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漢水岸邊的蓉姐,她為我們留下了不解之謎。讓最年輕的生命飄蕩在我們記憶的天空里。所以,無論漢江水是青了還是黃了,總有女孩子和我一樣坐在水邊,她們用薄石片打著水漂,然后用手卷成喇叭筒喊叫著:蓉姐……蓉……
我知道蓉姐她不會回來了,她像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一樣變成了一朵云。
所以,蓉姐是有些邪的,直到她后來長成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還有人這樣說。
蓉姐長得很漂亮的時候,就是杜鵑花開得最火艷的時候,山里人把這種野杜鵑叫映山紅。巴山之尾漢江之濱,這映山紅年年總是鬧忙地爬滿山坡,連漢江都變得半江紅紅半江瑟。蓉姐的家就住在巴山之下,漢水之邊,另一條小河流入漢江的入口處,叫小河鎮。這小河鎮就是那么半拉子街,有人在臨河的一面撐起吊腳樓,像一個個搖搖欲墜的傘。很多人說,這些傘和這些木板的小房子,都會被漢江淹沒的,因為下游在修水電站,水位會抬高。對面的大河市呢,人家修了齊樓高的河堤。這個未來還有點遠,人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他們過著自己的安樂日子。
蓉姐的這一段日子不太安樂,她有一個自己的難言之隱。這個難言之隱驅使她在一個薄霧的早晨,坐著渡船來到了大河市的某條小街上。那小街正對著她們小河鎮,對著漢江,相對來說,它在大河市里有點僻靜,但它卻掛著江灣診所幾個醒目的大字。蓉姐她早就留意到了!
清晨的大河市,有一種小城市特有的熱鬧。這漢江,古代的時候,與江、河、淮,并稱為四大河流。航運發達時,大河市因是川、陜、鄂三省交界,也變成了物資流動的主要窗口,上游下來的茶葉、生漆、蠶絲、藥材,從這里走州過縣,去漢口、至洞庭、到大城大海里去。大河市曾經異常繁華。如今,航運算是衰落下來,大河市又處深山環繞,和其他的小城相比,多少有些落寞,但大河市的市民仍是保留了碼頭人特有的生活樂趣,熱愛繁華,熱愛新生事物。因此,這個小城,在世俗之上,又有了一點云蒸霞蔚的味道。
在云蒸霞蔚之上,自然就有人注意蓉姐了,因為她實在是有點太漂亮了。她彎彎的眉毛,粉潤潤的臉蛋,尤其是一張紅嘟嘟的嘴兒,總是不斷地讓人想起光華過目。腦子里一打轉,總是這張臉,像鮮花一樣,像向日葵一樣,迎著陽光開放。
江灣診所里的白小凡,他當然也注意到了。白小凡醫生,他這年剛從醫專學院畢業,架著一副厚厚的近視眼鏡,每天有些迷茫地望著從小河鎮蕩來靠岸的船只。據說他的家在遙遠的省城,因為在學校時癡戀女友,給同學傳下笑柄,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畢業分配時,又沒有過硬的關系,被派遣到村莊一樣的大河市來。他很不適應,他正處于心比天高的,還十分感性的成長痛楚年齡。這使他基本上看不起身邊穿梭的人。他寧愿將眼光看著無窮遠處。那里不像這里周圍都是山,那里有最新最酷的廣告牌,有都市家園熟練的樂趣和平和的心態。
白醫生穿著很干凈,因為是在小診所里,他甚至可以做主治醫生。從鏡片后射來的冷靜而有些迷茫的眼神,讓人覺得他像處于夢中。
然后,他就發現了光華萬丈的蓉姐。
的確,當蓉姐坐在靠岸小渡船的船舷上時,確實與一般的農村女孩有些不一樣。她既沒有東張西望,也沒有像別的女孩一樣打打鬧鬧。她只是安靜地坐著,影子投在水波里,太陽曬著她的臉,穿著紅衣服,又顯得皮膚很白。白小凡想不出用什么詞來形容她,最后想到了憂郁。是憂郁讓她這樣安靜!這安靜讓白小凡漫無目的的掃視之中有了內容。
那蓉姐,她正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看著水,水波泛著漣漪,不可捉摸。秋天,天很高很藍,遠處還有一些游船。蓉姐握了握手邊的背籃袢,背籃里裝著青青的柚子,光潤而幽香。她又向遠處的一艘游船看了看。那游船裝飾豪華,但仔細一看,卻不是什么游船,而是一個酒家,停在岸邊,等人在船上去擺席。有一個女孩子在旁邊小聲說:你不去看看你姐。蓉姐只是搖搖頭,便背起背籃走到了岸上。
這個碼頭,現在成了一個小農貿市場。小河鎮的人,還有附近一些村莊的人,總在這里靠岸,他們帶著農家田地里長的鮮貨特產,很水嫩,價格也很便宜,有的大河市市民看不上買菜販子的菜,便往這里趕。賣菜和賣鮮貨特產的農人們,也落得個清閑,不再去城市中心,久而久之,這個江灣街幾乎就成了他們眼中的大河市。江灣街上的診所,診所里的白醫生,也便為人們熟悉。
蓉姐她不知道還應該往哪里去,她走進了江灣診所的大門。
當她走進門看見只有白小凡一個人時,不禁有些緊張,她嚅喏地問:你們這里的張雅芝醫生呢?白小凡說:她回家吃飯了,你找她是看病嗎?蓉姐點點頭。白小凡說:那我也能看的。蓉姐她連忙不好意思地笑笑,輕聲說:我等她。
蓉姐先是在小凡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后來好像很難為情,就走出去站在診所的門口。整個診所靜極了,那個張醫生回家吃飯去了,而白小凡是光棍一個,就把午飯包在了對面的小飯館里,那邊到點送過來,因此他還兼了看店的職責。又因為他是那么好說話,那個拖家帶口的女醫生常常要磨蹭到下午才來。寧靜的中午,只有風在蠢蠢欲動,遠處的江面上,偶爾駛過一兩只汽船。新近這里成為旅游區,人們游覽了漢江,又會去見巴山勝景南宮山和神河源,所以有一些人在船邊指指點點。白小凡看著遠處。蓉姐的一半背影像影子一樣貼在診所敞開的大門上,成為畫框里的風景。抬頭舉手總要看見,讓人心里癢癢的。白小凡“呔”了一聲。蓉姐迅速回過頭,待見叫的不是她,忙紅了臉轉回頭去。
白小凡想著自己怎么沒有勇氣說話。這時正好小飯店送來午餐,是一大碗紅油浸湯的餃子,上面漂著碧綠的蒜苗末。白小凡終于叫了蓉姐,問她有沒有吃飯。
蓉姐局促地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她說她不吃飯,等著看一下病。白小凡吞著餃子,每一個都味同嚼蠟。他甚至很怕發出聲響,覺得自己的吃相是否不雅。匆匆把碗一推,他就凈了凈臉,在診所的桌子前坐下來。他拿過蓉姐的手。蓉姐的手自手腕處有一個明顯的分界,向上是細密光滑的,緊湊而淡呈光澤,向指尖則粗糙著,有很多細紋。白小凡看著那手不覺傷感起來。
他想起了《亂世佳人》里斯佳麗由細膩變得粗糙的手,由此又想起自己在校時女友蘇魅由粗糙變得細膩的手。
在城市的星光下,他和蘇魅曾經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走著,蘇魅的小手一直被白小凡攥在手心里,插在小凡的大衣口袋里。他們來到了蘇魅租住的小屋。蘇魅已經不住校了,她跟許多女生一樣,喜歡有自己的生活空間。她沒有松開白小凡的手,把他順著窄窄的樓梯一直拉到木樓上。黑暗。而有些輕晃。白小凡覺得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終于見到光明了,她在他對面一件件脫著衣服。把大衣除去了,是毛衣,再是一件水紅色的緊身純棉內衣。蘇魅脫到這里時停住了,她鼓鼓地挺著胸膛。你看,我的身材多么好。白小凡抬起目光。望著。他看著她就像一個電視里的女人,凸現著、玲瓏著,而有些不真實。而蘇魅像是很迷戀這一點,她的肚子微微吸著,將袖子捋到手臂處,仰著頭,細瞇著眼睛說,我是不是有點像娜塔莎·金斯基。白小凡說,你會冷的,而蘇魅說我很熱,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很熱。她的胳膊伸向白小凡,白小凡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熱。他只是觸到她的皮膚,她就順勢往他的懷里一倒。
白小凡很為自己想起這些而有些煩躁,他冰涼的指尖在蓉姐的手臂上點了點說,你很正常??扇亟阏f,她想買一些肚子痛的藥,就是,那個,每個月都會痛的。白小凡一時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他問她,她不再告訴他,歪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白小凡突然就醒悟過來,不覺自己紅了臉,胡亂把方子開出來,撿了藥給她。而蓉姐一直低著頭,怕被人看見似的,直到白小凡把藥塞到她手里。
蓉姐在轉身的瞬間,突然想起什么,忙從身后的籃子里拿出一個碧綠的柚子,放在白小凡桌子上。小凡抬頭看時,蓉姐早已側轉身,頃刻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二
自從姐姐采蘋和街對面的鐘表匠跑了以后,蓉姐就只好退了學。不久,竟然在大河市岸邊租了只船,開了一個飯館,稱為云湖酒家。小河鎮人都說,什么云湖,是糊涂吧!蓉姐的爹爹聽了,氣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指著蓉姐說:你給我好好地呆著。有了這句話,蓉姐只好老老實實地呆著,還是上次肚子痛,去了趟大河市,現在就一直在家里做一些家務。有時侯,當她在漢江邊洗衣服時,她常常望著河水出了神。她前一段時間才看到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她想小金魚真勇敢,怎么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她已經十七歲了,每天都重復著前一天的生活,不知道未來會是什么樣,現在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如果是在城市里就好了,至少還有個比較?,F在,她身邊的艷子和醒梅也這樣過著,她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曾經想要去問姐姐,可她父親說,他們孟家和孟采蘋絕了情,誰要去就打斷誰的腿。望著遙遠的大河市,她想她和她們隔著江呢!
可這天,蓉姐在小河鎮遇見了大河市過來的白小凡。夕陽西下時分,他們并沒有穿白大褂,可在這半爿小街上的這一干人仍然十分顯眼。在小河鎮的街道上,蓉姐是活潑的,她等到白小凡剛要走過的時候,突然對他揮了揮手。
白小凡看到了蓉姐,看到她穿著紅色的衣服,留著齊耳的短發,她在向他揮手時,還很不放心地四面看看,看有沒有人注意她。她的短發在她轉動時,會刷地向旁邊一倒,遮住了半個臉孔,卻襯托出側臉的美麗輪廓,和不敢看人的羞怯眼睛。白小凡心里一熱,就跟著她拐進了旁邊的一扇小門里。
蓉姐在前面走著,這是一個徑深很長的屋子,有一點暗,直到后來走到一個小天井邊的房子里。白小凡的心里咚咚跳著,他在感到神秘與快樂的當口,卻看見一個老婦人坐在破舊的藤椅里,她正坐在房子里的窗子前曬太陽。白小凡剛要問是怎么回事,就見蓉姐在老婦人的腿前蹲了下來。蓉姐說:阿太,我帶一個好醫生在你這里坐一下吧!阿太你不要怕,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蓉姐一邊說著,一邊還望了白小凡一眼。白小凡只好對老太太微笑了一下。
蓉姐找了一個干凈的凳子給白小凡坐,自己找了一個更矮的木墩坐在小凡身邊。蓉姐問:白醫生,我打攪你了嗎?小凡搖搖頭。蓉姐就玩弄著剛剛在天井里拔的一棵草,緩緩地說:其實,我有一個問題請教你。
蓉姐說:阿太是小時侯帶大我的奶媽。我的媽媽生我的時候得了一場怪病。人家都說,因為我是邪氣的。白醫生你說,我真的是邪氣的嗎?蓉姐抬頭望著白小凡,臉上慢慢滑下兩顆淚滴。
白小凡認真地看著蓉姐的眼睛,當他聽完蓉姐媽媽的病,連忙認真地說:蓉姐,那是個叫產后尿潴留的小病,只需要做一個手術就好了。
真的嗎?蓉姐不確信地望著小凡:可是人家都說我和媽媽生辰犯克,我生下來就是一個很壞的孩子,而且讓我們家不再有男孩。蓉姐略低著頭,繼續說:所以,沒有人愿意養我,只有阿太,照顧我。蓉姐似乎很有負罪感。她不敢再說話,把頭埋在臂彎里。
這女孩,因為這些無知而憔悴了,但這些無知是那樣純粹,連那些傷感都急切地需要有人解釋。
白小凡去掰開蓉姐的手,但蓉姐握得很緊。白小凡便站起來說:你不理我,那我先走了。白小凡踢了踢凳子。蓉姐慌忙抬起了臉。白小凡便笑了笑:蓉姐你真的不要想那么多,你是很正常的女孩子,而且你是美麗的。
夠了,只要是美麗這一句美麗的話就足夠了。蓉姐微笑起來,她就這樣拉著白小凡的手,跑向了灶間。原來阿太已經燒了一大灶的火,鍋里的水在滋滋地響著。阿太正用一個帶根的竹杖在一只泡著紅薯的木缸里空冬空冬地杵著,那聲音就像一曲古老的音樂,小凡覺得很好奇。蓉姐說:還不去幫忙嗎?小凡接過竹杖,那竹根上的毛須把每一個紅薯都刷得干干凈凈,紅潤可愛。他卻不知道洗紅薯做什么。蓉姐告訴他,她們是準備做家家都做的紅薯酒,她早答應了阿太來幫忙,今天正好拉到一個壯丁。小凡說,那可不行,等會,他怎么回河對岸去呢?蓉姐說,我送你,我會撐船的。
火光映著蓉姐的臉,很溫暖,柴在嘩嘩嘯嘯地燃燒著。白小凡想到自己在中心醫院的冷清清架子床宿舍,他開始快樂起來。蓉姐灶前灶后地忙著,直接供給他了晚餐,燒得滾燙燙的紅薯,差點燙了他的手,害得蓉姐丟掉手里的鍋鏟,一路奔過來替他吹著,為了止痛,還把那個燙紅的手指塞進了她自己的嘴里。白小凡很難為情,但他不想抽回自己的手,他便任由她握著。指端在蓉姐的嘴里,有一種奇異的溫暖,這溫暖在碰到蓉姐的小牙時,迅速傳遍了小凡的全身,使他的心靈也涌上了溫柔的情態。小凡不由自主地在蓉姐腦門上的頭發上輕吻了一下。蓉姐一定是感覺了,她沒有動,緊張而戰栗地粘著。稍頃,蓉姐站起來,仿佛剛才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她不再說笑,也不再看他,只是很安靜很穩妥地做著事。
夜晚,漢江上有零星的漁火,也有薄薄的輕霧,當然還有朦朧的月光。白小凡坐在小船中部的烏蓬里,看著蓉姐一下一下地劃著漿。月光朦朧,襯著蓉姐的背影,她穿著薄薄的秋裝,兩條胳膊有節奏地運動著,隱隱地看到被稱為美人骨的兩塊肩胛骨也運動著,很像一幅畫。這里還沒有畫家畫過呢!畫家忙著畫《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畫家還沒有到過陜南,他們說河流都被污染了,但漢江沒有,他們不知道。也沒有音樂家來唱歌,古代就有,詩經里唱“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據說就是指這里。白小凡一時心曠神怡,他想“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不過如此吧!他有些激動起來,就走上前去,站在蓉姐身后。蓉姐的運動緩慢下來,沒有回頭,卻是無言的期待,這是一種可以感覺的空氣,小凡也一定感覺到了。這又是一種不能克制的激情,小凡從身后輕輕地擁住蓉姐。蓉姐打了個激楞,隨即把背挺了挺直,手上的動作放下來。小凡擁著她說:蓉姐你給我唱首歌吧。蓉姐說:好吧。就唱起來一首陜南的民歌:
梅子青青的喲
漢江河上的哥哥怎不來采梅
行過了千山萬水累了
進屋喝口濃濃的茶
青青的水面千萬個旋
拿槳摧篙望穩處走呵哥哥
高處里望江水深哥哥親
上河里放鴨攪水聲
哥哥喲你走了五湖四海
心里要拿穩
別忘了漢江妹子穿紅著綠
在家里為你掛著盞燈
歌聲在水面上回蕩,小船也在水中間打著旋。小凡說:唱得真好聽。蓉姐說:這都是以前的歌了。我還會唱很多很多呢!小凡說:那你唱啊!蓉姐說:你要想聽,還沒得時間嗎?小凡便也顧自笑了,他覺得這一切很美好。當然是美好的,所有愛開始的時候都一樣是美好的。
他們這樣說著話,船也就到了岸邊。小凡從船舷上跳下來,落地時雖然輕飄飄的,但小船卻受了力,慢慢向旁邊漾開,隔在他們中間的,竟是有許多波紋了。小凡說,蓉姐你不要回去吧!看不劃到天亮去嗎?
蓉姐站在船上,路邊的燈光映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可以看出她心底滿懷的喜悅。她輕輕對小凡說:我借了五叔的船,明早,人家還要用呢!以后,等夏天來的時候,我就可以自己游回去了。蓉姐說時,臉龐已神往地先笑了。她能夠想像得到,在夏天,她會像一尾青青的魚,在水里一竄竄出好遠。
三
秋天,漢江河里起了一場大水,這大水讓蓉姐的心很有些焦急。前段時間,她連著跑了幾趟大河市,晚上回來就拼命地洗衣服做家務。她做著這些的時候,還一邊快樂地唱著歌。現在,雖然天氣已放了晴,可是漢江水還是濁黃而且寬闊。每天,每天,她都會望著河水發一陣呆。有一天,用水瓢舀著水灌進水壺,竟然連鞋子都打濕了才驚叫起來。這下,就連她的媽媽也看出了什么。天氣很好,她媽媽坐在太陽下,剝著一籃子玉米。照耀下的玉米像金子一樣晃著她的眼睛,她看不見蓉姐,但她卻有的放矢地對蓉姐說:蓉,你一直地要過河那邊去,是有什么事吧!蓉姐連忙辯道:沒有啊!蓉姐媽媽好像沒聽到一樣顧自說:你要想過去,就到你姐那里去幫幫忙吧,別老守著我,孩子,自己的幸福在自己手里呢。媽媽!蓉姐半是嗔怪半是快樂地叫了一聲。她說:媽媽你說什么呢!沒有的呢!停了一會卻又說:媽媽,我一定要看好你的病才走。蓉姐說完就跑回自己的房間了。蓉姐媽媽遲疑了一下,玉米在她手里,也就像金子一樣倒了個個兒。
小凡最近回了省城,他說,要好好請教一位老醫生,希望能把蓉姐媽媽的病治好。蓉姐前幾天過去,就是送他走。當時,大河到省城西安還要坐十七個小時的火車,汽車也要翻越秦嶺,要十來個小時。臨近商州的地方在修鐵路,鐵路工人正在秦嶺山下打洞,每一錘敲在硬石上的聲音,都回蕩在大河市人的心里,當然更多地回蕩在白小凡這樣的人心里。那天,火車要深夜才走,黃昏時,他們買好了路上帶的東西就坐在宿舍里等時間。
白小凡的宿舍里有兩個架子床,其實也就住了兩個人,上一層都碼著箱子和一些零碎的東西。在底樓,房間里有點暗,外面就是樓和外界的通道,一側種著些松樹。所以,其實是幽暗而喧鬧的。他們坐在窗子下的桌前,太陽落下去了,便拉了窗簾,也撳亮了臺燈,氣氛是溫寧的,卻靜默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后來,因為看到桌子上有很多蘋果,小凡便拿起一只說,我削蘋果給你吃好嗎?蓉姐說:好的。
蘋果削好了,蓉姐要欠身才能接到,她站起身,可能是太緊張了,竟然沒站穩,手沒有碰到蘋果,嘴卻碰到了,于是就輕輕張了張口。小凡遞過來,臨近的時候,一想有什么不對,就突然拉滅了臺燈。黑暗中的蓉姐就著蘋果咬了一口,她站立的姿勢是非常不穩的,正要恢復,門外卻想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她便嚇得不敢動了,也不敢使勁地嚼。蘋果的冰涼沙沙地甜著喉管,就那么吞了下去。
敲門聲響了幾下,就停住了,蓉姐準備抽身回來。小凡卻緊緊地握住她,示意她外面的人還沒走,叫她不要出聲。其實是一目了然的,這種老式的門鎖,里面插著栓子,一定是有人在的。敲門聲固執地又響起來,蓉姐就禁不住地要去開門,小凡卻抱住她,用手示意著不要。蓉姐動了兩動,小凡把她抱得更緊了,一直抱到門外闃無聲跡。這時蓉姐抬頭看著小凡,眼睛里有一些幽怨。
蓉姐說:你為什么不讓我去開門,好像我們做了什么!小凡說:你那時侯去開門,才是說不清呢。蓉姐說:什么說不清?小凡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厣硪豢?,見他們還緊緊地抱著,就準備放開。這時候他發現,自己其實是不舍得放開了。
于是小凡就去吻了蓉姐,是第一次。蓉姐的眼睛微微閉著,沒有張開。小凡的卻是睜開的,他看到蓉姐的臉,如此親近而又逼真。臺燈又開了,是微微的光,漾得人整個身體都酥軟了。小凡說:時間還早。蓉姐說:是。小凡說:我們躺一會。蓉姐沒有搖頭。小凡揭著被子,這時他幾乎是急切的了。被子揭得很亂,他們就鉆了進去。小凡幾乎也是沒有經驗地緊緊抱著蓉姐,蓉姐的全身發著抖,這使她更緊地偎著小凡。他們說,我們什么都不做。他們在蚊帳里,蚊帳又是另一個世界,溫暖的,安全的,與外界隔絕的。這也使他們更加溫暖和灼熱,于是抱著抱著,他們的衣服也是一件一件地脫掉了。
晚上,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蓉姐就斗膽提起了媽媽的病,她說,要給媽媽好好看看了。她說的時候眼睛里含著光,在媽媽和爸爸的臉上同時轉了轉。孟老爹喝完了一碗稀粥,盯著蓉姐說:你到底要說什么?蓉姐楞了一下,看著爸爸犀利的目光,便低下頭小聲說:我想到姐姐那里去上班。孟老爹一下就暴怒起來:不行。蓉姐沒想到父親會斷然拒絕,含著眼淚站起來就往房間跑,她媽媽攔也沒攔住。
昏暗的燈光照著這對沉默的夫妻,孟老爹的心里就更不安定,要妻子又拿了酒來喝。其實他最近的心情本來不好,前幾天秋雨綿綿,既不能上山上去種點什么,也不能下河里漁獵。他每天都喝著自己釀的紅薯酒,就著一盤魚干或者豆干,罵人。他牽怒于妻子沒有給他生下男孩,由此也遷怒到蓉姐。由此也覺得屋里的人都是廢人,屋外的一個,采蘋,更是丟了他的臉,害他在鄉親面前抬不起頭來。雖然最近,有幾位鄉親還領著自己的妹子來給他說,希望能去采蘋的酒家里做服務員。他義正嚴詞地拒絕了別人,可那幾個鄉親目光灰溜溜的,好像嫌他不給面子。他罵了那些見錢眼開的家伙。自己的女兒名不正言不順地跑了,在哪兒混了那么多錢!他孟老爹不認就是不認,鄉親們這樣做,是給他面子呢,還是真唯利是圖,他有些分不清。他寧愿是前者,前者至少說明他威風不倒,后者就真是人心不古了。
他喝著酒,嘆著氣,要蓉姐也去采蘋的酒家,不,這絕對不行!這蓉姐是中了什么邪呢。年輕輕的女孩子,自己的名聲不要了?
蓉姐的媽媽一直看著自己的丈夫喝著酒,其實老頭子心里想得什么,她是清清楚楚的。但是她愛著自己的女兒,她更加明白她們的心思。這心思綿密悠長,是不可遏止,良久,她只得拍拍老頭子的肩膀說:睡吧,睡吧。
這一夜,蓉姐是沒睡著。蓉姐的媽媽也沒睡著,翻來覆去只聽見她在低低說話。一個女人,農村里沒有地位的女人,只有在夜里,在夜闌人靜,才可以聽到她們的聲音,瑣碎而且堅持,像屋后山崖滴進瓦罐的水,一聲一聲,直到倦怠了。
四
結果,孟老爹并沒有同意蓉姐去采蘋的酒家??墒侨亟憧梢匀チ硗庖患?。是她的媽媽對常來的五叔說,五叔的兒子在那邊做干部,一說就準了,那一家叫做小蓬萊。就在小凡診所那條街的東面,走路五分鐘就到了。這是多么好??!
冬天的小河鎮暖洋洋的,許多人都坐在外面曬太陽。被子晾在竹竿上,搭在兩棵樹上。蓉姐走過阿太門口,見阿太也坐在藤椅上,豁著沒牙的嘴,梳著花白的頭發。蓉姐偎在阿太身邊,她說了一句大白話,就是:阿太,那個在你這兒來過的白醫生他喜歡我。阿太便說:我們的蓉長大了。她撫摩著蓉姐黑黑的頭發,太陽光線讓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一圈紅色的光暈。萬千種惆悵也便在心頭纏繞,她想她十七歲守寡時,也只像蓉姐這么大。一晃,連孫兒輩也要結婚了,這幾十年也不知道是怎么過的。如果在舊社會,是會有人給她立貞潔牌坊的。這水?。∵€這么流著,可愛情??!那是一件遙遠的事。什么是愛情呢?看著蓉姐趴在她腿上的那一張甜蜜的臉,她感覺自己真是老小老小變得迷惑起來。
小凡聽到蓉姐要過來做服務員的消息,不覺吃了一驚。他并不是要采取什么逃避狀態,他只是覺得有一點太快了,就像一件很朦朧很美妙的事一下子落到實處。還來不及考慮。很多事情是自然而然的,比如說感覺,比如說喜歡。可是這不能跟衣食住行聯系在一起。但是蓉姐她已經站在他面前了,她那么喜氣洋洋的,穿著花格子的衣服。她還是有一點害羞的,微微低著頭。小凡便覺得自己過于冷硬了,只得低聲責備一句: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說著,也便接過蓉姐裝在塑料袋里的盆子。蓉姐說:我到你診所里去,人家說你今天休息,我便找過來。小凡說:你活怕人家不知道嗎?
蓉姐在房子里,小凡便走去餐廳里打了兩份飯,他端著兩份飯走在過道里,感覺人們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好像都知道他房子里有一個蓉姐。走到樓梯口,正好跟同宿舍的大李迎面而撞。大李端著一盒飯說,我出去吃了。神態也是怪怪的,似乎在說:我們扯平了。大李的妻子孩子在郊區,一來就是一大家子人。每當這時候,小凡總是躲到外面去。而當他回來時,大李總是訕訕的,小凡不說話,大李便是以為他有點在意了。其實小凡是覺得,以前設想的美好工作環境原來就是這么艱苦,如果日子都像這么過下去,有什么樂趣可言呢?小凡是為自己悲哀。
當下,小凡和蓉姐都坐在房子里默默地吃飯,菜擺在桌子上,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凳子上,屋外有人家在過道里燒菜,油煙熏熏的,有鏟子撞在鍋子上的聲音。這背景和這屋子里的情景,都像是飲食夫妻。
小凡悚然有些悲哀了,也算是成熟了。以前談戀愛,就總是云里霧里,好像愛的就是個人,就是個感覺,和感覺過日子,那種強烈的要得到,其實和生活無關。以前和蘇魅,似乎就沒有想到生活,但是和蘇魅的生活,應該也不是這個樣子吧!蘇魅的音容和蘇魅最后留下的無情突然就像鞭子一樣啃噬著小凡的心。
自從有了那個夜晚。他從此對于蘇魅有了不一般的好。對于蘇魅來說,那可能又是游戲的一個開端,對于小凡,卻是具有劃時代意義。它使一個男孩子心里漲滿溫柔和愛了。他認為一個女孩子能對他那樣付出,雖然來得有些糊涂,卻是應該感激的。
在大三的時候發生了轉變,小凡不斷地聽人說,蘇魅和誰誰好,他去質問蘇魅,蘇魅卻說沒有的。末了同學里卻傳出謠言,說小凡傻,蘇魅只是不好傷他的心。小凡再去問,蘇魅只是梗著,逼急了又說:你還沒有自知之明嗎?難道你還想跟我談婚論嫁,你能給我快樂日子嗎?我本來不想說的……
這個快樂日子,其實已是委婉之詞了,潛臺詞就是你怎么配得上我,可是小凡是個傻孩子,卻逼著人家問:什么是快樂日子。這便讓蘇魅很有些看不起,用句上海話說就是拎不清。這樣,蘇魅就真是不理他了。小凡的不解和失落碰到空處,因此尤其恨的是,蘇魅的漠然。他就想不通,本來是蘇魅的錯,怎么轉眼就像她有了理。
現在,他和蓉姐在宿舍里吃著晚餐,他卻突然想,如果是蘇魅和他在一起呢?會是什么樣子?蘇魅早就留在了省城,會是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事實上沒有可能。由此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生活,也可能是前途,就像一團亂麻,也是真的糊涂。
五
蓉姐的新生活,就在年關將近的時候來到了。小蓬萊的李老板說,想讓蓉姐去前臺工作,可蓉姐說,她還是愿意在廚房里洗洗東西。李老板說,你這么俊的妹子,這可真是委屈你,實在不好意思讓你洗碗,你就洗洗蔬菜吧。配菜師傅黃句句不停地向蓉姐獻殷勤,蓉姐就先是煩了,之后對他說:你知不知道的,我有男朋友了,就是白小凡。哪個白小凡?黃句句先是問了一句,接著慢慢地說:我曉得了,是那個醫生。黃句句像是有些沮喪,也便走了出去。不幾天,卻滿面笑容地帶回了一口袋橘子。黃句句說,剛好有四川老鄉回家,就帶了這口袋橘子,都是從他們家的樹上摘的,味道特別甜。蓉姐就站在那里不理他,黃句句給別人分發完畢,走到蓉姐身邊說:朗格,還生我的氣呀,這橘子都沒得人要,總要給點面子舍。蓉姐就拿了一個。黃句句說:給你男朋友說說,我想給我媽媽撿點胃痛藥。蓉姐聽了,卻也有一點虛張聲勢的快樂。
以后,蓉姐發現這黃句句卻也有許多優點。首先是他勤奮好學,師傅金三刀做個什么菜式,他就在旁邊瞄了兩眼,等一會日記里卻記得很詳細,他說,這是因為菜式太多了,害怕混淆,什么人都不能不懂裝懂,在關鍵的時候出岔子。再有,他很會為老板省錢,胡蘿卜拼花剩下的材料,他都能巧妙地把它布置到另一道菜里。他還說,做菜沒什么巧,他拿著它們,心都快樂了。這是一句很有情感的話,連蓉姐都對他刮目相看了。其實,這黃句句,十七歲出來跑碼頭,現在二十一歲,已經跑了半個中國了,他什么都做過,劈柴、采買、拉車、跑堂,直到現在的配菜師傅。他還偷偷地告訴蓉姐,其實師傅做的菜他都會做,他現在跟著他,只是要學他的雕刀技術,師傅以前在鄭州大酒店做主廚,因為看上了一個大河妹子,就跑到這個小店落身,你們大河妹子會勾魂呢!蓉姐罵他真是下流,一邊心里也甜蜜蜜的,眼看著他把一個蘿卜雕成了一只青蝦。
黃句句還說,小凡每天吃對面店里的小吃,對身體不好的。不如蓉姐自己去買點菜,他每天吃飯時抽空給炒了,蓉姐這時候不忙,正好送過去。蓉姐想想也是,小凡他身體本來單薄,這里又沒什么親人,她不關心他誰關心他呢?想到小凡,蓉姐的心里不覺漲滿了溫柔,她想到他每天孤獨地上班,下班了回到那個架子床的小宿舍里還要看書,說是復習準備考什么研究生。昨天蓉姐見到他,他因為經常沒有吃新鮮蔬菜,嘴唇都干裂了。嘴唇,蓉姐想到嘴唇的時候,產生了生理反應。那里有一種讓她暈過去的熱吻。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他們一件一件地脫了衣服,身體很滑膩,有一些輕汗。蓉姐她第一次接觸男人的身體,不敢去看,她抱著自己的頭。睡在蚊帳里,桌子上開著小燈,是小凡找到了她的嘴唇,很堅持。她本來很干,漸漸地,濕潤著,很甘甜,很慢。她放開了自己,她看到她自己連睡覺都沒有脫下來的胸罩,褪下來,其他的也是。她很緊張,她越來越緊張,她全身戰栗起來。小凡說:呵!蓉你好純。蓉姐躲開他的嘴唇不理她。小凡從她的唇滑了下去,滑到胸,到臀。然后他緊緊地抱住她,不再動。她還沒有接受征服就已經被征服了。
這便是愛,愛得很委屈,也沒有理由,可以讓純情少女想入非非。小凡卻是苦行僧,不再動,以后也不。他抿著雙腿,也抿著眉,他的目光復雜。
黃句句在問蓉姐在想什么的話打斷了蓉姐的沉思,蓉姐轉過發紅的臉說,不要你管。黃句句說:我是關心你呢。蓉姐說:你怎么沒完沒了?
于是,第二天,蓉姐就端著給小凡的飯菜去了江灣診所。小凡正在給病人聽診,看見蓉姐來,也沒說什么。蓉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末了只好把飯菜放在桌上,準備走,小凡卻說:等一下。蓉姐就坐下來。那病人見此卻對小凡呈露出不信任的神態。小凡于是對蓉姐說:那你還是走吧。
蓉姐走在明明滅滅的樹蔭里,心里充滿惆悵?,F在,她和小凡算是隔得近了,可是小凡要上班,她也要上班,晚上小凡下班了,她還要做一段時間。有時,她下班早,走去小凡中心醫院的宿舍,小凡卻還要學習。她坐在那里不敢動,替小凡沏杯茶。她去整理了一下桌子,小凡卻說:別動別動。蓉姐就又不敢動。她看著他的背影,背影都罩在光里,很溫暖,也很神圣,卻是離她有些遠。有時侯,她真有一種沖動,她很想去抱抱他,她要把他抱在懷里,她有一些眼淚要流。而小凡對她依然是溫柔的,歉意的。有時侯他也會放下手中的書本,把蓉姐攬在身邊,用手指梳理著蓉姐的頭發,輕輕問她一些話。這時候蓉姐就覺得很滿足很滿足,一切的委屈也就沒有了。是??!她怎么能夠要求得太多,又怎么能阻止他前進呢?
蓉姐這樣想著,也就釋然了,太陽也似乎變得明亮了許多??煲叩剿齻冃∨钊R餐館的門口時,她突然聽到一陣吵嚷聲,急忙擠攏去一看,她卻在人群中看到了她的姐姐采蘋,吵嚷的聲音也正是采蘋發出的,這是怎么啦?!
六
蓉姐快步穿過人群,一把抱住姐姐說:姐,你這是怎么啦?!采蘋見是妹妹,就拉了妹妹的手說:你看看你們老板他什么態度!原來這采蘋跟李老板爭吵,卻是因為蓉姐。自從采蘋被父親拒之門外后,就難得有家里的消息,今天突然聽別人說自己的妹妹蓉姐在小蓬萊里洗菜打雜,心里就很不平衡,馬上就打個的過來尋找蓉姐。李老板說:蓉姐不在。他說著也沒怎么動身,態度有點冷。采蘋面子上掛不下,就說自己要進去找。李老板說:你不相信我還是咋的。采蘋說:你怎么這么個態度?李老板說:我態度怎么啦,難道我必要討好你!采蘋這一下氣的,卻是說不出的氣。她脾氣本來任性,就拿個杯子“啪”一下砸在桌子上。李老板也生了氣,說:你大地方跑慣了,跑到小地方來撒野,以為誰怕你怎么著?采蘋說:我跑大地方怎么了?我靠自己的勞動掙錢。李老板卻又說:我沒說你,你怎么就愿意把屎盆子往自己的頭上扣。每一句話都像是話中有話,采蘋本來有氣沒地方出,這一下碰到正著,索性撒起野來,拿著桌子上的杯子嘩嘩亂扔。響動大了,圍了一大圈人。這也正是蓉姐回來看到的情景。蓉姐說:姐你脾氣好一點??!采蘋說:好不了啦!走吧,人家沒把我們當人,我們還給他打什么工,他本來也不配。蓉姐見姐這么說,扭捏著,不知說什么好。她抬起眼光抱歉似地望著李老板。李老板說:蓉姐,有這樣的姐你還是走吧。蓉姐卻似有所留戀,慌不擇言中說:我工資還沒領呢。采蘋抬眼看著李老板說:算了,在乎那點錢!李老板說:看看,果然財大氣粗吧!旁邊圍觀的人便也有的“噓”了一聲,財大氣粗的做派總是招人反感的,尤其是還貧窮著的人,或本來有個破工作的人,很看不起這些新貴。
姐妹倆從人群中招搖而過,采蘋是氣昂昂的,蓉姐卻低著頭,蓉姐想,姐姐沒來由的干嘛惹這些事呢?她這一下離小凡更遠了,還不知道是怎么樣呢!
蓉姐很久沒有跟采蘋在一起了,晚上,兩人就睡在一起。采蘋倒是也想了明白,爽快地說:小蓉你別在乎姐這個脾氣,也都是給他們氣的。我最見不得什么人說話陰陽怪調的,也可能是我自己太敏感了,總以為別人在說我。停了停,姐姐輕聲說:小蓉,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想法……
這一夜,船餐廳里是喁喁切切,船外面是一片寧靜,這寧靜也不是真的寧靜,有許多的事情正在發生,許多的想法正在轉變。采蘋的故事雖不是驚濤駭浪,卻也有一些平凡生活里的真實尖銳,這尖銳在很久以后,還一樣能刺痛人的心。
像蓉姐這么大時,采蘋也還在小河鎮里,幻想中的少女有一顆飄飄悠悠的心和一份農村女孩應有的生活,因為同樣的原因,她也很早輟學了,采蘋她聽過父親講漢江河里航運的故事?,F在這水不再航運,水卻變成了阻隔,隔斷了她們和外界的聯系,采蘋她好想知道,也好想參與外面啊。不能到達的時候她喜歡想象,在月光里想,在太陽下,沒有人和她分擔。有一天她把想象講給街對面修鐘表的小四子,小四子說:是啊!是??!我去過很多地方,都很美的。那時侯電視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普及,小四子講的地方都有很多奇怪的東西。小四子說:我帶你去看看。采蘋說:我爸不會讓我去的。小四子說:你別怕他,我會飛的。小四子他不會飛,小四子卻會乘船,會坐車,會研究路線。采蘋有一天便跟他去了,去了才知道外面不像他所說的,可是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采蘋本來想看看就走,可是卻聽說她走了后,家里大發雷霆,她不敢回去,她暫時也不想回去,她想她也要衣錦還鄉。這一晃就過去了六年,她回來了,可是家里再也不認她了。除了滄桑以外,她就還有點錢。她看到大河市這六年來也發生了好多變化,許多外面有的這里都有了,這里也可以讓她發展了。她就用這錢開了個餐廳,一安定下來,她想她為什么還是回到了大河市,最要緊的就是親情。
蓉姐說:姐,我雖然理解你當時的行為,可是那六年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外面都傳得好難聽的,你怎么又有這么個孩子呢?
采蘋說:好妹妹,我講給你聽,有的事情你不懂,你現在有男朋友了嗎?
蓉姐沒想到姐姐會突然問她這個問題,頓了頓說:姐姐你別管。
采蘋說:是一個醫生是不是?他對你怎么樣呢?
蓉姐說:你說你自己怎么又說我,我不跟你講了!
采蘋就微笑起來:好了好了,我自己的都是過去式,沒多大意思了,我真希望你能過得好,我嗎,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愛了。采蘋也頓了頓,目光隨即變得有點暗淡,回憶,也像月光一樣,從窗子探了進來。
七
第二天,采蘋對蓉姐說:小蓉,你去叫小凡到這里來玩玩,你的幸福自己不抓緊,別人也幫不上忙的。你可不像我,我只能這么被動地等他。蓉姐說:我姐夫,他能來嗎? 采蘋說:我不知道,不過他知道有了自己的孩子。
蓉姐搖搖頭,就走上了江岸上的臺階,這臺階走了兩步,前面就豁然開朗。這里是大河市的開發區,開發區有著與老城不一樣的神采,那就是高樓林立,有一種新鮮的成長。這成長還有些不成型,零零落落的,間或有一些空地,空地邊搭著工棚的房子,有不肯閑的老人在空地上種著蔬菜。蓉姐想著小凡,好像覺得很久很久沒有跟他在一起了,她不知道,她和小凡會向著哪一個方向發展,她還是沒有經歷的,是一段空虛的空白,可是像姐姐有那么多經歷,也還是要等著,愛情從來就是沒有把握。直到今天,她才懂得了姐姐,姐姐的堅強,姐姐的委屈,姐姐的聰明能干,姐姐的很傻和執著。
采蘋和小四子離開小河鎮后,就去了廣州,在廣州,他們流離失所,許多人住在天橋下面,過街地道里,大街上到處都是職業介紹所,讓這些盲流覺得有那么多工作虛位以待,等著他們去填空,他們走了許多空處,人家收了錢,然后人家不讓他們填,人家等著別人再來。慢慢的,他們又去填天橋下面的空,去搶一個席位安睡。以后為了搶這個位子,白天也不再出去尋找職業介紹處的空處。廣州喜歡下雨,有時呆在過道里,看到走過的人鞋印濕濕的,才知道外面又下起了雨。
后來,他們終于在一家鞋廠落腳。由于采蘋的聰明能干,很快就升為生產組長,慢慢就脫離了生產勞動,開始去貴州等地進皮料,經常有出差的機會。但小四子卻依然是個工人。小四子是那種不肯吃苦卻以為自己很聰明的人物,對于采蘋的能干很不以為然,就有了猜忌和爭吵,這時候的采蘋對他還是有愛的,但是后來,小四子卻消沉下去,用采蘋賺的錢在外面通夜喝酒,終于又進了發廊找發廊妹。采蘋忍無可忍,開始逃離小四子,但她走到哪兒,小四子追到哪兒。愛在反復的傷害中已經變成厭惡。
蓉姐很奇怪,愛怎么這么不可靠,怎么可以變成厭惡呢?像小凡,現在對她不是那么熱情,是不是也是厭惡,這是不可能的??!蓉姐很笑自己的沒有信心。她記得小凡前幾天還和她一起去為媽媽看了病,小凡看病那么仔細,她很喜歡他沉思的樣子。小凡思考了很久,才為她媽媽開了藥。蓉姐說,是不是因為是她的媽媽,小凡才這樣認真。小凡卻逆著她期待的眼光說,他本來是學外科的,現在在診所里,就變成了萬金油,人命關天,怎么能夠不小心呢?蓉姐說,你就不能說句甜蜜的話騙騙我嗎?說這話時,他們已經在小凡的宿舍里,小凡就抱過她說:你喜歡聽假話嗎?傻女孩!蓉姐就不說話,自我感覺很幸福地偎在他懷里,她聞到小凡身上發出藥水的氣味和男人特有的氣味,仿佛醉了。他們之間也會產生厭惡呢?
想到這里,蓉姐的腳步變得輕捷起來,她今天奉姐姐的命來請小凡去吃飯,蓉姐把這個看得很重,她認為凡是她的親人,小凡也是應該認識和了解的。不料小凡一口就回絕了。回答得如此干脆,很有些出蓉姐的意料,蓉姐問為什么,小凡就說,不想見生人。蓉姐驚到:生人!我的姐姐就會是你的姐姐!小凡就說:我們暫時不說這個問題。不!蓉姐停下洗衣服:今天你得給我說說清楚。她的神態,已是有點近于糾纏了。蓉姐的大聲和神態引來一些人遠遠圍觀。小凡急了,忙說:蓉姐,你還太小,不注意影響嗎?蓉姐一看小凡急,自己就先急了,不禁含淚說:那你說怎么樣啊!
他們回到房間里,小凡不說話,蓉姐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說話,就說是不是對她姐姐有什么成見。小凡還是不說話。蓉姐就說其實自己的姐姐是個好人,她就自顧無人地去講采蘋的經歷,小凡打斷她幾次,她還是講,小凡就又不說。蓉姐講到采蘋的孩子,她覺得這正是人們對采蘋誤解的主要原因。原因也就是采蘋后來進了另外一家鞋廠,鞋廠卻因為銷貨方出了意外倒閉了,派給他們的工資就是一些賣不出的鞋子。采蘋看著這堆鞋子發愁了,后來,她用極低的價錢買斷了工友們的鞋子,回到省城開了一家鞋店。她就是在那時侯賺了錢,也是在那時侯認識了韋軍。韋軍從部隊上轉業回家,他們省城周圍的農村還很守舊,給他老早就定了親事,可他愛上了采蘋。纏了一段時間也還是沒有結果,采蘋感到無望和疲倦,因為疲倦她就想回家了。采蘋回家后,卻意外地發現自己有了孩子,為了愛情,也為了生活的寄托,她沒有做掉這個孩子。韋軍現在解除了那邊,四處打聽采蘋,終于又在漢江水邊找到了她,韋軍正準備過來。蓉姐說:你聽你聽,并沒有什么見不得人。別人都誤解她,我說的話你還不相信嗎?
八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河市出現了許多冶艷的女人,這些女人像惟恐別人忽略她們一樣,把眼睛畫成深藍色,嘴唇涂紅,在早春二月里穿裙子。當蓉姐站在大富豪酒店的大廳里時,就感覺她們從角落里紛紛射過來的微妙的目光。過年她和姐姐回了一趟家,本來以為父親就可以原諒姐姐,沒想到他還是不準采蘋進門,又因為采蘋去小蓬萊鬧過的原因,更是認為給他丟盡了人。采蘋脾氣倔強,跟父親頂撞了幾句,父親說,你好,你對,你自己對去吧,別認這個家。父親還說蓉姐也是應該回家的,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他不放心。采蘋說:我你可以不管了,可小蓉,她男朋友在那邊,你不能不讓她去。孟老爹說:誰是她的男朋友,我不知道,沒有人給我下話。蓉姐知道,父親是真的生氣了。
蓉姐看著采蘋慢慢地走了,心里竟也有一絲傷感,現在她又是獨自一個人了,她很想鍛煉自己,當然還有一些私心,她和小凡的事情,不想給別人知道。
這大富豪,正處于小蓬萊的對面,蓉姐想,采蘋這樣做,也是源于好強的天性,要做給李老板看看,這樣她更要注意,不能給姐姐丟臉。
大河市雖然是個小城市,卻有著自己的生活樂趣,即是古城,又處于三省交界,智者樂水,大概他們也認為自己很智慧,接受新鮮思想還是很快的,追不上外面的經濟形式,那么也追尋一些生活方式,所以,小城雖小,內里卻也有它的繁華,也有生活溫熱。蓉姐就在這溫熱的芯里開始了她新的生活。
現在,大富豪的林老板不讓蓉姐在廚房里忙活,說那是粗女孩干的事,蓉姐嗎,要善于利用她的經濟價值,她不知要給林老板招徠多少客人。當時這只是句玩笑話,可蓉姐說,姐姐說了,只讓她在廚房洗菜。林老板想了想說,這樣吧,你不站包房,就送菜吧。送菜本來是男孩子干的活,跑起來很累的,但蓉姐一口就答應下來。
黃句句聽說蓉姐去了對面,整個人在廚房里也坐不住了,剛好師傅金三刀另謀高就,黃句句就也找了個借口來到大富豪。蓉姐說:你好好的,跑什么跑,我只覺得對不起李老板呢。黃句句說:你們走了,我呆著沒勁,你們在這里,所以我快樂??!蓉姐笑說:你說的什么話,就我在這里,還什么你們。說完也不理他。黃句句卻又說,這大富豪里形式復雜,蓉姐其實不適合這里。蓉姐驚問到:什么形式復雜。黃句句放了煙幕彈:其實我也不太懂呢,總之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不好做的,你都告訴我。蓉姐點點頭,黃句句卻又說:其實我也想自己開飯店,蓉姐你要給我幫忙嗎?蓉姐這次是聽明白了,堅決地搖搖頭。
雖然在酒店的角落里那樣一些冶艷的女人,可是蓉姐基本上和她們很陌生。冶艷女人的工作地點在樓上,樓上的歌舞廳蓉姐從來沒有進去過。
九
轉眼,又到了繁華綺麗的暮春時節,又到了映山紅花開得最火艷的時候,連江水也漲高了。電站把水堵了起來,還沒有來得及放閘,水底下充滿了暗流,使得整個江都變得有一點渾,江水和城市一樣地騷動不寧。
大河市里也出現了更多的人群。大河市的鄉下有許多農民,正從打工的外地趕回來收麥子,車站和碼頭擠滿了人。這些年,鄉下的農民也不再安守土地,城市變得越來越擁擠,很多事情也變得越來越快。有一些農民企業家成長了,有許多來歷不明的女人出現了。當官的手上有了更多的職權,美麗的女人有了更多富貴的機會。他們的出現雖然只是城市海洋上出現的泡沫,卻是浮在水面上,一目了然,容易影響別人的,因此也帶動了一些風氣,這種風氣的愈演愈烈是緣于這小城薄弱的經濟根底,也是源于整個社會急功近利的浮躁狀態。于是,大富豪的林老板也參與其中了,為了賺取更多的錢,他把自己的酒店布置得像個溫柔鄉。有晦暗不明的女子在樓上出現,這是蓉姐看到的,卻不是她理解的,她更沒有想到這會跟她有什么聯系。危險正在向她步步逼近,而她卻不知道。
之前,采蘋正在跟她商量,是不是離開大富豪,可蓉姐因為這里離小凡更近,有點遲疑,采蘋也忙著替韋軍辦旅游飛機的事,有點分神。所謂旅游飛機,就是韋軍在他們部隊農場買的蜜蜂直升機,準備停在漢水岸邊,供別人乘機游玩。這是一個創意,他們認為這個創意很美,事實上以后也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蓉姐就留了下來,一直留到那一個中午。一切都跟商業因素有關。
這天的中午,店里來了一幫非凡人物。其實誰都知道,林老板之所以現在生意做得這么好,是因為他挽住了幾個大主顧,其中的大主顧之一,就是今天來的水電工程局的一個處長。其實就連大河市現在變得如此繁華,也有他們的功勞,他們有上萬個工人,這在十來萬人的大河市有一個可觀的相對數字。他們在大河市的下游修建著一座大型水電站,推土機每天吭哧吭哧地叫著,一群群講著普通話的工人技術員整天在大街上游蕩。這耿處長其實也算是大富豪的???,只是這段時間沒來,他手下有許許多多的人馬,維護這些人馬也就是林老板的事業。所以林老板一見到他們也就像見到了財神。很不巧的,耿處長這次一來,就在門口撞到了蓉姐。確實是撞到,蓉姐正拿了托盤,一不小心地從耿處長面前擦過。耿處長正要生氣,卻見撞自己的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大概跑來跑去,臉上紅撲撲的,純樸而且生動,仔細一看,那臉上其實是沒有什么缺點的,只因為隱身于這嘈雜環境,穿著大紅大紫的媚俗衣服才不是那么醒目。耿處長像發現了新大陸。急忙找林老板來問問。林老板說,哪是什么新大陸,是我們當地的,好人家的女孩子,和樓上那些來歷不明的女孩可不一樣。四十多歲的耿處長長得紅光滿面,肥厚的手掌有如蒲扇樣地喜歡微撒著放在桌面。他說:那么,我讓她來陪陪酒總行吧,我今天有重要的朋友。林老板說:何必強人所難呢?耿處長說:你就不懂了,吃不到的葡萄總是最好的。林老板還要說,耿處長一揮手說:那就只倒倒酒吧,你去說。林老板知道蓉姐是不肯的,以前也有這種情況,蓉姐拒絕了,林老板也是幫著她的??山裉烨闆r不同,所以他權衡利弊后,馬上就把蓉姐放棄了。林老板他甜言蜜語地跟蓉姐說了,蓉姐望著他,很為難,她的明亮的眼睛像清澈的水潭一樣。林老板不敢看她,就低了自己的眼睛說:就算請你幫個忙。
蓉姐于是走進了包房,她板著臉只顧做自己的酒桌服務。耿處長也沒怪她,還開玩笑地端起酒杯說,來,你也喝一杯。蓉姐她很青澀,她向后退著,退著咬著自己的牙,旁邊的人不禁哄笑起來。所有的人只是開開玩笑,一直到最后也沒怎么樣。埋單的時候,耿處長拿出一張老人頭,輕輕拍于桌上對蓉姐說:這是給你的,中國有很艱巨的扶貧工程??!
蓉姐她不敢要錢,自己跑了出去。她的背影驚鴻一瞥,她不知道,更給了屋里人想入非非。
蓉姐把這事跟黃句句說了,黃句句就笑道:傻了,那錢會燙你嗎?蓉姐說:人家急得不行,你還開玩笑。黃句句說:你急什么?又沒怎么樣。他正說著,林老板卻走了過來,把蓉姐叫進了辦公室里。
黃句句在外面等著,等了很久。蓉姐出來說,林老板又要她晚上去做一包房,說就像白天一樣的。這下黃句句卻有些急了,認為下午是偶然的,晚上就不一定了。蓉姐看他也沒主意,就說自己的姐姐去省城了,也沒個人商量。黃句句說:那你去問小凡,你問他要你去不。黃句句很久沒提小凡了,他吃不準蓉姐現在和小凡的關系,就怕提了蓉姐不高興。蓉姐說:我也想過去問他,可是他也不在這圈子來,也不懂這些事。黃句句說:他只要是你男朋友,他就懂。蓉姐說:那我還是去問他吧!
蓉姐說著,就往小凡的診所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心里還有些忐忑的?,F在,她不知道怎么在小凡的面前產生了自卑感,小凡的工作忙碌高尚,小凡有理想,小凡從來就沒有麻煩事問她,而她總是需要去請教他,去打攪他。他有時和顏悅色,有時淡漠無言,他的這一切情緒都是蓉姐不能了解和預測的??墒侨亟悴幌胴煿炙亟阌X得她沒有這個權利,而且,她害怕小凡因此而不高興了。
小凡果然在診所明亮安靜的燈下寫著什么。蓉姐走上前去,偷偷在后面捂住小凡的眼睛。小凡說:蓉姐別鬧別鬧,看別把我寫得字揉壞了。蓉姐趕快松了手,看見小凡果然在填一張表。小凡倒是很高興,笑著說:你怎么現在有時間跑出來。蓉姐看見小凡高興,自己也很高興,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先是瞎講一氣,接著才說出晚上的苦惱。她講話時是那種又怨又嗔的神氣,好像也不是很擔憂。小凡果然也沒認為這件事有什么嚴重。只是把蓉姐的小手放在自己手里,一疊聲地說:蓉姐你這么好的女孩,做這個工作好可惜。蓉姐說:可惜什么?小凡說:你是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你不能明白我的意思,這就是可惜。蓉姐仍然不解地望著他,小凡看著不覺也很痛惜,輕聲說:小蓉,你會不會怪我太自私了。蓉姐說:沒有。小凡又說:我覺得我欠你很多,你是我在這個小城最大的安慰,如果我考上研究生走了,你會不會怪我?小凡的話突如其來,蓉姐聽得有點發愣,但她迅疾明白過來,很快搖搖頭說:不會。她低著頭,眼淚搖搖欲墜,她不想給小凡看見,很快就跑掉了。
小凡追著她的背影喊了一聲,蓉姐卻跑進了燈火闌珊處。
蓉姐一直在跑著,耳邊的風在呼呼做響,什么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她躲在燈光暗影的街角里大哭了一場,也不是哭了很久,好像還有點不相信。后來她抬起頭,看見前面燈光亮亮的,她想起晚上的工作。于是就有一些麻木,于是就麻木地走向燈光輝煌。
夜晚的大富豪華燈初上,正是設酒開燈重布宴。溫寧,連喧鬧都有點安靜,在蓉姐看來,一切都很好笑,人們都很可笑地圍在桌前,像豬一樣等待吃。浩浩蕩蕩,不可一世地奔來一吃,每個人狼吞虎咽,做著同一種動作。驀然就想起小凡說的一句話:許多人淪為吃的奴隸。她終于理解了。怎么總要想到小凡呢?一個模糊的聲音卻沒完沒了地在她心底低語著:我還是喜歡他,我為什么不想呢,小凡,我恨你,真的。
蓉姐還沒想完,一個人就一把牽住了她。原來是林老板,林老板說: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處找你??欤揭话?。蓉姐看了他一眼,任由他拉著。蓉姐好像在等什么,左右張望,最后卻只看到幾個冶艷的女人,她們都輕蔑地望著她說:裝什么裝。這是什么意思呢?蓉姐在想,還沒有想明白,就被林老板推進了一間包房。包房里有很多人,有一個位子空著。林老板說:孟蓉你就坐這個位子吧。蓉姐覺得孟蓉這個名字很陌生,她看了林老板一眼,林老板叫得是那么自然。林老板還說:孟蓉你今天就不用服務了,你坐在這里喝點酒。林老板說著,還在蓉姐的肩膀上捏捏,一邊對蓉姐身邊的人欠身微笑。蓉姐向身邊一看,果然是中午的耿處長。蓉姐覺得這些大人真是好滑稽。她一回頭,看見林老板正彎腰出去,步子輕輕的,反手關上了門。那動作輕倩細微,真是好笑的好笑,蓉姐不覺微笑起來。蓉姐微笑著,那桌子旁邊的人慌忙來敬酒,蓉姐又看了看身邊的耿處長,見他微瞇著眼睛,并不看自己,覺得他這么一個龐大的,可以做自己父親的人,卻要自己坐在旁邊,這是多么可笑??!她不禁笑出了聲,后來她可能被自己的笑聲嚇住了,就端起酒喝著,一入口,但覺非常非???,就咕咚咕咚地把一大杯喝完了。馬上又有人給她倒了一杯。
整個酒席吃得非常潦草,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氣。很快就杯盤狼藉了。蓉姐正準備走,卻有人把她推搡到門里的一間,原來這里有一個連通的小KTV包房,人們也撂進來耿處長,就退出去關了門。蓉姐頓時緊張起來,剛吃進去的酒蒸發了不少,變成冷汗歷歷冒出。她看到封閉的門窗,想起了呼天不應,叫地不靈,以至身體都發起抖來。她抖抖嗦嗦地準備繞開耿處長因醉酒而僵硬的身體,耿處長卻突然醒了過來,一把抱住蓉姐的身體。蓉姐嚇得尖叫起來,使勁去甩,也沒有甩開。耿處長雙手箍著她的腰,急著說:我不做什么!我給你錢!蓉姐繼續扭動了一下,可她是徒勞的,這一急就抓起桌上的杯子,照著已伸到她胸前的臉,用力砸了下去。
殷紅的鮮血幾乎是噴涌而出,耿處長伸手去摸,那玻璃也扎破了他的手,蓉姐再一次嚇得尖叫起來。
人們沖進了包房,黃句句沖在了最前面,他先是看見蓉姐靠在墻上在發抖,然后看見了滿臉血跡的耿處長。沖進來的人群都嚇得呆了,隨即卻有人建議把蓉姐捆綁起來。黃句句看看形勢不對,奪路奔出去找白小凡,他哀求地說:小凡小凡,你快救救蓉姐,她要被人家帶走了。小凡便拿了器械去為耿處長洗傷。待傷口透了出來,大家也松了口氣,可耿處長的手下說什么也要把蓉姐帶走,蓉姐掙扎著,望著小凡,小凡走上去攔住別人說:你們要講究法律程序!一個工人伸手撥開他的肩膀說:走開!小凡打了個趔趄,手上的鐵盒“叭”一聲落在地上,鉗子刀子都落出來,在瓷磚的地面上,發出的聲音是那樣尖利而清越。
事情到了這里,卻還沒有完。一群在大街上閑逛的工程局的工人,聽說他們的處長被打,就涌進大富豪,也不明就里,三句話沒說完,就一哄而上,叮叮咣咣地把大富豪酒店砸了個稀爛。
十
事情鬧得如此之大,出乎所有人的意外,由于工程處非地方上所管理,也就鬧到了上面。癥結就在于蓉姐是否是三陪小姐,陪將陪到何種程度,拿杯子來砸是否屬于正當防衛,而耿處長是否有猥褻婦女之嫌。蓉姐的姐姐采蘋見過大世面,每天都要找律師,準備對簿公堂。行到此處,耿處長一看形勢不對,一邊指人放了蓉姐,一邊做了些安撫工作。至于砸爛大富豪的幾十萬損失款,由于情形復雜,暫時只好推在工程款上,也很久不還,大富豪承擔連帶損失,也很久沒有營業。
似乎一切都平靜下來,蓉姐卻成為了大河市的名人,一旦走過,總有人在后面閑話。有人煞有介事地說:真是邪,小時侯就邪,你看看,去一個酒店砸一個酒店,下次還會鬧出人命來。關于如此種種的閑話還有很多。竟管采蘋竭力避謠,蓉姐還是承受不了,她說,她要回到小河鎮去。面對如此的流言蜚語,采蘋也沒有辦法,她想蓉姐回去安靜安靜也好。采蘋又提起小凡,蓉姐說:我約了他,這件事,你不要管吧。言語已是決絕之意。采蘋只覺得這妹妹的心思真是看不懂,想再談談,又覺不妥,卻也是愛莫能助。
蓉姐約了小凡,在黃昏之后。那里是一個樹林,以前很蓊郁,現在樹比較少,卻有茂密的草坪。那兒離大河市比較遠,卻在江水之邊,優美寧靜,猶如世外桃源。蓉姐一直坐在樹下等著,斑駁的月影是夏夜里最詩意的清涼,清涼在她的發間流淌,整個身體也流淌得清涼而溫潤。
小凡來了,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月白色的長褲,在清涼的晚間出現,猶如玉樹臨風。蓉姐望著他??粗阶咴浇?。他的神態是那樣憂郁而深沉,是讓人愛到死的表情。小凡看到蓉姐,就在她的身邊坐下來。他沒有說話,扯下一棵草在手里揉搓著。蓉姐說:我很想念你,我還是想你。小凡說:對不起。小凡說著對不起,用弓起的食指擦拭著蓉姐留到下巴上的淚滴。蓉姐說:你喜歡我嗎?小凡說:喜歡。蓉姐說:那好!我給你。她一邊說著一邊去拉領口的一顆紐扣。小凡一把攔住她說:蓉姐!你不要傻。蓉姐說:我不傻,我需要。小凡這下站了起來,他背對著蓉姐說: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有什么辦法!這是一個讓我窒息的環境。小凡顧自陳說著。曾經在某一個突然的階段,他感到一種潛藏然后爆發的傷感,這傷感迅速把無意識的狀態回復到嚴峻的現實之中。他一直對自己的現實很不滿意,上面把他一放到診所就忘了存在,在那里,他變成了一個萬金油,不要談發揮專長,每天只是處于無聊的事件之中,隔著大河,隔著秦嶺山脈,他似乎和自己的家鄉越來越遠,當然也與奮發之類的思想越來越遠。他看到比自己年齡大的人,不是為了蠅頭小利奔忙,就是沉迷在麻將桌和酒桌上,這也有可能是他的未來。也說不清是為什么,他就是要穿越。穿越猶如在他體內生長的大樹,總是要破土而出。小凡沉吟了一下,繼續說:蓉,我很喜歡你,可是你有你的煩惱,我卻有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你不能了解的。蓉姐說:難道你不能告訴我嗎?小凡搖搖頭:蓉姐,離開我吧!我會把痛苦帶給你。蓉姐用雙手捂住耳朵說: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小凡說:我要說,我現在一無所有,我根本不會想到婚姻,不是不能給你,是不能給任何人。蓉姐趴在他肩上,哭喪著聲音說:你能不能不要說!小凡停了下來,他拿過蓉姐放在他肩上的手,放在他唇邊去吻著。蓉姐的手指有一股青草的澀味,卻也纏繞著女人的溫軟和傷感,它與小凡的那種傷感不期彌合,使小凡體味到一種久已忘卻的令人心痛的激情。小凡突然轉過身,把蓉姐緊緊地摟在懷里。他們的身體倒了下來,磕碰在石塊上,草尖上,終于停頓下來。蓉姐睡在小凡的身下,月光照著她的臉。她說:小凡,你看月光很美嗎?小凡說:不是月光,是你,你很美,我很喜歡,所以我不能沾污你。蓉姐說:你不要想那么多,我想你,真的很想。她說著,眼睛閉了閉。小凡遲疑了一下。他開始去解蓉姐的衣服,他解得很慢很慢。蓉姐純潔的身體在月光下輕盈而透明,凝聚著處子的含蓄和退讓。小凡找了一塊很平的石頭,還扯了一些草覆在石頭上,他把石頭墊在蓉姐的頭下,讓她睡得更舒服,他還把蓉姐的頭發理得很柔順,然后才去吻她。他吻了蓉姐的全身。它們凝聚著十八年來的熱情,呼應的隱秘而熱烈。在月光下,他們的身體白膩而斑駁,他們相愛了,在月光下。
嫵媚的夏夜融匯了兩具少年汗熱的肉體,蓉姐她不明白,在最末的一瞬,她注視著躺在月光下的白小凡,她看到他緊緊地閉著眼睛,面容白皙,并沒有忘記用衣服蓋著身體的羞澀部位??墒?,那還是她那么想去親愛的。蓉姐不禁走上岸去在小凡的身邊蹲了下來,她輕吻他的臉龐,小凡也回應著她,把她的手拉在自己的心靈上。小凡微抿著眼睛說:對不起,蓉,你還年輕,還會很美好。蓉姐說:我只不過是為了感謝你治好媽媽的病。小凡說:我知道你不是的。蓉姐避開他的眼光,望著遠水蒼茫,輕輕地說:我還是唱首歌給你吧:夜里采茶月光光,奴聞哥來心發慌。/兩腳尖尖望前走,路過懸崖手劃傷。/雙手接哥呵呵笑,這是天上星來了。這本來是句很歡快的歌,蓉姐唱著唱著,竟泣不成聲。小凡忙叫道:蓉姐蓉姐!蓉姐卻帶著哭泣聲跑得不見了。小凡四下里一望,只看見巴山黛黛,漢水蕭蕭,一片漠然的空曠。
漢江是一條古老的江,八十年代初的一個夜晚,它曾淹沒了整個大河市,死傷無數,哀鴻遍野。如今,它變得如此安靜,這安靜里有一種隱約的氣焰,美艷如花,不可模擬,就像蓉姐舉起砸碎人臉的杯子,安靜之中蘊含激烈。
某一個夜晚,天空也是這樣瑩藍,水也是這樣清澈,蓉姐和艷子,醒梅幾個人像往常一樣跳進了漢江河里夜泳。漢江水清瑩瑩的,照著她們穿著小碎花的上衣。有時,她們在水里會把衣服輕輕地全部脫下來,可以看到粉色的乳暈和身下那一團神秘的黑色。水撫慰著光潔的肌膚,在這樣輕柔的撫慰下,人真想沉沉地睡去。可是這一天的夜晚,蓉姐卻不想跟她們睡或者談心,她要一人游到上游去,她說,她要放灘,就是仰泳,任由自己漂流而下。蓉姐在水面飄著,天上的星星對她眨著眼睛,那是小凡的眼神,清醒而冷靜,那是她的愛情,愛情會飛到天上……
那天醒梅看見蓉姐睡在水面上,神態安詳還帶著微笑,突然想起自己小時侯看到的一本小人書,一個美麗的女子睡在鮮花之上實行了水葬,這樣想想覺得不妥,正待叫出來,那白色的姣好的身影卻突然不見了。幾個女孩子驚恐地大叫,河水嘩嘩地有一些回音,她們以為自己陷進了夢境,遂恨恨地掐自己的胳膊,但覺非常非常的痛。于是她們嚇得大哭起來,紛紛上岸去,叫醒人們帶來了手電筒和火把。老人們說,蓉姐是遇見了水鬼。也有人說,是遇到了水底的漩渦,一旦陷入,就沒有掙扎的機會。只有蓉姐的父親哭著哭著,在江邊走走停停。
待浮尸飄起的那個日子,一大干人都走在河灘上去為蓉姐安殮。采蘋還在放聲大哭,她說:小蓉不可能這樣脆弱的,一定是不留神……她的飛行員丈夫護佑著,也勸解著她。采蘋的后面是她的母親,表情是欲哭無淚,可能苦難太多了,苦難漚進了心里。她還攙扶著養育蓉姐的阿太,阿太拄著拐杖,白發飄飄,她走著走著,不知怎么竟暈倒在河邊。
而黃句句正乘著渡船,飛速地想來尋找蓉姐,他回了趟家,他想來找蓉姐去他家那邊散散心。
而白小凡,那天正接到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準備上車,聽到以后,他久久地望著江水,車子催了幾遍,他也沒聽見,車子就走了,人家說他會站成化石。
蓉姐走了,她的死因成為了不解之謎。只有浪花,只有浪花恍然憶起了早在春秋時代就流傳于漢水流域的一首民歌:《周南.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仓挥欣嘶ㄖ?,在那些夜里,那個美麗的女子??!有沒有游過去和她的愛人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