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電腦鍵盤上生硬地敲打這些方塊漢字時,這座城市的人們正在為藏羚羊2008北京奧運吉祥物申報成功歡呼雀躍,而我的心情卻依然沉重。我不知道,韓美林為什么要將藏羚羊設計成一個變了形的布娃娃,那個五顏六色的布娃娃和藏羚羊到底有什么關系呢?藏羚羊絕無僅有,藏羚羊無可替代,藏羚羊是大自然在高寒極地億萬年錘煉而成的精靈,它怎么就變成了布娃娃呢?韓美林可以將大自然所有的造化都做成布娃娃,但是,世上所有的韓美林都不能造出一只真正的藏羚羊。我這樣說,并非有意貶損韓美林——而況,韓美林豈是我所能貶損得了的,其實我對韓美林本人滿懷敬意,我喜歡他信手拈來的那些作品,他的這類作品放射著痛苦的光芒。但是,藏羚羊不在乎這些,藏羚羊有著比所有美術家和哲人加在一起還要多的痛苦,它們的苦難浸泡在它們自己的鮮血中,它們的鮮血染紅了一座高原。
在可可西里,我曾久久地凝望一只藏羚羊,它在孤獨地往前行走,步履緩慢而且沉重,好像它自己都不知道它要走向哪里。我一直有一個感覺,藏羚羊就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所有的藏羚羊都是一個原始部落的成員,它們的轉場就像牧人部落的遷徙。整個夏天和秋天,它們都一群群分散在莽原大野之上,逐水草而不斷漂泊,某一群藏羚羊似乎都有自己固定的牧場,年復一年,它們都在自己熟悉的路上。而到了冬季,它們都從四面八方又趕往可可西里腹地的太陽湖邊去產羔,那是一個雷打不動的選擇,千百年不會改變。太陽湖邊的沼澤草地是整個藏羚羊部落共同的大產房。它們為什么要這樣做?一直是一個不解之謎,至今,人們還在不斷猜想。我猜想,那也許跟它們的生存環境有關,青藏高原上曾經到處都有猛獸出沒,如果藏羚羊分散產羔,就很難保住種群的繁衍,而集中產羔就能保證其種群不會遭到天敵滅絕性的傷害。
雖然,人們至今還沒有對這種猜想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但是,它卻給了盜獵者一個準確的指引。如果,藏羚羊分散在整個大高原上,短短十幾年間,偌大的一個種群也端不會在一群盜獵者的槍下瀕臨滅絕。不幸的是,盜獵者用不著在整個大高原上到處搜尋藏羚羊的蹤影,他們只需要等待冬天來臨,然后,就可以上路了。不需要兜圈子,也不需要給任何人打招呼,只要開著車,帶著給養和足夠的槍支彈藥,直奔太陽湖而去就是了。
太陽湖,一個多么美麗的名字。那是一片怎樣動人心魄的湖水,以致讓人用太陽的名字為它命名。我在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就做過這樣的想象:那可以是一個秋天,可以是一個臨近傍晚的時刻,當那個有幸第一個走近這片浩淼的人,終于站在那湖邊的草地上,凝神靜氣,望向那一片夢中的蔚藍時,他驚呆了,他甚至忘懷了自己正站在一片水草地上,他跪伏在地,久久不敢抬眼望去,任憑淚水濕透了衣衫。他跪在那里,失聲痛哭時,他甚至懷疑剛剛眼見的一切是幻景,一派橫無際涯的碧波蕩漾里,蕩漾著的是無邊的夕陽和夕陽金色沉靜的光芒。那也可以是一個冬日的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來,就將厚重的光芒瀉落在那一派凝凍的清風漣漪之上。而在湖濱的草地上,一群群成千上萬的藏羚羊正在早晨的陽光下伸著懶腰……就在這時,那個人失聲喊出了太陽湖的名字。我想,他肯定是受了太陽湖以及藏羚羊神靈共同的啟示。
那時候的太陽湖邊一片寧靜。那寧靜延續了千年萬年。那寧靜是后來才打破的。后來的太陽湖里一年四季都蕩漾著藏羚羊的鮮血,那是血色的湖光,那是如血的殘陽。湖濱無邊的荒原上,到處是藏羚羊的殘骸。一批又一批的盜獵者接踵而至,一群又一群的藏羚羊紛紛倒斃。
人們也許還記得索南達杰、扎巴多杰這兩個人的名字,他們都為保護藏羚羊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雖然扎巴多杰死在了自己的家里,據說還是自殺,但是,我知道扎巴多杰,他即使是自殺,他的死也與藏羚羊有關。他是為藏羚羊死給活著的人看的。當年他的大舅哥索南達杰曾說過一句話:如果一定要有人為藏羚羊去死,那就讓我去吧。我沒能見到活著的索南達杰,但是,在他死后,我卻是第一個趕往治多草原采訪的記者,我感受了他死的分量。那天晚上,我因感冒發燒,在治多縣醫院打點滴,給我輸液的年輕護士一邊招呼我,一邊卻在忙著自己制作小白花。她說:明天,我們的索書記就要上路了,我要戴著自己親手做的白花去為他送行。她說,她并不認識索南達杰,但是,她認定,一個愿為藏羚羊而死的人即使素不相識也一定要去送送。那些天里,全治多的數百僧侶自發地趕到縣城,聚在一起,點燃了千盞佛燈,連續七天七夜專為索南達杰的亡靈誦經超度。那不是一般的規格,那已經是超越了凡人禮遇的頂禮。
我一直銘記著那個季節。那個季節的大地已然封凍,和大地一起凝凍的還有太陽湖的碧波和漣漪。遠處的山岡上已落著厚雪。而藏羚羊輕盈的腳步就由遠而近了,由遠而近時,你的夢想就在比歲月更加久遠的地方如嵐飄落。那時,天際里的云彩就像是太陽湖夏天的詩行。有歌聲便在心靈深處悄然響起:
“是誰驅散了你的羊群
留下你守在最后的草原
摸不到親人的手
喊不出聲音
流不出淚水
在哪里?在哪里生長著你的夢
彩色的云,銀色的河
青青的山坡上建起的家園
一雙小手捧起光明的燈盞
小小的弟弟,滿懷深情的弟弟
要走一條認定的路
掩去傷痕的弟弟
讓我們手牽手
一起往前走……”
扎巴多杰我是見過的,在昆侖山一隅,我曾和他有過一夜的長談,那一夜我們都在談他的“野牦牛隊”和大家的藏羚羊。有兩個人曾在可可西里拍攝過兩部影視片,一部是彭輝拍攝的記錄片,片名叫《平衡》,講的就是扎巴多杰的故事;一部就是陸川的故事片《可可西里》,講的故事與索南達杰有關。這兩部片子中,我還是更喜歡《平衡》,因為,它更為沉靜,也更有厚度和深度,我在它沒有多少對白的悲愴語境中感受到了一種訴說的魅力和啟示。“平衡”兩個字一直困繞著扎巴多杰,他因此而常常感到不平衡,他的不平衡緣于他的思想,他至死都在追求一種平衡。
那天,他在巡山的途中大老遠就發現了那只剛出生不久的小藏羚,它的母親倒在血泊中,身上的羊皮像是剛剛剝掉的,上面的鮮血還依然鮮紅。那小羊羔還依偎在母親身邊,一聲聲呼喚著母親。扎巴多杰在抱起那小羚羊時,一串淚水就滴落在小羚羊的身上。他將它放進自己的懷里,用藏袍寬大的衣襟裹了起來。在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在照顧這個已經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幾個月后,又專程前往可可西里將那只小羚羊放還給大自然。
有一次,他還看到過一只更可憐的小羚羊,它還在母親的肚子里,它還沒來得及出生,但它的母親卻已被槍殺,同樣是被剝了皮的母親,所不同的是這個母親的肚皮也給劃開了,于是,還未及降臨的小羚羊便提前探出頭來,呼吸著凜冽的空氣,它不知道世上發生過的事情。扎巴多杰他們發現這只小羚羊的時候,它還一息尚存,但是,他們已經無力回天了。他們不忍目睹小羚羊那最后的模樣,只好揮淚而去。
這些都是盜獵者造的孽。有人曾給我講過這樣一件事,他曾看到過一只焦黑的藏羚羊,它被盜獵者捕獲之后,全身的毛皮給活剝,但是它還活著,它血淋淋的身軀被陽光和風雪吹打成焦黑色了。在那荒原上,它每走一步都要凄慘的哀叫。有人還給我講過這樣的事情,他曾目睹盜獵者活剝藏羚羊皮的情景,他說,那真是慘不忍睹。盜獵者將捕獲的藏羚羊摁倒在地,然后,用鋒利的刀刃在藏羚羊四只小腿和脖子上劃上一個圓圈狀的口子,再從四只腿的內側和肚皮上劃開一條條線,將那些傷口連在一起,而后從脖子的刀口將羊皮翻開一角,就用力去拽,等拽到一定時候,就猛地一下放開摁在地上的羚羊,只見那藏羚羊騰空躍起的一剎那里,整張的羚羊皮就已在盜獵者滴血的手上搖蕩。而已剝掉了羊皮的藏羚羊卻血淋淋地奔跑在寒冷的荒野上。
這是何等慘烈的情景。藏羚羊何辜?人類緣何要用如此殘暴的手段來殺害藏羚羊?根源還是人類的貪婪。他們要用藏羚羊絨編織裝飾西方貴婦肩膀的披肩——沙圖什。據說這三個字是克什米爾方言,通俗的說法就是藏羚羊絨披肩,還有一個高雅的名字叫“指環披肩”。據說,一條長2米、寬1.5米、重150克的沙圖什攥在一起就能輕柔地穿過一枚鉆戒,“指環披肩”之名由此而來。在國際互聯網上對沙圖什作過這樣的介紹:“在海拔5000米的藏北高原,生活著一種名叫藏羚羊的野生動物。每年的換毛季節,一縷縷輕柔細軟的羚羊絨從藏羚羊身上脫落下來,當地人歷盡艱辛把它們收集起來,編織成了華貴而美麗的披肩沙圖什。”
這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在藏北高原上,從來就沒有什么沙圖什。屠刀才是沙圖什的編織工具。一只藏羚羊身上的原絨最多不超過150克,而據印度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提供的一份資料顯示,一條重100克的披肩,需要300-400克的藏羚羊原絨。也就是說,每條沙圖什的背后是三只藏羚羊的生命。嗡嘛呢叭咪吽。如果人們用這樣一種思維方式去思考這個問題,那些喜歡沙圖什的西方貴婦們也許再也不會將它披在自己肩膀上,因為那樣她們就會想到他們的肩膀上披掛著的是三只藏羚羊的生命,他們的靈魂將因此而浸泡在藏羚羊的鮮血中,永世不得安寧。 據說印度克什米爾地區是全球最早也是最大的藏羚羊絨披肩的加工地,1992年這個山地小鎮的藏羚羊絨加工量達到4400磅,相當于13000只藏羚羊身上的絨產量。前幾年,有關專家和學者估算,因為加工生產藏羚羊絨披肩,每年大約有20000只藏羚羊慘遭殺戮。據青藏高原野生動物專家實地考察后估計,至1995年時,藏羚羊種群的總數大約只有5-7.5萬只。而自1990年以來的近10年間,至少已有3萬只藏羚羊被盜獵者獵殺。期間,僅森林公安機關破獲的盜獵藏羚羊案件就有100多起,共收繳藏羚羊皮17000多張、藏羚羊絨1100多公斤、各種槍支300余支、子彈15萬發、各種機動車輛153臺,共抓獲盜獵藏羚羊的犯罪嫌疑人3000多人。曾長期戰斗在反盜獵前沿的朋友們告訴我,已破獲的盜獵案件頂多只占盜獵案件總數的三分之一左右。事實告訴我們,堪稱國寶的藏羚羊已所剩無幾,它正面臨滅絕的危險。
100年前,瑞典探險家斯文#8226;赫定曾這樣描述藏羚羊生活的場景:“在山谷中,我們有時驚起大群的羚羊。看看這些溫文爾雅的動物,公羊豎著光亮的長角,就像刺刀在陽光中閃爍著——人們簡直難以想象出比這更美麗的景致了。”100年后的1999年春天,有位叫李長遠的中國男子告訴我,他也曾見過那樣美麗的景致,但是都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那時他的身份是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林業公安科科長,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從可可西里回來,他到可可西里是去參加一次保護藏羚羊的行動,他和他的隊友們走的是北線,也就是說他們剛剛橫穿過可可西里北部。但在整整10天的行程中,他們沒有看到一只藏羚羊。而就在10幾年前,他還看到過大群的藏羚羊在那大草原上的情景,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壯觀的藏羚羊群。在向我講述這一切時,他的眼睛一直望向遠方。我想,他正在回望那空曠的大草原,那里已經沒有了藏羚羊的身影。
我得記住2005年的這個冬天。這個冬天來臨時,國家通訊社曾發布過一條令人振奮的消息,說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種群已恢復到10年以前的規模,還說可可西里已重新成為野生動物的天堂樂園。若果真如此,那再好不過了。但是,我對這條消息的真實性心存懷疑。野生動物種群數量的調查是一項極其復雜和艱難的系統工作,而實際上,近些年我們還從未做過這樣的事。那么,我們又是怎樣獲得這些數據的呢?
直到這個冬天,槍聲依然在可可西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