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俄國作家謝德林的散文《老馬》,心情突然很惡劣,我簡直沒有耐心讀完它。在闊人們論及老馬的命運時,老馬已經返回到作為挽具的身份里,拉著沉重的負荷遠去了。這是老馬唯一能夠活下去的辦法,也是很多人唯一延續自己呼吸的方式。靈魂?什么靈魂?如果對一匹移動的挽具來說還有靈魂的話,那也只有在它們的身份里去尋找,比如,在那暗如死灰的眼光里,在那破損的馬蹄上,或者在那些鞭痕中,但我估計找不到。老馬每邁出一步,那些有關靈魂的設喻就愈來愈脆弱,如同那些朽壞的韁繩。但這是道德家們的考據專利,與我沒有關系。
但我確實看到了一匹馬。一匹矮小的四川馬,在我眼前晃動,就是一張單色的剪影,被歲月的風拂動,逐漸呈現本質的黑。這個走神的回想令我很是燥熱,汗水立即就出來了。記得那是一個極度悶熱的中午,陽光潑在一匹矮小的川馬背上,像一張白光光的鑌鐵皮在全力接納熱量,直到鑌鐵被熱力逼出狂舞的黑絲。我看不清楚馬背,和凸凹的脊背遠處,那些直走西北的群山以及高掛的大鷹。
十幾年前,我來到四川北部一個小城市的碼頭上,隨著下船的人流向長長的緩坡頂蠕動。
我看到了不少馬車停在一旁等候生意,馬車骯臟而簡陋,唯一的優勢是結實。粗大的車身和膠輪,決定了它可以勝任任何形式的超載重量。當地出產煤炭和大理石,從馬車的顏色上,就可以發現這一點。幾匹馬立在一棵楊樹下,都是黑血色,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透下來,構成了交錯的光柱和花斑,這使得馬匹的顏色呈現淤血般的色澤,在強光下溶解,正在返回血流淌的原初,令人不悅,這進一步加劇了挽馬的迷蒙。它們毫無動感,忘記了尾巴飄拂的美學以及在逆風中把馬鬃打開的招展,石頭一般直立。很多人知道,川馬腳短,體態上幾乎沒有什么值得贊美之處,但川馬最善長途,耐力持久,韌性十足,與那些一口氣走上十幾里羊腸小道而不歇氣的背夫比較起來,它們絕不遜色。
有一個車夫找到了生意,正在賣力地往車上裝煤炭。都是大塊煤,有上百斤,他飛快地來回奔忙,把車廂填得很滿實。四川的下力人在體格上很有特征,他們往往矮小,并不強壯,但精悍,就像剔除了一切多余成分的竹篾,盤成一圈,只有韌性和爆發力。這個車夫搬了一車煤,連汗水也沒出,他點了一根葉子煙,大喊了一聲:黑子,過來!
一匹馬過來了,連尾巴也沒有抖動,步伐僵直但穩定,木魚似的聲音,馬蹄敲打在石板路上,有些散亂,蹄鐵和角質化的馬蹄在石頭上交織出硬與軟的二重奏。硬在無限堅挺,軟在繼續疲憊,成為吸收硬力的海綿。這是馬蹄鐵松動了,像一只后跟即將肢解的木板拖鞋,馬在堅硬的石灰巖石板上走動,然后站定。屁股上沾著幾十只蒼蠅,和著那些永遠無法擦掉的屎和泥巴,一股走獸特有的腥膻味就彌漫開來。
車夫迅速套上挽具,“呸”地一聲,把嘴角的葉子煙頭吐出來,命中了馬的屁股,馬就起身了。一直停在屁股上的蒼蠅,驚異于突然的啟動,嗡嗡的飛起,在路邊行人的頭上飛舞,找不到落腳處,又準確回落到馬身上,還是回落在起飛的原地,不仔細看,幾乎不能發現蒼蠅的存在,好像它們本來就是馬的伴生物,突然消失了,還缺點什么似的。
蒼蠅總是聚集在被磨光了毛的地方,它們填補了皮毛的空缺,但暗紅色的蠅頭還是從皮毛的槽穴里露出來。偶爾,馬尾掃拂過來,蒼蠅必須忍受這一陣鞭打,然后,在突如其來的逆風里,蒼蠅得意地撅起了屁股,它們更深地埋伏于馬的肌膚。
這條通達公路的河邊緩坡估計有100多米,馬車尾部有條木棒,起剎車作用,木棒把石板犁出了深深的痕跡。兩條犁痕之間,就很自然地隆起了一根石頭的脊柱,容易讓人聯想起有關石龍的民間傳說,它吃滿了重量,找不到卸力的地方。陽光潑在石板路上,石頭里的金砂鬼火一般游弋,吸收著顯形的成分,鐵青的石質把光浮起,陽光像一層石蠟一樣涂在石頭的凸點上,讓硬質的東西藏伏在深處。我注意到一些白點,幾點為一束,這是馬蹄鐵刨出來的,像開在石頭里的梅花。石板路又擠又窄,行人只能盡量往路邊靠,讓馬車通過。我看見馬車逐漸超過了我,逐漸快了起來。
在緩坡三分之一的地方,坡悄然陡了起來,這是徒手走路的人往往看不出來的,只有負重者能夠感覺到。馬提前感覺到了,它加速,想沖上去。我聽到繩子繃緊的聲音,車身在拉力中逐漸放長的吱呀聲,車夫沉重的腳步咚咚地夯擊石板。馬在小跑,馬蹄翻起來的時候,陽光剛剛可以在馬蹄鐵上聚光,然后,就黑下去了,被馬蹄壓到石頭上,水汪汪地攤開。馬車超過我時,從側面就看見光線從馬蹄與馬蹄鐵之間松動的間隙穿過,陽光像粘和劑一樣,使蹄鐵不至于脫落。馬蹄稀里嘩啦的響,讓人聯想起一只被火熬透了的鐵鈴鐺,在冷卻中開始被激烈的聲音掙出了裂紋。現在,我只能看見挽馬的后背,一跟繩子耷拉在它的肛門處磨蹭,蛇一般試探著進或出,馬不得不翹起尾巴,并不是高慢,而像個伸向天空的可笑的拖帚,挽馬被幾乎垂直的陽光罩定,影子縮小成馬蹄下的黑灰,馬的前蹄總是在影子的邊緣反復踩踏,它不滿足于影子老是趕在自己前面。在不停的翻飛里,影子就像一小塊煤,在漸漸的變成粉末。
但粉末突然飛了起來,黑蝴蝶那樣飛起來。
馬車漸漸慢下來,挽馬的姿勢很笨拙,四蹄總是在地面拖拉,影子陡然浪到了身體前面,然后又退回到身體下。這是一個速度矯正的短暫過程,在巨大的重力較量下,挽馬正在失去提前加速來帶的沖力,慣性在消失,在耗盡。在馬車徹底停止的一瞬,馬提起了前踢,猶豫著伸向影子之外的石板。哦,剛好前面有一個小洼坑,深黃色的液體,多半是牲畜的尿,從后面看上去,正泛起金汁的波光。挽馬像一個不諳水性的小心人,前蹄剛剛觸及水面,鏡子碎了,卻被灼傷了似的收回了這次試探。馬的拉力和本身的體重,正被兩根牽引繩帶往身后,這使得它的重心被提高,提高到一個無法控制的高度,因此它的腿蹄是脫力的,有一種蹈空的輕和軟。馬車巨大的后坐力粉碎了馬伸腿邁步的企圖,馬只好把腿收回來,回落到一個它認可的重心位置,這是輸的開始。馬是輸家,開始了可怕的后退。車夫狂叫起來,嗷嗷嗷的,他沒有使用鞭子,鞭子扔在煤堆里,一截手柄露出來,像一根灌足了春藥的性器,赤裸裸的挺立。車夫的吆喝聲使空氣進一步悶熱,他企圖用命令來制止不同力量的反復,命令總比鞭子快速,命令是蟄伏在蹄子里的腳筋,命令暴跳而起,可以將四只馬蹄漲滿,撐圓,逼住一切退縮和疼痛。
車夫的暴喝在空氣里彌漫,把四周的蟬鳴悉數撕破,誰也無汗可出,無論是他,挽馬,還是我,乃至四下躲閃的行人。馬被命令僵在那里,它完全明白車夫暴喝的意思,停止了向前跨步的徒勞努力,四蹄釘住,卻向后犁動。馬蹄鐵與石板緩慢而吃力地摩擦,蹄鐵逐漸咬住了石頭,有一種彼此進入的奇怪聲音,并不尖銳,而是形狀和性質在蛻變。時間粘膩膩的,正在被這個細節逐步回放,然后定格。在稍微的凝滯之后,四條慘白的滑痕開始延長,不像是滑出來的,倒像是石頭本身的紋路。馬劇烈地扭動腰身,那個拖帚一樣的尾巴舉起來,有長矛的憤怒,所有的馬尾硬得筆直,陽光在尾束間糾結,它發黑的肛門還垂著一根頑固的草莖,因為馬身劇烈的收縮也翹直了尸體。挽馬瘋了一樣地刨著石板,它不斷在找一個發力的機會,但機會總是被越來越后仰的身體中心挪移到那看不見的虛空里,但是挽馬還是在找,就像多年前身無分文的我在人海里找一個可以載走饑渴的分幣。那騰踏的蹄聲就像鑌鐵皮在被一雙巨手隨意撕裂一樣,被揉軟,揉成一團,然后輕飄飄拋出去,拋成皮和光,但車子仍然緩慢的后退,嘰嘰嘎嘎,有一種散架的征兆。我感到陽光正倒撲下來,四周黑了,突然間,馬跪下了。
馬的跪姿很特殊,它是前腿跪下了,而后腿半彎而立,努力把身體拉成了一張弓,要把身體射進石頭,這個突然的選擇姿態應該是一個機會,機會中的力量和氣血漂浮在馬的周圍,它好像一下還沒有在這個姿態里設計好連貫動作,機會轉瞬即逝。它沒怎么動,也動不了什么了,巨大的車身仍然迫使它后退,馬的后腿只好向后一點點笨拙的挪動,前腿必須為下跪的動作做出一系列補救,馬蹄開始在石板上磨。馬頭幾乎低擦到地面,那個套在它脖子上的挽具被繩子勒破,開始流出一些谷殼,谷殼延續著這個唯一下瀉的動作,加速了光線的威力,但光線隨著四濺的谷殼被石板反彈回來,將馬的身體包裹在一層歪曲的熱氣中。我看見直對著我們的馬前掌,有一種黑金在顫動。馬甩了甩了腦袋,這個動作再次把蒼蠅驚動了,亂飛起來,連同那些飛舞的陰翳,連綴成一張網,扣向挽馬亂抖的耳朵。馬試圖要站直,它唯一可以使用的是前蹄,死命刨石板,石板被刨起了粉塵,偶爾有蹄鐵擦掛起的火花,匿于那些游動的石頭紋理。那些晃動的蹄痕是在做以卵擊石的自殺式努力,卻竟然織成了一堵水潑不進的血氣之墻,在陽光下如帶焰的火,迅速膨大,達到了一個可怕的寬度,足以撕裂挽馬的身體,一閃,就熄滅了。
車夫很是焦急,手舞足蹈,不停高喊:“起來,起——來,起—來—呀……”聽起來接近《國際歌》的開頭,馬匍匐在地,估計聽不到那遙遠的聲音了,反而像要嵌入石頭。馬只能后退,劃出了2米左右的后退痕跡,那些汗水,粘在下體的泥巴、糞便和淡紅色的血水,就像是在進行笨拙的描紅作業,把馬蹄在石板上犁出的溝槽逐一填寫。一些液體漫溢出了劃痕,被下體的觸地部位掃到更遠的地方,連凸凹的肋骨也拓印出來了。行人看不下去了,一些人在咒罵車夫貪心,一些人在嘆氣,我同幾個年輕人回過神來,立即跟上去,奮力把馬車穩住。車夫驚魂未定,看看我們,又看看馬。馬臥在那里,臥在一個黑夢當中,還是沒有動,好像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回來的路。一只馬虻叮在豎立的尖耳上,終于使馬找到了返回現實的疼痛,它用下頜磕了磕地面,磕得啪啪響,磕下了一灘口涎,終于站了起來。我們一起把車子推上了緩坡。在這個過程里,我始終低著頭推車,沒有看前面的馬。覺得它身上的拉繩一松一緊的,像個拉襻的學徒,而且,它的拉力遠沒有我想象的大。偶爾,有它毫無規律的蹄聲透過來,我估計是它腳痛的原因,它的馬蹄全部報廢了。
推到坡頂,車夫很感謝我們,笑得一臉稀爛。我問他,拉這車煤能得多少錢?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怕我向他要腳錢,我告訴他沒事,我還可以贈送他10元,作為馬的醫療費。車夫不好意思了,拒絕了我的好意,只說,運一千斤煤,就5元錢!哎……然后很苦澀地干笑,覺得是在說自己:“馬老了,不行了,掙的錢還不夠給它換蹄鐵。日他媽的!”我看到了馬,它渾身濕透了,立在前面,立即就小了,不像是馬,倒像頭小毛驢。
車夫重重地往前走。那些蒼蠅不見了,一只馬虻聞到了味道,懸停在馬的脖子上。車夫舉起了手。馬把耳朵倒下來,突然驚叫。一聲聲地在空氣里鋪排開,但聲音的臺階并不能使它從容脫身。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驚叫,不是被打時的慘叫,那是一種被恐懼沒頂的聲音,像亞里斯多德所說的,被施以一種叫“馬狂”的藥才能喚起的叫聲,如同從嘴里嘔吐出一地的碎玻璃。我看見馬翻起了上蓋,露出了牙齒,白得接近斷口的石灰巖。馬跺著腳,嘩啦啦亂響,馬往旁邊躲,但挽繩使它走不開,馬伸出腿,伸往它不可能站得過去的地方,脊柱從干裂的皮子凸現出來,每一個凹凸都棱棱角角,這讓我聯想起它被重力拉倒時的最后一刻,脊椎骨那種扭曲,幾乎要從皮毛下反彈出來。它不停甩著頭躲避著車夫的手掌,它以為車夫要揍它。那只牛虻就像被馬鬃甩起來的污垢,均勻地圍繞脖子作同步飛行。
車夫的手停住了,反手一抄,一下抓住了馬虻,隨手張開,一團蠕動的血。
車夫彎腰從路邊抓了把沙土,準備按到了馬的前腿上,這使聚集在傷口的蒼蠅終于不得不離開血腥。那是被石頭磨爛了的傷口,馬抖動,肋骨一根一根的抖動,像灌滿了力的竹篾繩,拉扯著一種看不見的重物,這使得那些潛伏在表皮的汗水開始順肋骨的縫隙順利淌落下來,在它周圍恰好滴出了一個彎曲而橢圓的范圍。一些汗水順腿而下,從那些脫毛的皮子上會成一股,在傷口附近為隆起的血肉所阻,而開始分岔。馬的傷口不是外卷的,而是一種奇怪的內翻,砂粒站在肉里,泛起白蛆的顏色,就仿佛在巢穴插上占領軍的旗幟。多年以后,我每每在看到“內翻”這個詞的時候,看到知識人寫到諸如“葵花內翻為向陽花”的時候,我很容易想岔,想到的卻是另外一層--他們把自己發臭的大腸外翻為矜持的面具,而把渴望被御用的性器內翻為了道義。但車夫不容許內翻。他熟練地把手里的沙土按到了傷口上,血從消炎粉似的沙土滲出來,但逐漸恢復了血的正常顏色。在這個拯救過程里,馬嘴張得很大,但沒有發出聲音。它把滿嘴的熱氣吐出來,竟然在炎熱的空氣里凝結為淡淡的白氣,白氣把垂直的光照推開,但又被反彈回流涎的吻部。馬不停移動重心,好像在尋找一個平衡的感覺,或者,是它平時的感覺,它要回去。我才發現,挽馬傷得最嚴重的部位是馬蹄。它踏出了一地的血,那是從刨爛的蹄子流出來的,幾點為一束,讓人聯想起從石頭里掙扎出來的梅花。
馬拉稀屎,馬嘩嘩地撒尿。
我問車夫,你們怎么回去呢?顯然,這是個幼稚的問題。車夫瞇縫的眼睛掃了掃我:趕車回去呀!我不可能把馬兒背回去吧。再說,這車煤炭還沒收到運費……
我不知道他們還要走多遠,才能完成今天5元錢的工作。馬車上路了,挽馬走起來與正常的沒什么兩樣,只是有點瘸,馬正在努力返回到它認可的常態,它想使主人滿意。垂頭喪氣的反而是車夫,他無力地舉起馬鞭,在半空揮舞,那截光滑的手柄在一個偶然的角度反光,把光射出去很遠。車夫搖晃的身影把馬的細影延續得很長,直到他們完全被那車煤炭的輪廓吞沒。但是根據我的常識,這匹馬已經無法工作了,它回去之后,只能等著被宰殺。四川沒有買賣馬肉的飲食習慣,普通人家也不吃馬肉,說是太酸。馬只好被主人一家消化,馬肉風干,要過年才能吃,農民只吃內臟,喝骨頭湯,這就是貧瘠的四川北部農村的生存法則。
說實話,這個場面沒有更多的戲劇性,就跟我們生活里的好事爛事一樣,總會過去。傷口總要結疤,喘氣總會平息。可是,每每看到有關贊美駿馬的文章,像普里什文的,像蒙田的,像布封的,我總是讀不下去。絕對不是他們寫得不好,而是我記憶里的馬,與那些飛躍在歷史草原的神駿,作后腿人立式的戰馬,實在相差得太遠了。
歌頌鐵蹄的人,其實并不知道,馬蹄可以把鐵擊穿,但蹄也會流血。
看到馬車消失了,四周的人流四散而去,我彎下腰系緊松開的鞋帶,看著那幾只已經干燥的馬蹄血印。我叉開五指,印在馬蹄印上。我的手掌比馬蹄大,我看不見手汗與血交融的變化,但是,我柔軟的掌心觸摸到了一些尖利的顆粒,就像刀尖在極其耐心地穿過我的試探或抗拒,以一種最低平的方式,吸干了掌心的汗水,獨剩滿掌的痛。后來,我就不喜歡與人握手了,我怕對方過于熱烈的緊握使我產生對抗,因為我知道,我很容易走神,折斷別人的手骨。
“我欲成全你所以毀滅你,我愛你所以傷害你。”這是“我主”說的話,但我不相信這樣的“神”話,盡管我從邏輯上無法駁倒這個立論。我只相信血可以流,可以污水那樣流,這些付出就是為了洗禮于生存,但生存被刪除,意義就喪失了,血石板又將被別的馬蹄擦凈,刨深。
我想到了挽馬的眼睛。那是馬車啟程時,我看到的最后的馬了,也是我第一次觀察它的眼睛。眼光總是下彎,眼角糊著眼屎和一些透明的液體,眼光白蠟蠟的,是對天空的直接復制,什么都沒有,空曠而綿延,疲倦而深遠,我不可能對這雙眼睛賦予任何比興,它拒絕了一切企圖深入內在或者強行賦予的努力,幾條逶迤的血絲山路一樣主宰了它的全部世界。馬重重噴了幾個響鼻,斜瞟了我一眼……
今晚,我偶然讀到俄國作家謝德林的《老馬》,這種難受的心情又死灰復燃。在人的意識里,直立行走,意存高遠,離開自己腳下的土地,是進步和發展的標志。記得柏拉圖說過:“人的精神是一駕由駿馬和駑馬駕駛的馬車,駿馬始終以遙遠的天空為目標,而駑馬卻要在混沌的大地上匍匐。”人的價值觀念里對天空的向往和對大地的厭惡,提供了馬蹄和我們的腳力蹈空的一個倫理依據。由實到虛的演繹過程,正在我的骨頭里排演。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愿俯身于那頭駑馬,陪同它嵌進石頭,我實在沒有心情來談論飛翔或騰空的事情。那么,我就真實地說出我看到那匹挽馬以后的第一個反應,這是多年以來一直刨在我心底的話,像在咀嚼玻璃:我想殺人!實在不行的話,就把我的手掌放到馬蹄下,讓它反復踐踏,把我的手骨踩進石頭。這些奇怪的念頭猶如那幾只在石板上燃燒又熄滅的馬蹄,然后,它在無聲的遠去,我知道,它注定會無聲逼近,以尖利的骨刺穿過我的睡眠和生活,用那破爛報廢的馬蹄,錘子一般敲打我越來越薄的生涯。馬蹄會把我的生命敲成可以托付的紙,讓我寫出的字站穩,不至后退。
在漆黑的夜里,我伸出手,掌心在出汗,聽著骨節的摩擦聲,我拽住了一支鉛筆,直到筆成為一堆木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