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的紅螳螂

瀟瀟一下娘家的公寓樓，就感覺到不對勁。這種不對勁的感覺經常出現在夢里，很熟悉。什么感覺呢？就是感覺到她的紅螳螂不見了。紅螳螂就是瀟瀟的紅色摩托車。瀟瀟早就習慣紅螳螂乖乖地在不遠處等著自己，不管多早多晚，多冷多熱，多遠多近，多平坦多坎坷，它都任勞任怨，和她相濡以沫。

走到灼灼的太陽下面，往綠化帶后邊看去，她的感覺第一次得到證實：紅螳螂確實不見了。她東找西找，甚至彎腰在樹叢里慢吞吞地撥拉。有這么找車的嗎？又不是找火柴盒！丟輛舊車，連智力都下降了么？情理上說不通，但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奇怪的是，瀟瀟竟然微笑著，歪著頭，好像這是件很有趣的事。實際上呢，她恍惚得厲害。恍恍惚惚中，瀟瀟放棄尋找，帶著奇異的微笑，一徑去了。

瀟瀟走到學校門口的時候，才想起來給劉海打電話。她說，紅螳螂丟了。你必須給我找回來。她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車是被劉海偷去了似的。

這兩年，瀟瀟不太肯回娘家。見了，都尷尬。彼此，不是兩旁世人，是父女，是母女，有些話，別人不說可以，但他們不說行么？不行。瀟瀟的父母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一肚皮的知識，一肚皮的閱歷，嘴巴也利索，心到嘴到，一點都不含糊。一二三，四五六，講事實，擺道理，深入淺出。可正是因為說得太多了，現在反而什么也不能說了。女兒大了，不光大，還在慢慢變老。三十二歲的女人，擱舊社會，擱鄉下，已經是中年女人。中年女人，還有什么不懂的？事情走到這一步，父母只好都閉嘴。不閉嘴又能怎么樣？你說什么，她倒不見得會一甩袖子就走，她垂著頭，靜靜地聽，聽完了，靜靜地坐一會兒，再靜靜地拉開門，走出去，騎上她的紅螳螂，不一會兒，就沒了影子。下次再想見她，就難了。

瀟瀟的事，讓人發愁。

瀟瀟是中學老師，教美術。教美術的瀟瀟氣質上跟美術并不搭界，她給人的感覺是小家碧玉，讓人聯想到柴米油鹽，聯想到相夫教子。實際上她粗枝大葉，很少下廚房，除了陪兒子在街心花園溜溜旱冰外，其余的事情全是她老公，也就是趙國維干。包括給兒子輔導āáǎà，給兒子洗帶尾巴的臟褲頭。趙國維原先是變壓器廠的銷售科科長，經常西裝革履，愛嘻瞇嘻瞇笑，給人的第一個感覺是花心。其實，他是個再老實不過的男人。瀟瀟和女伴們逛街時，只要趙國維沒去外地推銷，在家，就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們身后，也不說話，過會兒遞塊濕巾紙，過會兒遞把陽傘，過會兒遞些錢，態度良好得讓人如沐春風。不是一次兩次這么做，是“長此以往”型。他把瀟瀟寵成了國寶級太太。男人對老婆是得好，但好到這種程度，給人的感覺，怎么說呢，可能很美妙，也可能非常的不美妙。瀟瀟的女伴們嘴上是一套詞，心里卻可能是另一套詞。比如：窩囊；比如：膩味；比如：做作；比如：演戲；比如：陰謀。但時間長了以后，她們都不得不承認一個詞，就是，深情。都說瀟瀟有福氣，瀟瀟自己也說她是個有福氣的女人。瀟瀟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懶洋洋的，好像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根本不值當說起。實際上呢，外邊的世界都亂成什么樣子！她是不知道。后來趙國維單位倒閉，他下崗，也沒見他們有多落魄的，幾乎是在下崗的同時，趙國維就開家酒店，叫“紅綠藍酒家”。生意相當不錯。

什么都挺好，看起來會永遠地好下去，因為沒有好不下去的一點點的理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的人注定了是天時地利人合，一順百順，永遠順。

然而，忽然間，不順了。

“紅綠藍”營業后的第二年的某一天，瀟瀟跟趙國維攤牌，說她要離婚。震驚下的趙國維問她為什么，她說她愛上了別的男人。問是誰，她盯了他一眼，不吭氣。瞅那表情，是保護那個男人的意思。趙國維循循善誘了半天，她才說出名字：劉海。一聽是劉海，趙國維當下就呆住了。是沒想到。劉海是交警隊大隊長，四十歲左右，經常來他們酒店公款消費。劉海還經常帶著不同的女人到雅間吃飯，菜上齊后就反鎖住門，里面鴉雀無聲。吃飯喝酒能沒有聲音發出來嗎？可人家就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知道人家在里面弄什么，怎么弄的，弄出這么高的水平。來酒店這樣消費的男人不在少數，趙國維從來沒想過，他的老婆竟然會愛上其中的某一個。趙國維問瀟瀟他們已經發展到何種地步，瀟瀟坦言說已經上床。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趙國維是被擊穿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憤怒，就被扔進鍋里煎炸燉煮。他一夜未眠，可沙發上睡著的瀟瀟倒睡得踏實。是瀟瀟自己要到沙發上睡的，那似乎是種儀式，表明她誓死離婚的決心。第二天，趙國維用電話約劉海“談談”，于是就在雅間里，兩個男人鄭重地見了面。那天的趙國維懷里抱著兒子，兒子睡得呼呼的，瞅著兒子和別的孩子一樣天下太平的小臉兒，趙國維心里就像刀扎似的難受。大人間無所謂，誰離不開誰？她叫“孟瀟瀟”，他叫“趙國維”，七年前誰也不認識誰，不認識她之前自己過得挺好，和她分手之后自己也不見得就過得不好。這是肯定的。男女間要說沒關系，屁的關系都沒有。要說淡，會比屁還淡。但對于孩子來說呢？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趙國維在他們剛一坐下時就無法控制地發出哽咽聲，看起來挺沒出息的。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他抱著孩子，再加上低頭努力控制哽咽，形體上就多多少少的，有些瑟縮，而劉海呢，光明正大極了的樣子，儼然是勝利者。有那么一會兒，劉海把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左胳膊搭在椅背上無所事事地蕩來蕩去，右手中指慢條斯理地敲擊著桌面，表情幾乎是玩味的了。趙國維痛苦地開了口，說孩子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如果劉海只是玩玩，那么，他哪怕吃個虧，他愿意原諒瀟瀟。劉海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瀟瀟的意思？你還是問問瀟瀟再說。趙國維頓了下，又說，你怎么安頓瀟瀟？劉海，你要是始亂終棄，我跟你拼刀子。劉海說，婚嘛，我是要離的，至于離了以后娶不娶瀟瀟，對不起，不一定。趙國維愣住，拿眼瞪劉海，劉海點支煙，抽上，吐口煙霧，笑了下說，瀟瀟知道。

瀟瀟就坐在磨砂玻璃做成的隔斷后邊，影子影影綽綽地透出來，一動不動。

劉海知道她坐在那里，知道她坐在那里還這么說話，足見說得都是真的了。

于是，趙國維知道再說什么都沒用。他一聲嘆息，結束談話。

于是就離了。瀟瀟離婚以后不久，劉海也離了。瀟瀟在學校里有宿舍，劉海出錢鋪了地毯，買了灶具，安了空調，算是安頓下瀟瀟。他時不時地去過夜。日子過得怎么說呢，挺時尚，挺瀟灑吧。聽說，劉海還和別的女人有類似的來往。而且不是一個，是一群。劉海對這些女人拿捏得很有分寸，從不厚此薄彼。或者不如說，在某幾天里，他會對這個女人厚些，過些天呢，他又會對那個女人厚些，但總體而長久地看，卻是持平。照理說，玫瑰叢中的劉海應該被扎得破皮流血才對，被扎得坐立不安才對。但是，才不！他過得悠哉悠哉的。吵架似乎是玫瑰間的事，和他毫無關系。有個比喻，說是龍卷風的中心，其實是最安靜的。事實上可能真是如此。說起來，還是劉海本事大。

看他們結婚無望，趙國維于心不忍，思來想后，決定接回瀟瀟。瀟瀟凄慘地一笑，拒絕了。半年后，趙國維再婚。女方是壇沒開封的女兒紅，年齡上，自然比瀟瀟年輕，人物呢，也并不在瀟瀟之下。趙國維在結婚的前一晚上，喝了酒，醉了，跑到瀟瀟宿舍門口大力拍門，還胡言亂語，說一切還來得及，說要接瀟瀟回家，回家好好過日子。瀟瀟打開燈，卻沒開門。她靜靜地坐在窗旁的身影，像一幅剪紙。

再婚后的趙國維過得不錯，不久老婆就大了肚子，據說懷得是女孩兒。一兒一女，活神仙，大家都這么說，還說好人有好報。趙國維眼瞅著胖了。

離婚時，趙國維把存折、現金、房契，統統堆在桌子上，讓瀟瀟自己拿。他看得分明，知道以后瀟瀟要過苦日子了，而且可能不是一天兩天的苦日子，而是余生的全部的苦日子。就算她貪些，他也能理解。瀟瀟卻走過來，環抱住他的腰，伏在他胸口，不出聲地哭了好大一會兒。這時候的瀟瀟對他呈現出少見的貼心貼肺，她流淚的樣子跟她的名字很相配，跟她美術老師的職業很相配，甚至跟唐詩宋詞，很相配。趙國維從來都不知道，瀟瀟竟然可以如此婉約，瀟瀟簡直都不像瀟瀟了——瀟瀟竟然什么也沒拿，只是騎走了她的紅螳螂。

接到瀟瀟電話的時候，劉海正在別人家里打麻將。屋子里沒有衛生間，解手得下樓，得穿過長長的后院，所以，玩麻將的四個男人小便的時候，就都不下樓，而是尿在屋子的洗臉盆里。漚了一晚上再加多半個白天的盆子，發出惡劣的氣味。好在，有煙遮味，四個男人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空氣也因此，更加渾濁。他們卻渾然不覺。他們玩得大，是五十一百。最近劉海手氣不錯，前一晚贏九千，前前一晚贏了一萬二。劉海總是贏得多，輸得少。這不是智力問題，而是膽量問題。因為他從來不怕輸，所以呢，他就經常贏。

在接到她的電話之前，劉海早就不想玩了。他頭昏得厲害，想睡覺，想去瀟瀟那間不大也不奢華的宿舍里睡覺。每當劉海想單純地睡個好覺，而不想干別的勾當時，他就會想起瀟瀟。想起瀟瀟清涼的竹席，菊花淡茶，綠豆冰蓉粥，還有她那件寶石藍色，飄呀飄的真絲睡衣。想得厲害。但因為是贏家，不好主動退場，只好捱著。瀟瀟的電話就來得恰恰好。

瀟瀟的聲音聽起來很清晰，感覺上事情很嚴重，……但是，她說了什么呢？

從房子里走出來，空氣嘩一下子，新鮮了，由不得的，他貪婪地吸進幾口氣。正是一天里最讓人倦怠的時刻，從樓上看下去，街上的樹呀，人呀，狗呀，在蒸蒸向上的，搖曳的暑氣里，陳舊、疲軟，迷離而又遙遠——其實，才隔了多遠？

午夜時分，劉海在瀟瀟的床上醒來。瀟瀟沒在床上。隔著厚厚的布簾，有燈光微弱地透過來。她一定是又在畫他的肖像。瀟瀟擅長畫素描，又癡迷著他，就一張一張地畫他。瀟瀟是個藝術感受力極好的女人，她畫他的時候從來不把五官畫全，而只畫四官，即耳、眉、眼、鼻。嘴是不畫的，空白著。這么一來，畫面就透出哲學的，玄奧的味道。她把劉海畫得味道十足。畫好的畫被她粘在墻上，貼得幾面墻上到處都是。乍一進她的房間，感覺很奇妙，好像走進了劉海的相冊。被一個女人如此愛著，怎么說呢，得意歸得意，但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卻也忐忑。重獲自由的劉海確實不想再讓固定的女人捆綁住自己。他平時不看書，萬一看，他是比較欣賞李敖的。李敖的話：別人的愛情比海深，我只愛一點點！——這才是男人宣言啊！劉海對女人，就有些保留，怕被粘上，甩不脫的意思。也是交往多了，他看得出，瀟瀟并不是那種死去活來的女人，她是再散淡不過的女人。無論吃，無論穿，無論玩，還是無論住，她都不以為意。對于他的男人宣言，她似乎也不以為意，好像從來都沒意識到她凄涼而危險的處境。正是因為她的“不以為意”，她也就成了龍卷風中心除劉海之外的，另一個安靜的人。這一年里，她雖然消瘦許多，卻越來越，怎么形容呢……清澈。對，就是清澈。看起來有清泉感。時間久了，他們之間，倒有些默契。因了這層默契，他是有些敬重她的。又因為這些敬重，他感覺真正娶了她，也并非是一件太需要下決心的事情。娶了便是。她自有她的妙處：安靜，不費事。是老婆的最佳人選。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軟弱一次。軟弱的時候，他不免要把這些話說給她聽，有說心底話的意思，透著親密。她聽了，表情卻很奇怪，是慢慢地微笑起來。他悟不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氣怯，玩笑話就脫口而出，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喲。她笑意越發濃重，用手托著腮，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看。他再粗糙，也有些悟到了，悟到她的譏誚。她譏誚什么呢？對此他的理解是，好家伙，傷自尊了！但隨即又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理解對了沒有。對于她，多多少少，他有些悟不透，不敢太確定，于是心里就一凜，極不舒服——拋開這些不說，比起別處，她這里，他倒是肯來。他來，她淡淡的，他走，她亦是淡淡的。她到底在意什么呢？她只在意畫他的“四官”，再是，只在意她的那只紅螳螂！沒事了就擦過來洗過去的，讓人看了不耐煩。唔，他想起來了，她好像在電話里說她的寶貝車丟了，命令他一定給她找回來。什么稀罕物，找什么呢找？還不值功夫錢的。他跟她說過好多次，想把紅螳螂送人，另給她買輛新款大屁股電動車。他這么說，一是因為他在鄉下上學的侄女迫切地需要摩托車上高中，再是因為，大家畢竟都知道她是他劉某人的情人，行頭上太寒酸，到底有損他的顏面。然而，他怎么跟她商量，她都是一臉的冷淡，不接話口——這下好了，破車丟了。

正打算換個姿勢接著睡，瀟瀟挑開一線布簾，站在明暗交界處。她的身子一半隱在明里，一半隱在暗處，臉呢，彎曲的長發遮住半邊，又向暗處歪著，就看不清表情，但整個人看起來，是憂傷，或者，還有幽怨。靜了一會兒，她開口問他車找得怎么樣了。他說沒找，壓根兒就沒聽清。她說我就知道。劉海說天一亮，我陪你另買。她說我已經報警，派出所都立案了。劉海笑了一下。瀟瀟說我知道不頂用，所以需要你再給派出所打一遍電話，叮嚀扎實。劉海又笑了一下，說好，那就明天。瀟瀟不說什么，卻走過來把手機一塞塞到他懷里。劉海驚訝了，她是讓他現在就給派出所打電話嗎？看看手表：一點三十七分，開什么玩笑！但瀟瀟的表情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她嚴肅得很呢。她好像在跟他較勁。好好的，較什么勁呢？丟舊買新，只要不是他老婆，這件事放到任何女人身上，都不會跟他較勁，高興還來不及，是不是？深更半夜的，劉海不想較勁。他息事寧人地想，打就打吧。可是，打給誰呢？他不笨，當然不會打給派出所，這么晚了，還以為殺人了呢，有病啊。想了想，撥通派出所所長老杜的電話。他不相信老杜這么晚了還不關機。老杜果然關機。劉海聳聳肩，表示沒辦法了。瀟瀟卻讓他給老杜發則短信，這樣，明早一開機，老杜就會在第一時間里收到他的短信。早一分尋找就多一分找到的機會。劉海無奈，又嫌麻煩，懶怠動彈，眉頭就蹙起來。結果是，瀟瀟拿過他的手機，自己寫，半天，把機子還給他。劉海見上面寫得是：老杜，丟失女式摩托車一輛。車形如螳螂，色紅；車齡實際六年，看起不舊，八成新。丟失地點：XX單位家屬院；時間：十五日下午三時至四時；鄭重相托，請細細找尋。找到后必有重謝！切切！切切！劉海。

劉海不禁愕然。

老杜說啦，丟輛轎車嘛，興許還好找。因為目標大，賊偷了去，要想捂得密不透風，幾乎不可能。但要是丟輛女式舊摩托，那么，多半沒戲。他勸劉海放棄，劉海回過頭就勸瀟瀟放棄。瀟瀟就很生氣，雖然不說話，臉上卻有青色泛上來。劉海沒辦法，他又不能給她變一輛出來，是吧？他雖然沒給她找車，但也沒閑著。他讓賣摩托的朋友幫忙，特別請人家從省城給他進輛德國藍鈴電動車回來。德國藍鈴電動車的價錢，不比城市QQ低多少。車回來的那天，劉海過去看，看了就止不住興奮：他媽的，太漂亮啦！車身通體發出甲殼蟲一樣藍幽幽的光，尊貴，氣派，連他這個開慣轎車的人，都忍不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果然就試了，不但試了，還一路試到瀟瀟學校去。學校正上課，門衛不給開門，劉海塞包煙后，才被放行。但瀟瀟只掃一眼，就轉身走進教室，繼續上她的課。興沖沖的劉海當時很氣惱，咬著后槽牙騎車呼呼走了。他想她以為他是誰呢？她以為她又是誰呢？

一連多天，劉海不過去，也不打電話。但瀟瀟那邊似乎比他還扛得住。結果呢，他就又去找她。總是在午休或者傍晚時分去找，是瀟瀟最為空閑的時候，不曾想，卻接連撲空。聽隔壁老師說，瀟瀟連續請了好幾次假，假滿了就再續上，整天早出晚歸的，來去匆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劉海給瀟瀟打電話，三次有兩次，她的手機都是正在通話中。接通了呢，和他說不了幾句話，她就急急地掛斷。劉海有種感覺，就是，紅螳螂丟了，瀟瀟的寧靜也跟著丟了。有一次在街上，劉海看見瀟瀟正騎著自行車從一個巷口出來，熱成了一尾紅魚，連忙鳴笛喚她，她卻一副對周圍的世界看不見，也聽不見的樣子，轉眼間，拐進另一條巷道，不見了蹤影。這日頭煌煌的，她也不怕中暑！為找輛舊車，至于嗎？不對勁，絕對不對勁。那輛紅螳螂絕不可能只是輛紅螳螂，如果里面沒有故事，就不符合邏輯了。他媽的，那會是什么故事呢？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他對瀟瀟一點都不了解。他從來都不想了解女人，任何女人。但是現在，他對這個叫孟瀟瀟的女人產生了想了解的興趣。他想知道關于紅螳螂的一切故事。

既然瀟瀟從來沒對他主動說起，那么劉海估計，問她也是白問。于是劉海先后找到好幾個瀟瀟的女友，詢問此事。劉海不喜歡繞來繞去，他開門見山地問她們：瀟瀟除了我之外還有過什么情人？這樣的問話無疑是突兀的，正因為突兀，被問的人在第一時間里才不可能組織出謊言。劉海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聽見他的問話，她們飛快地眨巴著眼睛，質問他：你聽誰說的？！她們顯然很吃驚。問這種混帳話的人居然是劉海，是花蝴蝶一樣的劉海，是把瀟瀟騙出來，卻不肯娶回家的劉海。她們的表情里，就帶出不屑。她們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這樣。劉海因此確信，瀟瀟確實沒別的情人。車或許是趙國維送她的。要是這樣，瀟瀟是還念著趙國維的情嗎？她后悔了嗎？這種推測當然令人不舒服，但是現在，劉海寧愿相信這樣的推測。

在這期間，劉海接到老杜的幾個電話，都是告訴他，瀟瀟去他辦公室蘑菇他，讓他派人找車的事。最后一個電話打得時間很長，老杜是這么說的：你那個情人，真有意思噢。她汗流浹背地走進來，讓她坐，她還不坐，堅持要站著說話。該說的話，我都已經對她說完了，還能再說什么？但她不走。我沒辦法，就對她說，你去找陳小寶吧。你的車現在多半是在陳小寶那里。陳小寶是咱縣上賣舊車的龍頭老大，其實說白了，就是個銷贓人。小偷把自行車摩托車什么的偷來后，不好運走，就賤賣給陳小寶，陳小寶就把它們拆解，再重組，噴漆，搗弄一番后，當合法的舊車往外賣。一般情況下，這么七弄八弄的，沒誰還能把自己的車認出來。這段時間派出所打擊舊車市場，風頭緊，如果不出意外，她的車很可能就在陳小寶的倉庫里堆著。我對她說，你找到陳小寶，如果車確實在，也別說別的話，花錢買來就是了。聽了這話，你別說，你的瀟瀟真的轉身就要去找陳小寶。我見她有趣，也是想逗弄她，就問她，你就是找到你的車了，你想過沒有，你的車可能已經變了模樣，也許車頭不是原來的車頭，車身不是原來的車身。你可想清楚，你是拿車頭當你原來的車呢，還是拿車身當原來的車？這話說得沒什么吧？可是，好家伙，你知道你的瀟瀟怎么了？——她微微地張開嘴，呆了好大一會兒，然后，然后，然后她竟然哭了！好家伙，是真的哭了！哭得臉上全是淚！你是不知道劉海，當時辦公室里，那么多的人，大家那個靜呀！劉海，你這個情人是怎么回事嘛！

劉海罵人了，他說他媽的，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

劉海咬牙切齒。本來淡下去的調查瀟瀟的心，一下子，又濃烈起來。

當瀟瀟流連在陳小寶偌大的倉庫里，細吹細打地辨認她的紅螳螂時，劉海正坐在省城某大型商場的休閑區里，等著瀟瀟的女同學，沙鷗。據說，當年，她們兩個是最要好的朋友。沙鷗在這個商場的首飾專柜賣首飾，下午三點鐘才換班，劉海就坐在這里等她。獨自坐在這里，劉海并不無聊，他在品咂剛才的那一幕：一看見他遠遠地走過去，沙鷗似乎大吃一驚，提起一口氣，張口正要叫什么，卻頓住了，再看他幾眼，特別是目光在他的嘴上停留片刻后，就笑嘻嘻地，低頭擺弄柜臺里的首飾。給劉海的感覺是，她認識他。劉海敢肯定，他們不認識。幾乎是電閃雷鳴般地，劉海一震。等沙鷗換班過來以后，劉海第一句話就問她，那個長得跟我很像的男人，叫什么？沙鷗合掌贊道，聰明！劉海苦笑起來，他想他算什么聰明呢。那天，他們喝著咖啡，直談到傍晚。沙鷗是個很坦誠的女人，或許也是因為看出來沒有代為隱瞞的必要。

她說，那個男人叫程昂揚，確實跟劉海長得很像——說到這里，劉海插了一句說，除了嘴不像！——沙鷗說不錯，很對。她說，程昂揚，她，還有瀟瀟，高三時是同班同學。那時候的瀟瀟，是風花雪月型女生，程昂揚呢，是那種熱血青年式男生。班里賑災演出，捐款，獻愛心，凡是這樣的事，都由他們兩個人主持，所以兩個人就走得很近，有些早戀的意思。但是朦朧著，沒過分。后來瀟瀟考上大學，程昂揚落榜，當了兵。瀟瀟大學畢業時，程昂揚去了南方一家大酒店當保安。可以想象，瀟瀟的父母不可能贊同他們來往。那些年，為了程昂揚，瀟瀟和家里鬧得很不痛快。瀟瀟這邊為了他，拋頭顱灑熱血的陣勢都拉開了，程昂揚那邊卻頻頻傳來不好的消息，說是一個闊婦人愛他英俊，挑逗勾引，后來兩人就同居了。這話不要說瀟瀟不信，我也不信哪，哪有這么戲劇性的？瀟瀟很生氣，說她父母如此造謠，有失知識分子的風度。話是這么說，可程昂揚一直不跟她聯系，畢竟讓人狐疑。瀟瀟去找過他一次，好像是沒找到吧，她不太肯說。反正是回來后，倉促間，她就把自己嫁掉了。結婚后不到一年，程昂揚卻像幽靈一樣，也不知從哪里潛出來，央我約瀟瀟出來見一面，他有話要對瀟瀟說。我卻不開情面，又怕出事對不起人家趙國維，人是給約出來了，但那天我卻一步也不離瀟瀟左右。有我在，他們能說什么？我在旁邊看著他們，心里酸楚。我感覺程昂揚外表上，好像還是以前的程昂揚，甚至還要光鮮，但內里，已經是傷痕累累的了。瀟瀟呢，她是不如從前了，她甚至連氣質都變了。她心里心外，早就傷痕累累。他們兩個，隔著桌子，看過來，看過去，那情景，讓人嘆息。程昂揚走的時候，塞給我一些錢，讓我替他為瀟瀟買件東西。我就私下做主，買輛紅色摩托，送給瀟瀟，騙她說是程昂揚親手挑的。程昂揚走后的這幾年，零零星星地又有話傳出來，說他有闊婦養著，猶自貪心不足，竟設局敲詐闊婦，被抓，現在在監獄里關著。至于事實到底是怎樣，這隔山隔水的，誰知道呢。我跟瀟瀟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不提程昂揚，那是一塊禁地，沙鷗嘆口氣。

又是一個黃昏。

瀟瀟的房門虛掩著，劉海在門外站了好大一會兒，才推門進去。一股森森的涼意，馬上，噤住他。這股涼意，來自墻上無數張黑白兩色的素描。感覺里，就像走入了陵園。瀟瀟穿著繡有湘妃竹的，乳白色的真絲睡衣，正背對著房門，抱著雙肩，倚在窗邊，呆呆地往外看。窗外是一幢高高的老樓，從劉海的方位看過去，看不到頂，只看到一堵墻。那堵墻，是用鉛灰色的磚頭砌成的，陰郁得擰得出水。然而這會兒，在落日余輝的浸潤下，它畢竟溫暖起來，像是一塊桔黃色的蛋糕。

聽見聲音，瀟瀟慢慢地回過頭，看著劉海。

劉海呢，也看著瀟瀟。

兩個人的目光，都挺復雜。

屋外，在一地柔軟的陽光里，停著的，是劉海的那輛德國藍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