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正是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的好天氣。賀蘭山似乎剛剛從遙遠的天邊走來,還沒有落定腳步,還帶著遠古時代的風聲。在我看來,它缺少了一些恬靜、秀美和柔軟的成分,更多了幾份北方的粗獷、蒼涼和雄壯的氣勢。正如一個叫金幼孜的明朝人在一首詩中所寫的那樣(《嘉靖寧夏新志》卷七#8226;藝文志):
賀蘭之山五百里,
極目長空高插天。
斷峰迤邐煙云闊,
古塞微茫紫翠連。
只有走進賀蘭山,你才會發現,在那里,相擁的群峰折射出錯落的層巒,寂寞的山谷流淌著生命的清流。偶有蒼松翠柏點綴其中,更襯托了山的空曠和博大。
它那越來越清晰的山的輪廓是我在走進西夏王陵時感覺到的。那是一種淡淡的由自然形成的色彩,是在心靈與宇宙無限延伸的路上令人玄想的一個祈盼,是疊印在晨曦緩慢向前鋪展的光波中的一幅靜物畫。
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又像狂奔在地平線上的青色的駿馬。襯托著駿馬背影的,是悠悠的蒼穹,它能誘導你一種青瓷般的癡想,那是一種對于生命的癡想。在馬蹄濺起的煙塵中,你能感到天地在旋轉,生命在旋轉,于是,你的心也就跟著旋轉了起來。
在旋轉中,我看到了一個遠逝的王朝正在向我走來,它帶著黃土高原的厚重和袒露,帶著寧夏平原的綠色孕育出的希望,帶著巴丹吉林沙漠凝成的金色的童話,也帶著流傳在河西走廊的耕牧者心中的歌謠來到我的面前。
2
這個王朝就是西夏。
今天,西夏王朝已經成為遠去的記憶和浮動在蒼藍色屏幕上的抽象符號,它躲在歷史不易找到的一個角落細細傾訴自己的心事。它成為生命高原上漸漸遠去的一束光波,讓我和我們大家在祈盼中想象那束光波的色彩斑斕和神秘景象。
這一天,在這束光波的引領下,我來到了西夏王陵。
那一座座斑痕很重、高矮不一、起伏在荒野中的塔形建筑在陽光下舒展著千年的疲倦。我來到王陵的時候,正是天空湛藍、白云飄蕩、秋風送爽的良辰美景。
陽光所到之處,是金色的線條鑄就的真實形體,是紅色的信念織出的無窮希望,是心底的祈盼一遍遍搜尋過的荒野。這光線在風雨的侵蝕下模糊著遠古的記憶,在歲月的流逝中淡化了英雄們的業績。
置身此間,我的心中被太多情緒化的東西堵塞,我似乎看到了那個王朝近200年的歷史所成就的美麗風景。我的身邊是坦蕩如砥的荒野,邊塞的長風和北方的陽光已將這片土地雕塑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我默默地目送著太陽隱入云層。看到天邊的一抹微云融入青色的光影中,我就想,曾經陪伴過這里的一切風景或許就如宇宙深處的一個幻覺吧。
3
曾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西夏人的社會場景、生活故事和生命歷程一定很誘人的吧。在那月影陪伴著的高原,在那牧歌漸漸遠去的天空,他們匆匆忙忙地走在路上。在那條路上,他們一次又一次停留過的生命驛站在風雨飄搖的日子里日漸破舊。
在賀蘭山下的這塊土地上,他們營造著永恒的家園,游牧著自己的牲畜,描畫著心中的美景,編織著明天的希望。他們萌動著最純真的幻想,那是一個美麗如玉的幻想。他們提煉著適合自己生活方式的宗教思想。他們把關于未來的宏大藍圖留給后代,并企圖傳之萬世。
在那個北風蕭蕭、落葉飄飄的秋天,他們游牧在自己親手締造的土地上,面對色彩斑斕的世界,或許會有特別的幸福彌漫其間。
金色的草地散布著成群的牛羊,巍峨的山巒飄蕩著紫色的霧嵐,離賀蘭山更遠的地方,銀色的水域映現著遠村的炊煙。那是一種怎樣動人的風景啊。
當然,他們也有過很多次失敗,那是只有奮斗者才會經歷的失敗。在狂風和大雪交加的日子里,在落日的余輝被西風剪斷的一瞬間,在刀光與劍影相互碰撞的那個黃昏,他們被沉郁的空氣所籠罩,一種失意甚至絕望的情緒時時伴隨著他們。我想象的那個黃昏,是“西風烈,長空雁叫霜塵月”式的悲壯和蕭條。
北方的河流記住了他們走過的心路歷程,賀蘭山在默然肅立中感受過他們生命的舞動。這片土地的每一塊圓石上也一定疊印過他們曾經躍動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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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西夏王陵前,我可以隨心所欲地俯瞰緩緩傾斜的寧夏平原,興慶府在遠古的陽光下綿延著無限的生命和故事,還有那個讓你癡想的人類的家園。這樣的陵地選擇似乎要告訴我們,西夏人追求的是江山的永固和福祉的久遠。
極目遠眺,東面那一條銀色的大河川流不息。這正暗合了“后有走馬崗,前有飲馬塘”的最佳風水地形。這樣的山川形勢正是皇家王陵的首選之地。
而且,王陵背陰向陽,又避開了山口。歷史上,賀蘭山發生過很多次山洪,均沒有使王陵受到影響,在銀川經歷了幾次大地震后,它仍舊安然無恙。西夏人對建筑與環境的關系把握得那么好,真要讓我們刮目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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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昊的感覺是不錯的。他一定深知,生命的短暫和宇宙的無限將會給未來留下些什么。在他活著的時候,他締造了一個國家和一個王朝,他把黨項民族的世俗生活與博大精深的宗教思想融和在一起,在充滿熱情和摯著的天空中,雕鑄著一個偉大的夢想。他死了,他卻親自為黨項人留下了能夠跟時間抗衡的兩樣東西,這就是西夏文字和西夏王陵。
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授意野利榮仁創造了這種閃著神秘光澤的文字。有了這種文字,我們才知道了那個充滿著血與火的時代所發生的一切,我們也深知,宗教和戰爭是他們生活中的首要大事,但在內心深處,他們對和平與繁榮卻充滿了極度的渴望。
據說李元昊在一次打獵的途中看中了這片離宇宙很遠又很近的土地。他隨手一指,王陵的規模和氣勢的最初格局就形成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王陵的工程就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在那些陵墓中,當然還有他的爺爺和父親──被他封為太祖的李繼遷和太宗的李德明的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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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黨項民族的遠古歷史。遠古時期,黨項族還是生活在青藏高原東部古老羌族的一支,他們活動的中心位于“古析支之地”,這個地方就在今天的青海省東南部黃河曲折北流的那一大片土地上。
公元6至7世紀,他們跟著游牧的畜群離開了青藏高原,途徑青海、甘肅、寧夏,最終到達陜北和隴東一帶。初期,他們依附于唐朝,黨項首領也因此被賜姓李,還封了個定難軍節度使,治中在夏州(今陜西靖邊縣白城子),成為割據一方的藩鎮。
五代中原戰亂時,無暇顧及西北,黨項人在夏州保境自守。后來,經過長期發展,逐步強盛起來。
宋寶元元年(公元1038年),36歲的李元昊在興慶府(今銀川市)筑臺受冊,即皇帝位,國號“大夏”,又稱“大白上國”。因其在宋朝的西部,故世稱西夏。北宋先后多次進行了軍事干預,均以失敗告終。大宋皇帝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西邊冒出了一個國家,十分的惱火,惱火過后,卻又有些無奈了。
西夏鼎盛時期,其疆域“東盡黃河,西界五門,南臨蕭關,北控大漠,地方萬余里。”(《西夏書事》)其擁有土地之廣是很令人羨慕的。它包括了今日的寧夏、甘肅大部、內蒙西部、陜西北部和青海東部的廣大地區。在近200年的時間內,西夏先與北宋、遼,后與南宋、金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上演著轟轟烈烈的三國演義。那時候的西夏是個名副其實的軍事強國,這可以從歷史記載中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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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西夏人的生存比我們想象的要艱難得多。翻閱西夏歷史,你時時能嗅到一股硝煙的氣味。不是征服就是被征服,這是那個時代鐵的定則。
元昊是深知這一點的,他也是深知人的重要性的。他任用一個叫張元的漢人為國相。當時,張元還是個橫吹著笛子、從大宋土地上頂著朔風走來的失意人。張元用他的聰明才智和勤奮耕耘烘托了元昊理想的光芒,也加高加寬了西夏王朝以后近200年事業的基石。
在人生最輝煌的那些年,張元把興慶府當成了自己的家,工作之余,出入于各種交際場所,很有些樂不思蜀的意思的。到這時,宋朝才意識到人才流失的嚴重性,開始反思“科場逼反”的深刻教訓。
說到張元,我就想起了他寫的一首《詠雪》的詩:
七星仗劍攪天池,
倒卷銀河下帝畿。
戰退玉龍三百萬,
斷鱗殘甲滿天飛。
詩寫的很有氣勢,甚至還有些霸氣。從詩中不難體會張元的性格和抱負。總體來說,張元是個現實主義者,建功立業是他終生的夢想和矢志不移的奮斗目標。而且,他也實現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和藍圖,完成了人生的歷史使命。
但在這首表面詠雪的詩中,張元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和浪漫的色彩。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張元的這首詩對鼓舞西夏士兵的土氣肯定是起了大作用的。
900年后,一代偉人毛澤東在他的那首同樣是《詠雪》的詩詞中所寫的“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一句就是化用了張元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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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神秘王朝先后有10位帝王登基,存在了近200年。公元1227年,淹沒在成吉思汗的蒙古鐵騎蕩起的煙塵中。
這些起源于白山黑水之間的蒙古騎兵于公元1214年向女真族的金國開戰,同年底占領了雪色籠罩中的北京城。之后又揮師西進,先后征服了土耳其、波斯、亞美民亞、黑衣大食、拉合爾,一直到印度河流域。向北征服了俄羅斯、匈牙利,乃至東歐平原的其他地方。
然而,橫掃歐亞大陸的一代天驕親率大軍征服西夏時,卻出師未捷身染重病,在六盤山區的清水營度過了自己南征北戰戎馬生涯的最后時刻。根據成吉思汗的臨終遺言,蒙古軍隊秘不發喪,帶著強烈的復仇心理和破壞意識,把已經投降的西夏末主斷然處死。在生靈涂炭的同時,把包括西夏王陵在內的西夏地面建筑肆意燒掠一空。寧夏平原遂變成“千里無雞鳴,白骨露于野”(借用曹操的一句詩)的無人區。
9
這當然是一種過分夸張的說法。那么,西夏滅國之后,黨項人都跑哪兒去了呢?
四川大學的吳天墀教授在《西夏史稿》中說:“當年蒙古鐵騎攻滅西夏大肆蹂躪的時候,西夏居民有的向境外逃走……另一支從事游牧的黨項人向遼闊祖國的南方冒險長征,經過數千里跋涉,在今天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木雅地區定居下來,并建立了一個小政權。”
今天,在木雅地區的藏民族中,還流行著這個傳說,他們把這個地方政權的首領叫“西吳王”,我估計“吳”是由“昊”演變而來的。這當然不是音韻的演變,而是字型的簡化。木雅的西吳王國前后經歷了470余年,直到大清康熙王朝快結束時才最終消逝。
這很容易讓我們想起歷史上的類似事件。公元十世紀,正當契丹人為爭奪燕云十六州和北宋軍隊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卻沒有想到,北面的山谷和漠野之間,一股異己力量正在崛起,這就是“完顏部”的女真人。公元1115年,完顏阿骨打終于統一了女真各部,以民族獨立為口號,正式建立金朝,舉起了反遼大旗。10年之后,在女真人勢如破竹的攻勢面前,契丹遼走向滅亡。
遼帝國覆亡后,皇族后裔耶律大石集結殘部奔突西行,越過中亞細亞廣袤的荒漠,到了伊朗北部的起爾曼城,在漫天風沙和瀟瀟雨雪中建立了西遼國。這個西徙的遼帝國延續了將近一個世紀。后來在與當地民族的融合中漸漸淡出了歷史。
仔細想來,我真為他們的這一抉擇感到振奮。這需要一種怎樣的英雄氣魄和鋼鐵般的意志啊。從歷史上的這一小插曲可見,游牧者生存能力的強大和適應范圍的廣泛了。
著名學者白濱先生認為,元代的西夏遺民主要居住在西夏故地。從元代起,西夏故地大量遷入漢人、蒙古人、回鶻人等。與此同時,又有從中亞遷來的穆斯林教徒。他們與西夏遺民和睦相處,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隨著歲月的流逝,原西夏故地的黨項人就逐漸融合到漢族、回族及其他民族中了。
今天,四川木雅地區、云南麗江、青海東部、寧夏、甘肅、陜西、河北、河南、內蒙等地都生活著黨項人的后代,只不過一般的老百姓在經過了許多個世紀風雨飄搖的日子后,早已忘記了許多個世紀以前的事情。他們已經和漢民族及其他兄弟民族真正地融和在了一起,成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普通的一員。
那年夏天,坐在瀘沽湖摩梭人的小船上,我發現,黨項人和生活在瀘沽湖畔的摩梭人在信仰、宗教、服飾、葬俗、文字等很多方面都有相似之處,他們都是古代羌人的后裔。我猜測,當時的情況是,黨項羌人在西夏亡國之后,輾轉跋涉到了瀘沽湖畔,被這一方神秘的山水吸引,才扎根在這里。黨項羌人的原生態文化就承繼在今天云南瀘沽湖周邊的摩梭人身上。摩梭人的服飾和走婚制對我們研究黨項人的婚姻形態也許會有很大的啟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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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在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所說的“萬里美人盡漢歌”的民族,這個讓范仲淹在《漁家傲》一詞中發出沉郁一嘆的民族,這個“醉則連袂歌其土風”(《五代會要#8226;黨項美傳》)的民族,這個崇白、樂佛、善射、喜舞的民族,就這樣消逝在歷史的高原上了。
一個王朝連同它的創造者在揮手彈指之間就不見了,只有殘磚爛瓦和斷壁頹垣在憂傷的風中訴說著往日的輝煌和創造的美麗,只有那面積達50平方公里的西夏王陵在默默守望著這一片土地。
我想起了西夏國首都興慶府,歷史記載,當時的興慶府的規模是“城周回十八余里,東西倍于南北。”(《西夏書事》)。東部有著名的高臺寺,西南有寂寞的承天寺,南有李元昊稱帝時承天受冊所筑的云壇,西有沿賀蘭山零星散布的避暑宮、離宮、佛祖院、陵園等。城內除了皇宮、大殿、民居外,還有西夏皇城的主體建筑“元昊宮”。那當然不是一般百姓能夠親臨的。《嘉靖寧夏新志》中說它“逶迤數里,亭榭臺池,并極其盛。”昔日一個國家都城的氣勢由此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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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的濁浪淘洗著千年的歷史,金色的陽光淡化了一切存在,包括強者的刀劍和智者的思想曾經創造的英雄業績。今天,我們能看到的這個神秘王國的最后遺存,就是被稱作“東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和凝固在宋版紙上的西夏文字了。
西夏王陵在永恒的風聲中顯得更加寂寞和孤獨,這些殘垣斷墻在北方的陽光下默默訴說著一個時代的輝煌與昌盛。讓你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家,有一個幽靜的院落,有一群羊,有幾個人走進又走出,有斷斷續續的炊煙從遙遠的地方升起。
站在西夏王陵前,我想起了那個逝去時代的故事。那些曾風云際會的一代代帝王,那些如流星一樣一閃而過的耕牧者,那曾經撐起過艷艷藍天和苦難生活的黨項民族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已凝聚為眼前的這一堆堆高大的土丘,成為游人心中的一方盛景。
我多次到過這里,在我的心目中,西夏王陵是最有建筑特色、也最能調動人的情緒和歷史感悟的皇家陵墓。
在五十平方公里的陵區內,九座帝王陵排列有序,二百余座陪葬陵星羅棋布。它們構成了一個陣式,這個陣式體現了某種秩序和崇尚的境界。在悠悠賀蘭山腳下,在莽莽曠野之上,在蒼穹無限的深藍色背景里,它們以自己的序列,錯落和層次感,演繹著一個王朝曾經的等級特征。
帝陵大多分布在靠近賀蘭山、地勢較高的一側,陪葬陵一般點綴在地勢較低的山前緩坡東側。每個帝陵都是由宮墻和其他附屬建筑組成的獨立完整、坐北朝南(偏東)的建筑群體。其結構大致相同,從南至北依次是雙闕、碑亭、角臺、月城和宮城,宮城內是獻殿和陵臺。
西夏王陵是研究西夏政治制度、經濟狀況、文化形態和宗教信仰的重要實物資料。陵墓的空間布局和建筑結構,具有黨項民族的典型特色,也融合了漢文化和佛教文化的建筑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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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王陵出土的建筑飾件給我們展示了一組宏大的建筑圖景,也使我們能夠感受王陵當年華麗的表面裝飾藝術。
走進西夏王陵,你會發現,角臺之上,四足獸仰天長嘯;碑亭正面,龍首魚傳遞著吉祥;闕臺兩側,花紋磚延伸著距離;在月城的中軸線上,石像生陪伴著風雨,迎送著逐日走過的月光;陵臺上部,琉璃瓦承接著藍天,在它的頂端,是獠牙外露、神態兇猛的鴟吻,它的忠實職責是避災禳禍、納瑞呈祥。而在獻殿,你能看到的是,脊獸勾勒出清晰的線條,瓦當張揚著想象的空間,滴水排列疏密得當。它們既有實用的目的,也傳達著西夏建筑藝術的韻味。不過,這都是許多個世紀以前的風景了。
我在《宋史#8226;夏國傳》中看到過關于西夏王陵的最早記載,但也僅僅是一帶而過的幾個字,并沒有多少具體細節。后來,在明代《嘉靖寧夏新志》卷二中,我找到了稍微具體的記載,書中說:“李王墓,賀蘭山之東,數冢巍然,即偽夏所謂嘉、裕諸陵是也。其制度仿鞏縣宋陵而作。人有掘之者,無一物。”
雖然西夏王陵是仿鞏縣宋陵而成,但它有自己的創新和特色。主要表現在,西夏陵臺為夯土實心外覆磚木混合的密檐式塔狀結構,唐朝是以山為陵,宋朝為夯土實心的方形覆斗式陵臺;西夏陵臺不在內城正中,而偏西北隅,陵臺也不在墓室之上,而在其后約10米處,宋朝的陵臺則在墓室之上;西夏陵園的石像生群排列在月城內,而唐宋陵的石像生則排列在闕臺至神門漫長的御道兩側;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西夏王陵的碑亭建筑、四城的角臺建筑是唐宋陵園所沒有的。
走進陵區,看到那一座座巨大的圓錐狀的陵墓,如金字塔一樣聳立在藍天白云之下,你就能感受到一種不凡的氣勢。今天,它們都已是殘墻斷垣,肅立在賀蘭山東麓的這片向東傾斜的荒野上。看著它們今天的樣子,我想象著王陵當年的情景。在這方圓50平方公里的崗阜丘隴上,那一個個城堡式的建筑在千年前的陽光下該是一種什么風景啊。
走進那一個個宏大的皇家陵墓建筑群,呈現在你面前的,是左右對峙的高大的闕臺、華麗的碑亭、凌空的角樓、凸出的飛檐、富麗堂皇的獻殿、幽幽的神道,以及呈八角形重檐樓閣式的塔狀的陵臺。緊靠外神墻的,是左右對稱的角臺。
想當年,整個王陵建筑群均飾以青磚綠瓦。而且,碑刻、磚雕、石像生點綴其中,在旭日東升或夕陽西下時,遠遠望去,是金碧輝煌的建筑群襯托著肅穆的曠野,是黨項人的精神和靈氣支撐著具有地域色彩的西夏王朝,是一種祖傳的建筑理念在賀蘭山下的精心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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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夏王陵博物館,站在一種叫做“迦陵頻伽”的出土文物前,我想起了我最熟悉的一種生命,那就是鳥類。鳥類在萬里云天里的飛行,不僅是一種自由和力量的展示,還是一種美學形體的詩意表達。研究發現,鳥類的祖先就是恐龍,這更把我們的想象力引向十分遙遠的過去。
以前家住農村時,常有喜鵲飛來,落在家門前的那棵大榆樹上叫個不停。它或許在訴說著遠古時代恐龍積郁太久的心聲,它要告訴我們的,似乎是生命進化的節奏和基因表達的急切愿望。
在中國的傳統習俗中,喜鵲的鳴叫是一種吉祥的表示。不僅是吉祥,喜鵲的鳴叫聲還是那樣的清脆、溫馨和動人。在它那美麗如歌謠般的聲音中,人們總是停下手中的活計,充滿期待地望著它。
“迦陵頻伽”是梵語的音譯,在現代漢語里,就是妙音鳥的意思,據說它是生活在喜馬拉雅山里的一種鳥,以能發出美妙的聲音而著稱。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以及它生活在那個極其特殊的地域的關系,很早就走進了佛教的圣典,而被描繪成人首鳥形,成為極樂世界的一種象征。
據《舊唐書》記載,元和六年,中亞的一些國家就向唐朝進貢過“迦陵頻伽”。此后不再有任何記載,大概是這種完全適應了喜馬拉雅山區氣候的鳥兒在長安一帶很難生存下來的緣故吧。
西夏王陵發現的“迦陵頻伽”是分模合制,不是一次成型,頭部和面部的雕刻比較細膩,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平。從它的鼻棱、眉弓看,顯然是中亞人的長相,比敦煌泥塑有著更多的西方文化意味。這一出土文物的重要意義就在于,西夏時期,中西方之間的文化傳播和人員流動一直在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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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西夏王陵不遠處,就是古長城和遙遙相望的烽火臺。它們和西夏王陵一起,構成了最具北方特色的建筑風格,使人文景觀與自然環境相和諧的一個整體,也把特殊地域下的歷史文化變成了緩緩上升的符號,在游牧者的心中延伸著。
賀蘭山的三關口就坐落在西夏王陵的北側,那是通往內蒙古地界的唯一通道。歷史上,三關口就是重要的關隘,有重兵把守。唐宋以降,這里就有“頭關峻,二關險,到了三關嚇破膽”的說法。
相傳成吉思汗當年從三關口進攻西夏均以失敗告終,沒有辦法,只好繞過三關口,從賀蘭山北端偷襲,才最后奪取了興慶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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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西夏王陵前,我看見,風云翻卷中,賀蘭山倚天而立。邊塞暮色后,一個王朝正離我遠去。我想起了蘇東坡在《念奴嬌》和岳飛在《滿江紅》中充滿激情的描寫,也想起了人類的歷史。
什么是歷史?歷史是沉積在人類生活背景上的最感人的畫面,歷史是固化在石頭上的英雄們的腳印,歷史是消逝在荒野大漠中的百姓的生活故事。歷史是由這些殘垣斷壁延伸過來的美麗風景。從歷史的這些入口處,我看到了一個遠去的西夏,我也看到了這個風景在人類文化的生態圈中獨具特色的魅力。
我看到的西夏王陵,正是歷史的一部分。它蒼涼和雄渾的底色加深了歲月的滄桑感,也點綴了歷史的縱深。蒼涼的景色在北方的天空訴說著一個時代的輝煌與悲壯。那是關于一個已逝王朝的十分寂寞的背影。
我想起了明代安塞王朱秩炅描寫西夏王陵的一首詩(《古冢謠》),那似乎是一個歷史老人邊走邊唱出來的,在他的身后,還有一群隨水草而動的羊像星星一樣漫游著。那歌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弱。
賀蘭山下古冢稠,
高下有如浮水漚。
道逢古老向我告,
云是昔時王與侯。
當年拓地廣千里,
舞榭歌樓竟華侈。
豈知瞑目都成夢,
百萬衣冠為祖送。
……往事越千年,誰來揮鞭?
我仿佛看見了浮動在歷史高原上的黨項人的影子,聽到了他們關于生命的宣言,也聽到了千年前那支熟悉的歌謠,那是用那種叫做羌笛和塤的樂器吹出來的。這聲音從王陵的中心向四周傳播,和遠處草地上潔白的羊群一起,成為游牧在天地間的一個夢想。
此刻,我正走在這個古老的夢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