大和狂暴,粗豪和野蠻,生活的涅磐和生活的毀滅。歷史不是單行道,信仰不是對普世價值的強暴。以“忠”、“孝”、“節(jié)”、“義”作為絕對價值指標運行的社會,曾導致多少信仰的慘劇?在愚昧昏暗的信仰邃道里爬行的舊時代,產(chǎn)生過多少迷信和偏執(zhí)狂,以往的教訓難道還不夠深刻嗎?今天,倘以作者所謂的那種“信仰”或“革命理想”去規(guī)約全體中國人,再來一次思想上的大一統(tǒng),真的很美好嗎?我不敢斷言。暴力,作為歷史行進的最無奈選擇,絕不能再想當然地移植到當下中國現(xiàn)實的土壤,以免培植出新的也許更為苦澀的果實,則孰幾乎可無疑義。對革命歷史的崇敬和對革命歷史的信仰,這是兩個問題,其間的界限應當明確,而不應當模糊。假如,像我看出來的,詩人的“理想”和“信仰”的夯歌僅僅滿足與歌頌暴力和死亡,假如這流血的歷史場景不斷被欣賞著,陶醉了某些人的妄念,那么,只能說,對死亡暴力的嗜好是某些人的個人嗜好,與最大多數(shù)人的信仰和理想并無干系。硬要強求人們從“崇敬”革命轉為“信仰”死亡精神,是偽革命話語的臆想,是革命從極左轉向愚狂的新悖論,是信仰滑向盲從的預警信號。
接下來看“血”這個意象。它代表戰(zhàn)爭,也幾乎涵蓋了作者心目中紅軍長征歷史面對未來的全部言說和啟悟。這啟悟給作者帶來的,是一場血光繽紛詩意盎然的死亡盛宴:流血美景、死亡歡唱、砍殺四方、暴虐屠戮。方式、工具、效果、美感、數(shù)目字、死狀、嚎叫、慘呼,筆底春秋,波濤起伏,窮形盡貌,無所不備。籠罩全詩的,是與“夯歌”并駕齊進的“血”的游行展覽。直接的:血海、熱血、流血、血戰(zhàn)到死、血戰(zhàn)、血紅、鮮血、血花、紅血牡丹。間接的:白骨、肉搏、死亡、致命、窒息、你死我活、殺、拼殺、橫飛豎砍、尸骨、尸山、人頭落地、玩完、要腦袋、暗算、頭顱、遺言、倒下、餓死、死得其所、殺掉、宰割、出生入死、決死、死拼、殺呀、刀光、犧牲、死不瞑目、廝殺、視死如歸、輕生等等。還有一類引申到死亡聯(lián)想的詞,尤為巧妙和引人入勝。比如:吞吃、嚼爛、吞噬等。不能不說:漢語詞匯太豐富了,用它們寫死亡和血,寫政治抒情詩,真是太絕了!太能鎮(zhèn)住人了!太能吸引眼球了!太豪邁太慷慨了!問題是:這里為什么只見到血的狂舞,而聽不到歌的蒼涼?語言放縱得失去理智的節(jié)制,快感模糊了旗手的目的地,“血”和“歌”產(chǎn)生了加速度的分離。語言的游戲性擺脫了詩人本來想賦予它的神圣和莊重、,變得張牙舞爪自在漂流。謂予不信,請看——
“頭撞大炮的彈丸/彈丸粉身碎骨/理想堅如金剛”,“沖啊沖啊紅血在沖/紅血在噴紅血在肉搏中/像一朵朵紅艷艷的牡丹”,“紅血牡丹啊每一朵的花蕊/都令人神往那每盤花蕊上啊/都有彩翼般的理想在翩躚”。能看見詩人描寫殺戮時暢快和舒展的笑容嗎?能想到那噴血的人是遭屠殺的紅軍先烈嗎?反正是一律贊美,哪管它什么思想傾向,只要死亡就點頭認可。如果不看題記,不知道是在描寫紅軍戰(zhàn)士與敵人殊死戰(zhàn)斗的場景,我會以為走進了電子游戲廳。這樣悠閑從容地看著血花飛濺和人頭粉碎的藝術品,多像一個預謀殺人的游戲程序。即使緊張僵硬一些,那風格也會令人想起梅艷芳主演的電影《東方不敗》系列。記得里邊的武林高手拳打炮彈腳踢游輪的鏡頭嗎?早些年,不知道令多少年輕人血脈噴張目醉神迷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里的戲劇性毫不遜色。詩嘛,是不是?
“大刀從脖頸掠過/腦袋在泥水中翻眼”,這是《封神榜》、《搜神記》一類手法。運用對偶修辭,加強了形象性。“到處盛開的/血花比真理更真實/比真實更鮮艷比鮮艷更/刺目”,這里兼用了頂針和對比,又略有夸張,多有哲理味道。我的想法開始動搖了,有“血花”就夠了,再去探討真實性比血花等而下之的“真理”,會不會讓別人覺得我刺目?“決死的歌聲把理想/和信仰推到了人類/永遠永遠無法抵達的極限。”這句有點毛病,理想和信仰如果“永遠無法抵達”豈不成了和上帝一樣虛無的東西,和本詩的創(chuàng)作初衷背道而馳?再者,怎么能說“人類”永遠無法抵達呢?我看,寫這篇戰(zhàn)歌與凱歌的詩人自己就達到了。要不然他怎么知道哪兒有個極限呢?先知降世,上帝下凡,也無非就這種水平。
最后,聽聽詩人掏心掏肺的傾訴吧:“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唱夯歌了夯歌卻/依然在我心中回響激蕩”。真令人佩服啊!五體投地,不,六體投地。要不,怎么是詩人呢?只有天才才能搞出這種詩,表面不講理說胡話,實際上意味無窮余音繞梁三日而不絕。不是天才搗騰不出來。一般人,敢說,絕對不可能,所以只能唱下里巴人。陽春白雪,大概只能在“心中回想激蕩”,沒有發(fā)聲機會。
最后的結論只能如下:以“血”寫“歌”的文本,以革命的名義闡發(fā)出的凜然大義,其實只成就了詩人的語言快感。被任意地肆無忌憚地謳歌的絕對價值,最終成為語言游戲的奴隸。史詩的規(guī)模,暴露出了思想的貧乏以及語言暴力的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