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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和它的世界

2008-01-01 00:00:00李宗奇
延安文學 2008年5期

格格駕到

愛如春天里飄灑的小雨。

愛在空氣中,空氣中充滿了愛。

其實,愛也是一種夢。

眼睛睜著,是做不了夢的。

當你享受到了愛的甜美,眼睛自然會瞇起來。

生啦

坐在辦公室的我,心跳得快要出了槽,我立馬用右手安撫著胸口,默默地在等待。

我的手機響了,女婿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一連叫了幾聲爸。我說,噢,噢——爸聽到了。你說,你說。

妻子和親家母的嘻笑,順著叫聲溜了過來。我以為信號不好,趕快掛斷電話,打了過去,忙音,女婿下手比我還快。

又一次電話鈴響了。

爸,生啦,是個女娃,六斤七兩,臉紅白紅白,頭發黑黑的。

我連聲說,好,好,千金難買。

這一聲,我和妻子足足等了六年。六年來,步履艱辛的老父,總問,娃咋還不生?

快了,快了。妻子和我總是這句話。

年前,西安的朋友送我一張天津著名的版畫家楊家鱗的魚兒抱娃圖,深圳的朋友送我一個肖像狗狗。是夜,我把女兒和女婿叫到家中,鄭重其事的對他倆說,快過年了,我送你們這兩件禮物,希望了卻我和你媽的一樁心事。女婿雙手捧著禮物,說,爸,我知道,我知道。女兒站在一旁,微微地笑。

女兒臨產住院的當晚,我和妻子都沒有睡好。天還灰蒙蒙的,妻子就叫醒我,說,你聽,下雨了。我說,不可能。

出門一看,果真。天藍得像剛洗過,空中幾絲兒云慢慢地蠕動著,雖說是深秋,陽光卻泛著和煦。

游泳

我和小白趕忙去南二環鮮花市場,挑了一顆盆栽檸檬,一數,橙黃橙黃的果子,不多不少,正好十個。小白爭著掏錢,我說,這一百六十塊錢,應是當爺的掏。

小白笑了。

到了醫院,妻子笑,親家樂,女兒臉上掛著甜甜的母愛。

我說,親家母,恭喜。

她樂呵呵地說,你也喜。

這當兒,護士長小段抱著寶寶進了門,我說,讓我抱抱娃。妻子說,左手扶著頭,右手摟住腰,讓娃貼著你的身子。我說,知道。妻子說,看把她爺能的。

我抱過孫子一看,黑茸茸的頭發,臉紅是紅,白是白,鼻子立立棱棱,櫻桃小嘴一點點,蠻漂亮的。

我,忘掉了一切,似在夢中。

正陶醉著,小段走了過來,說,讓寶寶游個泳。

我說,不敢,不敢。

有啥不敢的,娃到了我們醫院,都是這樣。

我瞪大了眼睛,說,她爺過五奔六的人了,還不會游泳呢!

在場的,都笑了。

洗澡房里,熱騰騰的,靠墻處放著兩個游泳缸,寶寶的脖子上套個小游泳圈,在水中游來蕩去,陶醉的眼睛瞇瞇著,不大一會兒,握拳的右手劃拉了幾下,小腿趁勢蹬了起來。

胖護士說,這是人的天性。孩子在母親的肚子里,胎盤中布滿著羊水,孩子在里邊游著,起保護作用。

噢,世事太大了,我自言自語。

小名叫格格

孫子的小名叫格格。

格格的稱謂是皇家專用,一不留神,被忽悠到了我家。

女兒懷孕后,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一切都好,娃就是愛打嗝。

孫子一出生,女兒徑直起了小名:格格(嗝嗝)。

孫子的小名,叫得一家人都輝煌了起來。

女婿成了“皇阿媽”,女兒成了“皇阿娘”,我和妻子都成了“老佛爺”。

哈哈,人間竟有這等美差。

哪個是奶

孫子來到世間,面臨最大的課題,哪個是奶?

接近母乳頭的圓奶嘴,是她的第一個奶。剛適應,出現了嗆奶,改為自動排氣的扁奶嘴,雖說里邊裝的是調和的奶粉,卻吃得津津有味,又是蹬腿,又是雙手捧瓶。看樣子,第二個奶比第一個奶好。第三天,又見到了第三個奶,那才是她的親奶——母乳。

假到真時真亦假,格格怎么也不認自己的親奶。雙手推著親奶,愣是不讓進口,又哭又鬧。無奈,女兒只好派去第四個奶,它就是不透氣的安撫奶,格格剛吸了兩口,感覺不大對勁。這個奶是哪路神仙,本格格不曾相見過,說時遲,那時快,小小的舌頭一下子把這個奶頂了出去。女兒趁勢而入,又派親奶去見格格,還是親不見怪,格格小手抱著親奶,一個勁地吸吮。

女兒對妻子說,奶有前后之分,前奶是哺乳中先產生的那部分奶,蛋白質豐富,乳糖多,營養好,格格吃了前奶,從中得到全部的水分。后奶是哺乳后半期產生的奶,含脂肪多一些,看起來也比前奶白,可提供母乳喂養的大部分能量。

妻子說,母乳還分前奶、后奶,有意思。

女兒說,你就是后奶。

妻子說,對,我就是后奶。在你家的一天,你婆婆抱著娃,我彎著腰擦地,你婆婆說,你腰挺軟的,身子還能彎下去,我的腰都硬了。我說,格格是你的內孫,你肯定腰硬。我添的是外孫,腰硬不起來。頓時,你婆婆笑得也彎下了腰。

如今,女兒的婆婆去了蘭州。前奶不在,后奶只好守著。

消息樹

西安驪山上有個烽火臺,那是古代的消息樹。

傳說,公元前八世紀的周幽王是個昏君,它寵愛的妃子褒姒雖長得如花似玉,卻沒有一絲笑容。后來有人獻計,點燃用來通報敵情的烽火將眾諸侯騙至烽火臺,只為博得美人一笑。結果,諸侯們憤然而歸。這件事埋下了西周滅亡的隱線。

老電影《海娃》中有這么一個鏡頭:當日本鬼子借著夜幕想偷襲游擊隊的駐地時,機警的海娃一把推倒聳立在山坡上的消息樹,遠處的消息樹如多米諾骨牌,一個接著一個倒了下去,得到報警的游擊隊立即處于緊急狀態,進入包圍圈的鬼子落得了“死拉、死拉”的應有下場。

格格進了我的家,我家也有了消息樹。妻子在娃住的房子外面掛起了一個粉紅粉紅的門簾,門簾上有個小貓釣魚的圖案。門框邊,貼著一塊紅綢子,這是告誡外人此門不能隨便進入。想不到,這個消息樹也限制了娃她爺。什么時候能進,什么時候不能進,我得聽妻子的口信。我有時忘了口信,冒然進去,不是遭到女兒“出去、出去”的勸退,就是受到妻子的訓斥:你這個老沒神的,沒有看女兒正給娃喂奶呢?

我只好說,我錯啦。

看娃比賽

有一陣兒,我煩著電話。

一到晚上,電話鈴一次次的響。

這個問,姐,娃生了么?

那個問,姑,我姐有娃了么?

岳母問,娃到焙上了么?

姐姐問,娃有了么?

妻子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還沒有,快咧,快咧。

有了格格的第十天,妻子把這一喜訊告訴了老家。誰料,第二波電話又起。

恭喜的、打聽的、叮嚀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什么時候看娃,一定要給我說。

妻子回答也是一句話,卻簡單成了兩個字:行、行。

小看是我們老家的習俗,孩子出月前最親近的人在小范圍看娃。

聽到看娃的訊兒,老家準備來看娃的,個個都來了神。縫小衣服的,納小被子的,做虎頭帽子的,織紅袱子包包的,不一而舉。看娃時,最細鑲的活兒是蒸花饃,那個講究可大了。這活兒,得請村里婦女中手最巧的“幾大天王”上手。白發蒼蒼的,戴著眼鏡,跪在炕上;干脆利落的,一腿伸著,一腿彎著;幾個小腳的,卻盤著腿。小炕桌上,和好的白面和五彩面排列整齊,旁邊擺著一把把的小剪刀,小木梳,小頂針,小牙簽和點紅的小彩碗。小工具在巧手女人的舞弄下,施展著合陽花饃的文化。揉開面團兒,你說我家媳婦長,我說你家媳婦短,頓時,這兒成了訴苦會。做開細活兒,誰也不吱一聲,生怕影響了效果。

半天過后,一切準備停當,該上鍋了。頭鍋蒸的是大饃和看糕,二鍋蒸的是花卷。花饃蒸出后,涂上紅,等到出行時,才插上配件,舞弄后的花饃,你再看,老虎的嘴中含著雞蛋,眼睛炯炯,胡須四翹,插滿虎身的花件栩栩如生,像盛開的百花迎春,幾只小鳥竊竊私語,幾只小鳥歡歌雀躍。饃饃帶著四只敦實的蹄兒虎虎生威。看糕分上下兩層,面雕上隔一除一的鑲嵌著大紅棗和大核桃,煞是好看。

禮拜天,我接她(他)們來西安,一個個臉上得開了花。有的抱著紅袱子,有的提著花籠籠,有的端著紙盒子,紙盒子里放著老虎和看糕,只見她(他)們的雙手抱得緊緊的,都珍惜著自己的心果。

女兒家不大的客廳,瞬間擁進去二十多人,幾對彩老虎和看糕,把個飯桌擺得嚴嚴實實。接著,她們一一展示著自己的手藝活,生怕主人沒看清,然后從腰間掏出用紅毛線拴好的錢錢遞在格格的手中,格格也不客氣,拽住愣是不松手,逗得眾人哈哈笑。

岳母跛呀著腿,老父雙腳哧啦著,心中的喜從布滿皺紋的溝壑中涌了出來。

剃胎毛

格格的胎毛長了,親家母聯系好門口理發的,準備五元錢搞定。

女兒說,西安有個愛嬰公司,專門干這個事。我和妻子聽了,都瞪大了眼。

叮鈴——叮鈴——

女兒說,人來了,快開門。

女婿打開門,進來一苗條俊俏的女士,自稱姓王,手提著一個黑箱,如數家珍地介紹著。

胎毛制筆工藝復雜,過去只是帝王將相的獨享。如今,年輕父母對孩子的愛,不只是物質上的滿足,更重視文化上的內涵,于是有了人生第一筆。這支筆的筆穎是寶寶的胎毛制作的。胎毛筆有精雕象牙,骨雕,玉雕,紅木雕和景泰藍,價格不等,規格多樣。

水晶手足印中鑲著寶寶的手印、腳印和可愛的笑臉。

胎發章晶瑩剔透,一小撮胎毛活靈活現。

我們一家經過商議,選定了景泰藍胎毛筆、《圓圓滿滿》的水晶手足印和一點五公分的胎毛章。雖說是被人家哄走了幾百元,我們還是熱情地感謝著。

妻子抱著格格,小王拿著嬰兒理發器,嫻熟地理著,三下五除二,一頭秀發的靚妞兒變成了“聰明的一休”。小禿禿,圓鼓囊囊的,笑死人了。這時,“聰明的一休”也笑了,一定是唱起了自己的心歌:

小禿禿,白又光,

我是薛家好兒郎,

吃飽喝好偶然笑,

哭鬧幾聲耍個俏。

過滿月

格格在吸吮酣睡和哭笑,不知不覺地過了三十天。

三十天意味著滿月,滿月就是滿打滿算。

當格格長到第十六天的時候,一大早,就睜開了圓溜溜的大眼睛,一會兒看上,一會兒看下,一會兒看左,一會兒看右,胖乎乎的小手連著小藕似的胳膊有力地晃動著。

啊,啊,格格叫了兩聲。

月嫂說,該喂奶了。

格格正吃著奶,右手慢慢地伸起了食指。女兒說,快看,我娃會算帳了。

親家母說,格格的意思是,薛家、李家,就我一個。

妻子說,我看格格是強調她的地位,到了誰家,都是一把手。

女婿說,哎,格格滿月的當天,正好是十一月十一日。

眾笑。

格格的小嘴角上也掛上了一絲兒笑。

我說,你笑個屁。

十一月十一日中午,不大的酒店一樓熙熙攘攘,來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是賓朋,就是摯友。好事者是我的老鄉,姓宗名興勝,周身的“貧下中農”,他聲音沙啞,一口合腔,把個小小的滿月折騰得天翻地覆。又是開場道白,又是讓我這個當爺的說喜悅,在閔平、毓孝的撮合下,我和妻子的老臉被紅印泥涂抹得像老戲中的兩個媒婆,慧玫趁勢塞上一束鮮花,讓我倆做出親昵的樣子,惹得在場者捧腹大笑。可惡的李成鎖、宗英華還火上潑油,接連叫喊著,沒抹美,再弄一回。

有人喊,快看,娃來了。呼啦一下,男女老少的眼珠都移了過去,只見在四醫大當過護士的小米抱著格格快匆匆地繞場一周,后邊跟著打扮入時的親家母,滿臉的笑。

工作組

現在的年輕人,一般不知道什么叫工作組。

我們小的時候,農村的運動如下餃子,一個接著一個來。記得,一次我隨娘正準備回家,鄰居賀家老五的小女兒轉眼失色地往她媽跟前跑,她媽問,啥事嘛?把我娃嚇的。她說,媽、媽,大隊里來了個工作狗(組)。她有點口吃,就把組字念成了狗字。她媽什么也沒說,拉著女兒急急地往回走。

噢——我明白了,她家是地主成分,每次工作組來,批斗四類分子(地、富、反、壞)他們都是陪樁的。

其實,貧下中農也煩工作組。白天,黑水汗流地在地里勞作,到了晚上,又整夜整夜地陪會。那時,農村人給工作組編的順口溜是:上午睡覺,中午看報。下午養神,黑了(夜晚)整人。想不到,時隔五十年,老天爺給我家也派來了工作組。

古歷十月一日,那是給亡人送寒衣的時日。妻子說,你借禮拜天回去給娘燒個紙,讓她老人家也換換季。我說,行。

回家前,侄兒在自由市場買了些冥票,我一看,嚯,有一千億的,五百億的,三百億的,還有萬元,仟元,百元,拾元的票面,我估算燒一次紙,老娘絕對進入福布斯排行榜。

回到家,我和侄兒跪在娘的墳前,邊燒邊說:娘啊,十月一快到了,拾錢來,收紙來。兒給你報喜,你有了重孫。

冥錢隨著燒紙徐徐燃起,涅磐,紛飛。

我,淚眼模糊。

返回西安時,天已黑了。進了家門,妻子說,別進娃的房子,我說,對。

洗罷手,我不由自主地進屋抱起格格。

第二天晚上,格格又哭又鬧,整得一家人心神不安。有的披著棉衣,有的圍著被子,有的精著腿,簡直亂了套。

我對女兒說,你給娃念一下你軍昌叔寫的震驚歌。瞬間,歌聲起:“天門開,地門開,王母娘娘收驚來,門神門官招灶君,土地送回來。”

“格格、格格、格格”又連叫了三聲孫子的小名。

格格剛鎮靜了一會兒,哭聲又起。

妻子說,不行,可能娘跟著你來了,快給娃送一下。

我小的時候,娘常害病,鄰居的大媽演的就是這出戲。

我到廚房取了一個碗,盛了半碗水,拿了三支筷子。進了房子,我手握筷子,在格格的頭上、腳上和腰間連打三下,邊打邊說:“打頭打腳打中間,你不要在我娃身上胡盤算,吃一點東西莫談嫌,出得門去要走遠。”接著,我把筷子的一頭在水里蘸了一下,倒過來又蘸一下,讓三根筷子在碗里站立,我一邊做作,一邊說,娘——行了,你見過娃了,就立住,對,立住,三根筷子就直直地立在碗中。我說,等一下,我給你拿點吃的,接著在水中撒了一點面,說一聲,走——我一手把筷子打出老遠。

結果,娃哭得更厲害了。

我只好退到門外,呆呆地站在那兒,也不知該怎么好?

妻子怨我,說,你像個幽靈,晃來晃去地,弄啥么?

女兒煩我,說,爸——我拜托你了,你別站在黑暗處嚇人。

無趣的我,想起了過去的工作組。

爺爺孫子

禮拜天一大早,我出門買菜,碰上一個退休干部,我問,吳科長,你弄啥呢?

接我爺去。

接你爺?

對呀。

你爺高壽?

快六歲了。

噢——是接孫子。

不,世道如今,誰有了孫子,誰就是孫子。

我笑,他也笑。

笑聲帶著我們繼續向前走。

我照著妻子說的,到自由市場買了條草魚,讓師傅用刀削成片兒,又買了豆腐、油白菜、蒜苗、土豆、口蘑、紅蘿卜等,提到家時,我右手的幾個指頭被塑料袋勒成了青的。菜剛放下,妻子說,快,給娃燙點奶,我匆忙洗罷手去燙奶,徑直把奶瓶遞到妻子手中,格格得意地吃著,我回到了廚房。洗好了菜,涮洗了魚,操刀切菜,手機響了,一不小心,傷了指頭。

我問,創可貼在哪?

妻子說,看你笨的,是不是想偷懶?

我苦笑著。

妻子為我包好指頭,我又回到了廚房。

正端著菜,妻子說,來,給娃打個尿哨。

我趕忙走過去,隔著門簾吹起了口哨,格格叮哩叮當地尿了。

女兒說,爸,你的尿哨還靈。

我說,不是你爸的尿哨靈,而是娃她爺的心誠。

我穿著妻子在康復路買來的花棉衣,趴在地上正打掃著衛生,一熟人來了戲謅說,掌柜的,啥眼光嘛,咋雇了這么老個“月嫂”?這時,我突然體味到了一種幸福。

我每次回家,一見到格格,準說一聲:爺爺回來了。格格圓溜溜的眼珠就朝著聲音的方向尋覓著。

尾聲

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是媽媽的小背心。小棉襖,小背心穿在女兒和女婿的身上,暖在我和妻子、親家的心上。

為人父母,都深深懂得栽一棵樹的最佳時間是二十年前,其次就是現在。

我們不會因為過了知天命之年面部打起了皺而停止歡笑,但卻會因停止歡笑而變老。

格格的笑,格格的哭,格格的鬧,都是家庭歡樂的元素。這種元素多了,幸福隨之而來。

隔輩親,是祖傳,更是世道。

活著

我名龜,字石,現齡千年有余,棲身于留壩的紫柏山,與英雄神仙張良為伴,享用著天堂般的幸福。

唐貞觀三年八月,玄奘西行前往天竺取經。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我和同伴正在渭河岸邊戲耍,不幸落入一漁人之手。我一看,瞎了,趕忙鼓足了全身的氣力圪挖著,我越屹挖,漁人抓得越緊。看樣子是廁所門前跌跤,離屎(死)不遠咧。我狠著心,猛咬一口,漁人啊呀一聲,把我摔在了岸邊的一塊瓷地上,我散了骨的痛,痛著痛著,昏了過去。

我再次醒過來,出現在熙熙攘攘的唐朝東市上,與我同時遭罪的,還有隔壁屹嶗剛結婚的牛娃和虎妮,它倆眼淚八叉的,畢竟正在度蜜月。我背過漁人,偷偷地對它倆說:“娃們,別哭,哭也不頂啥。人活在世上,都是由命的。”它倆聽了,停住了哭聲,瞪大眼睛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長袍馬褂兒的瘦小子走到我們面前,翻來倒去,一會兒捏捏牛娃,一會兒捏捏虎妮,驚得它倆的身子篩糠似的。接著,瘦小子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雞爪子提著我的一條腿,與漁人討價。我閉上眼睛,懶得看他一眼。在瘦小子掏錢的瞬間,我輕聲地叮嚀著:“娃們,當事著自己,我走了。”它倆流著淚,張大了嘴,但沒敢出聲。我在瘦小子的竹筐縫里向它倆招著手,也不知它倆看到了沒有。

沿街,店鋪林立,酒肆門頭掛著藍底白字的幌子,胖乎乎的酒保滿臉堆著笑,右手提著一條白布巾,稍稍地擊打了一下左掌心,又猛地搭在了肩頭,接著右手在胸前劃了一個弧,“來咧,里邊請”的吆喝聲不絕于耳。藥鋪子的柜臺后,站著一個戴瓜皮帽的瘦男人,鼻梁上架著圓砣砣眼鏡,右手提著等子,等子下吊著個小簸箕,左手一會兒往里捏端一點,一會兒往下撥拉一點,敞開的門,有人進,有人出。標有醒目“當”字的店鋪,走進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手中的東西,或抱,或提,或挾著。

說實在的,瘦小子沒有虧待我。每天吃的,喝的,運用得到到兒的。一天晚上,我起床小便,聽到瘦小子和他的胖媳婦說著悄悄話。瘦小子說:“縣衙文案空缺,我也想努一努。”胖媳婦說:“你也不尿泡尿把你照一照,缺德少才的,還長了個猴兒相。”“對咧,對咧。八字還沒見一撇哩,先讓你把我釀了個稀酸。”胖媳婦嘿嘿地笑著。停了一會兒,瘦小子又說:“我看縣令這一晌身體不太好,咱是不是把家里這個龜送去,說不定會招喜歡的?”“好主意,好主意。”胖媳婦答道。

縣令的四合院,張燈結彩,青磚琉瓦,雕梁畫柱,古香古色。縣令濃眉大眼,不胖不瘦,八字胡外翹著,手里端著宜興壺,走一步,晃三晃,回過頭來哼一聲。闊太太柳葉眉,杏仁眼,櫻桃小嘴一點點,走起路來,小腰的扭動和碎步的移動,顯得那么撇朵。

我鬮頭縮腦地隨瘦小子進了去,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環境熟悉后,我冒出一個念頭:熊管娃,別害怕,縣令吃啥咱吃啥。牛肉、青菜和西瓜咥了個飽,飯后在花園的石縫里美美地擄了一覺。

好日子剛過了兩天,縣令真的病了,走路慢騰騰的,說話哼音夾著屁音,霜打過似的。呆頭呆腦的胖廚子想煲個湯,在我身上打起了主意。我被沐浴后,放在了一個木質的大圓墩子上,胖廚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向我走來。我的兩只手在圓墩子上撕抓著,頭猛地伸出,把小豆豆眼睛瞪得滴溜兒圓,頭又猛地縮回,胖廚子望而卻步。過了一陣,酒氣撲面,看得出胖廚子用酒壯著膽,又來施暴,他用一根筷子反復地挑逗著,我一動不動。接著,我佯裝后退,趁他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張嘴把筷子咔去一節,當啷一聲,胖廚子棄刀而逃。

這天晚上,月光亮亮的,照得樹葉兒和花蕾兒原模原樣地顯現在石板路上。

我躡手躡腳在從大圓墩子上爬了下來,順著墻角溜出了大院。這時,我感覺右腿熱一陣,痛一陣,伸手一摸,濕漉漉,定神一看,血哧啦啦的,我也不知道咋受的傷。后半夜了,我無目的地向前爬著、爬著。什么時候又到了另一個人家,只有天曉得。

白晰精明的矮個子男人讓我躺在他的掌心,黑里透紅的苗條女人一手慢慢地拉著我的右腿,一手把涂有藥膏的綿布在我的傷口纏了又纏。長得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慢點。媽媽,慢點。”一家人看著我一瘸一拐的,沒有一個嫌棄的。把我稀察的,上頓下頓的搜騰著讓我吃。過了一個多月,我的傷長好了,身體也胖了。

一個飄著雨的早晨,重重的敲門聲把我從夢中驚醒。門縫中,閃進一個男子,進門就驚訝地嚷著,“噯,啥時候還弄了一個龜?”女主人講述了經過。來人“噢”了一聲,“這個龜挺可憐的,咱們把它放了吧。”“往哪兒放?萬一誰把它再抓住,說不定還會倒霉的。”“我看放到灃河里。龜是有靈性的,會沿著河道游到江里去。”“好。”女主人附和著說。

灃河兩岸,垂柳青青,微風徐徐,柳絮撲面。

吃過早飯,小女孩用紙盒兒捧著我,三個大人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面。到了灃河岸邊,女主人從小女孩手上接過紙盒放在地上,輕輕地把我捧了出來,她的左手托著我,右手微微地在我背上撲索著,眼淚掉在了我的脖子里。我也用模糊的淚眼望著他們。小女孩哭了起來,“我不讓龜龜走,我不讓龜龜走。”女主人勸道:“咱們都是為了龜龜好。”又說了一聲:“龜龜,走吧!”男主人和來人手輕輕地向前劃拉著。我走幾步,回頭看一眼。“走吧”的聲音和劃拉的手勢,在我的耳旁和眼簾延續著。

“噗咚”一聲,我掉在了河里。一波浪把我打了個忽老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游到了水流緩的地方,抬頭望去,三個大人和小女孩還靜靜地站在岸邊張望著。

起風了,河水中泛起了一排排的浪。啊爾、啊爾,一只孤雁從空中飛過。

我游一陣,歇一陣。餓了,吃點東西。渴了,喝口水。與魚蟲為伍,情緒慢慢地好了起來。太陽出來了,暖洋洋的。夜幕降臨了,星星點點的,遠處,漁人的歌聲時起時落。

明洪武元年八月,朱元璋西征山西,將元將擴廊站木兒擊潰。這一年,我游到了嘉陵江。嘉陵江河道不寬,河床也淺,有人偏偏在下游大興土木。誰料,箭桿子白雨下了三天三夜,河岸潰了,眼前一片汪洋,房上站著人,樹上披著人,山坳坳蹴著人,哪兒能逃命,哪兒就有人。水面上點綴著白的、黑的和淡黃的漂浮物,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站在半山腰,雙手拍著大腿啼哭著:“沒啦,全沒啦。”我一看,真的沒啦。我的左鄰,我的右舍都沒啦。生命真的脆弱啊。

轉眼間,我游入漢江,時在民國十八年八月。咋日鬼的,老天爺有意與人作對,七七四十九天,硬是不掉一個雨星。莊稼枯黃了。大地干裂了,百姓餓瘋了。

我患了失眠癥,時常把心提在手里熬時光。我游著、想著,想著、游著。河床越來越窄,水量越來越小,竟然出現了盡頭。我掙死扒活地從污泥中爬上岸,躲在一個灌木叢中等著天黑。

淺道上,鈴兒叮當,馬蹄聲聲,路人稀少,腳步匆匆。我尋了點吃的,喝了口臟水,沿著路邊長滿蒿草的小溝一步步地向前爬行。天明了,又黑了,刮風了,又下雨,多少個日日夜夜,我咬著牙挺了過來。走著、爬著,爬著、走著,來到了一個神奇的地方,當地人叫紫柏山。紫柏山清峻秀美,格調脫俗,當地百姓說,得益于名臣張良的仙居。我是沾了張良的神氣、仙氣和靈氣,才能安然地棲身于紫柏山的會仙洞,精神那樣的輕松,心靈那樣的純靜。

也不知那年那月那日,我昏睡了過去。

睜開眼來,世事變了,我也變了,變成了一塊龜石。可我的擔子不輕,在張良廟守靈鎮宅。去過張良廟的人,大多見過我。記得公元1986年8月,古城西安有一幫人路過這里,想贍仰張良廟,不巧,大殿未開。導游小王帶人進了紀念室,指著盆中的我說:“這是個神龜,也是張良廟的鎮廟之寶……。”在場的人竊竊私語。這時,一個稀里咳散的小子向前走了兩步,嘩啦一聲,把我從盆子的水中提了出來,用手在我的背上敲了兩下,咚的一聲,把我摔進了盆子里,不屑一顧地說:“什么神龜,一塊破石頭。”我忍著痛瞪了他一眼。同時,我看到了一個眉清目秀的中年人不解地搖了搖頭,又沉思地點了點頭。

時隔十八年,又一個八月,我第二次見到了這位中年人。他胖了,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但笑起來依然燦爛。說來也巧,又是當年的小王接待,剛進紀念室,中年人一眼就認出了我,說:“長了,神龜長了。”“是的,盆子里的水也漲了。”小王說。中年人先半蹲著看我,又輕輕地用雙手托起了我,目不轉睛地端詳著。

我往往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就悄悄的長一點。

八月和我有緣,我是不是八月所生,沒聽媽媽說過。

我隨歲月長,歲月伴我老。

十三秒

漢語拼音“玻、坡、摸、佛、得、特、訥、勒……”21個聲母“衣、烏、迂、啊、呀、娃……”35個韻母,讀的滾瓜爛熟的,那是小學一年級的事。

生活在渭北塬上的父老鄉親,熬著酷暑,度著嚴寒,臉貼黃土,背著老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久了,鍛造了一說話便氣沉丹田的習慣,率真的元氣往往一出口就會把發出的音沖成四聲。這也可能是窮日子過怕了,總想盼富,不是省了三聲,就是絕了二聲。

易俗社、三易社、戲曲劇院有戲,我是常客。每看上一場,全身的細胞就興奮好幾天。秦聲秦音秦韻,這才是中華民族的本真。

1990年去廣州開會,主人熱情,讓不少喪眼者喝高了酒,我也是其中一個。酒精作用過的我,鬼使神差,不負責任的把門官不見了,喉嚨中冒出了醋溜普通話。廣州人說,你的普通話說得好漂亮。我說,哪里哪里,咋比得上你們鳥語。

我家一語三制。每當團聚,妻子說著原汁原味的合陽話,我說著純正地道的西安話,女兒、女婿說著輕聲奶氣的普通話,發音的差異,鬧出不少笑料。

一次我問女婿,你知道合陽話“英武”是什么意思?女婿答,“鸚鵡就是學舌的鳥。”妻子在旁笑,女兒也跟著笑。女婿說,笑什么?我趕忙解釋,合陽話“英武”意指超出常規的舉動。老家人常教育孩子說,英武沒好事,狗狂沒屎吃。女婿聽了,“啊——”了一聲。

接待過北京來的一幫子朋友,他們笑我說話的聲調,我以字正腔圓的陜西話給他們上了一課:你們知道嗎?這是大唐首都古長安,現在我說的話是1600年前的國語。1949年若是建都西安的話,我可能就是名牌大學的漢語言教授。什么是普通話?普通人才說普通話。一席話,震住了朋友們。

前不久,我給穆濤打過一次電話,誰料混進一句普通話,就兩個字:明天。可惡的穆濤借著酒勁學了我兩遍,接著笑得收不住場,我卡了一下表,足足有十三秒。

普通話就象龍須掛面,白晰白晰的,整齊的一根是一根,下到雞湯里,撈一筷子放在嘴里,也有著自己的味兒,但與我無緣。陜西話好比油潑面,寬寬的,厚厚的,下在鍋里八成熟,撈出來借那股熱勁兒,把焙過的干辣面兒往上一撒,加點鹽和大紅袍花椒,再把熱油向上一潑,些許放點柿子醋,攪著攪著,味道直鉆鼻子,還沒動嘴唾液已沖過喉嚨。這時候,趕緊剝上一咕嘟蒜,吃一口面,就一口蒜,吃罷了,一碗甜面湯把縫子一灌,那才叫痛快。

我的青藏線

唐朝叫大唐,有容才大,唐朝的大在于既接納也包容。包容的最高境界叫包羅萬象,萬象是指世上萬般具體的事物。我們每一個人以及我們的每一件事情,都在萬象之中。

能包容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是非常難的事情。天地是包容的,天道酬勤,地理人和,包容著有序的時空運轉,以及無常的天災人禍。青藏也是包容的,包容著人們已經認知了的東西,也包容著人們尚未認知的東西。巴顏喀拉山養育著長江黃河兩條河流,我們稱長江黃河是母親河,巴顏喀拉山是母親的母親。喜瑪拉雅山上有世上第一高峰,是這個地球上離天最近的地方。

青藏在我心中是大的,是神秘的,很久以來,我一直有個愿望,沿著這條線好好走一走,看沿途風光當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去體會一直藏在我心底的包容這兩個字。

7月16日—18日 連陰

這幾天是做準備的時間。

首先是請假,我工作在西安,但要向北京請假,答復是干脆爽快的。

接下來是讀地圖,地形圖、城區圖、路線圖。

女兒從電腦上下載了厚厚一沓進藏須知,我做了行動指南,逐行細讀,逐句理解。

同事送來了紅景天。我查了一下資料,紅景天屬景天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分布在海拔2800至5600米的青藏高原,生長在多寒、缺氧、干旱、強紫外線照射的高山雪原,生長周期慢,從而形成了獨特豐富的高性能營養成分,被夸為“東方神草”。

18日晚上,我和妻子像預防非典一樣重視,每人喝了兩包,稍酸,喉嚨有點發熱,卻有強心劑一樣的安慰作用。

7月19日 小雨

這一天早上開始下雨。雨不大,卻是很有精神很有韌勁的那種下法,像成年堅持慢跑的人,不是為了給外人展示速度,而是充分彰顯自己使不完的耐力。

人是多愁善感的動物,旱了盼雨。雨太勤快了,也生心怨。

我們是在雨天出行。一行四人,從西安咸陽機場出發,飛機航班是MU2335,機型是空中客車。

飛機在跑道上加速,小雨還在下著。很快,飛機穿過云層,云層是厚厚的,穿過時有些顛簸。云層上是響亮的晴空,開闊,溫暖,甚至有些暖融融。云層之下是一個境界,云層之上是又一個境界。這有點像我們經歷過的一些事情,在舉棋不定,苦苦思量時是一種狀態,當度過不易的階段,迎刃而解之后,眼前就是一片豁然開朗。像杜甫的詩柳暗花明又一村。

兩小時后,飛機徐徐降落在西藏貢嘎機場。迎接我們的是守護西藏的兩位功臣。一位是公安廳老副廳長康玉權,進藏44年了,另一位是我的同行老常,進藏41年了。四十多年了,這些年的光照和風雨在他們兩位的臉上刻下了明顯的烙印。我們漢字中“烙印”這個詞是份量很重的,“含金量”很高,歲月如金呢。

他們笑呵呵著,握手,寒暄。每人一句“扎西德勒”,每人脖子上一條哈達。“第一次進藏,一切節奏都要放慢,包括走路”。

我下飛機之后走路的身姿頗有些躡手躡腳的模樣。用我們老家的話說,叫“公雞踏在熱鏊上”。平常時候我這個人性急,吃飯三錘兩梆子,上樓一步兩個臺階。去廁所方便可以用排球術語說,短平快。

吉普車拉著我們跨過雅魯藏布江大橋,穿過2公里長的嘎拉山隧道,拉薩城就到了。沿路兩旁敦實的柳樹和豐滿的楊樹下隱藏著藏式民居,樓面不高,以兩三層建筑居多,最引我注目的是那些紫紅色的大門。

我血壓偏高,心臟跳動也不太墨守陳規,動身前一晚連服兩包紅景天,就是擔心高山反應。怕什么偏偏就有什么,比快速反應部隊還及時,說到就到。一切只好忍著,我有點怕高山反應,但我不怕忍,忍是我的基本功呢。

入住酒店后,妻子第一句話說,快去照照鏡子,欣賞欣賞自己。

我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了一番:臉上的光沒了,嘴唇也泛著青。中國古典小說經常用“一夜無話”來進行章節過渡。我這天也是一夜無話,集中心思調整狀態,以備明天上路。

7月20日 稍陰

今天去林芝。

早晨,我們走在拉薩的街道上,感覺同內地的城市一樣。所不同的是,建筑大多三層,可能是缺氧的緣故吧,圖的是上下樓方便。

在一家熱火的早點鋪里,我們喝過豆漿,吃過西藏煎餅,就向林芝進發。

林芝是西藏的江南,就好像陜西的漢中一樣水靈。去過的人都說好,我們也渴望著。走在路上,太陽透過云層慢慢笑開了臉,天被陽光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把個美麗的米拉山、雅魯藏布江和那沿途的房屋、樹木、牛群、藏豬照耀得豐富多彩。

我們的車走到哪里,江水就流到哪里。還有一朵又一朵潔白無瑕的云,似天女下凡,自由自在地向人間飄動,飄著,飄著,似乎各自有了目標,靠住了一個一個清秀墨綠的山頭,起則輕輕地吻,繼而紋絲不動。

江水隨著江岸的走勢和江床的凹凸不平,在水面形成一連串的漣漪,這些漣漪連綿起伏著,像音階跳動著隱現出1、2、3、4、5、6、7、i的字樣,這字樣構成了美妙的樂章,泛著哈達的潔、雪蓮的純和天籟的真,難怪才旦卓瑪的《北京的金山上》、李娜的《青藏高原》和韓紅的《天路》,都是一曲走紅天下,因為雅魯藏布江水中含蓄著神靈。

林芝快要到了,天藍得要命,云潔得驚魂,山靜得出奇。冷不防,一群牦牛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一個個頭戴藏紅花一樣的紅綢,橫七豎八。司機按著喇叭,它們置之不理。司機再按著喇叭,膽小的只是回頭望望。一個稍大的黑牛和一個苗條的花牛慢悠悠地橫在路中間,像家長,掩護這牛群通過。

林芝是個好地方,氧氣明顯地多了。

這個城市除過少了布達拉宮,小了些規模,比拉薩還有魅力,我喜愛林芝這個地方。

7月21日 雨時下時停

今天的行程緊張。早上,我們冒雨去了柏樹王國。王國生長著900多株柏樹,平均樹高30米,胸徑1米,最大的一棵巨柏,高50米,胸徑5.8米,樹齡2600年,被譽為“中國柏樹之王”,當地人稱其為神柏。我們在藏巴漢子的帶領下圍著神柏順時針轉了三圈,舉目望去,嚯,好大一棵樹,樹根麟麟巴巴的,似龍如蛟,更像百歲老人飽經滄桑的臉,樹身由底部起三丈有余起分叉而立,三股壯而雄的枝干縱天仰伸,枝繁葉茂,云遮霧障,樹梢好似長進云里邊。我挎著帶有長鏡頭的相機爬坡抄道50多米,才照到了全景。手被荊棘劃破了,褲腿濕漉漉的,鞋子泥巴巴的,心里卻樂滋滋的,真叫開眼吶。

中午,路過巴松錯,錯是藏語中“湖”的意思,湖面開闊,狀如新月,山抱著湖,湖繞著山,湖面如鏡,青山如詩,湖心有島,島上有寺,儼然一幅風景畫。

湖邊,有一棵奇樹和一塊奇石。

這棵樹叫十二生肖樹,傳說寺的主人有兩個愛妃,一個印度的,一個西藏的。愛妃每天清晨以湖為鏡,倚石梳妝打扮,掉下根根秀發,時間長了,落發之處長出一棵樹來,樹的葉子上分別呈現出十二生肖的個性圖案。我圍著樹轉了一圈,拾到一片葉子,仔細一看,葉子上有一個蛇的圖樣,妻子正好屬蛇,我送給她,她藏在了手包里。

一塊石上凸現出一些字母,導游說,這是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唵代表佛的“身密”,“嘛呢叭咪”代表觀音菩薩兩手拖著“如意珍寶”,象征具有以大慈大悲廣生的利眾菩提心,“吽”代表眾佛的“意密”。這個被最為尊崇的真言,似我們佛教徒常誦的“南無阿彌陀佛”。

在返回的路上,我看到三個叩等身長頭的中年婦女,心頭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那種儀式的莊嚴和美感超凡脫俗,甚至超越了所有的行為藝術。這不是行為藝術,是生命藝術。她們三人身上穿著羊皮圍裙,雙手套著帶系繩的木掌手套,眼睛凝視天空,嘴里喃喃而語,啪、啪、啪,木掌自然而響亮地拍出三聲,第一聲響在頭頂,第二聲響在額際,第三聲響在胸前。陪同我們的人告訴我,這是對佛、法、僧的頂禮膜拜。然后,她們向前邁上一步,五體投地,兩手掌在向前伸出的同時在地上拍打出一陣風和一層塵。我請陪同我們的人去問一下,之后告訴我,她們是來自另一個地方,那地方在千里之外呢,她們就是這么一步一叩首過來的。

下午三時許,卡定奇觀到了。

這是一座神山。藏語卡定是天上人間的意思。傳說格薩爾王一箭將此山射為兩半,山勢奇險,高縱入云,奇峰異石,古樹參天,落差200米的瀑布飛流直下,瀑布中一尊天然形成的大佛面目慈祥,時隱時現在瀑布圣水之中,大佛左右各一男女持重護法,巖畫般的觀音菩薩腳踩蓮花,手握寶瓶普度眾生,神龜叫天,喇嘛誦經,神鷹獻寶,如來佛祖,漢字顯佛,無一不透著神奇和深奧。我的目光隨著導游生硬的天水普通話在享受和尋覽著。

不經意間,我有一新的發現,面前的半山腰有一盞酷似點燃的酥油燈的石頭旁邊,凸現著土黃色浮雕,前邊站著一個頭頂圍巾身材高挑的老阿媽,身后依偎著一個瘦弱的老阿爸,活靈活現,我起名為:相依。

大家看了,一致說,像。

7月22日 大雨

雨下得挺神的,像是考驗我們的意志。老常說,你們是大唐來的,給西藏帶來了喜雨。這時候下雨,是下草,下糧,下牛奶。

早餐后,我們匆匆趕路。今天的任務可重了,要看神湖羊卓雍錯,又要看山南的“五個一”,兩個景區方向截然相異,在風風雨雨中往返600多公里,可辛苦了小胡子藏族同仁師傅。

在進藏前,聽去過西藏的朋友說,羊卓雍錯與納木錯、瑪旁雍錯并稱西藏三大圣湖,羊卓雍錯是喜馬拉雅山山麓最大的內陸湖泊,集雪山、冰川、島嶼、牧場、農莊、藍天、白云為一體,景色至美。

我心里懷著憧憬,車在山路上疾飛,一會兒身子向左靠,一會兒身子向右靠。人在車中,車在山中,山在霧中,霧在我的心中縹緲,縹緲,經過92道灣曲折盤旋,一直縹緲到了山頂。

山頭上,淅淅瀝瀝的小雨在飛揚,紅紅綠綠的傘在移動,男男女女的聲音在穿梭,我們跑到山的溝壑上,盡情地享受著雨中的羊湖。我感覺到了急促,是眼不夠用,還是氣不夠用。美,是美,太美了,簡直是一個睡美人,她那樣的婀娜,那樣的多姿,那樣的沉靜,那樣的嫵媚,尤其在薄霧的遮掩下,更是令人遐想連連。再陽剛的男人,見到她都是會卷刃的。

人們崇奉羊湖,更是將她奉為羊卓雍錯達欽姆的化身,她是西藏同胞心目中的守護神。

我向著靜態的睡美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不知她收到了沒有。

下山后,我們又向山南趕去,那地方神秘又神圣,我們是去朝圣的。

山南,是藏民族的發祥地,是西藏文化的“搖籃”。那里產生了“五個一”。

第一個王朝:西藏歷史上的兩代重要王朝——吐番王朝和帕竹王朝都崛起于山南,民族英雄松贊干布就是以山南為基地養精蓄銳,從而統一了西藏,實現了一系列改革,對西藏的政治、宗教、文化、農耕的發展都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第一個宮殿:西藏歷史上的第一座宮殿,也是西藏最早的建筑之一,它高聳于雅礱河東岸的扎西次日山之巔,遠遠望去,像一頂閃耀的桂冠,從這里可俯視整個雅礱河谷的田園風光,中央電視臺四頻道曾多次出現這個令人難忘的鏡頭。

相傳,有一天,一位牧羊老阿爸正在悠閑地放羊,不經意間,看到扎西次日山下走過來一個人,忙上前打問,那人一字未吐,只是用右手食指向上一指,牧羊老阿爸頓悟,這一定是上天指派來管人間大事的,于是,為這位上天而來的人修了這個宮殿,這位上天而來的人就是第一個藏王聶赤贊布。

第一個寺廟:昌珠寺,是西藏最早的佛堂。始建于公元641年。相傳是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為鎮妖興國而建。這里曾是松贊和文成的冬宮。至今,仍陳列著一幅元末明初的珍珠唐卡。這幅唐卡長2米,寬1.2米,用29026顆珍珠和各種寶石鑲嵌而成。名曰“觀音憩息圖”。不論站在哪個角度,觀音慈祥的目光都在看我,像是在說,你來了,好啊!觀音的目光余暉一直送我們出了那個不易進去的地方。

第一個藏王墓:位于瓊結縣內,離澤當鎮30公里處,是吐蕃王朝第二十九代贊普至第四十一代贊普和王妃的墓葬群。據史料記載:墓的上方有神殿,墓下方也有神殿。神殿中供奉著松贊干布和釋迦牟尼的塑像,松贊干布的靈柩安放在地下室的中央,左邊的一間地下室里,保存著松贊干布生前遠征的戰袍,右邊擺放著純金制作的騎士和戰馬,靈柩的前端放有包在絲綢里的一顆珍珠,重達35公斤,這是庶民百姓對他一生顯赫功績的歌頌。

走在大墓上,我和大家說,甭說話,慢慢地走,松贊干布正在地下宮殿召集大臣開會呢,議題是:關于如何解決西藏缺氧的問題。你們聽,大臣們討論后,松贊干布正在總結說,西藏什么也不缺,只是缺氧,一旦解決了氧氣問題,將是世界上人口爆炸的地方。大家聽了都笑了。

第一塊田地:我站在雍布拉康的上方,正在過著眼癮,當地同仁扎西平措說,公路邊那塊長方形的地,就是西藏的第一塊田地,二畝多,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里邊有三匹馬在大雨中悠閑地吃著草,一白、一紅、一黑,三人為眾,三馬為什么呢?

在山南同仁的酒店里,我們又吃又喝,又說又唱。看到扎西平措長得有些像松贊干布,我說,我們是大唐來的,今天給你們送來了文成公主第二,這個人是誰呢,人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同事小王身上,紛紛鼓掌起哄。

我說,扎西代表松贊第二,小王代表文成第二,我和老常是證婚人,讓他們喝個交杯酒,在掌聲和吆喝聲中,藏漢代表又一次在山南“盟婚”。

7月23日 天晴朗晴朗的

納木錯,我在地圖上見過幾次,去過西藏的人更是嘴上念叨不休。

去藏北的路上,我和老常等幾個一路聊天。我問,這高原里,煮面條為什么要放在高壓鍋里?

老常說,在普通鍋里,水溫不到度數,不好吃。

我又問,一般多少度?

老常說,八、九十度。

邊上一個人說,沒有。一次,我用高壓鍋煮面條,以為氣放完了,剛打開鍋蓋,嘭的一聲,面條全部纏在脖子上。當時我想,這一下完了,脖子上一定會留一圈珍珠泡。馬上用涼水去沖,結果什么事也沒有。

我笑了,順勢看了一下那個人的脖子。

我沿路看到,藏族同胞的房子四角都有飄動的五彩旗,我問,這是什么意思。

有人告訴我說,這是過藏歷年時掛上去的,表示吉祥。年初一,鄰居互拜;年初二,走親戚;年初三,阿媽(母親)、阿佳拉(姐姐)和搏姆(姑娘)把藍、白、紅、黃、綠的五彩綢用心縫掛在木桿上,任風飄揚,彩綢的順序是:藍在上(代表天)、白排二(代表云)、紅排三(代表火)、黃排四(代表土地)、綠在末(代表水)。

那個朋友見我問得細致,聽得有味,便來了勁,說,你不知道,我們藏族過年家人還要占卜,其實是一種娛樂。藏歷臘月二十九,當太陽沉落雪山的時候,一家人圍坐在陶罐的周圍,吃一種特殊的面疙瘩,藏語叫“固都索”。

在一些面疙瘩中包著各種各樣的東西,誰吃到什么,趕緊向掌勺的女主人報告,每樣東西都和吃食者的性格或運氣聯系著。例如,吃出羊毛的人,說他心地善良;吃出辣椒的人,說他性格潑辣;吃出木炭的人,說他心黑;吃出豌豆的人,說他圓滑;吃出桃干的人,說他身體健康;吃出瓷片的人,說他純潔;吃出鹽巴的人,說他屁股重(懶惰)。“面疙瘩會”總是在歡笑和戲謔中結束。

老常也來了神,說,西藏過年祝福也挺有意思。穿著節日盛裝的拉薩人,捧著“切瑪”走上街頭,向親戚鄰居祝福。“切瑪”大約是一尺來長,彩色方盒,盒分兩格,一邊裝糌粑,一邊裝麥糠,盤得高高的,像個小金字塔,上插酥油做的日月模型和染成鮮艷顏色的青稞穗,還有雞冠花。

祝福的人們,各致問候:

“扎西德勒彭松措!”(愿吉祥如意美滿)

“阿媽巴珠工康桑!”(愿女主人健康長壽)

“頂多得瓦吐巴秀!”(愿歲歲平安吉利)

“朗尖央總擁巴秀!”(愿年年這樣歡聚)

同時,各自從對方的“切瑪”中抓一撮兒糌粑、麥糠,在口中嘗一嘗,然后向空中拋三次,以敬云、敬地、敬龍神。

不知不覺中,我們來到了萬物有靈的藏北高原,在掃視和被掃視、接納和被接納中,感應著雪山的峻、藍天的純、白云的潔、湖水的湛、草原的曠、牛羊的悠、牧民的閑。

下車后,腿沉、氣短、臉烏青、嘴發紫,老常說,慢點,這兒海拔5000多米,這連綿不斷的雪山,有一千多公里,就是念青唐古拉山,我把“念青唐古拉山”聽成了“年輕唐古拉山”,心想,那處于藏青分界的連體山就是蒼老的唐古拉山了。

念青唐古拉山像一個峻冷的小伙,披著潔白晶瑩的外衣,默默地站在那里。它的身后身前,站著無數個年輕的小伙,不過它們大多穿著發青、發綠或發灰的衣裳,橫看成嶺側成峰,重重迭迭,連連綿綿。念青唐古拉山與毗鄰的納木錯是聞名全藏的神山圣湖,神山圣湖是藏族兒女的生命和精神。念青唐古拉山,是藏區家喻戶曉的大念神。說念青唐古拉山南緣有一個著名的湖泊叫納木錯,藏北的牧民認為那里的湖神女是山神的妻子。

在那很久很久以前,念青唐古拉山住著一個很了不起的獵人,他的名字叫扎鄔莫恩,扎鄔莫恩和唐古拉山神是好朋友。有一天,他愁眉苦臉去見山神,山神問,你有什么緊火事要我幫忙?他說,我想富。山神說,你閉上眼睛,我允許你在我的寶囊中抓三把,不管抓到什么,全歸你。他閉上眼睛,一連抓了三次,第一次,他抓了一把白晶的食鹽,向北撒,北方羌塘草原有了無數個鹽湖。第二次,抓了一把堿,向西撒去,羌塘草原有了無數個堿湖。第三次抓了一把青稞,他向南撒去,南部從此盛產青稞。就是這簡單的三把,扎鄔莫恩在羌塘草原聲震四方了。

有一天,扎鄔莫恩在納木錯湖邊放牧,突然出現了一個美麗女子,她對扎鄔莫恩說,我是聽了念青唐古拉山神的話來與你約會的,我們“以仙人相愛,以俗人相親”。扎鄔莫恩說:有幸有幸。話音剛落,一道耀眼的彩虹在納木錯湖與扎鄔莫恩之間閃了三下,之后女子說,等明年三月十五日月出時分,你到湖北來認領你的孩子,千萬記著要帶上弓箭。說完,消失于湖中。

來年三月十五日,月亮剛升起,扎鄔莫恩就出門認子。見到一頭野母牛正在舔犢,他一箭射去,正好射中那剛出生的牛犢。

那女子閃現了,淚流滿面,對扎鄔莫恩說,你這個六親不認的家伙,竟然殺死自己的兒子,看來,我倆情盡緣末。說完,隨著動人心魄的哭聲消失在湖中。

故事因納木錯而產生,納木錯因故事而迷人。

快到湖邊時,天氣特別的晴,不知是納木錯想與寶石爭艷,還是欲與水晶比美。一望無際的湖水,藍格晶晶的。我的心如一顆碩大碩大的水珠,一下子融入湖中,隨波蕩漾,一會兒平如鏡,一會兒泛如翠。舉目難極的天,在一團團潔白如玉的云朵映襯下,藍瘋了,亮極了。班頭鷹在空中翱翔,黑鶴在水中嬉戲,游人在湖邊留影,牦牛、棗紅馬和藏族男女簇擁著,我望著湖水,浮想聯翩,人的乳汁,是這湖水的濃縮;人的血液,是這湖水的礪煉;人的汗水,是這湖水的承載;人的眼淚,是這湖水的辛酸。珍愛湖水,就是珍愛生命。我在河灘上仰面躺去,四腿八扎地任我自由,一下子,人就沉靜了,也不知是我醉了,湖醉了,還是天醉了。

7月24日 火辣辣的太陽

昨天,我的身體透支了,回到酒店,又自我欣賞完一路的采風照,樂得老嘴都不聽了使喚。

凌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頭疼得要命,我擔心著會不會是腦水腫,想叫醒妻子,見她打著鼾聲,又不忍。我強忍著到了天明。

這一天的任務是看布達拉宮,知道了這個安排,頭一下子又輕松了起來。

布達拉宮是西藏的象征,沒有到布達拉宮就等于沒到西藏。就像到了陜西沒有到兵馬俑一樣遺憾。

布達拉宮,我在電視上多次看到過。聽說,進布達拉宮是有限制的,每天500人,提前三天要帶身份證排隊預定。

正式進宮之前,我們“預習”過兩次,一次是白天,看驕陽下布達拉宮的雄姿,一次是晚上,看月光下布達拉宮的靚影。我為照布達拉宮的全景,抱著相機,一氣兒退到了廣場的墻角根。

上午10時,我們走進了布達拉宮的外圍大門。我氣喘吁吁地往上爬,身上的勁兒沒有多少了,硬是精神撐著。太陽辣得很,照在臉上、身上,刺疼刺疼的。

這是一座神秘的宮殿。集殿、城和寺于一體,既蔚為壯觀又別具特色。

外邊看,紅白相間,渾然一體,古色古香,雄偉大雅。進去看,分為三個層次,要上三個樓層的臺階,按當地講究,由樓梯左邊上,在樓梯的右邊下,人雖多些,但不論男女老少,當地的,外來的,一樣地排著隊,一樣地悄無聲。

殿堂的墻上繪有佛事壁畫,年代久遠了,仍不失艷麗和珍貴,殿內陳列著幾十萬個用金、銀、銅、玉和檀香木鑄造的大小佛像,栩栩如生,活靈活現,我默默地站在那里,心里靜極了,一切雜念俱消。尤其那幾座鑲金嵌玉的佛塔,看過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國之瑰寶。

排列有序,保存完整的佛教典籍《愣嚴經》、《園覺經》深深地吸引了我,這是西藏人民心中的精神,精神的力量是無窮的,無窮的力量是震撼的。兩部經書中都有“指月”之喻,佛祖曾經告訴他的二弟子阿難:“如果有人用手指月亮給人看,那么,此人就應循著手的方向看月亮才是,若是此人只是死死地看著指頭,那么,此人不但沒有認識月亮,同時也沒有認清指頭。”此處說的指頭,是比喻一切經典理論所講的真理(可以引申理解為“典籍”),換言之,一切語音和文字都是為了提示我們朝向真知。

我們要感謝吞米、桑布扎,他作為藏文創業人,讓我們可以仰觀佛之偉大。

8月25日 陰

在拉薩火車站廣場,高聳入云的旗桿上,又鮮又艷的五星紅旗迎風飄揚著,映著遠方的雪山,映著近處的草原,映著周圍的房屋,這是世界華人的中國心,也是西藏同胞的中國心。難怪西藏盛行一首歌,《她們的名字叫中國》。歌詞唱道:“太陽和月亮,是一個媽媽的女兒,她們的名字叫光明。藏族和漢族,是一個母親的女兒,她們的名字叫中國”。此時聽著這首歌,讓人想落淚。

在火車站的貴賓室里,老常又一次把潔白的哈達系在我們的脖子上,又一次把盛滿紅酒的酒杯端了過來,我們又一次仰脖而飲,我們在又一次相互擁抱中,淌下了難分難舍的眼淚。

火車徐徐開動了,我隔著玻璃向站臺上送行的老常等揮手道別:西藏,扎西德勒!兄弟,扎西德勒!

火車向北駛去,我們第一次上了天路。天路,是西藏同胞和青海人民多少代人的夢想和追求。這個夢想,只能在五星紅旗飄揚中實現。這個追求,只能靠設計者和建設者用生命挑戰極限來承載。天路自青海的格爾木起,經納赤臺、五道梁、沱沱河、雁石坪、翻越唐古拉山,再經西藏的安多、那曲、當雄、羊八井到達拉薩市,全長1142公里。2001年6月29日動工,2005年8月24日,南北鋪軌在海拔5072米的唐古拉山口合攏,2005年10月12日,天路全線貫通。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的高原鐵路,也是世界上唯一在厚長的凍土層上建筑的鐵路。

鐵道兩旁有著嚴密的“防線”。第一道:在外圍排列了無數個田字狀石塊,中間種著草,以固定凍土層的風化。第二道:澆注了無數個井字狀的水泥樁,以防沙土異動。第三道:在近圍拉起了一道道鐵絲網,以防牛呀、馬呀、羊呀的進入。

火車喘著粗氣爬著唐古拉山,身臨其境,覺得雪山更加峻美,更加蒼涼,難怪唐古拉山火車站是無人值班火車站,火車在那里也不停。

在唐古拉山和昆侖山之間,青藏公路以西的區域叫可可西里,她是中國大地上最美的一片荒野,有雪山,有草原,有湖泊,有荒漠,還有一般難以見到的野牦牛,野驢和藏羚羊。藏羚羊成了2008年奧運會的吉祥物。體型豐滿,態度和藹的082號女列車員說,能見到藏羚羊,是有福氣的。我們四人坐在臥鋪的窗口正聊著天,不經意間,發現窗外有五個頭長羝角、全身土黃色、身子肥肥的似鹿非鹿的動物正在聚談,以為是野鹿,我把這一場景說給082號服務員,她興奮地說,這地方沒有鹿,那一定是藏羚羊,你們真有福,我們有的列車員跑了多少趟,還沒有見過藏羚羊呢?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我把眼睛貼在窗子玻璃上,眼巴巴地期待。我們老家的人說:“有福之人毛兩腿,無福之人兩腿毛”。也不知我是有福還是無福。正納悶間,眼前一亮,還來不及照相,就大喊一聲:快看——藏羚羊。呆在臥室的人一下子都出了窩,扒滿了過道上的窗口。可能這一場景,驚動了兩只藏羚羊,藏羚羊拔腿就跑,我舉起相機朝跑去的方向速拍兩張,回來一看,虛了,但形象可見,頭上的兩根羝角先向后彎、再向上翹,兩只耳朵扎得高高的,眼睛黑大黑大的,鼻子和眼睛一樣黑,身材十分苗條,除過肚子下顏色淺黃一點,整體色調如土一般,唯獨尾巴白白的,四只矯健的腿顯得修長修長的。082服務員說,這是兩只雄的,雄的尾巴帶著白,雌的尾巴不帶白。我興奮極了,藏羚羊不但見了,還見了五雌兩雄,幸哉福哉,幸哉福哉。

沱沱河到了,這是長江、黃河、瀾滄江的發源地。沱沱河曲曲折折,在黃昏下呈現黃、白、黑的網狀三原色,我的感慨不能自禁。

水是人的命,水是慧的根,有了水,才能國泰民安呢。

8月26日 晴

青海的老楊祖籍山西,父母在陜西工作,他自小在西安長大,對我們這些來自“大唐”的人格外地熱情,飯桌上,提起青海,有說不完的話,一再叮嚀,要多留幾日,免得后悔。

給我們開車的司機叫仁青,也是藏族同胞。一路和顏悅色,話語不斷,人挺活道。

出門前,聽同行老滿說,青海的李家峽水庫,他去過三次,那里有丹霞地貌,好看得很。我們的目標,正是坎布拉。很快,水庫就到了。清亮的大水順著山勢由西向東流淌而去,一座座的山慢慢地由青變黃,由黃變紅,越來越紅,紅得似朱砂染過。走到大壩上,我剛舉相機,哨兵說,這里不能照相,我說,照一下景色,哨兵說,什么色也不行。我感到惋惜,仁青說,咱們山上照,效果更好一些。

上了山,我們逍遙自在地坐在一塊刻有“龜山平湖”字樣的圓石旁,照了相,鏡頭中有紅紅的山、有碧碧的水、有樹、有石、還有張著笑臉的人,挺全和的。

在李家峽水庫的山谷中,除了一湖碧水外,就是大大小小的山。這兒的山,經過地殼運動和風吹日曬,形成了頂平、身陡、麓緩的丹霞地貌特征,色彩鮮明,有的呈朱紅色,有的紅中透著黃色,有的紅中點著綠,五彩斑斕,燦若云霞。遠遠望去,山林中有一座山的頂上金光閃閃的,像是寺廟。仁青說,就是一座寺廟。公路兩旁,滿山遍野的羊,黑的,白的,還有花的,應有盡有,羊們見車不避,見人不躲,膽子比牛還大。

8月27日 陰,雨轉晴

早上,我們先去塔爾寺。

塔爾寺有壁畫、堆繡和酥油花,民稱“三絕”。

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佛學家宗喀巴,他被譽為“雪域佛陀”。

塔爾寺在藏語中稱之為“袞本賢巴林”,意思就是“十萬佛像彌勒洲”。相傳宗喀巴大師誕生時,從剪斷的臍帶滴血之處長出一株白旗檀樹,樹上有十萬片非常茂密的樹葉,每片葉子都自然顯現出一尊獅子吼佛像(釋迦牟尼像的一種)。今塔爾寺中,在宗喀巴像的右邊供奉著獅子吼佛像。

宗喀巴大師,今青海湟中縣人,生于1357年,1401年寫有著名的《菩提道次第廣論》,1406年寫成《密宗道次第廣論》,奠定了格魯派的理論基礎。宗喀巴一生著作有19函170多卷,1409年在拉薩創祈愿大法會,標志著格魯派的成立。宗喀巴大師的弟子中最著名的8位中,大家知曉兩位,就是克勝杰和格敦朱巴。

宗喀巴在去西藏學佛6年之后,母親香薩阿切盼兒心切,托人捎去一束白發和一封家書,讓宗喀巴回來探望。大師接到母親的家書后,為堅持學業和弘揚佛法而決意不歸,派弟子智華堅贊攜帶給母親和姐姐各一幅自畫像和獅子吼佛像,以慰籍母親和姐姐,并在信中告訴母親:“若能在我出生的地方用十萬獅子吼佛像和菩提樹(大師出生的那顆白旗檀樹)為胎藏修建一座佛塔,就能如見兒一般。”第二年(即明洪武十二年)母親香薩阿切在信徒們幫助下建成了一座佛塔,取名蓮聚塔。

從此后,塔爾寺由小到大,巨大宏闊。

過日月山時,狂風大作,雪雨交加,小雨下成了大雨,大雨變成冰雹,那兒是文成公主怒摔寶鏡的地方,我懷疑是文成公主見到了“大唐”來的人,又想家了。

第一次聽說青海湖,是四十多年前地理老師講的,只記得是中國第一大湖。見到青海湖,那是1968年3月19日我當兵時的事。湖面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個是天,哪個是水,路有積雪,凍成的冰棱子一滑一滑的,我們坐的解放牌卡車在湖的一角路過,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

這次看青海湖,有著原有的感情基礎。

天也湊巧,晴,大晴。

在灼熱的陽光照射下,廣闊的湖水瞬間變成了一面深藍深藍的寶鏡,寶鏡亮極了,天上的飛鳥和白云倒映了進去,要不是那一絲微風,是絕然去之不掉的。一會兒,銀波蕩漾,氣勢逼人,湖面似女人鼓動著豐滿的胸膛,以神奇的力量,把粗浪細浪一波又一波地送到了湖岸,有的游人躲閃不及,濕了衣衫,游人不惱,只是樂呵呵地對著笑。

湖岸不遠處,幾百畝菜子花正開得火熱,濃艷的黃花香氣襲人,一群群的蜜蜂在花朵上飛來舞去,驚得婆娘女子娃尖叫著,快,蜂,蜂……。其實,蜂是有風度的,人不逗蟲,蟲不咬手,就像中國的外交政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在湖的西北角,隱約可見兩個形態各異的島嶼依偎著,與湖畔相向而立,聽說那就是有名的鳥島了,每年春天無數只稀罕的候鳥來這兒筑窩安家,生兒育女。可惜我們來的時間,是跛子的尻子錯了差口,只得望島興嘆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見識了第一原子彈試驗基地——金沙灘。金沙灘是個兩面之地,剛起來剛得要命,柔起來柔得心酸。那里四面環山,中間低凹,易于保密,當年受沖擊波侵襲的殘垣斷壁和地下指揮所,真實而神秘。就是這顆原子彈,壯了中國人的膽。

我沒有想到,久負盛名的《在那遙遠的地方》也誕生在那里。當時,王洛賓正在金沙灘拍電影,路遇一漂亮女子卓瑪,那是藏族戶長的千金,每天路過卓瑪的帳篷,王洛賓的眼睛都在期待著卓瑪的出現。一天,卓瑪騎馬歸來,意識到了原委,手持馬鞭朝著王洛賓的身上輕輕抽去,然后,揚鞭策馬消失在草原之上。從此后,王洛賓用情、用感、用心、用血寫出了這首動人心弦的民歌,每當民歌唱起時,他就想起了卓瑪。

我沒有見過卓瑪,但我愛唱這首歌。

8月28日 又晴

我們今天要去看孟達天池。

沿途,白牦牛、黑牦牛、花牦牛一個個都是大眼睛,雙眼皮。脖子和肚子兩邊長長的毛,一走一擺,一跑一曳,酷似山里姑娘穿的長裙,煞是好看。

李平師傅車開得好,也是部隊下來的,父母是內地人。他在青海生,青海長,圓圓的臉蛋,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兩耳墜肩,鼻子長得像一頭蒜,嘴唇顯著厚道,眼神放著慈善的光,一提起青海來,他雙眼中就灌滿了自豪和幸福,說話似寺廟的鐘聲,笑起來嘎嘎嘎的。

他1979年工作,開車近三十年了。他說,長了這么大,沒有壓過一個老鼠。說話間,冷不防出現意外,一群灰色的嘎啦雞橫過馬路,一個個圓鼓隆冬的,長相似鵪鶉,走路似小鴨,一個母親帶著十幾個孩子,連蹦帶跳的。

為了躲避這群小生靈,李平在剎車的同時,右手劃拉著吆喝的動作,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當他看到嘎啦雞母子們安然無恙時,頓時笑成了一尊佛。

在天下黃河第一彎處,我為了對焦距,一會兒前,一會兒退,險些與飛馳的卡車對接,坐在岸邊等鏡頭的妻子火了:“不照了,小心車禍。”旁邊一個戴墨鏡的高大男人眼神藏在鏡片后頭笑我,我似蛤蟆過門檻,既傷尻子,又墩臉,半天緩不過勁來。

車走了一大陣兒,一個朋友說,前邊哪里能唱歌(方便),有人要唱歌。李平師傅問是女的嗎?對,再不讓唱歌,有人就要跳舞(夾著腿走路)。

很快,孟達天池到了。車門開了,我說,誰唱歌,我帶路,其實我也是熬得夠受。坐在第二排老陳的年輕妻子不好意思,我問小田,小田說,不去。我說,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結果笑聲帶下來一大幫去唱歌的。

孟達天池是個秀珍型的AAAA級國家森林公園,天池在山的最上邊,路挺陡的,我們一行十幾個人都騎著騾子上山,我挑了一個體型稍大的棗紅騾子,牽騾子的是個瘦小的撒拉族姑娘,這是我第一次騎騾子,騾子馱著我,大口喘著氣,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像是尋找好走的路。這時候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幕:九歲時,我隨父親去四十里之外的澄縣去拉炭,晚上喝過湯,母親掃凈了架子車的箱體,給里邊鋪上一個褥子,讓我睡在里邊。隨著父親的腳步向前移動,慢慢地,我就睡著了。天亮時,父親開好票,走到裝炭的幾個大男人跟前,給每人遞上一支羊群煙,用右手拉拉管事的衣角,小聲說著什么,管事的哼了一聲,就把跨拉子炭(帶塊的)往車里裝,裝滿了,還用鐵鍬使勁兒地拍打。父親滿臉笑,我只是默默地瞅著。

炭裝好了,父親駕著轅,我把一根繩用鐵鉤掛在架子車轅的右邊,扯著捎,走平路還罷了,上鎮吉坡時,可費勁了,父親架著轅一會兒朝坡的左邊爬,一會兒朝坡的右邊爬。我說,大(爸),你不端端的走,拐來拐去的,大說,你娃不懂,這叫盤坡,比端端地上省勁。

難怪騾子也通人性,也曉此理。

我問牽騾子的撒拉族姑娘,撒拉姑娘怎么說,她說:阿娜達。我說,好聽。接著又說:“阿娜達”

她問:“咋啦?”

我說,“我看騾子蠻苦的,我下來,讓騾子騎著我。”

“那不好意思。”

“要不然這樣,你騎著我,讓騾子牽著。”

“那更不好意思了。”

“這不好意思,那不好意思,你說咋樣好。”

“你別逗了,我也知道你人好。其實,騾子和人干工作一樣,它就是干的這個活。你若同情它的話,除過應給25元外,再給騾子加把料。”

“咋樣個加法?”

“多給五塊錢”。

“行——”

她笑了,美得好似孟達天池中的一朵花。

到了山頂,我看到了秀麗俊俏的孟達天池。

結束語

青藏高原的神圣,包容著天地人,天地人的自然融合與有序相處,才是最大的和諧。

自然的純潔、古樸和浩然,這是青藏高原的另一種“世界屋脊”,那里是天然的正氣之源。

干我們這一行的,去去青藏高原,蠻好。

我家她家姐家

深秋的一天,風和日麗,我和妻子、女兒、女婿回了一趟老家。

我家

我家住在金水溝南岸的東嶺上,名叫賀鹼,村子小是小,卻有城有門,三條巷規矩得象個小唐城。

一大早,父親就出了門,轉悠到沒修好的高速公路凸現處,用手遮著太陽向遠處看,眼看著公路上的汽車開過一輛又一輛,等得著急了,返回小弟家把電話打了過來:“你這娃現在走到哪嗎?把大等得急的。”

風是女孩子的手摸在老臉上的那種感覺。太陽亮亮的,照在身上暖暖的。枝椏上,屋檐上,鳥兒的叫聲格外甜。

回家的感覺就是不一樣,老家的一切都那么親。場里的玉米金燦燦的,一顆賽一顆,顆顆緊湊著,組成的形狀恰似獨聯體的地圖。不知是家鴿還是野鴿,一灰一白,吃的津津有味。敬敬姐笑著邊向我打招呼邊對鴿子說:“吃吧,豐收咧,看你能吃多少。”

黃豆、黑豆把自己裹在灰黃灰黃的毛帳里,又系在枯黃枯黃的豆蔓上,被沒精打采的豆葉兒不情愿地遮蓋著。咯吱吱,咯吱吱,老黃牛拉著碌碡向它們威逼而來。膽小的豆粒,一個接著一個溜了出來,膽大些的,毫無顧忌的射向遠方,被快眼的巧巧姑娘追了回來,膽正的,緊扒著豆皮愣是不下來,結果粉身碎骨。

谷穗子,粗的、細的,長的,短的,緊的,松的,簇擁在一起。碾子過后,半簸箕灰黃灰黃的東西,在豐豐媽有節奏的扇動下,風催著米殼飛了,黃浪浪的小米立馬能下鍋。

路邊的柿子黃了,星星點點的。有的裸露無遺,有的羞澀的把自己藏在葉子背后,趁人不備,隨風的飄動偷偷看上路人一眼。樹葉片片精神,它們要陪伴著柿子到紅了的時候。

車子剛進村頭,父親從巷道里走了過來,令我們驚奇的是,拐杖不見了,哧啦聲沒有了,苦澀的臉上露出了活泛。

弟媳匆匆走來,弟弟用手拍打著排列整齊的一袋袋玉米,說:

“哥,你看這玉米的粒兒多大!”

“一斤能賣多錢?”

“六毛多。”

“價不高。”

“能賣六毛五,就美的很呢。”

“人家說能賣七毛多?”父親一旁插了話。

“我還想賣一塊七呢。”

這么一邊走,一邊隨便說著,不知不覺就進了家門。

她家

我的丈人家是個大村,名叫南蔡莊,東靠108國道,南鄰火車站,村里有個什字,吃的,穿的,用的,理的,玩的,一應俱全,還真有點小城郊的味道。村子三千多口人,十幾條巷子,什么胡桃上,李家角,西城里,四家槐園等等,巷的名字俗中透著雅氣。小時候,我每年都隨娘去跟那兒的古會。南蔡莊和我有緣,我是由那里考入合陽中學的。十三歲時,一次路過西城巷東頭的井上,不經意間看了一眼攪水搭挑的小姑娘,誰能料到,她居然成了我如今的妻子。

聽娘說,丈母娘年輕時長得很漂亮,好身段,富態臉,大花眼,脖子上帶著銀項圈,衣服穿得立爾棱爾,走起路來風擺柳。到今天我也想象不出這是怎樣的一種漂亮。

那時候人們生育也不計劃,多子多福的觀念影響著丈母娘,她一連生了六個孩子。苦,累,憂,愁,日子的滄桑與無奈全部寫在了她的臉上。

車開到了村什字,岳父笑呵呵的迎了上來,接過我手中的東西。岳母也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說:“你們大老遠的回來,都為了我。壽有啥過的,我看捏點餛飩一吃就行了。”“那咋行呢?人生就一次七十歲,我們為您老人家過壽,大家也團聚團聚。”女兒扶著姥姥說。

稍歇片刻,我和妻子趕到洽川賓館訂飯,熱涼相加,每桌280元,雞呀,魚呀,帶把肘子,長壽面,喜餛飩,挺全活的。我們返回南蔡時,妻妹彩兒說,我媽七十歲了,從來沒有這樣過,頭洗了一遍又一遍,一會兒試試這件衣服,一會兒穿穿那件衣服,總算收拾妥當,照照鏡子,還不滿意,趕忙去什字理發店花20塊錢染了個發,這才心安下來。

妻子對我說:“你看你丈人爸穿著多闊氣,比你強多咧。”

我一看,果真。胡子刮了,臉也凈了,休閑的上衣是個新款,褲腿上起了棱,皮鞋是個八眼的,全身上下鼓圓了勁。

姐家

我伯三兒兩女,姐排行老大。娘沒女兒,姐出嫁時,娘送過飯,這樣就走成了母女,一走就是四十年。姐嫁的村子叫半個城,說是城,其實也是村,僅是半邊巷,很小,以前家家都窮,如今,可大不一樣了。

每次回老家,我們一定要去姐家。姐聰慧能干,能說會道,半個城的人都叫“八哥”。“八哥”到了哪里,哪里就沒有了煩惱。

車剛進巷的拐彎處,就碰上了紅喜哥。

紅喜哥是個能人,當村干部多年,什么時候見了,總是樂呵呵的。再難的事,只要他上手,沒有啃不動的。說話,走路,辦事就一個字——快。

紅喜哥端著一盆水走了過來:

“你們先回,門開著哩!”

“我姐哩!”

“在后頭,在后頭。”

身單力薄的姐挑著滿滿的兩桶水茅,熱紅著臉走了過來:“呀呀呀,你們都回來咧。快回屋,門開著哩!”花白的長發用皮筋扎了個小辮。

“我姑就象宋丹丹。”女兒說。

“看姑這死相,還比得上人家宋丹丹。”

“姐,我來。”

“你還能行,這臟。”

“叫宗奇擔,老不勞動。”妻子說。

“唉,小心把你衣服弄奴(臟)了。”姐叮嚀著。

“沒事,你看我行不?”

我挑起散發著臭氣的擔子,一路快走。

“行,我宗奇行,沒忘本。”

“你行不?”女兒問女婿。

“我也行。”女婿說。

女兒努一努嘴。

到了地里,姐說什么也不讓我動帶屎帶尿的桶,她三下五除二把兩桶屎尿倒在了事先挖好的土坑里,說了一聲:“咱走,讓你哥把桶涮凈。”

姐陪我們剛走出地頭,身后傳來了紅喜哥的喊聲:

“記著,把手洗凈,要打肥皂。”

“他這人,一天嘮嘮叨叨的。”

“這是我哥關心你。”

“行咧,行咧,老這樣關心誰受得了。”一句話,逗得我們都樂了。

進了院子,院子東邊是一個小菜園子。西紅柿紅了半個臉,蠶豆結得吊成串,只有黃瓜的模樣差一些——三道彎。

“到了姐這兒,就會體驗到啥叫精神。”我說。

“還精神哩。看院子奴(臟)的敢叫人看?”

“姑,你這院子比我們的房子收拾得利落。”

“看我娃會說話的。”

進屋后,一個小女孩吸引了我們的目光。她長得像個洋娃娃,臉白晰白晰的,一雙會說話的眸子眨巴眨巴,長長的睫毛忽閃閃的,一身格格衣服也挺招眼,臉脹得象個紅富士。

“這是誰的娃。”

“重偉的,快叫老舅,老妗子。”

“娃叫啥名兒?”

“盈盈”。

“好,好名字”。

“好啥嗎,是你哥胡起的。”

盈盈呢,看也不敢看我們一眼,右手的大拇指伸進嘴里,羞澀得不敢掏出來。

姐如數家珍:“今年收了600多斤棉花,能賣成千元;喂了七只羊,賣了三只,連剪的毛,凈掙了七百多;收的豆子和玉米,說啥也能賣一千多;七十多斤柿子,煮熟后,你哥拉到火車站,賣了三十多塊錢……”姐越說勁越大,笑灌了雙眼。

“當家的,行咧,別把自己夸成了一朵葦兒花。”紅喜哥插言。

說話之間,盈盈跑進跑出,小小的樣子,讓整個院子都活了。

五魁

不愛喝酒,卻喜歡劃拳中“五魁”的喊聲和連胳膊帶手伸出的動作,由此,我想到了家鄉的五魁:吃頁面,喝面湯,看線戲,聽秦腔,坐馬車。

吃頁面

老家有一種小吃,叫頁(xue)面。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去縣城,跟古會,能吃上一碗頁面,算過了口福。

頁面的頁在合陽境內不念(ye),道理簡單,順字去掉半邊,不順了,便叫頁(xue)。

做頁面是有講究的。百分之七十的蕎面,百分之三十的麥面,稍加一點兒蕨粉,三種粉倒在缸里,攪和勻稱,再一點點地加水,一邊加水,一邊用粗搟杖攪動,等水加夠了,要攪動不已,直攪得面糊兒吊成了線。這時,把烙頁面的鏊搬到爐子上,爐膛里燒著硬柴火,慢慢地,鏊有點燙手,便舀一勺面糊兒倒在鏊上,用木刮匙兒刮得平平的,薄厚幾乎一模一樣。頁面烙好后晾涼,折疊起來,用刀切成韭葉兒寬,一層兒一層兒擺放在木箱里。

下頁面時,把水燒開涼一下,捏點鹽撒在水中,抓一把頁面撂進去,風箱稍動幾下,用筷子把頁面挑動挑動,即刻撈到碗里,用鐵勺兒舀一點兒紅油(帶辣子的清油),刮一點兒白油(大油),加點蔥花、鹽和大紅袍花椒面,點一些醋,這就成了。

你看吃頁面人的饞勁兒,嘴里咝溜咝溜的,嘴唇的四周帶著紅圈兒,隨著爽朗的笑聲,紅圈兒越來越大。還沒吃完便喊一聲:再來一碗。

糧食緊缺時,見頁面很稀罕。記得縣城西街有一家常開,一般人只有到了古會上才能見到。頭一回,我跟幾個同學去西街想吃碗頁面,一問,單子兒一毛錢,雙盒盒兩毛錢。我在身上摸,摸出六分錢。結果,家境稍寬裕些的雷麗生同學買了一碗,且是雙盒盒,他讓我們幾個嘗嘗,誰好意思?第二次,父親和大隊會計到縣城賣棉花,罷了,叫我一塊兒吃頁面。一進門,我就咽開了唾沫。我和父親每人一個單子兒,賀會計吃了個雙盒盒。但對我來說,和過大年吃上一片肉沒有兩樣。我內心感激著父親,更感激著賀會計。誰料想,時間不長,鄉上來清賬,賀會計來我家要吃頁面的錢,整得父親四處借。

如今,我每次回老家,大老遠的,頁面攤子就盯上了我。

喝面湯

陜西人大多愛喝面湯,尤其我們合陽人。不管是干撈面,還是哨子面,吃得再諂(陜西方言,舒服的意思),得勁的還是一碗面湯。面湯碗端在手里如喝酒,先小口慢慢地品,品著品著,脖子一揚,一飲而盡。

我愛喝面湯,喜歡它的味道。原汁原味,淡而無味,無味卻是大味,麥子的芳馨,黃土的醇香,耕者的辛酸一古腦兒深蘊其中,喝在肚里,原湯化原食。

我愛喝面湯,喜歡它的清白。坦坦蕩蕩,毫無一點掩飾,面湯里無東無西,一次性到胃,不傷齒,不礙喉。

我愛喝面湯,喜歡它的境界。它“與而不爭”,卻爭著不足,讓著有余,一事當前先替別人打算,當人們吃東吃西之后,總會在腸胃里留下不滋潤的缺憾,這時候,它的任務就是把縫隙一灌,達到圓滿,胃會條件反射地打兩個嗝兒,你再看,喝過面湯的人,雙眼微閉,神似帝王。

我進城三十多年了,老戀著面湯,窮日子也面湯,寬裕日子也面湯,一輩子都割舍不了。

看線戲

農歷七月十三,二姑家過古會,我去了。

古會是一年中少有的老集,趕集的人多,賣東西的多,耍熱鬧的也多。

二姑喜歡娃們,娃們見誰愛誰。吃過飯,二姑給幾個侄兒一人一毛錢,讓跟會去。我們把錢裝在兜兒,一走三摸。聽說有線戲,一溜煙地奔了過去。

到了門口,一打問,每張票兩毛五分錢,二姑給的錢,三人加起來只能買一張。我們三個人,你撓頭,他拽襟,我呢,已咬紅了嘴唇。這時,里邊的鑼鼓家伙響了,三人圍著搭有戲臺的園子跑來跑去,尋著哪兒能鉆進去。

門口還在進人,一個背影吸引了我,是姨夫。

我大喊一聲:“姨夫——”

姨父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兜兜摸了一下,轉過頭去一下子消失在人流中。我的臉上火辣辣的,恨地上沒有洞。

戲園子的唱腔、弦索和喝彩聲一陣小一陣大,我扒著一棵樹雙腿夾著一點點地向上爬,爬一節,溜一節,再爬再溜,褲子上沾滿了灰塵和樹綠,腿上蹭破皮沒有,不知道。發現一個墻縫,縫的兩邊扒了幾個女娃,我沒敢擠。轉到戲臺的對岸,有一個土崖崖,上邊站滿了人,擁著向西傾,擠著向東斜,我趄著身子往里擠,遭到了罵聲,誰管呢。擠到位,我踮著腳尖看一會兒,歇一會兒,滿臉流著汗,脖子僵僵的。

戲演完了,我悄悄地從后臺的木梯爬了上去,順著幕布的縫隙往里看,做賊似的一步步向里挪動著,怕里邊有人,先“吭”了一聲,沒動靜,膽大了起來,面前顯現的景象卻讓我后悔,我仿佛看到了木偶中黑臉、紅臉的眼珠瞪著我,木偶中的駙馬、金枝背對著我,木偶中的老丑、小丑戲笑著我,我“呸”了一聲,從后臺跳了下去。

真正看上線戲,那是我工作之后的事。

老家的一個朋友有個兒子賀曉林在線戲團負點小責,娶了個媳婦叫雷衛賢,人長得白凈俊俏,嗓音甜潤委婉,唱小旦的花腔能勾走小伙兒的魂,唱正旦的苦音立馬催人淚下。

娃們找到了我說:“伯,咱縣上的戲來了,你給安排幾場。”

我說:“行。先給單位演,伯還沒好好兒看過哩。”

娃們問:“咋回事?”

我咳了一聲:“不說咧。”

春節聯歡會上,線腔胡胡一響,板路一開,兒馬號一叫,文武場面四周頓時圍嚴了,西安人大多沒見過。線戲也叫線猴戲。老輩人說,漢武帝時,就有線戲,唐王李世民愛看,線戲火了一陣,到了清代,官人時興堂會,咱的線戲上京城,下江南,在陜、甘、晉、豫演了個遍。線戲的臺子簡單,文武場面各置東西,幕設頭道、二道、三道:頭道幕就像文章的開頭和結尾,拉,意味著序幕,閉,意味著劇終。二道幕是木偶表演的背景。三道幕是提線藝人站在高處表演的地方。偶頭雕飾講究,形象雍腴豐韻,俑身多是二尺七八,偶線少則五六根,多則二三十根,在名藝人黨文輝、王紅民的提、撥、勾、挑、掄、閃、搖的技巧下,劇中的人物,或含情脈脈,半推半就;或吹胡瞪眼,揮拳舞腿;或脫袍甩袖,閃單帽翅,或口吐火焰,瞬間變臉。《賣雜貨》中貨郎和村姑的表演詼諧幽默,逗人捧腹;《云頭送子》中崔艷娘的唱腔悠揚凄涼,如泣如訴;《周仁回府》中的周仁念、唱、做、打,高昂激越,惟妙惟肖;《挖蔓菁》中賴包子“綿綿、甜甜,吃時的歪理邪說和插科打諢的“屁論”,把線戲土到了家。唐玄宗有一首叫《詠傀儡》的詩,道出了其中的妙,“刻木牽線一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猶如人生一夢中。”

前不久,黨團長給我送了幾盒線腔光盤和線腔唱段集錦,我如獲至寶,緊緊捧在手中,一到家,就聽著看著,看著唱著:“這本是你盧門一條根線,無娘兒要盧郎留心指點。起乳名叫燕兒學名繼漢,他本是堂前的拜孝兒男。哭啼啼把兒放在公案,淚汪汪回奔了三十三天……”淚水盈盈,手勢顫顫。

女兒看見說,媽——我爸快瘋了。

妻子笑著說,你爸就愛哦么。

聽秦腔

我剛出單元樓,傳來秦腔名旦全巧民甜潤纏綿的唱段:“未開言來珠淚落,叫聲相公小哥哥……”,我往前走著,聲音慢慢大了。剛拐過彎,看見收破爛的老鄧,三輪車的手把上掛個收音機,我笑。

他問:“上班去?”

我說:“噢——這一晌沒見你,還怪想的。”

“你是想我哩,還是聽了花腔想全巧民哩?”

“胡扯。”

他笑得彎了腰,手中的舊報紙跟著嘩嘩的抖。

我說:“你也愛聽秦腔?”

他說:“那要看誰唱哩,只要是把式唱的,我都愛聽。尤其是坤角,什么馬友仙、李瑞芳、郭民俠、全巧民、李梅、李娟、任美玉拉伙的。”

“噢——你和哥害的一個病。”

“老李,恐怕你還沒有我大?”

“你屬啥?”

“老虎。”

“一逑樣。”

我又問:“天這么熱,你早早地就來了?”

他說:“唉——有啥辦法嗎?兩個娃,一個上大學,一個上中學,他爸沒本事,掙死扒活也要讓娃們有出息。”

看他正裝著破爛,我默默地走了。

坐馬車

我們那兒結婚是要坐花馬車的,享此殊譽的只有三人:新媳婦、送女的、壓轎娃。我當了一回壓轎娃,也就坐了一回花馬車。不是誰都能當壓轎娃,要長得好,人不笨,與女婿家關系親近,家庭父母、弟妹全伙。

這一天我早早起了床,穿新新一身,早飯都沒吃好,就鉆進了花馬車,生怕誰占了這個位。一路上,我就記著母親的話:下花馬車前要紅封封,不給不下;見了新媳婦叫嫂子,不要忘了;吃飯不要吃第一碗,記著。到了那里,鞭炮一響,沒等人家給紅封封,我先跳了下去。

門口一個女的擋住問,“你是不是壓轎娃?”

我說:“噢。”

我還以為她要給我紅封封哩,她卻一下子裝進了自己兜里。

他拉著我走進一個房間,見到白親白親的新媳婦,問:“你把這人叫啥哩?”

我說:“嫂子。”

新媳婦說:“看這娃靈的。”

上了飯桌,新女婿拴娃哥把第一碗飯讓給我,當時不明白,吃了一口,椒鹽椒鹽的。

時隔50年,我在洽川濕地又見到了花馬車。

我和家人剛坐上,瘦麻咕咚的吆車人即在空中打了一個響鞭,就開了腔:“你坐上我這花馬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享受自然,心里癢癢。你再看我這行頭,馬是紅不楞登紅,車是花不楞登花,桿是立不楞登立。馬纓紅棱棱,馬蹄騰騰騰,鳥兒空中鳴,再聽我的聲:‘窯門外拴戰馬,嗯噯噯噯吆,太娘來到——’秦腔未了,又來了眉戶:‘揚春兒天,秋燕諳去田間,諳——’”樂得全家人都忘了看景。處女泉到了,吆車的伸過了手,我還認為他要給我紅封封呢。

我愛家鄉的五魁,那是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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