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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

2008-01-01 00:00:00吳克敬
延安文學 2008年5期

上篇

鐵皮制作的頭門,這時候“吱哇”叫了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了。是豆餅兒,他用頭把門頂開一道縫隙,像個小毛賊一樣,溜進院子,溜到了奶親住著的屋子,偎在了奶親的身邊。

慈祥的奶親,那時抱著她的老母雞,用手極為溫情地認著。好像奶親的眼睛就長在她的手指肚兒上,在母雞的屁股上認一下,說是這只母雞有蛋了,過一會兒,這只母雞就一定能生出一只蛋的。

豆餅兒往奶親身邊一偎,奶親就把老母雞推出去了。奶親給老母雞說,到窩里孵雞崽去。老母雞就很聽話地下到炕腳底,步入放了雞蛋的草筐,很小心、很溫暖地把雞蛋全都抱在它的翅羽下,神情安祥地孵著了。

推開了老母雞的奶親,自己卻又像個老母雞一樣,把豆餅兒攬進懷里,像剛才認著老母雞一樣,也認起豆餅兒了。豆餅兒也是,偎在奶親的身邊,很是享受地讓奶親的手認著,無聲無息,只等豆芽兒把飯做好,再端過來,供他和奶親,一人一口地吃用了。

其實豆餅兒還長豆芽兒一歲,是豆芽兒的哥哥,虛歲都17了。可豆餅兒是個兒娃子,在奶親的身邊,就不用做家務。豆芽兒是女娃子,在奶親的身邊,就得做家務。隴東深山的規矩,不獨他們溝河村,不獨他們家,都是這個樣子,打小起,兒娃子是不屑伸手家務活的。是這樣,豆餅兒不做家務習慣了,豆芽兒自覺操持家務也習慣了。

隔壁的廚房里,鍋蓋碰著了鍋沿,勺頭磕著了碗邊,筷子砸著了碟沿。初中三年級學生豆芽兒,忙活出一片雜亂的響動。從那一片響動里,倏忽鉆出臉上掛著細汗的豆芽兒,她的手上端著一個長條的木盤,木盤上擱著兩碟小菜,一碟松柳芽,一碟羊蹄甲,都是山野之中的出產,豆芽兒放學回家的路上,腳拐一下,就能采來一些回家,擇凈了,氽進滾水里翻個身,撈出來,撒上鹽,潑上醋,就是很好的下飯菜了。緊靠兩碟小菜的,是兩只黑瓷大碗,碗里盛著的,就是下了紅芋疙瘩的碎糝子。

不稀不稠,豆芽兒把一家人的晚飯做得有模有樣。

奶親聞到了晚飯的香味,但奶親沒有理會豆芽兒端來的晚飯。那是因為,仔細認著豆餅兒的奶親,從豆餅兒身上認出問題來了。

奶親說了,聲音是憂傷的:豆餅兒,告訴奶親,你遇到啥事了?

偎在奶親身邊的豆餅兒,看上去是乖順的。這可不是豆餅兒的做派,他啥時候乖順過,簡直像個野人。而今天,從推開鐵皮大門進來,到偎在奶親身邊的模樣,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很顯然,因為奶親的手窺破了內心的秘密,他臉上變著顏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一陣紅,一陣白。但他一定是要抵賴的。他說了:奶親不要亂猜,我能遇到啥事?

奶親是洞明一切的,她說:不是我亂猜,偎到我的身上,你心慌啥?肉抖骨頭抖的。

豆餅兒的嘴卻還犟著:我抖了嗎?奶親,我給你說,沒事,我啥事都沒有。

奶親就搖頭了。

奶親的手就還在豆餅兒的身上仔細地認著,她說豆餅兒呀,奶親信了你吧,信你沒事。沒事了好哇,你的娘親、爹親都不在身邊,咱不能有事,有事了,你嫩骨頭擔承不起,奶親老骨頭也擔承不起。

豆芽兒聽不慣奶親的嘮叨,什么事呀事的,盡嚇人。心里怨著奶親,嘴上就催著吃晚飯了。她拿起一雙筷子,夾了些松柳芽和羊蹄甲,放在一口黑瓷碗里,端起來送到奶親的手里,給奶親說,咱吃飯喀,趁著飯熱,吃了暖肚子。給奶親送上飯碗后,豆芽兒拿起另一雙筷子,同樣的,夾了些松柳芽和羊蹄早,放在另一只黑瓷碗里,端起來要給豆餅兒手上送。本來呢,豆餅兒伸手接住就行了,可他卻在豆芽兒端飯的一剎那,失急慌忙地伸出手,自己端起碗來,把頭埋進黑瓷碗里,呼嚕呼嚕,狼吞一樣吃上了。豆芽兒拿眼掃著豆餅兒,僅只是那么淡淡的一掃,她的心里有數了,并且佩服起了奶親,感覺眼神不好的奶親,干脆就是一個巫婆,不用眼睛看,只用手認,就認出豆餅兒有事了。

是個啥事呢?事情很大嗎?

放學了,豆芽兒沒等哥哥豆餅兒。她自己就先回家走了。

往常的日子都是這樣的,只有早起與豆餅兒結伴來學校,下午放學,能一起走就一起走,不能一起走,豆芽兒就不等了。他還要在學校留上一陣子,打打籃球,打打乒乒球什么的,磨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了,伸手吃的現成飯。

山路越走越窄,窄到幾乎只容豆芽兒一人通過。她走了一程,走到半道上,是一片林深草茂的山凹,蠻牛站在窄道上,手里是他從山坡上采來的一束野花,迎著豆芽兒,要把野花獻給豆芽兒。像往常一樣,鎮中學的尖子生豆芽兒是賴得理會蠻牛的,她擰了一下身子,想要躲開蠻牛,依然走她的路,回家去做飯。可今天的蠻牛不是豆芽兒好擺脫的,她擰身子的時候,蠻牛卻早有準備地撲過來,攬腰抱住了豆芽兒。幾乎同時,埋伏在路邊草叢里的二狗和黑豬也一躍而出,抬著豆芽的腿,不容她抗爭,就把她抬進了山凹深處的一片草地上。

豆芽兒知道下來的結果是什么。

豆芽兒一門心思地讀書,她要考上高中,然后考上大學,考到娘親打工的陳倉城里去。那里是有幾所大學的,娘親給她描畫過,那幾所大學都在渭河的南岸邊,高樓林立,綠樹婆娑,幽靜美麗,豆芽兒幾次在夢里,都已夢到了陳倉城的大學了。

可是,豆芽兒身處的現實,讓她時時提心吊膽。像她一樣,睜睛都是娘親和爹親遠離的孩娃兒,沒有了娘親和爹親的呵護與管束,有一些就像隴東山里的狗獾,沒有不敢匪的事,沒有不敢野的心。她躲著那些匪野的孩娃兒,終到了還是沒有躲過。有些日子了,村長勞勞子的兒子蠻牛,給豆芽兒下條子,一次接著一次下,說死了,要和豆芽兒好。豆芽兒是啥,學校里的一枝花,老師和同學,誰不佩服豆芽兒的學習精神,誰不佩服豆芽兒的學習成績,拿穩了說,今年中考,豆芽兒是學校最有把握考上高中的同學。豆芽兒能理會蠻牛嗎?一只小狗獾,她才不會呢。

這就被蠻牛堵在半道上了。蠻牛是誰呀?他是村長勞勞子的的兒子,橫跳豎臥,在鎮中學讀書,不斷地給豆芽兒傳條子,說他喜歡上豆芽兒了,要死要活,都要和豆芽兒交朋友。自然地,鎮中學的尖子生豆芽兒,是不會理睬胡攪亂纏的蠻牛的。

蠻牛他們把豆芽兒抬進了草窩里,是別的女孩兒,大概早已嚇得魂飛天外了,豆芽兒卻沒有,她從山背凹的草窩里嚯地站起來,責問蠻牛想干啥?

嘻皮笑臉的蠻牛說:想干啥?你知道我想干啥。

他說:你的書念得好,我佩服,我也想跟上來,你得幫助我。

豆芽兒聽到這里,口氣就軟了些,說:頭戳在你肩膀上,都看你自己了。

這是豆芽兒與蠻牛同學以來,對他說的最溫暖的一句話,聽得蠻牛蹦了一個高,落下地來說:是你說的,答應和我好了。

豆芽兒感到自己上了蠻牛的當,出口就罵你個死蠻牛,我和你好?你去死吧,去和你姐好吧,你姐才會讓你好的。

蠻牛卻不僅不氣不惱,而且饞著他的臉兒,往豆芽兒的跟前湊了湊,說豆芽兒就是他的姐姐,他的好姐姐呢。姐姐要他死,他是要死的,但在死之前,心里放不下姐的香香,他吃一口姐的香香,不用她逼,他自己就去死。

蠻牛一邊說,一邊逼到豆芽兒的身邊,伸手去摟豆芽兒。

豆芽兒是想躲的,但她躲不過了,二狗、黑豬步調一致地堵住了豆芽兒要躲的路,她被蠻牛強霸地摟住了腰,并且嘟起嘴巴,就要往豆芽兒的嘴巴上貼了,驚得豆芽兒狂喊起來,潑著命掙扎和抗拒,甚而扯起了淚聲,哀哀地懇求蠻牛了。

豆芽兒說:都是一個村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你可不能這樣啊!

蠻牛才不管豆芽兒的哀求,他一時無法吃到豆芽兒的香香,就又危脅豆芽兒了,說:放乖一點,我就只吃一口香香,如不然,就別怪我還要叼你壺嘴兒的。

吃香香僅止于親嘴兒,叼壺嘴兒就是要吃乳頭了。山里人的口頭話,豆芽兒是聽得懂的。于是,剛才還敢潑命抵抗的豆芽兒,像是抽了筋的羊羔兒,身子軟下來了,臉上驀地就都是憤怒的眼淚水兒。

沒有人注意,一根舉在空中的柴杠砸下來了,不偏不斜,正好砸在蠻牛的后腦勺上,砸得蠻牛松開了摟著豆芽兒的手,搖晃著縮在了草叢上。

舉杠砸到蠻牛的人,是豆芽兒的哥哥豆餅兒。他在學校里,也不是個善茬,身邊也有幾個跟班。跟班中有人得到口信,告訴了豆餅兒,蠻牛可能要吃豆芽兒的香香。豆餅兒起初不大相信,后來還是看出了一些眉目,譬如蠻牛總給豆芽兒傳條子,這就使他不能不有所警惕了。這天下午放了學,他在學校的操場練習打籃球,打了一陣兒,心里感覺有事,就追著豆芽兒的背影往回走。走在這處林深草茂的山凹時,他聽到了豆芽兒的哀求聲了,順著哀求聲往草深處走,這就看見了蠻牛強吃豆芽兒香香的一幕。作為哥哥,豆餅兒只有奮起相救了,剛好,手邊有幾根為人砍落地上的樹股,他抽出一根舉起來就砸蠻牛了。活該他們吃砸,都只注意耍弄豆芽兒,沒防顧跟來的豆餅兒,一杠子砸到蠻牛后,接著又兩杠子砸翻了二狗和黑豬,扶著又驚又嚇呆在草窩里的豆芽兒,牽著她的手,走出山凹,走到了回家的山路上。

快到家門口了,豆餅兒給豆芽兒說:把發生的事窩在肚子里,不要給別人說。

豆芽兒看了一眼豆餅兒,沒有說話。

豆餅兒就還說:沒有用的,給誰說都沒用,吃虧的就只有你。

豆芽兒給哥哥豆餅兒點頭了。他曉得豆餅兒說的是真話,那樣的事,能給誰說呢?給奶親嗎?給蠻牛的老爹勞勞子嗎?給學校的老師嗎?不能說,給誰都不能說,豆芽兒就只有忍了,咬牙忍在心里,發憤地讀書,讀好書,把這件事忘掉,才是惟一的辦法。

豆芽兒感謝哥哥豆餅兒的陪伴和保護。許多的日子,豆芽兒只顧享受豆餅兒給她帶來的好處,卻忽視了豆餅兒的問題。還是奶親的手眼兒亮,發現了豆餅兒的問題,這是及時的,也是適時的。豆芽兒認真地想著,就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因此她撿討著自己,并且下了決心,要找一個機會與哥哥豆餅兒實話實說,認真地談一談了。

哥哥豆餅兒沒有回家,一個晚上都沒回來。

豆芽兒知道,奶親沒有睡著覺,她也沒有睡好覺。天快亮時,豆芽兒從炕上爬起來去燒早飯,看見奶親大睜著黑洞洞的眼睛,抬手在炕沿上拍著,奶親拍得很慢,拍一下,總要隔上一陣,抬起手,又拍一下。豆芽兒知道,奶親一個晚上,都是那么不緊不慢地拍著炕沿過來的。豆芽兒起炕的動靜很小,奶親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奶親把豆芽兒叫到她的炕邊來。伸出拍了一個晚上炕沿的手,在豆芽兒的身上認著了。認了幾下,奶親說話了,她說還是豆芽兒省事,讓她放心。奶親這么夸贊豆芽兒是很少見的,過去,奶親都只夸贊豆餅兒,現在夸贊豆芽兒,讓豆芽兒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奶親是要給她說,豆餅兒讓她不放心了。

明白了這一層意思,豆芽兒就給奶親說:放心吧奶親,豆餅兒沒事,他今天會回來的。

聽豆芽兒這么說,奶親就不說了,認著豆芽兒的手也收了回去,又繼續不斷地拍著炕沿了。

挨了豆餅兒木杠子的蠻牛,當時被打昏了,頭頂上腫起了一個電燈泡似的大包,第二天,頭還炸痛著,卻率領他的小跟班二狗和黑豬,尋到了豆餅兒,拜在豆餅兒的手下,尊豆餅兒為大哥,心甘情愿做他的小跟班。野獾一樣的山里娃子信奉這樣一條規律,誰下得了狠手,敢把人頭當尿罐敲,誰就為孩娃兒們所敬畏,同時也受孩娃兒們的抬舉,那怕此前,他們天不怕,地不怕,他們有不共戴天的仇怨,低下頭來,就尊誰是老大。

成了老大的豆餅兒,是很享受這份尊榮的。

蠻牛要請豆餅兒吃喝,豆餅兒就很高興地去了。

那是蠻牛挨打后不久的一天,特意在鎮街上最為氣派的海鮮酒店里為豆餅兒設的酒宴。他們讀書的中學也在鎮街上,從學校里出來,就是鎮政府花了大錢,整修起來的一條商業街,一街兩行,全都是裝飾得大紅大綠的門臉兒,有百貨店,日雜店、服裝店、醫藥店,還有洗頭、洗腳店和桑拿洗浴店,而其中最為顯眼和數目最多的要算飲食店了。蠻牛選擇的海鮮店,恰在商業街的正中間,那天請了豆餅兒去吃喝,許多在校的同學都看見了。在后來的傳說中,蠻牛給豆餅兒點了一只名貴的野生龜,一只名貴的深海魚,以及同樣名貴的蝦蟹什么,他們還點了酒。蠻牛、二狗和黑豬給豆餅兒敬酒時,學的是影視劇中黑道上的樣子,單膝跪地,高舉酒杯,給豆餅兒敬酒喝了。

有了頭一次的吃喝,就有二次三次,四次五次……這么吃喝了一些時日,豆餅兒還就真的像那伙野獾的老大了。

豆芽兒有了她的私心話,那就是,她樂見豆餅兒當老大的,她需要豆餅兒的保護,使她能夠安然無事地讀書。但她也怕豆餅兒惹事,小事倒也無妨,大事呢?怕就不好收拾了。

整整一個晚上,哥哥豆餅兒沒有回家,清早來到學校,課堂上還是不見豆餅兒,這叫豆芽兒好不心慌,老師講的什么,她幾乎沒有聽進耳朵里。這在豆芽兒是不多見的,她不像豆餅兒,在鎮子上的中學里,學習成績就沒好過,特別是他當了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的老大以后,缺課曠課就成了家常便飯,用他自己的話說,咱就不是讀書的料,耗在課堂上,也是瞎子點燈白費油蠟。

陪同豆芽兒留級在同一個班上,豆芽兒是很想幫助她的哥哥豆餅兒的,可她太無能為力了。

一個晚上都不回家,豆餅兒會在哪里呢?

罩窩的老母雞,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幸福無限地迎接著小雞崽的破殼而出。

小雞崽出殼后,是要歡叫兩聲的。喳喳,喳喳。

迎接小雞崽的老母雞也是要叫兩聲的:咕咕,咕咕。

瞎眼的奶親,聽到了小雞崽“喳喳,喳喳”的叫聲,也聽到了老母雞“咕咕,咕咕”的叫聲,蔫核桃皮似的臉上當下堆滿了笑容。每年春盡夏來的日子,奶親都要孵一窩小雞崽的,這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少了這個環節,就少了一份意義,一份神圣。

豆芽兒沒有看到頭一只小雞崽破殼的情景,她到家時晚了點兒,但還是僥幸地看到了最后幾只小雞崽出世的畫面。豆芽兒感到了小雞崽的奮勇和老母雞的溫暖。

豆芽兒羨慕著小雞崽了,真想自己也能是只小雞崽,擠進老母雞的翅羽下。

突然地,豆芽兒就又想起了她的哥哥豆餅兒,她想豆餅兒看到幸福的小雞崽,是否會有她一樣的感受?

可是豆餅兒不在,一連幾天豆芽兒根本見不上豆餅兒的面。偶然地回一次家,或是在學校閃個面,也像作賊一樣,不等豆芽兒靠近他,他先遠遠地躲開來。這使豆芽兒心焦,心慌,甚至還有點心痛。在這個小雞崽破殼而出的星期日下午,豆芽兒盼望她的哥哥豆餅兒能夠回家來。

等一會兒,不見哥哥豆餅兒回家,豆芽兒就要走出鐵皮的頭門,在村街上瞭望一下。豆芽兒看不見豆餅兒,現在的溝河村,從早到晚,除了到處亂竄的豬狗和雞鴨,很少有人來往,偶然地走來一個人呢,不是年少的孩娃,就是年高的老人,往日喧囂的溝河村,有種無可奈何的落寞和空寂。不過呢,從建筑上看,溝河村的變化可是不小,不能說翻天覆地,但說日新月異還是很貼切的。出山打工的人,把錢拿回家來,最是緊要的一樁事就是翻新房屋,把原來低矮破敗的土木舊房扒掉,立起一座座高門大窗的磚混平頂小樓。

豆芽兒的娘親和爹親,早在兩年前,回了一趟家,就把他們家重新蓋過了。鐵制的頭門就是那次翻蓋新屋時添置的,原來是一扇老榆木的頭門,破敗而濕重,看一眼就有一眼的壓抑。換成大鐵門了,涂上了紅色的油漆,就怎么看,怎么輕靈,怎么養眼。還有平頂子的樓房,外墻都是貼了瓷的,太陽的光照在白瓷的墻面上,家是亮堂的,豆芽兒的心呢,也該亮堂的,而且她很癡迷這樣的亮堂,在新樓剛建起的日子,豆芽兒忍不住總要伸出手來,在雪白的墻面上摸一摸,是這樣,還不能表達她的愛意,就還把她滾熱的臉蛋兒貼在墻面上,感受白瓷墻面的溫潤和光潔。

豆芽兒又一次站在了鐵制紅漆大門的外面,她沒有瞭見哥哥豆餅兒,卻瞭見了村長勞勞子。

在溝河村,村長勞勞子是個不可多見的人物。他在村長的位子上干了多少年,豆芽兒是不清楚的,好像從她記事起,溝河村就是勞勞子當村長。當然,有人是想取代勞勞子的,說他奸滑的人有之,說他貪婪的人亦有之,可到開會選舉村長時,大家又都把票投在了他的名下。

鎮子上來了干部,村長勞勞子就得跟著轉。豆芽兒記得最近的一次,是鎮子上的眼鏡鎮長來溝河村調研,他的調研主題是山村留守兒童問題。村長勞勞子在村上,領著眼鏡鎮長東家進、西家出,也就到了豆芽兒的家。村長勞勞子是有意夸飾他的政績吧,進了豆芽兒的家,直夸豆芽兒的娘親和爹親,把新樓蓋的好,是村上頭一份哩。村長勞勞子夸著時,還把他的臉近距離對著白瓷墻面,要眼鏡鎮長來看,多么光亮的墻面呀,鏡子一樣,把他的影子都照出來了。

因為已經臨近春節,村長勞勞子先問了豆芽兒的奶親,割下肉了沒?買下魚了沒?面粉細不細?白米白不白?蔥韭辣子西葫蘆,姜蒜芹菜胡蘿卜,都齊不齊?奶親一聲隨著一聲,先說都好了,又說都齊了。

奶親說的是真心話,別說是過春節,平常日子,因為娘親和爹親雙雙在外打工,捎回錢來,他們的日子亦然都是過得很富足了。

和村長勞勞子一起來的眼鏡鎮長,沒有勞勞子那么俗氣。他關心的都是大事,都是當前迫切需要關心的中心工作。他這一回下村調研,就是上級安排下來的任務,要求基層干部,務必關心春節期間的鄉村留守兒童問題。對這個問題,眼鏡鎮長應該是有切身體會的,他到鎮子上任職以來,很好地總結了山區的實際情況,發現隴東深山,除了核桃栗子幾樣山貨產出外,別無其它優勢項目。怎么使山區群眾富裕起來呢?惟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組織山里的青壯年,走出大山,到城里去,打工致富。為此,眼鏡鎮長沒少耗費心血,他在鎮子上開辦學習班,進行務工人員崗前培訓,然后又到山外的城里去,與當地的勞動管理部門聯系,為外出務工人員尋找適宜的工作。對這一點,不管別人怎么說,眼鏡鎮長是滿意的,到村里來調研,變化著的村容村貌,讓眼鏡鎮長是頗受鼓舞的。因此呢,進了豆芽兒的家,眼鏡鎮長的臉上就滿是微笑了。

微笑著的眼鏡鎮長問豆芽兒的學習情況。

豆芽兒回答說:還可以吧。

眼鏡鎮長就說:你不用謙虛,你看你家墻上,貼的可都是你的學習獎狀哩。

豆芽兒的臉就紅了一下。

微笑著的眼鏡鎮長就又問豆芽兒的生活情況了。

豆芽兒回答仍然是:還可以吧。

眼鏡鎮長的嘴張開了,自然地他是有話說呢,旁邊的勞勞子卻插話了,說鎮長多忙啊!過年了,還掛念你們留守兒童,看著你們學習好,生活好,鎮長就放心了。你們在家忙吧,鎮長還要走幾家的,有什么事呢,咱們隨時說,給我說行,給鎮長說也行。村長勞勞子說了這一攤話,就和眼鏡鎮長轉了身,從豆芽兒的家里走出去了。

這叫豆芽兒很是失望。正失望著,就又看見了任能仙,同村同班的好姐妹任能仙。

這時候呢,陽婆子已經壓在了西山尖上,整個溝河村就像著了火一樣,在太陽光的余暉里燃燒著。豆芽兒揚起了她的雙手,她在招呼任能仙了。

豆芽兒聽見她的聲音是很大的:哎,能仙!

想來任能仙該是聽到了豆芽兒的招呼,也該是看見了豆芽兒的身形。但是呢,任能仙的腳斜了一下,往村道邊的一條下坡路拐去了。

怎么賊一樣?豆芽兒不理解,好姐妹任能仙和她生分了,不想和她搭腔,不想和她照面。這么思謀著,豆芽兒又想起了哥哥豆餅兒,覺得他們怎么都像一樣,一個人賊溜溜地溜門縫,一個人賊溜溜地溜街角。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5

慌慌亂亂的情緒,像是一團紛紛撓撓的絲麻,嚴嚴實實地塞著豆芽兒的心懷,便是坐在肅穆安靜的課堂上,她也無法認真聽課了。她的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而是看著豆餅兒的座位,一會兒瞟上一眼,一會兒瞟上一眼。一瞟一瞟地,豆芽兒就還倏忽瞟見,從不曠課的任能仙不在課堂上。

想起在村里見到的任能兒,她的神情怪怪的,豆芽兒沉重的心思就更加疑惑了。

掛在教室墻外的電鈴,突然在豆芽兒的疑惑中驚叫起來了,倒把平常聽慣了電鈴聲的豆芽兒嚇了一跳。這是早上的頭一節課,而且是豆芽兒從來都不敢放松的數學課。但在課堂上,老師都講了些什么,說句老實話,豆芽兒是一句都沒有聽進耳朵里,她心慌心焦,隨著電鈴聲起,屁股上便如裝了彈簧一般,一躍而起,向教室外面走去,而這時,帶課老師還在講臺上認真地講著一道題。

帶課的是支教來的陳倉大學學生夏奮強。他在課堂上,早已發現了豆芽兒的心不在焉。他想,學習刻苦用功的豆芽兒不該是這個樣子,她是怎么了?心里有啥事呢?突然地,課還沒有講完,作為老師,他也沒宣布下課,豆芽兒卻兀自起立,向教室外面走去。

夏奮強提高了聲音,他說:豆芽兒同學,請你先坐在座位上。

刷地,全班同學的眼睛都盯在了豆芽兒的身上。而這時,豆芽兒也知道了她的失態,聽從了夏奮強老師的提醒,順從地坐在了原位上。

豆芽兒的臉紅了,耐著性子,聽完了夏奮強老師的講課。按說,她這時候該站起來,到教室外面去走一走的,是這樣,也好穩定一下情緒,集中精力把下一節課聽好。但她卻沒有動,坐在原位上,屁股像和板凳焊在了一起,癡愣愣地死坐著,眼望滿教室的同學,一個接一個,魚貫地走出教室。

最后,教室里就只剩下一個豆芽兒,和一個叫侯紅琴的同學。

侯紅琴與豆芽兒同班不同村,平常日子,也很少交往,但在這個早上,在這個不是很長的課間休息時間里,默默地陪著豆芽兒,坐在教室里,一會兒,拿眼瞄一下豆芽兒,如此三番,瞄了幾瞄,終于忍不住,從座位上站起來,向豆芽兒走來了。

這個與豆芽兒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同學,竟然如豆芽兒一樣,一臉的憂戚,一臉的愁苦。她走到豆芽兒的跟前,嘴唇動了幾動,這才說了出來。

侯紅琴說:你在找你哥豆餅兒嗎?

豆芽兒驚訝地盯著侯紅琴看,不曉得她是怎么窺破了她的心思,知道她在找她的哥哥豆餅兒。

侯紅琴凄然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哥豆餅兒在那里。只是你要答應我,幫我一個忙。

急于知道哥哥豆餅兒下落的豆芽兒,也不知道侯紅琴要她幫什么忙,這個忙她幫得了幫不了,便滿口應承了下來。豆芽兒說:你說吧,我幫,都是同學,咱不客氣。

侯紅琴卻猶豫起來,啃啃吃吃地說:算了,我還是不說的好,你幫不了我。

豆芽兒的犟勁上來了,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與侯紅琴站了個面對面,眼睛里像有一股火在燃燒。很顯然,她的這個樣子把侯紅琴嚇住了。

侯紅琴迫無奈何地說:那你要給我保證,把我說的話堅決不給你哥豆餅兒說。

豆芽兒點頭了,說:我保證不給我哥豆餅兒說。

侯紅琴卻還遲疑著開不了口,難場得眼圈兒都紅了。她給豆芽兒又解釋著說: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我是說,你還得給你哥豆餅兒說,只是不能照搬我說的說。

豆芽兒就奇怪了,瞪著眼睛看著侯紅琴,說:那你說,我該怎么給我哥豆餅兒說。

侯紅琴似有心竅回歸的感覺,她說:用你自己的話說。

豆芽兒亦有所明白,應承說:好,就用我的話說。

侯紅琴的膽子這下大起來了,出語也像河堤決口,濤濤不絕了。她給豆芽兒說,你哥豆餅兒現在是老大了,他的手里掌控了一桿子人,有蠻牛、二狗、黑豬一伙,都不是好物料,自己放著學不好好上,總是要打歪主意,狗獾一樣,逢著好欺侮的同學,不分男女,都敢下黑手。對男同學,他們是一個口氣,帶錢了沒有?帶了就分出一些,哥們手頭緊,先用一用。他們向誰張口,誰就得給。不給就是一場折磨,打幾拳,抽幾嘴巴,還算輕的;重了,就給你喂屎喝尿,誰受得了呀!對女同學,他們不打不罵,也只一個口氣,張嘴吃個香香,閉口叼壺嘴兒。侯紅琴說到這里,豆芽兒的頭大了,而且發暈,天旋地轉的,她制止著侯紅琴,不說了,不說了,咱不說了成嗎?

豆芽兒恨恨地想著,不想聽侯紅琴再往下說,可她制止不了侯紅琴,一刻不停地繼續著她的敘說。侯紅琴說,我不怕丟臉,給你實話說了吧,他們都已吃過我的香香了!一個挨一個,你吃了他吃,不曉得他們還要怎樣?我怕,怕的晚上做夢,都是他們狗獾一伙吃我的香香,叼我的壺嘴兒。我沒有辦法了,我只能求你,給你哥豆餅兒說說,他是他們的老大,讓他管一管他們,別再找我了,我給他們錢都行,娘親和爹親出門打工,是有幾個錢的收入的,每個月都會給我寄來一些,我省吃儉用,把余下的錢都給他們。

眼淚水模糊了侯紅琴的臉面,她極度絕望地央求著豆芽兒,說:成嗎?啊,你說呢!

忍不住,豆芽兒覺得她的眼睛也有淚水涌出。

上課的鈴聲就在這個時候振響了。豆芽兒沒注意到,侯紅琴也沒注意到,直到班上的同學又都像炸窩的雞崽,從外邊涌進教室來,一對對眼睛像看一雙怪物似的盯著她們時,她們才似乎有所覺察,雙雙拉了拉手,這就逆著同學們的腳步,走出了教室,走出了校門,走到了鎮街上。

豆芽兒鄭重地承諾侯紅琴:謝謝你告訴我這許多事。你把心放寬,我不會讓我哥豆餅兒他們再欺侮你了。

得到承諾的侯紅琴,突然就笑了起來,是破啼為笑。她說了,應該是我謝你才對呀。不過,剛才讓你見笑了,但你要是覺得好笑,你就笑去吧。不過我還要給你說,我求你幫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事,許多同學和我一樣,都被那伙狗獾糾纏過了。只是她們比我能忍,我忍不住,給你說了,你要不幫我,我也就不想活了。

豆芽兒伸了手,去捂侯紅琴的嘴,說:快別胡說話,好好的,他誰還敢吃人不成。

侯紅琴就再一次激將豆芽兒,說:那你是真心要幫我了?

豆芽兒抬手打了侯紅琴一拳,說:誰哄過你?

侯紅琴就現出了她平時所有的頑皮相,說:我還沒給你說你哥在哪兒呢。

豆芽兒就說:那你說呀。

侯紅琴的眼睛便盯住了鎮街上的錄相放映廳看,說:我不敢保證,但我猜得出來,你哥就在哪家錄相放映廳里呆著,看那些不該看的錄相哩。

震驚和不解寫在了豆芽兒的臉上,她問侯紅琴:你怎么敢保證呢?

侯紅琴說:他們也拉我去過。我沒去,給了他們一些錢。

6

不需要再深問了,豆芽兒相信了侯紅琴的話,她的哥哥豆餅兒是一定呆在錄相放映廳里的。

鎮街上的錄相放映廳,豆芽兒是有些耳聞的,里邊既放映血腥的武打片,又放映讓人不敢睜眼的激情片。課堂上,老師們也一再宣布,禁止同學們去那里看片子。老師甚至放話說,誰要是不聽禁令,進去看了,就開除誰的學籍。

哥哥豆餅兒太膽大了,他咋敢去看錄相片呢!

沒辦法,豆芽兒讓侯紅琴回學校去上課,她自己決計要在錄相廳找她的哥哥豆餅兒了。

不找不知道,這一找呢,還真嚇了豆芽兒一跳。不是很長的一條山鎮小街,有那么多的錄相放映廳。豆芽兒找到的頭一家錄相放映廳,前店是個買面條的小飯館,外帶著還買涼皮和幾樣下酒的小菜,在旗鼓大張的店門前,不注意觀察,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可是呢,

如果生了心,仔細地察看,便能看出不同來,那是因為一個黑色的音箱,就戳在小飯館的門外,不停歇地震響著,吱哩哇啦,其所發出的音量,驚天動地,懾人魂魄,便是毫無經驗的初中生豆芽兒,也從那樣的聲音里聽出些蹊蹺來了。

豆芽兒專注地盯著那個贓兮兮的黑色音箱,看了一陣,正不知怎么開口時,小飯館里出來了一個人,寡瘦的一張臉,像是吸了鴉片的人一樣,灰黃灰黃。

這個灰黃著臉的人問豆芽兒:是吃飯嗎?

豆芽兒回答了他:不。

灰黃臉色的人就笑了,說:那你想做什么?是要看錄相嗎?

豆芽兒適時地點了點頭。

灰黃臉色的人就在前頭走了。豆芽兒緊走了兩步,跟在灰黃臉色的人后邊,穿過食客稀疏的小飯館,走進了一個空無一人的后院子。灰黃臉色的人,對常看錄相的人是很熟悉的,他在為豆芽兒領路的時候,嘴巴碎碎的,東問一句,西問一句,也不等豆芽兒回答他,自己就又問到另一個問題上去了。他說,你是鎮上中學的學生嗎?啊,我看你的面是生的,還沒看過錄相吧?好了,你來了看一眼,保證你會愛看的。許多像你一樣的中學生,起先都還有點兒羞臉,不敢看。可是怎么樣呢,看了后,就又來看了。不瞞你說,沒有你們這些小青年看錄相,我還真是沒錢賺哩。

豆芽兒一句不落地聽下了灰黃臉色人的說叨。她得承認這人的坦率,把這樣的事,口無遮攔地都敢往出說。他的膽子也太大了,要知道,鎮子上的派出所、工商所、掃黃辦,經常在鎮街上宣傳,是要堅決打擊這些活動的。有許多次,派出所、工商所、掃黃辦的人,送法律到學校,也向鎮中學的師生宣傳了,可他們還敢明目張膽地違抗法律,真是膽大包天了!

灰黃臉色的人,徑直走到院落另一邊的小平房前。豆芽兒看見,小平房的窗子掛著厚厚的黑布簾子,門上也掛著厚厚的黑布簾子。灰黃臉色的人在掛著黑布簾子的門前停了下來,沒有立即挑起布門簾,而是轉過身來,向跟著他的豆芽兒伸出了一只手。

豆芽兒對此是沒經驗的,她望著灰黃臉色人的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灰黃臉色的人就說話了:頭一回看,給你優惠點兒,掏三塊錢來。

豆芽兒這才明白過來,她的身上是帶著幾塊錢的,聽灰黃臉色的人說,她把手摸進裝錢的褲子口袋了。就在這時,她卻靈機一動,覺得不應該把錢交給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

遲疑了一小會兒,豆芽兒說:你讓我先瞄一眼,好看了我給你錢。

灰黃臉色的人,本來是想堅持他的做法的,但卻看到,一臉鎮定的豆芽兒,他便改變了主意。而且是,他在心里嘰咕,你又沒長翅膀,不信你還能飛了去。于是,就很大方地把黑色厚布門簾揭開一邊,讓豆芽兒進去看。

剛進到里邊,周圍都是黑的,豆芽兒只能看見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塊不是很大的投影布,強烈的光影打在投影布上,現出一男一女兩個黃頭發藍眼珠的西洋人,赤裸了身體,在做豆芽兒想都不敢想的事。豆芽兒迅速閉上眼睛,她感覺得到,她稚嫩的心尖叫起來了!

事后,豆芽兒想起她的尖叫,應該是一溜串的咒罵:太可惡!太無恥!太不要臉了!

那一刻,豆芽兒把她生來學到的惡言穢語,一股腦兒都在心里尖叫著罵了一遍。

在豆芽兒的頭腦里,能蹦出來的幾個字是:黑放映廳!

7

喪盡天良的黑放映廳呀,別說是涉世未深的初中生,便是別的人又能怎么樣?在這種淫穢下流的放映之地,不墮落學壞才是怪事呢。

閉著眼睛搖一下頭,又搖一下頭,豆芽兒使自己盡可能地冷靜下來。她沒有忘記,她來這樣的地方,惟一的目的,就是來找她的哥哥豆餅兒的。因此,她把緊閉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而且恰在其時,她的眼睛也初步適應了錄相放映廳的黑暗,能夠看見坐在里邊看錄相的人。迅疾地,豆芽兒拿眼睛把在放映廳看得眼睛直了的人掃了一遍,果然如灰黃臉色人說的那樣,差不多都是如她哥豆餅兒一樣的小年輕,個別一些,甚至是比豆餅兒還要小的碎娃子。豆芽兒把他們掃過后,沒有發現哥哥豆餅兒。

心頭就有了一絲放松,有了一些安慰。豆芽兒但愿她的哥哥豆餅兒沒有看錄相。

豆芽兒想著,她是該從錄相放映廳里往出溜了。她擰轉了身子,才剛掀開黑贓厚布門簾,灰黃臉色的人就嘻皮笑臉迎著她了。問她:怎么樣呢?還好看吧,頭一次來,再優惠你一點,掏兩元錢就只管看了。要吃飯的話,喊一聲,我們給你送進來。

灰黃臉色的人,話是太多了。他甚至沒有注意豆芽兒臉上的憂憤和鄙視,再一次把手伸向豆芽兒討錢時,被豆芽兒惡恨恨地撥開來,朝著來時的路徑,飛快地向外走去。

豆芽兒走得太快了,灰黃臉色的人跟都跟不上,追在后邊喊:哎喲,你走慢點,聽我給你說,后邊的錄相,還有更好看的,你等會兒看,我給你再優惠點,一元錢行吧,保你看過了,以后還會來看的。

頭也不回的豆芽兒,一直出了門,才對攆出來的灰黃臉色的人低吼了一聲:惡心。

來到大街上的豆芽兒,抬頭望了一眼天,她看見天是藍的,有白色的云朵,在天際悠然地漂蕩著。應該說,這是一個不錯的天氣了,明媚,燦爛,普照著遠遠近近的群山,和群山環抱著的鎮街,豆芽兒的心情,一時變得非常恍惚,自覺還有那么點兒欣喜的味道。

是因為在錄相放映廳里沒有發現哥哥豆餅兒的身影嗎?

如果只是因為此,豆芽兒心頭的欣喜是保留不了多長時間的。她想起侯紅琴給她說的話,還想侯紅琴給她說話時的神情,她相信侯紅琴說的是真話。哥哥豆餅兒沒在這家錄相放映廳,不能說他不在別一家的錄相放映廳。

是這樣的,豆芽兒壓制住自己心里的欣喜,又在下一家的錄相放映廳里去了。

有了去頭一家錄相放映廳的經驗,在接下來的尋訪中,豆芽兒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并且能夠很好地出入那些污穢的地方了。所有的錄相放映廳,千篇一律,不是放映帶彩兒的色情錄相,就是放映功夫倚天的恐怖錄相;發出的聲音也是,無非是叫人嘔吐的淫聲浪語,無非是叫人驚悚的兇殺流血。

在尋找哥哥豆餅兒的過程中,豆芽兒進出了幾家錄相放映廳呢?她的心里已經有些糊涂,而且糊涂的是,誤闖誤進,還去了幾家隱藏很深的網吧。自然地,在網吧中豆芽兒也仔細察看了,發現上網的,亦然多是小年輕,其中就有她認識的鎮中學同學。豆芽兒發現,詭詭秘秘的同學,在網吧搜索的也不是啥健康東西,即有與錄相放映廳所放圖像差不了多少的影像片子外,還有太多文字的東西,描寫的也不是啥好東西。

豆芽兒就只有震驚了。

一次一次的震驚,讓豆芽兒稚嫩的心慌慌的,不知哪兒是個落處,仿佛被一把無形的鐵錘砸著,有種粉碎了的疼與痛。

繼續不斷地尋找,終于讓豆芽兒找到她的哥哥豆餅兒了。

像侯紅琴說的,哥哥豆餅兒果然混在淫穢血腥的錄相放映廳里。和他在一起的,自然還有成了他小跟班的蠻牛、二狗、黑豬他們一伙。不過,放映廳的黑暗,讓初步踏進來的豆芽兒還看不見豆餅兒他們坐在哪里,她是從他們的呼出的氣味嗅出來的,豆餅兒他們就在這家錄相廳里。在初進這家錄相放映廳前,豆芽兒仔細察看了他們的外部環境,覺得他們的錄相放映廳,開得比她此前探訪的那些家似要明目張膽的多。豆芽兒就想了,這家取名“緣分”的錄相放映廳,或者經營得要健康一些吧。大門口焊了兩個三角鐵的架子,每個架子上,都安放著一個黑色的大音箱,毫無節制地播放著放映廳正在放映的那些刺激撩人的雜音。貼著三角鐵的架子,就是錄相片的宣傳畫了,那樣的宣傳畫,選取的,是錄相片中最為淫穢、最為血腥的一個又一個瞬間。

心驚肉跳的豆芽兒,看著時心里犯著嘰咕:怎么就沒人管一管呢?

心里的嘰咕也只是犯了一下,豆芽兒便一頭沖進了放映廳。是啊,半個上午的尋找,豆芽兒對錄相放映廳里撩人的淫聲浪語和驚心的流血打殺,已有了某種抵抗功能,他們放映他們的,是不怎么入得了豆芽兒的耳朵和眼睛了。

稍微適應了一下錄相放映廳的黑暗,豆芽兒就看見了哥哥豆餅兒。是他把錄相看得太久了吧,臉上的顏色在黑暗中顯得特別白,使豆芽兒感到,豆餅兒的臉像是一個與陽世隔絕了很久的鬼面。他的頭歪著枕在身邊的一個女孩兒肩上,張一下嘴,就由那個女孩兒的嘴磕出一粒瓜籽仁,輕輕地吐進他的嘴里。豆芽兒覺得她又一次尖聲大叫起來了!

現場的實際,就是讓豆芽兒放聲尖叫,她都叫不出來的。她看清楚了,豆餅兒頭枕著肩膀的女孩兒不是別人,竟是她同村同班的好姐妹任能仙。

輕輕地,豆芽兒呼喚著了:哎,任能仙。

是的,豆芽兒呼喚的聲音是輕的,很輕很輕的呢,卻絲毫不影響傳遞的速度,迅速地為任能仙聽到了。任能仙的第一個反映是,用手推正了歪在她肩上的豆餅兒,給豆餅兒說了句什么,就把腰彎了下去,并且把她的臉,深深地埋在彎下去的腰眼里了。

輕輕地,豆芽兒又呼喚著了:哎,豆餅兒。

兩聲輕輕地呼喚,豆芽兒把任能仙輕喚得埋起了臉面,同樣地,也把她的哥哥豆餅兒呼喚得埋起了臉面。

始料不及的是,有兩個留著小胡子的青年人,被豆芽兒從黑暗的錄相放映廳里喚得站了起來,向著她圍攏過來。他們圍到豆芽兒的身邊,聲色嚴厲地警告豆芽兒,想看錄相,就老實坐下看,不想看了就出去。豆芽兒哪里會聽他們的警告,她又輕聲呼喚豆餅兒和任能仙了。

豆芽兒輕喚:豆餅兒!

豆芽兒輕喚:任能仙!

可是豆餅兒和任能仙,仿佛聽不見豆芽兒的呼喚一樣,在錄相放映廳里,努力地埋藏著自己,壓根兒不理豆芽兒的呼喚。留著小胡子的青年人不答應了,一人扭了豆芽兒的一條胳膊,把她完全懸空地架出了錄相放映廳,推向了滿是泥污的鎮街,他們推搡的力量太大了,讓豆芽兒收不住踉踉蹌蹌的腳步,重重地撲爬下去,爬在了一攤被人踩得污爛的稀泥上,啃了一嘴的泥污。

8

虧的是,豆餅兒從錄相放映廳里跟出來了。

豆餅兒不能再裝下去了,他不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那樣的話,他就不是豆餅兒了。他可以忍受自己學壞,忍受自己沒出息,但絕對不能忍受妹妹豆芽兒吃虧受罪,而且還是因為他而吃虧受罪。他跟出來了,一出來,就看見豆芽兒被推倒在地上的凄慘樣子。

血濃于水,面對這樣的境況,豆餅兒心疼了。他飛身過去,把豆芽兒從污泥中扶了起來。

把豆芽兒從爛污的泥街上攙扶起來,豆餅兒拉開了架勢,指斥兩個小胡子的青年,為什么把她的妹妹推倒在爛泥里!豆餅兒暴怒地吼叫著,他已攥緊了拳頭,向那兩個小胡子的青年發起了攻擊。這時的豆餅兒,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但他的骨頭太嫩了,充其量在初中學生堆里算個狠角,面對比他大了幾歲的社會青年,譬如眼前的兩個小胡子,豆餅兒就什么都不是了,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行。

揮舞著拳頭的豆餅兒,攢足了力量,才剛挨近兩個小胡子,自己的拳頭沒有揮出來,就見人家原來靜靜站立著的身坯斜了一下,躲過豆餅兒的拳頭,回手就是一巴掌,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豆餅兒的面門上,打得他四仰八叉,翻倒在剛才豆芽兒撲到的地方。

任能仙從錄相放映廳里出來得晚了一會兒。

跟在她身后的,是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

在“緣分”錄相放映廳的門前,他們看到的是滿身泥水的豆芽兒,以及仰躺在污泥之中的豆餅兒。任能仙是一臉的驚懼之色,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則摩拳擦掌,很是義氣的瞪著眼睛,完全一副玩命的樣子,到了卻沒有一個人跳出來,和兩個留著小胡子的青年上手。氣極敗壞的豆餅兒,從爛泥街上一躍而起,手指著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命令他們:都給我上啊!站著看什么,打,打不死人不是本事。

聽了豆餅兒的命令,原來還怒目圓睜的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互相瞥了一眼。那一眼太有意味了,瞥過之后,不僅沒人上手,還都突然地笑了起來。

特別是蠻牛,還用手指了豆餅兒,說他一身的臭爛,太可笑了,這個樣子,還命令別人上手,你咋不上手呢?

二狗和黑豬也起哄了,給蠻牛幫腔說:你英雄,你能耐,你上啊!咋也不上呢?

兩個小胡子不想在他們的“緣分”錄相放映廳門前弄出別的事端來,就扎撒開雙臂雙手,像趕鴨子一樣,趕他們走了。而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甚至不等小胡子倆人趕,就又都一人扮了一個鬼臉,朝豆餅兒嘻嘻哈哈樂著,吹起一聲尖利的口哨,擦著豆餅兒的身子,搖搖擺擺地走去了。

豆餅兒有些發懵,眼盯著漸去漸遠的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嗓門很大地喊叫起來。

豆餅兒喊:回來!

豆餅兒加重了聲氣喊:都給我回來!

沒有人回來。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聽到豆餅兒的喊叫,甚至連頭都沒回一下,依然打著尖利的口哨,向前搖搖擺擺地走著……

有些日子了,豆餅兒哪里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他不能忍受,咬著牙,從街面上抓了兩把污泥,朝著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走遠的地方,徒勞地扔了過去。

豆餅兒在嘴里咒罵著:等著吧,有你們好看的。

9

僅只半個上午的時間,就發生了這么多事,豆芽兒心里雖然積存下了太多的震驚,太多的憤怒,太多的怨恨。但她,已經不會太沖動了。

而且至為重要的是,她把哥哥豆餅兒找見了。

豆芽兒往哥哥豆餅兒的身邊挪了挪,她伸出手來,想要拉一把豆餅兒,拉他回家,她要和豆餅兒好好說說的。她要給哥哥豆餅兒說,咱要學好呢!咱們都還小,前頭的路又那么長,咱一步走失了,就不好收回來。是這樣能對得起誰呀?對得起咱出門打工的娘親、爹親嗎?對得起痛愛咱的奶親嗎?還有自己哩,小小的年紀,可不敢遭踏了。而且是,那怕向前走的腳步偏了一些,也還不大緊,收回來重新走,不信沒有一條好路走。

向哥哥豆餅兒伸手的時候,豆芽兒的另一只手也伸出來了。

伸出的這一只手是向著任能仙的。

哥哥豆餅兒沒有接豆芽兒的手,他蠻橫地掄了一下胳膊,把豆芽兒伸來的手撥了開來,隨之,在滿是爛泥的鎮街上虎勢地跳了幾腳,望著背叛了他的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撂開大步,緊緊地追了過去。

豆芽兒聽到豆餅兒的咬牙聲了。

豆芽兒操心著哥哥,在她也要撂開大步向豆餅兒追去時,她伸給任能仙的手,被任能仙捉住了。而且是,一旦捉了起來,兩只手就捉得很緊很緊了。

這是非同尋常的一捉呢。

長在同一個溝河村,又是一起從小學讀到中學的好姐妹,倆姐妹的手是經常捉在一起的,讓村里的人,和學校里的人,總以為她倆是親姐妹,不會鬧矛盾,更不會鬧別扭。

有人說過她倆的趣話,知不知道,你們倆前世可是一奶同胞的姐妹哩。

她倆又豈能否認,說:我們知道的,前世是姐妹,今世是姐妹,來世還會是姐妹呢。

然而,好得親姐熱妹的豆芽兒和任能仙,不知不覺地生分起來了。

事情發生在不久前的一個清早,任能仙和豆芽兒結伴去學校。一向開朗活潑的任能仙,在這個清早,顯得特別的沉默和壓抑,一路走著,都是豆芽兒說話,她則默默地聽著,不言不語。豆芽兒就很納悶了,還問任能仙怎么不說話?任能仙也不辨駁,惟在臉上露出一點淺淺的笑意。但是,快要走到鎮中學的校門口了,任能仙拽住了豆芽兒的書包帶子,說她有話給豆芽兒說。這話在她心里憋了好幾天了,再不給豆芽兒說,她恐怕要憋破肚子呢。

豆芽兒是奇怪的,不曉得嘰嘰喳喳的好姐妹,會有啥話憋在心里?就小有怨氣地說:說呀,沒誰捂了你的口嘴。

任能仙卻還猶豫著,說:那我真說呀。

豆芽兒就更奇怪了,說:愛說不說。

猶豫著的任能仙死死的拽著豆芽兒的書包帶,任豆芽兒掙了幾掙,都沒掙開。豆芽兒就回了頭,去看任能仙,發現她的臉憋得黑紅一片,憋得眼睛里都快有淚溢出來了。看到任能仙這個樣子,豆芽兒就不能如平常那么對待任能仙了。于是,她把頂在舌尖上的怨氣話全都壓了回去,很是善解人意地給任能仙話說了。

豆芽兒說:我聽著呢。

豆芽兒還說:咱們倆誰跟誰呢?你就張大了嘴說吧。

任能仙這就張嘴說開了。她先貼心貼肺地叫了一聲豆芽兒,說你多好哇,有一個那么蠻霸的哥哥,在學校安全哩,沒誰敢打你的主意。她任能仙就不同了,沒有一個蠻霸的哥哥,就得處處留著心,不知在啥時候,在啥地方,讓人毫無防顧的受一場欺侮。我是害怕了,怕得不敢來學校。就是夜里做夢,都是那樣的噩夢,夢里醒來,總是一身冷汗。

聽著任能仙的話,豆芽兒的身上產生了一種寒意。

豆芽兒給任能仙點頭了。

豆芽兒說:我哥就是你哥,我給他說,讓他也像護我一樣護著你一些。

任能仙卻搖頭了。

任能仙說:你把我的話聽偏了。我是說,你給你哥豆餅兒說一下,都是一個村子的人,他就不要盯著我了。

豆芽兒不解地盯著任能仙看,說:我不懂,不懂你說的是啥話。

任能仙蓄在眼眶里的淚水流出來了,說:你是不懂,你哪兒能懂呢?給你敞明了說吧,你哥他欺侮我了,要吃我的香香!

像是晴天里一聲驚雷,炸得豆芽兒頭發暈,腿發軟,差點跪在地上。

豆芽兒捉住任能仙的手,震驚萬分地問:你可不敢胡說!這樣的事,說差了可不好!

任能仙邊流淚邊說:你想想,我能胡說,我敢胡說嗎。

豆芽兒就很憤怒了,嘴里啊、啊了幾聲,便就設身處地地寬慰任能仙了。說我哥害病了嗎?他怎么能這樣呢?

是豆芽兒的寬慰吧,讓壓抑不住的任能仙小聲哭起來了。

任能仙哽咽地說:我也是這么想的,你哥他咋能這樣呢?

豆芽兒原來是一只手捉著任能仙的一只手,現在,她伸出另一只手,兩只手合起來,捉住任能仙的一只手,很是關切搖著拍著,給任能仙說,你別怕,我這就給我哥說去,不信他不是人,惡到你身上了。你等著吧,我要和他撕扯,和他挖抓,要他給我保證,不能欺侮你。

任能仙的娘親和爹親,也都在陳倉城里打工。作為好姐妹,豆芽兒是不會食言的。豆芽兒甚至等不得回了家給豆餅兒說,就在鎮中學的校園截住了豆餅兒,聲色俱厲地警告了他,你不能對任能仙使惡,只能像對待親妹子一樣,對她好。

豆餅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妹妹豆芽兒,知道她是個認真人,當面就很負責地應承下來了。

豆餅兒說:哥聽你的,你咋說,哥咋做好吧。

豆芽兒還要哥哥豆餅兒發誓,豆餅兒就抬起手,在豆芽兒的面前,抽了自己一耳光。

豆餅兒給豆芽兒發誓了:你給任能仙說去,我會保證你們平安的。

豆芽兒就很高興了。并且是,給她的哥哥豆餅兒耍了個頑皮的小鬼臉。沒有怠慢,豆芽兒把她勸說她哥,以及她哥豆餅兒的表態和發誓都告訴了任能仙,讓任能仙也難得地高興了起來。

說得一時興起,豆芽兒就還極為世故地給任能仙說:如今這個世道,要使自己平安,沒有一點惡勁兒還真不行。

對豆芽兒的說詞,任能仙大以為然。

任能仙欣慰地在豆芽兒的肩膀上敲了一拳,然后捉住了豆芽兒的一只手,緊緊地攥著,讓豆芽兒獲得的信息是,任能仙是贊同她的觀點的。

可是呢,任能仙又得到了什么樣的保護?豆芽兒不知道,任能仙也沒有告訴豆芽兒。而且是,豆芽兒發現,親姐妹似的任能仙從那以后,毫無來由地生分了她,不和她來往,不和她說話,就是她主動與任能仙親近,任能仙也要設法疏遠她,這叫豆芽兒迷惑了。直到這個上午,豆芽兒發現哥哥豆餅兒不在課堂上,任能仙也不在課堂上。但是豆芽兒還不敢想,任能仙就是跟哥哥豆餅兒混在一起,躲在那樣齷齪的地方看錄相。

這是保護嗎?

豆芽兒覺得她的心,像是被醋淹了一般酸澀難受。

10

一場大難堪呢!經歷過了,一對往日的好姐妹,心連心地把手又捉在了一起。

蠻牛、二狗和黑豬他們在街角前的拐彎處,一閃不見了。攆著他們而去的豆餅兒,在街角拐彎的地方一閃,也不見了影子。豆芽兒的心,像有一窩蜂在飛,又慌又亂,她怕豆餅兒攆上去,和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會是一場血肉橫飛的混戰,捉著任能仙的手,就向豆餅兒他們消失的街角拐彎處攆去。她給任能仙說,快!快!咱不能看著他們打起來。任能仙聽著豆芽兒的話,腳下就跑得快起來了。她倆曉得街角前的拐彎一過就是她們的中學大門,平常日子,便是天塌了、地陷了,在中學大門口,她們還是不會太驚慌,也不會太肆無忌憚。但在今天,她

們顧不得了,奔跑得既慌亂,又驚恐。

沒有想到,夏奮強老師就站在中學的大門口。從他的神情來看,并不是無意站在校門口的,好像是,他在校門口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了,所以站在校門口,就是等著失魂落魄的豆芽兒和任能仙的。

當然了,夏奮強老師在豆芽兒和任能仙的眼里,是非同尋常的。他從陳倉的大學支教來到隴東深山的中學,完全是一種自愿和義務,就是想把他的所學,很好地傳授給山區中學的孩子們。誠實地說,他是做到了。像他帶的數學課,在這個山區中學,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不好克服的難點,換了多任教師,成績老是上不來。夏奮強接過了這個燙手山芋,還是那樣的數學課,還是那樣的同學,結果卻大不一樣,同學們的接受能力突然地增強了,考試成績一下子竄上去了。豆芽兒回想過這個問題,回想不明白時,就去認真觀察夏奮強老師,發現他長得那么精神帥氣,在課堂上,絕不刻意扎勢,把自己裝得像個教書育人的老師一樣,撬開同學們的嘴巴,像喂牲口似的,把一個一個的字符變成草料,一把一把地往同學們的嘴巴里填。他是特別的,一張笑咪咪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的羞澀和怯懼,在講臺娓娓講來時,還在黑板上很有條理地刷刷寫著,講和寫配合得十分默契,再難的題目就都變得不太難了。更為難得的是,夏奮強老師,在個別同學遇到難解的題目時,他還和同學擠坐在一條板凳上,把自己也變得像個中學生一樣,與同學們一起提問,一起假設,讓同學們感覺得到,他就像個高手的廚師,把所有難解的題目,艱澀也罷,難懂也罷,全都切得碎碎的,揉得綿綿的,只需同學們伸出舌頭,輕輕地一舔,就都能很好地吃進肚子,很好地消化掉。有時,甚至不用舌頭,只需鼻子輕輕地嗅一下,也便能夠很好地吸收并消化。

看著豆芽兒和任能仙跑過來,夏奮強老師擋在了她們的前面。

顧不得其他了。便是夏奮強老師擋在前面,豆芽兒和任能仙也要繞開幾步,從他的身邊跑過去,去攆刮風似跑得遠了的豆餅兒和蠻牛、二狗、黑豬他們。但是豆芽兒和任能仙快速掄擺的胳膊,就在越過夏奮強老師的那一瞬間,各人都有一條,被夏奮強老師張開的大手,鐵鉗一般緊緊地攥住了。

呼呼氣喘的豆芽兒和任能仙,剛被夏奮強老師捉住胳膊的時候,都還掙扎了一下,想要擺脫他的手掌。一旦意識到,她們不能掙脫時,就又都茫然地盯著夏奮強老師看了。她們看到敬愛的夏奮強老師臉上的真誠,以及眼里的真意,很自然地就不掙扎了。

夏奮強老師說: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豆芽兒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有牙齒得得的磕碰聲。

任能仙也張開了嘴,同樣是,嘴里說不出話來,只有牙齒得得的磕碰聲。夏奮強老師就有些急,給她倆說:別怕,就是天要塌了,地要陷了,說出來咱們一起解決。

豆芽兒哭著說:救救我哥吧!

任能仙也哭著說:救救他們吧!

斷斷續續地哭訴,連綴起來,讓夏奮強老師知道,豆芽兒的哥哥豆餅兒和蠻牛、二狗和黑豬一伙打架了。在那兒打架呢?夏奮強老師不用多問,心里已經有了底兒,因為此前,他看見了豆餅兒和蠻牛、二狗、黑豬他們,都像刮風一般,向鎮街外跑去了。當時,夏奮強老師還喊了他們,讓他們回學校去,不要在大街上亂跑。現在,聽清楚了事情的嚴重,他就不能遲疑,帶著豆芽兒和任能仙,向豆餅兒和蠻牛、二狗、黑豬消失的方向追去了。

但是他們出現在現場的時間還是晚了些,一場流血的打斗,在鎮街以外的溝河沿上慘烈的進行著。蠻霸的豆餅兒,忍受不了蠻牛、二狗、黑豬們的背叛,他追上了他們,可惜他不像征服幾個叛逆者時,手里是拿著家伙的,雖則只是一根樹杠,也能打得蠻牛、二狗、黑豬服膺了他,甘做他的小跟班。這一回,他手里沒有家伙,什么都沒有,大概是他已經不習慣使用家伙了吧,追上蠻牛、二狗和黑豬們,便怒不可遏地肉搏起來。這樣的肉搏,結果是可以想像的,轉眼的功夫,豆餅兒就被背叛了的蠻牛、二狗和黑豬打爬在地上了。

夏奮強老師和豆芽兒、任能仙,隔著很遠的距離,就已聽見了那場短暫的打斗,到他們奮力趕到現場時,只見豆餅兒躺在溝河沿,原來光潔的額頭上鼓起了一個包,并有一條血口子,汩汩地冒著血漿,把豆餅兒躺著的溝河沿,也染得血跡斑駁了。

豆芽兒和任能仙哭喊著往前撲著,夏奮強老師拉住了她倆,喝止了還欲繼續攻擊豆餅兒的蠻牛、二狗、黑豬一伙。

夏奮強老師心疼得直吸冷氣。

夏奮強老師喃喃地說:怎么可以這樣呢?

夏奮強老師說:可不敢這樣了。

心痛著的夏奮強老師,撲到了豆餅兒的身旁,把他從溝河沿扶起來,掏出他的一條白色手帕,小心地包住了豆餅兒的傷口,指責蠻牛、二狗和黑豬他們,把豆餅兒往鎮上衛生院送,在那里好做進一步處理。遺憾的是,蠻牛、二狗和黑豬他們沒聽歐陽老師的指責,一個個腳底板抹了油的猴子似的,溜之乎了。

只能是夏奮強老師和豆芽兒、任能仙送豆餅兒去衛生院了。倔犟的豆餅兒還死抗著不去,便是夏奮強老師苦口婆心的奉勸,也不能促使豆餅兒去衛生院。豆芽兒就又流淚了,相跟著的任能仙也流淚了,兩個女孩娃的眼淚,軟化著豆餅兒的神經,他才聽話地,在夏奮強老師和豆芽兒、任能仙的陪同下,一步一步,去了鎮街上的衛生院。

11

夏奮強老師認為,這樣的事情有必要匯報給校長。

在鎮衛生院,由醫生給豆餅兒的傷口做了正規的處理后,留下任能仙陪著豆餅兒打點滴,以防破傷風感染,夏奮強老師則與豆芽兒回了學校,去了校長的辦公室。

不巧的是,校長正害著牙疼。

在夏奮強老師敲開校長的辦公室,和豆芽兒站在校長面前時,發現校長因為牙疼,半邊臉已腫起老高,像是與誰鬧意見,被人打了幾巴掌似的。

夏奮強老師開門見山地說了:校長,有個事給您得說說。

校長的一只手捂著腫起來的半邊臉,口齒不清地應著:你說么。

夏奮強老師就說開了。他是從不斷惡化的校風說起的,一層一層地說著,就說到了豆餅兒和蠻牛、二狗、黑豬一伙打架的事。

滔滔不絕地反映著問題,夏奮強老師幾乎是要爆炸了。他沒有注意,牙疼著的校長皺起了眉頭,嘴巴吸哈、吸哈抽著冷氣,好像他的牙比剛才還要疼,疼得他的眼睛都閉上了。

夏奮強老師等著校長表態。

校長卻一言不發,從他坐著的辦公桌前站起來,踱到一旁的電熱水壺前,拿起一個玻璃杯子,接了半杯白開水,就又踱到一旁的矮柜前,摸出一個藥瓶來,擰開瓶蓋,數著數兒,倒了幾粒藥片,再又摸出一只藥瓶,擰開瓶蓋,數著數兒,倒出幾粒藥片,然后又把擰開的瓶蓋,一個一個地擰了上去,把藥瓶歸到原來位子上,等著水杯里的開水涼著。大概是嫌開水涼得慢了點吧,就又把開水杯子,端到電風扇旁邊,摁轉了電風扇開關,讓飛速旋轉的電風扇吹著白開水。

校長保持著很好的說話語氣說:你說完了。

夏奮強老師卻還憤憤不平地說:我說完了。

校長就還保持著他很好的說話語氣說,現在的問題多了,像你說的都對,你不說我也知道,但是你能解決嗎?咱是老師,咱教好咱的書就夠了,咱還能做什么呢?我給你說,你來學校時間不長,學生們擁護你,說你的數學課帶的好,我為你高興啊!咱們學校,幾年中考都剝了光頭,我這個校長當得臉上沒光,我就只有牙痛了。你來了,我還指望你給咱學校打開局面,在今年的中考中打一個翻身仗呢。好好干,我支持你。校長說著,就又牙痛難忍地吸了幾口氣。

在夏奮強老師支教來的日子,他所見識的校長,好像特別容易牙疼。他牙疼什么呢?為什么而牙疼?夏奮強老師就不知道了。但在聽了校長這一番表白后,他有了一些了解,校長的牙痛和他的擔心,有看似曾相同的地方,這便是夏奮強老師對校長有了好感。不過,夏奮強老師還想,僅有同感是不夠的,還應行動起來,把他牙痛擔心的問題,一一解決掉。

熱水終于放晾了,校長把藥片扔進嘴里,喝著晾水服下去,并且示意,他們的談話可以結束了。

站在一邊的豆芽兒也是有話要說的,就在夏奮強老師無可奈何出門的當兒,急火火地插嘴了。

豆芽兒說:鎮街上的錄相放映廳太多了,還有網吧,真是太害人了!

校長沒有提說豆芽兒反映的錄相放映廳和網吧的問題。他對豆芽兒說:一個中學生,應該知道給老師說話的規矩!

豆芽兒知道,她給老師說話,是要先報告的,何況校長,就更應該報告了。因此,豆芽兒為自己的唐突懊惱著了。但她還想給校長強調,鎮街上那么多錄相放映廳和網吧,是必須管一管的。

豆芽兒把低著的頭抬起來,淚光閃閃地看著校長時,校長的手向他的辦公室門口揮了揮。

校長說:我知道了。

12

奶親說:豆芽兒,去,給我抓把谷豆來。

豆芽兒就去抓谷豆了。

豆芽兒明白她的嘆息,她是想娘親了。如果娘親在身邊,她還會嘆息嗎?不會的,她不會有嘆息。

頭上臉上還包著紗布的哥哥豆餅兒,不知他的傷口還疼不疼,這時也隨在老母雞和小雞崽一邊。謝天謝地,許多日子了,這該是個十分難得的一天,奶親、哥哥豆餅兒和自己在一起,圍著幸福的老母雞和小雞崽轉,聽到奶親讓她去抓谷豆,豆芽兒還掃了一眼豆餅兒,想從他臉上知道,他對老母雞和小雞崽也會如她一樣羨慕。

抓來了谷豆,豆芽兒給守著老母雞和小雞崽的奶親遞在了手里。當然,豆芽兒沒忘給哥哥豆餅兒一點,也給自己一點。她看著奶親,把接到手里的谷豆,一點一點撒給率領著小雞崽的老母雞,她還看著老母雞,一顆一顆地把奶親撒在地上的谷豆啄食進嘴里……

吃得很飽的老母雞,像個富婆一樣走得很慢,走上幾步,還要停下來,張開翅羽,把它率領著的小雞崽都掃進來,暖上一陣,然后再走幾步,再把翅羽張開來,再把小雞崽暖一陣。老母雞牢記著它的責任,在用翅羽不斷暖著小雞崽時,還不忘在院子里找尋小蟲子,找到一只了,就叨在尖尖的嘴頭上,喂給一只小雞崽;又找到一只了,就又叨在尖尖的嘴頭上,喂給另一只小雞崽。奶親跟在老母雞和小雞崽子的后邊,老母雞停,奶親就停。因為手里的谷豆都喂了老母雞,奶親跟著老母雞和小雞崽,就顯得十分的手足無措。

看著這樣的情況,豆芽兒的嘴張了幾張。顯然,豆芽兒張了嘴,并不是要從老母雞的尖嘴上得到一只蟲子。她是想張嘴說話的,給她的奶親說話。

豆芽兒張了幾回嘴,都沒有說出話來。

豆芽兒想給奶親說啥話呢?

豆芽兒知道,她給奶親說了也是白說,奶親耐何不了豆餅兒,倒回頭來,還要說她的,說她的不是,說她的失錯。在奶親的意識里,一切錯都與男孩兒的豆餅兒沒關系,錯了,也都是女孩兒豆芽兒的錯呢。

這不是說理的問題,是奶親濃厚的舊觀念在作祟。

滿心煩亂的豆芽兒,真不知道她該咋辦了。

在此之前,豆芽兒在夏奮強老師的陪同之下,給鎮中學的校長反映了情況,卻一點也沒引起中學校長的重視。那么嚴重的問題,就只一句“知道了”的話,把人便打發了。好像只有他的牙疼,才是天下最大的問題。

給校長反映問題,得不到校長的重視。

給奶親說呢,又不好說出來。

豆芽兒想起了村長勞勞子。對,就給他張嘴說么。這么嚴重的問題,不只有豆芽兒的哥哥豆餅兒,還有他村長勞勞子的兒子蠻牛呢。給他說了,他不能不管。

主意既定,豆芽兒就又掃了一眼哥哥豆餅兒,她沒能從豆餅兒的臉色看到對老母雞和小雞崽的羨慕,這使他的主意有了點動搖。因此,在她動身前,很想和她的哥哥豆餅兒說些什么話。

這樣的話就在嘴邊放著,豆芽兒說:哥哎,你說咱家漂亮嗎?

哥哥豆餅兒點頭說:漂亮么。

豆芽兒說:這可都是娘親和爹親的血汗哩。

哥哥豆餅兒說:我知道。

豆芽兒說:咱們的娘親和爹親不在咱身邊,咱可不敢給娘親和爹親丟臉啊。

哥哥豆餅兒的嘴張了張,他沒有說出話來,倒是奶親聽不下去,截住豆芽兒的話說開了。奶親說豆芽兒多嘴,你哥哥豆餅兒沒你懂事?要你指教他!

豆芽兒還能說啥呢?她不好說啥了,邁過臉去,就要從家里出來,去找村長勞勞子了。

不巧,村長勞勞子不在家。

豆芽兒聽說了,上頭來了技術干部,要在溝河村推廣良種土豆種植,村長勞勞子陪同技術干部到地里去了。

人在溝河村就好,豆芽兒決計要去找一找了。轉了半條溝,又翻了半截山,在一個背陰的山地里,豆芽兒找到了村長勞勞子。果然是他和上頭來的技術干部在一起,指指點點地,豆芽兒跟在他們身邊,聽他們說,就這么定了,溝河村的土地,是適合良種土豆種植的,小片試驗,就從這塊山地開始。

決定下這件事后,村長勞勞子的臉轉向了豆芽兒,問:你來做什么?帶頭推廣良種嗎?

豆芽兒聽得出村長勞勞子的調侃口氣,她說;我有別的事。

是豆芽兒沉重的面部表情和言語吧,村長勞勞子不再調侃了,說:別的什么事?

豆芽兒拽了拽村長勞勞子的衣袖,把他往旁邊拉了拉,說:你可得管事哩。

村長勞勞子讓豆芽兒慢慢說,說清楚。豆芽兒便穩了穩情緒,把他哥豆餅兒和蠻牛打架以及不好好學習,勒索欺負同學,鉆在鎮街上的錄相放映廳里,沒黑沒明看歪歪錄相的事,備細說了一遍。因為說得上心,豆芽兒眼里又水濛濛的了。

村長勞勞子聽得還算耐心。

聽到最后,村長勞勞子的眉頭擰了起來,他死盯著豆芽兒看,不知她還會說出什么驚懼的事情來。直到豆芽兒說完了,不再說了,村長勞勞子才小心地問:你說的可是實情?

豆芽兒水濛濛的眼睛,一下子珠淚滿溢,滾出眼眶,掛了她一臉,輕輕地點一下頭,就有數不清的淚滴砸在腳下的土地上。

村長勞勞子也點頭了。

村長勞勞子說:你哥豆餅兒和蠻牛打得咋樣?有誰受傷了?

豆芽兒沒有答話,依然流著眼淚,村長勞勞子就明白,他的兒子蠻牛把豆餅兒打傷了。于是,他安慰豆芽兒,讓她回去,他一會兒到她門上去,看豆餅兒傷得怎樣?要打針嗎?要住院嗎?

村長勞勞子這么說,豆芽兒是很受安慰的。但她心里還有更大的問題壓著,那就是鎮街上的錄相放映廳和網吧了,那么肆無忌憚地開在鎮街上,啥都敢放,這可怎么得了?豆芽兒是這么想的,也就這么給村長勞勞子說了。

殷勤懇干的村長勞勞子,對豆芽兒反映的這一問題,顯然是束手無策的。他勸豆芽兒回去,把自己的書念好。

豆芽兒還想強調她的意見。村長勞勞子卻已抽身走了。

13

夏奮強老師被人打了。

也不知道是誰打的。能記起來的是在那個細雨迷濛的初夜,夏奮強老師從鎮中學的大門里出來,想在夜色里散散步。這個初夜呢,卻走出了問題,他剛從校門口出來,往旁邊的路上走了幾步,就有飛竄而出的幾條黑影,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喊不出聲來,然后拖著他,一直拖出鎮子,拖到溝河的一個拐彎處,你一拳,他一腳的暴打著。開始,夏奮強老師還用胳膊左擋一下,右擋一下,而且嘴里還說他們想干什么?人家也說話了,說沒別的什么,就是想在你身上練練手。

不知是那一個人,操著本地人的口音,回答著夏奮強老師,說咱們干的就是犯法的事,放個錄相,開個網吧,礙著你啥事,給電視臺反映,砸咱們的飯碗,打你還是輕的了。咱們不要你的命,只是讓你長點記性,不該管的事你就少管。

夏奮強老師昏睡在溝河的拐彎處,是被漸下漸大的細雨澆醒的。醒來后,他只覺頭疼惡心,想要嘔吐,卻嘔吐不出來,靜靜地又躺了一會兒,這才用手撐著泥土,緩緩地站了起來。他張開了口,向著還有燈火的鎮街上喊了兩聲,他想,他的喊聲不小了,但卻像拋出的兩個石塊,砸向的只是綿軟的夜幕,沒有人聽得見。搖晃著身子,夏奮強老師就只好自己往鎮街上摸了。

渾身泥水的夏奮強老師晃晃蕩蕩地搖進鎮衛生院,把衛生院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嚇著了。大家一擁而上,扶胳膊的,攙身子的,把他弄進急診室,脫了他身上的衣裳,擦了他肌膚上的泥水,不用過多診斷,就很清楚地得出了結論,夏奮強老師被人打了,打得還不輕呢!

豆芽兒是在來日的課堂上聽說了這件事的。

當時,由鎮政府倡議,利用課堂時間,向同學們號召,給他們在外打工的娘親、爹親填寫心愿卡。

心愿卡的制作真是精美呢。也不知運用了怎樣的印刷技術,在手片大的一張白色硬板紙上,凸印了藤蔓式的花邊,上邊是一行“留守兒童心愿卡”的藝術字,下邊兩個角上,是一男一女兩個滿臉喜氣的卡通畫兒童。

豆芽兒把心愿卡接到手后,想了一陣,卻一時不能動筆,她不知道,該在上面寫上什么話好。恰在這時,巡察到學校來的眼鏡鎮長,進了他們初三班的教室。代課的老師,忙不疊地把眼鏡鎮長往講臺上請,眼鏡鎮長擺手拒絕了。他在課桌留出的通道上走,拿眼掃著人手一份的心愿卡。他看到了,有些同學已把自己的心愿寫在心愿卡上了。

眼鏡鎮長看見,有同學寫的是:我想對娘親、爹親說,你們打工辛苦了!

眼鏡鎮長看見,有同學寫的是:我愿望娘親、爹親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不要外出打工,而是在安靜守在家里,守著我們。

眼鏡鎮長看見,有同學寫的是:同在藍天下,無論什么樣的孩子,無論什么樣的人群,都應該互助互愛,共同成長。

眼鏡鎮長走著看著,他看見大多數的同學都在心愿卡上寫了自己的心愿。這些心愿,有些看得眼鏡鎮長一臉的微笑,有些則看得眼鏡鎮長直皺眉頭。

要知道,眼鏡鎮長策劃的這一活動,可不是想聽大家訴苦的,便是小小的抱怨,也是對他苦心孤詣策劃這一活動的諷刺。他的本意是,讓留守在家的孩娃兒,通過心愿卡的方式,給打工在外的娘親和爹親捎去一份祝福,報去一個平安,說孩娃兒在家鄉生活得很好,學習得很好,讓娘親、爹親們放心,好好在外打工,賺回錢來,建設美好新家園。

老師在發心愿卡的時候,把眼鏡鎮長的初衷都給大家講了。但是孩娃兒就是孩娃兒,聽得懂倡導者意圖的,就照著那個意圖寫了,聽不懂倡導者意圖的,就依著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心愿寫了。

很顯然,豆芽兒是聽懂了倡導者眼鏡鎮長的意圖的,而且是,她對眼鏡鎮長的感覺很是不錯,他不僅負責著全鎮的政治、經濟生活,還對留守在家的兒童生活十分關心。春節前,眼鏡鎮長深入山村人家,調查留守兒童的學習生活情況,向留守兒童表示慰問,倡導在家過春節的家長,認領留守兒童去他們家過年的活動。這樣的活動,應該是不錯的。現在,又搞“留守兒童心愿卡”的活動,讓留守兒童與出門打工的娘親、爹親,通過一張印制精美的卡片進行情感交流,憑著良心說,也是一個不錯的活動。可是呢,豆芽兒有滿腹的話要寫在心愿卡上,卻在此時此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豆芽兒感覺她的心像泡在醋里,酸澀酸澀。

恰在這時,眼鏡鎮長巡視到了豆芽兒的身邊,她不能再猶豫了,提起筆來,在那個精美得叫人心顫的心愿卡上寫道:娘親啊,爹親啊,你們知道嗎?咱們家的老母雞孵了一窩小雞崽,它們是幸福的,我羨慕它們。

老師讓同學們互相交換心愿卡,讓大家感受各自不相同的心愿。

就在大家相互交換閱讀心愿卡時,豆芽兒收到了一個小紙條。從字跡上看得出來,紙條兒是任能仙寫給她的。

任能仙在紙條上告訴豆芽兒,夏奮強老師被人黑打了!

14

是誰黑打了夏奮強老師?為什么黑打夏奮強老師?

人坐在課堂,心已經飛出了教室,飛到了躺在鎮衛生院病房的夏奮強老師身邊。豆芽兒不明白,那么好的老師,怎么可能挨了打呢?

是他得罪了誰呢?

這么想著時,豆芽兒心里就有些明白,是她敬愛的夏奮強老師把鎮街上開著錄相放映廳和網吧的人得罪下了。

豆芽兒記得,她給夏奮強老師說了錄相放映廳和網吧的問題后,夏奮強老師的反映是強烈的。當時,他的手里剛好拿著一支中性筆,只見他咬牙聽完豆芽兒的講說,手中的中性筆“咔吧”一聲脆響,被他捏得斷成了兩截。

因為有在校長面前失敗的教訓,夏奮強老師給豆芽兒說,這事你說給我就不要再說了,我來想辦法,給他派出所反映,他們要是還不管,我就到鎮政府去反映,不信他們還能肆無忌憚下去。

也不知道,夏奮強老師給派出所和鎮政府是怎么反映的,人家又是怎樣的態度,豆芽兒一概不知。捱了些時日,陳倉市電視臺來了記者,扛著攝像機,把鎮街上的錄相放映廳和網吧全都掃進了鏡頭里,并且到鎮中學來,找了夏奮強老師,讓他對著鏡頭說了一席話。回去后,即以專題調查的方式,在電視臺連播了幾天。在電視屏幕上,有畫面,有記者現場報道,還有主持人的評論,對鎮街上的錄相放映廳和網吧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批評。夏奮強老師的形象,也出現在了電視屏幕上,他的表情是憤怒的,言辭更是嚴厲的。他說了,錄相放映廳在陰暗的角落,容留未成年人大肆觀看暴力色情影片,這已不是健康不健康的問題,而是徹頭徹尾的犯罪。夏奮強老師說到后來,還舉起拳頭,在空中有力的揮了一下,繼續說,對此問題,必須堅決鏟鋤,決不能故息遷就,更不能放任自流。

豆芽兒遺憾,那么精彩的鏡頭,她一概沒能看見。

豆芽兒看見的是,在陳倉市電視臺曝光了鎮街上的錄相放映廳和網吧的問題后,從縣上來了幾輛警車,下來了許多大蓋帽,手持槍支和手銬,挨門齊戶,把所有錄相放映廳和網吧掃蕩了一遍,繳獲了一大批錄相放映器材和電腦設備,堆放在鎮街上,著人找來兩個十八鎊的大鐵錘,大家輪換著,把那些錄相放映器材和電腦設備,一件一件,砸了個粉碎。

這樣的場面,豆芽兒看得既解氣,又舒心。她記得,當時的鎮街上,圍了許多人,有學生,有山民,還有配合行動的派出所民警和鎮政府的干部。

眼鏡鎮長當時就在現場,不曉得他是激動,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那時的他,可沒有深入留守兒童家庭、以及在鎮中學的教室里布置大家填寫留守兒童心愿卡時那么從容。其時的他,臉上的色彩,像是多變的霓虹燈,一會兒紅,一會兒藍,一會兒白,總之是,一滿的不自然。

上邊組織的打擊活動,像三伏天的雷陣雨,來的快,去的也快。

去了幾個日頭,夏奮強老師就被人黑打了。

攥著任能仙傳來的紙條,豆芽兒感覺像是一根尖利的針,扎得她的神經疼。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豆芽兒飛身走出校門,走過總是喧嚷的鎮街,到了衛生院,打聽著夏奮強老師的病床,走到了他的頭跟前。

忍不住,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倏忽掛在了臉頰上。

豆芽兒說:他們打你了!

頭上、身上,幾乎裹滿了紗布的夏奮強老師,給來看他的豆芽兒擠了一絲笑意。

夏奮強老師說:只要取締了那些非法錄相放映廳和網吧,我挨一點打值得了。

豆芽兒聲音顫抖地說:咱不能白挨打。

夏奮強老師說:是哩,咱是不能白挨打。

豆芽兒說:哪你給派出所說了嗎?

夏奮強老師說:說了。

豆芽兒說:哪你給鎮政府說了嗎?

夏奮強老師說:說了。

豆芽兒說:哪他們管嗎?

挨了暴打的夏奮強老師,在和豆芽兒一對一的對話中,臉上擠出來的那絲笑意,一點點地消失著,消失殆盡后,就又是一臉的茫然了。

恰在這時,依然牙疼的校長,用手捂著有點發腫的臉蛋,走進了夏奮強老師住院的病房。和校長一同進來的,還有兩個豆芽兒從沒見過的人,他們一人懷里抱了一束鮮花,一人手里提了兩盒禮品。

校長還記得豆芽兒,一進病房,就把豆芽兒支出去了。但是豆芽兒沒有走遠,她站在病房門外,聽校長給夏奮強老師介紹,來人是縣教育局的領導,他們看望你來了。校長的話音一落,來人就是一番熱情的問候。豆芽兒想得到,來人把他們捧來的鮮花獻給夏奮強老師了,同時也把提來的禮品交給夏奮強老師了。

夏奮強老師也對來人表示了謝意。他說了:領導那么忙,還來看我,真是不好意思。

周到客氣的問候一結束,病房里安靜下來了。那樣的安靜是怕人的,有種無處著落的心慌。這么硬抗了一小會兒,還是校長說話了。

校長給夏奮強老師說:鑒于你目前的情況,組織上決定,你的支教任務到此完成了。

15

逐客令!這個在中學課本上學到的詞兒,像三顆尖利的鋼釘,牢牢地鍥進豆芽兒的腦子里了。這可不好,夏奮強老師有什么錯嗎?時間沒到,就攆人家走,有這樣的道理嗎?豆芽兒想不通,便只有悲涼了。

躲在衛生院病房的門外,豆芽兒聽到校長說出那句話時,她真想闖進去,和校長講理的,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沒有冒然闖入,而是悄悄地退出衛生院,想著她該去找眼鏡鎮長的,給他說說,不要攆夏奮強老師走。

已經走到鎮政府的門外了,豆芽兒卻沒有進去。她感到自己的單薄,就又轉過身,移腳動步,回到鎮中學,把她的想法告訴了好朋友任能仙,兩個人一拍即合,決定雙雙到鎮政府去,向眼鏡鎮長求情,希望他能幫忙,讓夏奮強老師不要走,留下來,帶好她們初三年級的數學課。

馬上就要中考了,夏奮強老師的數學課是個關鍵哩!

主意這么定下來,豆芽兒和任能仙便結伴而去了。走到鎮中學的校門口,又遇見了侯紅琴,過去不怎么親近的同學,因為近來的一些事情,一下子走得近了。他問豆芽兒和任能仙,你們一臉的詭秘,是要干啥去呢?豆芽兒和任能仙,就告訴了侯紅琴,說是校長他們要攆夏奮強老師走,她們去鎮政府,要找眼鏡鎮長,求他幫忙,留下夏奮強老師。

沒有猶豫,侯紅琴自覺和豆芽兒、任能仙走在一起,向鎮政府走去。

三位初中生,對眼鏡鎮長的感覺是不錯的,他能在春節前深入農家小戶,訪問留守兒童的情況,鼓勵有條件的家庭認領留守兒童回家過年。便是前些日子,眼鏡鎮長還親自到學校來,組織中學生給出門打工的娘親爹親填寫心愿卡。種種跡像表明,眼鏡鎮長是關心她們的,她們有困惑,不去找眼鏡鎮長還能去找誰呢。

三個中學生把全部的的希望都寄托在眼鏡鎮長的身上了。

在裝修得頗為豪華的鎮政府大門口,滿腹心事的三個中學生被看大門的人叫住了。

看門人喊:哎哎,干啥呢?

這位看不出年齡的人問的是一句多余話,干啥呢?來鎮政府還能干啥?能是逛皇會嗎?三個中學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了他:找人。

看門人問:找誰呀?

看門人顯然是喝了酒的,豬肝色的一張臉,還騰騰地冒著酒氣,三個中學生看了,心里不免有些厭惡,可她們不敢表露出來,只說:找鎮長。

看門人問:找哪個鎮長?

三個中學生說:眼鏡鎮長。

看門人樂了。在他的生活經驗中,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鎮政府的鎮長幾年換一茬子,現在就有九位,侯鎮長、朱鎮長、茍鎮長……一串子的鎮長,誰是眼鏡鎮長呢?看門人搖頭擺手,說這里沒有眼鏡鎮長。

三個中學生急忙辯白,說:怎么能沒有呢?前些日子還到中學動員大家填寫的心愿卡的。

看門人不知道啥是心愿卡,很堅決地把三個中學生擋在鎮政府的門外,讓她們不要胡纏,并肯定地說:這里沒有眼鏡鎮長。

和看門人是說不清了,豆芽兒帶頭,三個中學生要往鎮政府的院子闖了。這是個辦法呢,豆芽兒在前邊沖,看門人去攬她,任能仙和侯紅琴躲開來,從一邊也往鎮政府的院子沖,看門人放開豆芽兒,又去阻攔任能仙和侯紅琴,豆芽兒卻逞機竄了進去。看門人失了急,放開任能仙和侯紅琴,跑進院子去追豆芽兒,結果是,任能仙和侯紅琴也都跑進了院子。看門人沒有經過這樣的事,顧此失彼,在院子里沒頭蜂似瞎追亂跑,一會兒追豆芽兒,一會攆任能仙,一會撲侯紅琴,把他追撲得頭上直冒汗,呼呼吹出的熱氣,酒精味兒就更大了。

看門人終于有所意識,憑他一個人,是耐何不了三個中學生的,于是,他張口吼起來。他的聲音大得像驢叫:出去!出去!還中學生呢,干脆一伙野女子。

大概是,鎮政府的干部正在午睡吧,空無一人的院子,就只有看門人的吼喝和三個中學生的腳步聲了。

貼了白色瓷磚的辦公樓,都是朝著一面蓋的,窗子和門并排而立,外邊就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嚎吵著的看門人和豆芽兒她們,發現有一扇窗子,被人從里邊推開了,緊接著,就還有兩扇三扇的窗子嘩啦嘩啦被人推開,探出一顆一顆的腦袋,看著院子的風景。他們的神態各不相同,有惱怒犯困的,還有興災樂禍的,這一切都很清晰地映入豆芽兒、任能仙、侯紅琴的眼睛里了。她們在和看門人像玩美國卡通電視片貓和老鼠的游戲一樣,追撲躲避著,吼喊嘯叫著,其實就是為了引起鎮政府的重視的,她們要見眼鏡鎮長。

貓和老鼠的游戲,在看門人和豆芽兒、任能仙、侯紅琴之間還演出著,就有一扇緊閉的門打開了,從門里走出來的正是眼鏡鎮長。

豆芽兒眼尖,先看見了,因為情急便喊了起來:眼鏡鎮長!

任能仙、侯紅琴也像遇到了救星,急切地喊了:眼鏡鎮長!眼鏡鎮長!

圍追堵截的看門人,聽到三個中學生熱辣辣的叫喊,便停止了他的追攔,面向一步步走來的眼鏡鎮長,像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不尷不尬地苦笑著。

探在窗口上的腦袋,一顆一顆全都縮回去了,便是隱在窗玻璃背后的眼睛,也都退縮得沒了蹤影。眼鏡鎮長是年輕的,陽光的,他昂首挺胸,很是干部的走到三個安靜下來的中學生跟前,問他們有什么事?

因為激動,三個中學生一時有些語塞,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然后又低一下頭,抬一下頭,心怯怯地說不出話來。

倒是眼鏡鎮長記性好,說他見過豆芽兒,并說她是溝河村的吧。

是這樣,豆芽兒帶頭開口說話了:夏奮強老師被人打了!

眼鏡鎮長說:我知道了。

豆芽兒就又說:夏奮強老師挨了打,不把打他的人揪出來,卻要攆他走,我們不放心。

眼鏡鎮長詫異了,說:你們不放心?

任能仙、侯紅琴便插進話說:是哩,我們不放心。

眼鏡鎮長就嚴肅了神情,告訴三個“不放心”的中學生,讓她們盡量放心好了。眼鏡鎮長說,你們的職責,是把學習搞好,其他事情,有鎮政府哩,我們會全力安排好的。眼鏡鎮長這么說,豆芽兒知道她們沒有把話交待清楚,先說夏奮強老師挨打要抓兇手,其實只是一個話題。她們來找眼鏡鎮長,是還有話題的,是想要留下夏奮強老師,給她們把初三年級的數學課帶下來。

豆芽兒就把臉對著眼鏡鎮長,說:我們不放心的是我們的學習,眼看要中考了,夏奮強老師帶的是數學課,他們攆他走了,誰帶我們數學課呢?

任能仙和侯紅琴跟著豆芽兒也說:是哩,誰給我們帶數學課?

眼鏡鎮長還算有耐心,認真地聽了豆芽兒她們的敘述,安慰她們,去念你們的書吧,我問一下學校,看他們怎樣安排。

還有什么要和眼鏡鎮長說呢?三個中學生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眼望著眼鏡鎮長,不約而同地鞠了一個躬,說了聲謝謝鎮長,就都轉身出了鎮政府的院子。

她們聽見眼鏡鎮長對著她們的后背還說:去看望夏奮強老師了嗎?告訴他,鎮上的安定團結,是要顧及的呢。

16

安定團結,什么意思呢?三個中學生并沒有多想,當時她們都沉浸在勇闖鎮政府的喜悅中,感覺那對她們來說,不啻一種精神鼓勵。也就是說,連鎮政府她們都敢闖了,還有什么門不敢進呢!

前面就是鎮派出所,有點兒萎頓的大門外,卻威風凌凌地停著兩輛警用摩托車。豆芽兒她們在走過這里時,沒有怎么想進去問問夏奮強老師被打的案情,走過去了,卻突然想起,不妨拐進派出所里去,問一問情況,心里或許能安靜一些。

豆芽兒和任能仙、侯紅琴相互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立即轉過頭來,走進了派出所大門。

值班室里的幾個人,有穿警服的,也有沒穿警服的,他們正在打撲克牌,打的是哪種牌路,三個中學生看不懂,只見幾個參加的人,臉上都貼著紙條,白花花的,像是戲臺上戲子掛著的假胡子,又喊又叫,罵罵呱呱,打得不可開交。豆芽兒她們等了一會兒,看他們打完了一局,這才大著膽子問話了。依然是豆芽兒先開口,她說:我們是鎮中學的學生,想問夏奮強老師被打的兇手抓住了嗎?

打牌的人中,有個臉上紙條貼得特別多的人,一把揪下臉上的白條子,看了一眼站在值班室門外的三個中學生,也不回答她們的問題,側過身子,只想自己離開值班室。可他沒有走離,早有和他打牌的人,抓著他的衣襟,要他清了賬再走。

抓他衣襟的人指派其他人說:數一下,所長從臉上揪下多少紙條。

數紙條的人就說:不多不少,剛好十條。

抓他衣襟的人說:好啊,所長你不要賴賬,輸就輸了,放干脆點,掏錢出來。

被稱為所長的人卻不認賬,說他們設局捉他,他不能掏錢,有錢也不掏。事情眼看僵在了那里,豆芽兒和任能仙、侯紅琴,就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頭,又抬起頭,實在不知道怎么說好了。再看為了打牌輸贏還糾纏在一起的所長他們一伙,三個中學生認識到,任憑她們在派出所里要問什么,都是得不到回答的。

無可耐何,豆芽兒她們打算離開派出所了。但她們覺得不能就這么離開,就給糾纏不清的幾個人說:夏奮強老師是為舉報錄相放映廳和網吧的問題被打的,我們學校的學生都知道,就看你們派出所怎么辦了!

這幾句話說得太解恨了,豆芽兒她們往出走的腳步,踩的就很響。可是她們沒有料到,值班室打牌玩的人,包括被稱為所長的人,都大聲野氣地笑了起來,那樣的笑聲,很自然地淹沒了豆芽兒她們的腳步聲。

有什么好笑的呢?豆芽兒她們是想不通的。

后來呢,便是她們回到鎮中學,仍然想不通,派出所值班室里的人為什么笑。總之,那樣笑,讓她們很不快活,很不舒服,甚至很是厭惡,很是鄙薄了。這么想著時,三個中學生毫沒來由的,也笑起來了。

這樣的笑是太淺了。沒有怎么笑出來,就已突然地剎了車,那是因為她們看見,剛才還在派出所打撲克牌的幾個警察,從鎮中學的校門里進來了,他們去了校長辦公室只一會兒的功夫,就見他們押著一個人出來了。豆芽兒看得清楚,那個戴著手銬的人就是頭上臉上還扎著紗布的她的哥哥豆餅兒!

臉上淺淺的笑意僵住了,一會兒便都梨花帶露似的全是悲怨的淚水了。

豆芽兒不知道任能仙和侯紅琴尖叫了沒有,總之,她聽見了她的尖叫,是打心里尖叫的:不!

下篇

總犯牙疼的校長,讓豆芽兒沒法看得起他了。

不僅是豆芽兒,還有和豆芽兒相好的侯紅琴和任能仙她們,都很看不起牙痛的校長了。鎮街上的錄相放映廳不干凈,鎮街上的網吧也不干凈,他睜著眼睛卻看不見,給他反映,還把他煩得犯牙疼,捱到別無辦法的時候,竟在那天清晨的早操時節,跟著鎮中學的學生,跑了步,做了集體操,就在執勤老師喊著口令,將要解散隊列,讓同學們回教室學習的時候,因為牙疼臉腮腫脹而捂著臉的校長,走到了初三年級隊列的前邊,用眼睛把大家都看了一遍,突然地雙膝一軟,這就跪在同學們的面前了。

現場所有的師生,在校長跪下來的一瞬間,都驚得目瞪口呆,有那么幾分鐘,操場上鴉雀無聲,好像沒有人的存在。

不知是哪位教師先醒過神的,跑到校長的身邊,扶著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來,卻被他的胳膊一揮,把拉他的教師揮到一邊。

跪在學生面前的校長,滿眼含著淚光,說他無能,說他只有求同學們了,不要再玩鬧,好好學習,別把自己耽擱了。

靜悄悄的操場上,不知校長跪了多長時間,在操場上站著的豆芽兒不知道了,她只覺得自己的臉特別地燒,像是被人打過耳光一樣,火辣辣地燒著,竟也有一種隱隱的痛感。

那個時候,豆芽兒想起了她的哥哥豆餅兒,不曉得他在操場上,看到下跪的校長,可也會臉上燒痛?豆芽兒想不出來,再去看跪在同學們面前的校長,發現他已被圍上來的教師們拉起來了,而站在操場上的同學們,還都靜悄悄地沒人動,也沒人說話。

豆芽兒呢,也還想起了蠻牛、二狗和黑豬,這幾個原被哥哥豆餅兒打服了的家伙,如今又反水了。他們反水后的目標,首先對準了豆芽兒,就在幾天前,他們把豆芽兒劫到一個山凹里,極盡戲弄和耍笑。那時候,豆芽兒還有幻想,幻想她的哥哥豆餅兒能夠救她。可是蠻牛、二狗和黑豬告訴豆芽兒,別有幻想,你哥哥豆餅兒廢了,沒有用了,現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了。

聽蠻牛他們呼吼,豆芽兒是很泄氣了。

而蠻牛他們的呼吼還在繼續,說:你哥哥吃了多少人的香香,你不知道吧?你哥哥叼了多少人的壺嘴兒,你不知道吧?給你說呢,你哥哥以后可沒這福氣了,他現在就只有在錄相放映廳看人家吃香香、叼壺嘴兒。

在那個荒僻的山凹里,豆芽兒知道她是無處可逃了。而且她想,她被蠻牛、二狗和黑豬吃了香香,叼壺嘴兒,也是為她的哥哥豆餅兒贖罪了。這么想著,豆芽兒不掙扎了,也不吶喊,靜靜地站著,閉上眼睛,任憑幾個野獾大吃她的香香,大叼她的壺嘴兒。

哥哥豆餅兒做惡,妹妹豆芽兒贖罪。

忍無可忍的豆芽兒哭起來了。

豆芽兒想她是不會哭的,她卻無法忍受地哭起來了。在這個靜悄悄的操場上,是豆芽兒的這一哭,讓許多驚得呆楞的同學跟著她都哭起來了。豆芽兒從那雜亂的哭聲里,聽出了侯紅琴和任能仙的哭聲,和她一樣,是哭得非常壓抑非常痛心的那樣一種哭。

早上的兩節課,豆芽兒幾乎是含著淚聽下來的。

豆芽兒仔細地看了同在一個班上的侯紅琴和任能仙,發現她們和她一樣,也是含淚聽課的。她們所以眼里有淚,是因為校長清早的那一跪,把她們心里的一個秘密被激活了。那是個讓她們心驚肉跳的秘密呢,原來只是議論了一下,校長給他們學生跪下了,這能說只是校長的無能嗎?

問題不會這么簡單,接受了校長下跪的同學們,部分地會收斂一些,好好學習。部分地還會嘲笑校長,甚至更加不把學習當事兒,繼續瘋玩瘋鬧,如豆芽兒的哥哥豆餅兒,還有蠻牛、二狗、黑豬他們……就在兩天前,與豆芽兒情同姐妹的任能仙,找到豆芽兒給她說,你哥豆餅兒記吃不記打,從派出所出來安然了幾天,就又纏我了,要我陪他去看歪錄相。你說我能去嗎?我不能去,又奈何不了他,你說咋辦呀?

這個問題太嚴重了。豆芽兒為任能仙憂愁著,卻也毫無辦法。

豆芽兒為此想離開家鄉,到城里找娘親去。她把這個主意說給了任能仙,幾乎不加思索地,任能仙便投了贊成票。

任能仙比豆芽兒似乎更堅決,她說:對呀,我的娘親也在陳倉城,咱們一起去,去找咱們的娘親。

當時的議論,被校長的一跪激發著,豆芽兒能怎么樣呢?她在課堂上拿眼去找任能仙,任能仙恰好也拿眼在找她,兩雙年少的眼睛碰在一起,就把她們出走的主意定下來了。

2

藤編的背簍里塞滿了柴草,豆芽兒背著,從溝河村后山的羊腸子路上,轉了一道彎,又轉了一道彎,轉轉彎彎地,不是她轉到自家的紅漆鐵門前,把背上的柴背簍卸下來,誰會看見是豆芽兒背柴呢。藤編的背簍太大了,塞的柴草又太滿了,不注意看,還以為是藤編的背簍生了兩條腿,自己在轉轉彎彎的山路上移動哩。卸下藤編的背簍后,這就看見豆芽兒了。她是太像她的娘親了,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小嘴,還有鼻子和耳朵,都透著一個讀著初三的女娃兒的美好和鮮艷。

奶親也說了,豆芽兒呀,你生得太像你的娘親了。

豆芽兒呢,相信她是生得像她漂亮宜人的娘親的。可是她和親愛的娘親,卻隔著山,隔著水,隨著打工的爹親,娘親也到山外的陳倉城打工去了。隴東深山的溝河村,家家戶戶一個樣,翻得過山的人,無分男女,差不多都到山外打工去了,留在村子里的,不是豆芽兒一般的小娃兒,就是奶親一般的老人了。但這并不妨礙溝河村的發展,溝河村不只豆芽兒一家起了新樓,在她們之前和之后,有許多人家都起了新樓,整個溝河村,幾年的光景,舊貌換新顏,很有一些新農村的氣象呢。

但是哥哥豆餅兒出事后,他是因為流氓傷害被派出所抓起的。陳倉打工的娘親聽到消息后,迅速回了一趟家,使了不少錢,把哥哥豆餅兒贖回了家。就是娘親這一次回家,帶給了豆芽兒一張彩色照片,背景是一尊巨大的青銅雞婆。娘親穿著一身紫色的裙裝,站在青銅雞婆前的草坪上,滿面的春光,滿眼的喜氣……娘親給豆芽兒說,你心里高興了,可以到青銅雞婆的跟前來,說給青銅雞婆聽,與青銅雞婆一起分享;心里憂愁了,可以到青銅雞婆的跟前來,說給青銅雞婆聽,與青銅雞婆一起分擔……娘親說她到青銅雞婆跟前來,是為豆芽兒祈福的,希望青銅雞婆保佑她的豆芽兒,永遠是個幸福快樂的女孩兒!

娘親的彩色照片就裝在豆芽兒的貼身口袋里,她感激著娘親,就更想念娘親了。而且呢,像她想念娘親一樣,也想念著那只青銅雞婆。

不僅豆芽兒想念著陳倉城的娘親,便是瞎眼的奶親也該是想念著在外打工的豆芽兒的娘親。在豆芽兒把滿背簍的柴火背進家的時候,奶親在院子里攆著她孵出來的一窩小雞崽,正一把一把地撒著谷米,招呼小雞崽啄食了。

奶親招呼小雞崽啄食谷米時,嘴里還漫著她的花兒:

蘭州城有座鐵打的橋哩,

白塔上有座磚砌的廟哩,

陳倉地有俄(我)的扯心哩,

溝河村有俄(我)的根苗兒哩。

把柴草背回家來,豆芽兒從肩上往下卸的動靜大了,驚擾了散步覓食的小雞崽,紛紛鉆到老母雞的翅羽下,探頭探腦,發現并無什么危險時,又都鉆了出來,在陽光普照的院里悠閑地散步覓食了。

豆芽兒像她的奶親一樣,也是滿身心地愛著小雞崽的,而且在她的心里,似乎又還羨慕著小雞崽。此一時也,豆芽兒扶著從肩上卸下來的柴背簍,就如往常一樣,十分羨慕地眊著幸福的小雞崽,她的瞎眼的奶親卻在氣派亮堂的樓房前招呼豆芽兒了。

奶親溫言軟語地叫著:豆芽兒哎,你來。

人的耳朵是個敏感的器物,豆芽兒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時刻,聽出了奶親那溫暖的叫聲,有股子別樣的意味。她堅持著,把背簍里的柴火都掏出來,摞到了柴火垛子上,就很聽話地走向了瞎眼的奶親。

奶親摟住了豆芽兒嬌嬌嫩嫩的身子。

奶親說,長得這么高了,奶親都摟不住了。奶親說的沒錯,豆芽兒長開了,個頭比奶親還高了一點兒,腰身也比奶親粗實了一點兒,奶親的確是摟不住她了。但在此一時,豆芽兒希望奶親摟著她,不要把她松開。好像奶親也知道豆芽兒的心思,嘴上說摟不住了,卻不松手地一直摟著豆芽兒。

在豆芽兒的記憶里,手上長了眼睛的奶親認她時,總是從她的一頭烏發認起的。這一次亦不例外,溫熱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豆芽兒的頭發上了。奶親的手指輕輕地摸了一下,就很慈祥地說了,女孩兒家家,把頭發可要洗干凈的,洗得黑了,洗得亮了,就招人歡喜……奶親的嘴不停,手也不停,她的手指頭認過了豆芽兒的頭發,一路認下來,就認到了豆芽兒的眼睛、鼻子、嘴巴,再往下認,就該是豆芽兒的肩膀了。

奶親的手指頭,很自然地認在了豆芽兒的嫩肩上。

豆芽兒敏感地體會到,奶親的手指頭顫抖起來了。她知曉,奶親的手指頭認出了她肩上的傷痕,她怕奶親難過,就要擰了身子,躲開奶親的手指頭,但她是不能了,奶親的手不費力氣地按住了她的肩膀頭。奶親說了,誰讓你背那么多的柴草的?啊,你看你,把個嫩肩膀傷成啥了!奶親的口氣是重的,聽起來滿是抱怨和責備,其實聽懂了就知道滿是心疼和愛憐。豆芽兒聽著,就想掉淚,因此撐著身子,不躲奶親了。奶親就把豆芽兒的肩膀頭往下拉了拉,雙手掬著,送到口邊,吐了些唾沫,就又仔細地搓起來,搓動的速度,由慢到快,快到仿佛風吼,搓到手心發燙,突然張開,捂在豆芽兒露出紅傷的肩膀上,讓豆芽兒切切實實感到一種燒辣,透徹筋骨的燒辣啊,像是一劑神藥,漸漸地,原來干扎扎疼著的肩膀,就沒有了痛感。

給豆芽兒熱敷著的奶親,嘴舌一直沒有消停,說的話呢,都是順著豆芽兒的耳朵,讓她聽了,心暖肺暖的。

奶親說著,就說到了豆芽兒的娘親和爹親了。奶親說他們兩個狠心的家伙,只知道打工掙錢,把個家忘了。奶親說她不信,誰的能耐大,不定期能把世上的錢給掙完了?

沉浸在奶親的撫慰和言語里,豆芽兒是很享受的。她沒有防顧,奶親認著她傷肩的手指頭,卻突然地認到她的胸脯上了!

豆芽兒可是吃驚不小,仿佛一只受驚的小雞崽,迅速地竄起,脫離了奶親的擁抱,躲開幾步,返轉過臉來,驚慌地看著奶親,卻發現了奶親的鎮定,臉上呢,竟還浮出一層溫暖的喜氣。

喜咪咪的奶親啊,少見牙齒的嘴巴,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她這是怎么了?過去也有伸手認著豆芽兒的時候,卻從來都是躲著她胸脯那一塊的。好像那里隱埋著兩顆地雷,奶親的手一但認了上去,就會觸發引信,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爆炸。所以,奶親手認著豆芽兒,哪怕細心到認遍她的全身,也都是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那個地方。這一次是怎么了?奶親怎么就不躲了?而且是,她好像還有意謀劃過了,就是沖著豆芽兒的胸脯來的,用一種突然襲擊的方式,侵犯了豆芽兒的乳房。

豆芽兒想不通,嘴里就有了怨氣:奶親呀!你……

奶親不等豆芽兒怨,搶著用話來堵她的嘴了。奶親說:碎女子出脫了,像朵花兒一樣了,奶親高興啊。

對奶親的這一說法,豆芽兒是不好生怨了。

豆芽兒知道,她是生得好,高高挑挑的個子,細細嫩嫩的皮肉,梨花帶雨一般,誰見了誰心痛。

奶親還有話說:豆芽兒,你給奶親說實話,你要離開家嗎?

豆芽兒沒有回答奶親的問話。

奶親就又說:你瞞不了我,你是下決心了。但你要聽奶親話,把放出去的心收回來,不要離開家。你不知道前路的黑明,你不知道離家的慌亂,你……

在奶親洞明一切的勸說中,豆芽兒心慌起來了。

奶親的疑心起在豆芽兒身上,是她幾天做的活明擺著給人說,是要離開家的。奶親眼睛看不見,心里亮堂著呢。

奶親最后說:你叫奶親太揪心了。

3

豆芽兒正在改變書包的內容,把裝在里面的中學課本和作業本全都取出來,整齊地堆在住房的炕角上,換裝上她平日里換洗的幾件衣裳,有兩條褲子、兩件布衫和幾件貼身小件兒。實在地說,這不是個勞力的話兒,可是豆芽兒做的時候,仿佛在翻一架大山,累得她的額前,竟然滲出點點汗漬。是的啊,豆芽兒不是力怯,是心累,正如她從書包里掏出課本來,換上換洗的衣裳時,是有那么一瞬間的猶豫的,因而,她在掏出課本時,動作顯得特別地遲緩,每掏出一冊來,都要小心地把那冊課本的封面,用手反復撫摸好多遍,像是撫摸一件不忍丟手的寶貝,撫摸得很平整了,放在一邊,再去掏另一冊課本。豆芽兒就是這么猶猶豫豫地掏出了所有的課本,后來,她要把換洗的衣裳往雙肩帶的書包里裝了,這時,她的動作加快了,而且非常地潦草,幾乎不講方式,胡亂地抓在手里,胡亂地塞進書包的口袋里。

豆芽兒是想過的,擔心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可能是會流淚的。但是沒有,她一滴眼淚都沒流。掏出雙肩帶書包里的課本和作業,換裝上換洗用的衣物后,豆芽兒惟一想的是,檢查一下娘親在陳倉城青銅雞婆前的留影,這是她必須帶在身上的。豆芽兒的手摸著她的上衣口袋,她摸出了娘親的那張照片,展開看了一眼,發現青銅雕塑的雞婆是那么高大,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耀著金子般絢麗的光華,親愛的娘親,站在青銅雞婆的前面,沐浴著青銅雞婆的溫暖,她漂亮的衣裙被風掀起一角,滿面幸福地微笑著……豆芽兒被感染了,也幸福地微笑著了。

背起換了內容的雙肩帶書包,豆芽兒微笑地走出了溝河村她家的紅漆鐵門。在家門口,她不知為什么,很想唱一首歌,她想起了那首十分流行的《走四方》,知道那首歌的歌詞是這樣寫的: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迷迷茫茫,一村又一莊……

但她張開了嘴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倒是瞎眼的奶親攆著院子里的老母雞和小雞崽,唱起了一首隴東的花兒:

去了去了(者)實去了

麻蔭涼么(者)掩著路了

眼看(者)拉著你還是去了

活割了(者)心上的肉了

早起里哭來(者)晚夕里號

眼淚水淌成(者)個河了

殺人的刀子(者)是你前頭的路

把操心(者)你的人活活給宰了

奶親的花兒漫得蒼涼,漫得凄婉,漫得豆芽兒的心像泡在了醋甕里,又酸又澀,她就在奶親如泣如訴的花兒調子里,高一腳、低一腳,慢慢地走出了溝河村,走向了距離鎮街不是很遠的公路。那里是有一棵大榆樹的,樹干半腰釘著一塊木牌,時間久了,還有些殘破,上面刷漆的幾個字,也模糊不清,但是到了這里的人,都知道這塊木牌的意義,標志大榆樹下是一個公共汽車站。

豆芽兒直奔大榆樹下去,就是要在那里登上一輛公共汽車,到陳倉城里去,去找她的娘親,去找她那只神異的青銅雞婆。

在半道上,豆芽兒與任能仙會合了。

這次的離家出走,豆芽兒和任能仙商量過了。就她們倆,搭伴兒一起走。

豆芽兒問任能仙:你的臉咋那么紅?

任能仙說:紅嗎?我咋就不覺得。

兩個結成伴的好姐妹,向離開故鄉的大榆樹下走著,豆芽兒走得堅定,走得快捷了,任能仙卻滿腹心事,走得有些猶疑,走得有些遲緩,豆芽兒走上一陣,就會把任能仙拉遠一些,為此,豆芽兒就得停下等一陣,等到任能仙跟上了,她就又堅定快捷地向前走去。不斷地反復,豆芽兒就催任能仙了。

豆芽兒回頭說:你是纏了腳嗎?走得那么慢。

任能仙說:我纏的啥腳,沒纏,就是覺得腳重,捆了一大塊石頭似的重。

豆芽兒就有些不解,說:你是后悔了嗎?

任能仙沒有否定豆芽兒的疑問,也沒有正面回答豆芽兒的疑問。她轉著圈子說:豆芽兒,你給我說實話,你對你哥豆餅兒很失望,你恨著他了?

豆芽兒被任能仙問得犯了暈,說:我恨我哥?唉,我恨他了嗎?

任能仙說:你說么,你恨他了嗎?

豆芽兒說: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是恨我哥呢,還是怕我哥,或是怕別的什么?我不知道。

任能仙說:你恨你哥也罷,怕你哥也罷,我要給你說,你要原諒你哥豆餅兒的。在咱那個地方,你哥豆餅兒的心其實算是綿軟的,他有不對的地方,也是他沒有辦法喀。

這才是新鮮呢?豆芽兒狐疑地看著任能仙,想她是該恨著她哥豆餅兒的,到要離開故土了,卻還一心偏著她哥豆餅兒,這讓豆芽兒想破了腦袋,也是想不明白了。

任能仙在那一刻,眼睛是迎著豆芽兒的狐疑的,她很想和豆芽兒再說些什么的,但卻一時語塞,低下頭,耳朵里卻隱隱綽綽聽見幾聲悲涼地花兒調。

是豆芽兒的奶親在漫花兒嗎?溝河村,就數豆芽兒的奶親花兒漫的好:

走來走來(者)越遠的遠了

眼淚的花兒喲

哎嗨哎嗨哩的嗨

眼淚的花兒(者)把心淹了

走來走來(者)越遠的遠了

心上的愁腸喲

哎嗨哎嗨哩的嗨

心上的愁腸就結重了

在這一刻,豆芽兒也隱約聽到了這幾聲花兒調,但她沒有被花兒拴住腳,依然堅定地走著,這就走到公路邊的大榆樹下。在豆芽兒和任能仙來到這里之前,大榆樹下已經聚起了一堆人。在這堆人里,赫然地還站著她們的好同學侯紅琴。

啊呀!她怎么也來了呢?

4

離家出走。豆芽兒瞞得過別人,但她瞞不過侯紅琴,從她心里有了那個打算起,侯紅琴就已有了察覺。

說實話,侯紅琴在發現了豆芽兒心頭的秘密時,她自己不由自主地興奮了好幾天。她檢討自己,她的興奮不是幸災樂禍,而是對豆芽兒的感佩,她覺得豆芽兒太有主意了。在她們中學,在她們班,侯紅琴佩服的同學不多,豆芽兒是惟一的一個,這不僅因為豆芽兒的學習好,還在于她處事的果敢和干練。侯紅琴呢,就時時事事注意觀察豆芽兒,以她為榜樣,向她學習。因此就有了她們勇闖鎮政府的壯舉,面見了鎮政府的領導,激憤填胸地反映了鎮街上錄相放映廳和網吧的泛濫,以及學校風氣的敗壞。雖然她們的反映沒有起到什么作用,跟著豆芽兒勇闖鎮政府的壯舉,使侯紅琴更加感佩豆芽兒了。

豆芽兒要離家出走,侯紅琴自然是要相跟的。

侯紅琴在心里過濾了一下,發現她的意識深處,其實也是積累下了離家出走的念頭的。這個念頭在尋找一個合理的由頭,而這個由頭就如一塊肥沃的土地,只需把她的念頭植入這塊土地里,就會立即發芽冒尖長成一棵大樹。侯紅琴興奮著,豆芽兒,是她給了她這個由頭,于是,她便小心觀察著豆芽兒,時刻準備著,義無反顧地要和豆芽兒一起走了。

侯紅琴說:我和你們一起走。

侯紅琴說:我來大榆樹下幾天了。我猜得出來,這幾天你們是要走的。

侯紅琴說:你們走了,咋能落下我呢?

侯紅琴說:我也想走,就到大榆樹下等,果然把你們等來了。

如釋重負,說了一大堆話的侯紅琴,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她的情態了。豆芽兒和任能仙回過了神,一人伸出一只手,把等在這里,堅持等到了她們的侯紅琴的手拉住了,拉得緊緊的,生怕她說了這些話后,會飛了去似的。

老牛一樣的公交車,在三個好姐妹、好同學手拉手互相鼓勵的時候,從大山的彎道上轉過來了,呼呼氣喘的車身后邊,拖著一條蜿蜿蜒蜒的黃塵,追著艱難爬坡的公共汽車,怪模怪樣地撲上來,像要把公共汽車一口吞了去。

聚集在大榆樹下的人有了一時的騷動……被黃塵籠罩了的公共汽車,前三后四地顛了幾顛,這才在騷動的人群旁邊停了下來。

豆芽兒擠在人伙里,泥鰍一樣擠上車了。

跟在豆芽兒身后的,是在大榆下剛剛會合了的侯紅琴,她也泥鰍一樣擠上了車。

任能仙卻沒有擠車,站在原地,看著豆芽兒和侯紅琴拼命地擠在人群里,擠上了公共汽車,她卻像一棵栽在公路邊的樹苗,根深枝硬地,挺立在道路旁,動也不動。

豆芽兒和侯紅琴安頓好了她們的座位,拿眼去找任能仙,這才發現,任能仙沒有上公共汽車。豆芽兒和侯紅琴就有些詫異,同時向車窗外看去,這就看見任能仙,舉起手來,一臉無奈地向她倆虛弱地搖著。

公共汽車就在這時關上了車門,噢噢地啟動起來,向前爬動了。

豆芽兒想,任能仙是后悔了。

侯紅琴的到來,解放了任能仙,她是決計不走了。

不走了也好。豆芽兒在心里快速地想著,就從不斷加速的公共汽車窗口上伸出手,對著任能仙,像她一樣,也是無奈而無力地搖著了。

侯紅琴還想招呼駕駛公共汽車的司機,讓他停下車,等一等任能仙的。但她看見了一臉平靜的豆芽兒,把她張開的嘴,就又閉上了。她不明白,任能仙都已走到公路邊了,只消再邁一步,踏進公共汽車的門里來,她們就能一起了。但在關鍵時候,任能仙邁不出那一步,留在了汽車下,看著她和豆芽兒走,這讓侯紅琴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呔,料事單純率真的侯紅琴,只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就也學著豆芽兒的樣子,把她的手從公共汽車的窗口伸出來,向著任能仙,亦是無奈而無力地搖著。

公共汽車的速度越來越快了,豆芽兒和侯紅琴還向任能仙搖著手,前邊是一個轉彎,轉過那個彎兒,她們就將看不見任能仙了。可在這時,她們卻意外地發現,任能仙的身邊跑來了一個人。

那是豆芽兒的哥哥豆餅兒呢!

仿佛一股電流,擊中了豆芽兒的神經,她全身都是一緊,伸在窗外搖著的手,也像冰凍一般僵住了。

哥哥豆餅兒跑得太急了。在他跑到任能仙的身邊時,來了個急停步,前沖的慣性,使他急停的步子收剎不及,差點兒撲爬在公路上。

豆芽兒閉上了眼睛,把手從車窗外抽了回來,低頭坐在座位上,雙手捂住了眼睛,一直忍著的淚水,到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從指縫里汩汩地涌流了出來。

坐在豆芽兒身邊的侯紅琴,受了豆芽兒的感染,此時此刻,也是無法忍受地流淚了。

侯紅琴一邊流淚,還一邊說:咱不流淚。咱不流淚。

旋轉的山路,把哥哥豆餅兒,把好姐妹任能仙,把她們吃喝營養的故鄉,三旋兩轉地就都拋到身后去了。

公共汽車的四只輪子,飛速轉動著,運載著清純簡單的中學生豆芽兒和侯紅琴,一同到繁華的陳倉城里去,在那里去見她們牽系在心尖尖上的娘親和爹親,去見縈繞在靈魂深處的青銅雞婆。是這些牽魂揪心的心愿,激發著豆芽和侯紅琴,使她倆的眼淚越流越洶涌,越流越澎湃……

公共汽車的后座上,伸來了一只手,胖乎乎的,白生生的,捏著一沓潔白的紙巾,送到了豆芽兒和侯紅琴的手邊。

伸手的人說:擦把眼淚吧。

伸手的是個女人,很溫和很知心的一個女人。

伸手的女人說:別把自己哭化了,省點力氣,路還長著哩。

5

亮晶晶的眼淚,最后干在臉上,就成了一個一個的白色堿花,十分醒目地印在豆芽兒和任能仙的眼皮下邊,她倆低著頭,悄聲地議論著什么。

女孩兒是豌豆心,一會兒滾上來,一會兒滾下去,很堅決地踏上了離家出走的路,卻又操心著家里的七七八八。豆芽兒就特別不舍她的哥哥豆餅兒,在和侯紅琴議論了家里的奶親、孵了小雞崽的老母雞后,就把話題轉移到了哥哥豆餅兒的身上了。

豆芽兒說:流氓滋擾?我哥豆餅兒被派出所抓了流氓滋擾,侯紅琴你說,他是罪有應得嗎?

對于這個話題,侯紅琴此前沒有太多思考,聽豆芽兒突然問她,她噤了聲,認真地想著了。思來想去,侯紅琴有了她的結論,但她不好當著豆芽兒的面說,就還閉著嘴不出聲。

豆芽兒就還問:你說呢?侯紅琴,咱不要顧慮,怎么想就怎么說,我不怪你。

侯紅琴拿眼瞄了瞄豆芽兒,覺得她是真誠的,就大著膽子說了:應該是吧。

豆芽兒說:你說實話了。我也想,給我哥定罪流氓滋擾不冤他。

侯紅琴卻又給豆餅兒辯護了。說:也不是他一個人。再說了,其他人就沒責任?

問得好!豆芽兒很是感激地看定了侯紅琴的臉,說她也是這么想的。他哥豆餅兒,大看流氓兇殺錄相,勒索男同學的錢物,吃女同學的香香,怎么說都是流氓滋擾行為,抓他蹲幾天班房,是對他的教育。但這不能都怪他,我們別的人,也是要負責任的。譬如娘親和爹親,不能說外出打工增加家庭經濟收入,就不用負為人父母的責任了?譬如說奶親,一只老母雞和一窩小雞崽不該是她的全部,她還要處處留心,心存公正地教育她的晚輩呀!村長勞勞子呢,他的兒子二牛也不是盞省油的燈,豆餅兒的壞,有很大的成分,是二牛帶出來的,他咋就睜著眼睛看不見,在豆芽兒向他反映了問題的嚴重性后,不是解決好他兒子的事,反而狀告豆餅兒,讓派出所抓了豆餅兒的流氓滋擾。還有校長和鎮政府的領導,他們其實知道問題的存在,但卻千方百計地掩蓋問題,到最后沒法掩蓋時,校長就向學生下跪了!

校長把他的學生當成什么了?是祖宗呢?還是土匪?豆芽兒心想,男兒膝下有黃金,一個人要下跪了,不是心悅誠服地跪給祖宗,就是被逼無奈地跪給土匪。學生們不是校長的祖宗,校長跪給學生了,也就是說,他把學生當做了逼他無可奈何的土匪。

還有鎮政府的領導,眼里就只有經濟指標,動員號召大家出山進城,務工致富,但也不該忽視別的事情呀。

豆芽兒是懷疑的,有一陣子,和侯紅琴緊挨著坐在公共汽車上,她陷在這些問題里,幾乎不可自拔。

侯紅琴不想豆芽兒太苦惱,就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豆芽兒,給她說起寬心話來。侯紅琴說,看你愁眉不展的樣子,好像天下不順的事都背在你身上了。聽我給你說,咱要把心放寬哩,愁死咱也沒人償命,咱給誰愁呢?誰知道咱的愁?

豆芽兒知道侯紅琴在寬她的心,她感激侯紅琴,也承認侯紅琴說的寬心話是對的。

豆芽兒把侯紅琴說給她的寬心話,在心里又重復地說了一遍。豆芽兒想她應該解開心里的愁結的,但卻不能,甚至因為侯紅琴的這句大實話,使她結在心頭的愁緒又加重了一些。吵雜的、喧囂的隴州縣城不期然地,在豆芽兒不斷加重的愁緒里到了。

車在隴州縣城是要轉乘另一班車的。豆芽兒和侯紅琴不知道,就還坐在原來的公共汽車上等。在她倆看來,只有坐在公共汽車上,才能到達想要去的陳倉城。

給豆芽兒和侯紅琴遞紙巾的白胖女人,已經下車了,回頭看見她倆還坐著不動,就又上了車,到了她倆跟前,問她倆咋還不下車。豆芽兒和侯紅琴奇怪地盯著白胖女人,說她倆下車干啥?她倆不下車,她倆要到陳倉去的。白胖女人就樂了,告訴豆芽兒和侯紅琴,這趟車就只到縣城,要去陳倉城,還要換車的。白胖女人真是熱心,說她也是要去陳倉城的,如果信任她,就讓豆芽兒和侯紅琴跟著她結成伴兒一起走。

豆芽兒聽了白胖女人的話,拿眼去瞄侯紅琴,而侯紅琴也在拿眼瞄豆芽兒,兩個涉世未深的姑娘,眼睛流露出的神色,是信了這個白胖女人了,她們很禮貌地叫了一聲阿姨,還說謝謝阿姨幫忙,就都跟著白胖女人下了車。

出了汽車站,白胖女人還問豆芽兒和侯紅琴:坐了這么長時間的車,肚子餓了吧。

白胖女人是善解人意的,說:走吧,我也餓了,咱們找地方吃點熱的去。

人聲鼎沸的汽車站外,倒是不缺吃飯的地方,門面挨門面,不是賣面的,就是賣餅的,幾乎都是小飯館哩。跟著白胖女人,豆芽兒和侯紅琴她們選了一個干凈點的面館,進去點了三碗油潑扯面,等到服務員端出來,她們便一人抱著一碗,呼啦呼啦吃起來了。吃罷了面,白胖女人還給每人要了一碗面湯,面湯太燙了,一時喝不進嘴,就都放在飯桌上涼著,在這期間,白胖女人跟豆芽兒和侯紅琴說了不少話。

是白胖女人先說的,她問:看你倆個年紀還小,都是中學生吧。

豆芽兒和侯紅琴點了頭。

白胖女人就還說:是中學生不在學校念書,坐車出來干啥呀。

豆芽兒和侯紅琴聽得出來,白胖女人的話里有批評她們的意思。她批評得對,如果說在此之前,豆芽兒和侯紅琴還不敢完全相信白胖女人,她這一批評,兩個初中生就很相信白胖女人了,覺得這人真是不錯,不是關心她們,才不會批評她們呢。

白胖女人端起面湯碗,送到嘴邊吹了吹,小心地吮了一口,就還說:聽我話,要是和家里鬧意見,就不敢在外面亂跑,人這東西,沒長尾巴難認,小心有人騙了你們,把你們賣了,你們還幫著人家數錢哩。

是白胖女人說的話有趣吧,豆芽兒和侯紅琴一直繃著的心放下來了,而且呢,臉上還都露出了笑容。

白胖女人就還指教她們,說:笑什么笑?我說的是真話,想回家,一會兒有車,我送你們回去。

豆芽兒和侯紅琴把心徹底放下了。她倆說:我們不是和家里鬧意見,我們的娘親在陳倉城,我們要去陳倉城找娘親的。

白胖女人的臉色就變得特別溫暖了,不再批評豆芽兒和侯紅琴了。而這時,她也知道了豆芽兒和侯紅琴去陳倉城的目的,就很仗義地說了,說你們兩個碎女子呀,有幸遇到了我。是這樣的,我和你們的娘親年紀差不多大吧,讓你們叫我大姐我虧了點,你們就叫我大姨吧。我帶你們去陳倉城,找你們的娘親去,盡管你們知道娘親的地址,陳倉城大了,不像小縣城,幾步路一條街,咋都好找。陳倉城呢,就不容易了,不是兩條腿跑著找的。不過不要緊,咱們鼻子下面一張嘴,就是問人的,咱打聽清楚了,打個電話也能找見的。

面湯涼下來了,豆芽兒和侯紅琴在白胖女人的帶動下,都把面湯喝進了肚子。

吃飽了,喝足了,豆芽兒和侯紅琴就又在白胖女人的引領下,買了新的汽車票,上了一輛新的公共汽車,豆芽兒和侯紅琴看見,公共汽車的前窗和后窗粘著的紅色大字,醒目地標示著陳倉城的方向。

6

公共汽車從縣城里跑出來不久,便上了一條豆芽兒和侯紅琴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高速公路,很自然地,公共汽車的速度就提高了許多,不再像爬山的老牛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而是像匹飛馬一樣唰唰唰唰地把一座一座的山頭,像扔土塊一樣,呼啦啦全都扔在了腦后。一望無邊的關中平原,就在豆芽兒和侯紅琴圓睜的眼睛里,驀然現出了真模樣。

豆芽兒和侯紅琴早就聽說了她對關中平原的描述,可在她們眼見了后,還是要驚嘆關中平原的天寬地廣的。兩個走出大山的中學生興奮起來了,眼睛向著車窗外看著,臉上紅撲撲的,漾溢著欣喜不盡的情緒。村莊,一個連著一個的村莊,煙嵐輕籠,聽得見狗的吠叫,聞得到雞的啼鳴。田塊,一片連著一片的田塊,陽光普照,看得見波浪翻涌的麥海,瞧得見花黃到頂的油菜……豆芽兒和侯紅琴幾乎要陶醉了。

不曉得走了多長時間,天黑時分,一路狂奔的公共汽車,昏頭昏腦地扎進了陳倉城。

滿城都是燈火,好像是,路有多長,燈火就有多長,樓房有多高,燈火就有多高……漫無邊際的陳倉城,在豆芽兒和侯紅琴的眼里,仿佛就是閃亮的燈火搭建起來的。其中就有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在大街兩邊的樓房上,忽高忽低,忽長忽短,或紅或綠,或藍或黃,明明滅滅,幻化出無窮無盡的美麗圖案,讓初入陳倉城的豆芽兒和侯紅琴,目不暇接,紅艷艷的臉蛋上就只有興奮和激動了。

不像在縣城的汽車站,豆芽兒和侯紅琴還不知道到站下車,在陳倉城,她倆沒等公共汽車停穩,就已從座位上站起來,自覺地向車門口走了。

自然地,豆芽兒和侯紅琴是跟著白胖女人一塊兒下車的。

下了車,白胖女人很不放心地看著豆芽兒和侯紅琴,問她們,你們的娘親知道你們來陳倉嗎?

一抹畏怯的神色,悄悄地爬上了豆芽兒和侯紅琴的臉上了。

白胖女人捕捉到了她倆臉上的畏怯,于是呢,張嘴就說:你們的娘親都還不知道?

豆芽兒沒應聲,侯紅琴也沒應聲。

白胖女人就很生氣的樣子,說你們怎么能不給娘親說呢?這是多么大的事呀,你們都還小,只看見城里的繁華,不曉得城里害怕,弄不好,把你倆丟了怎么辦?啊呀呀,你們兩個碎女子,讓你姨我怎么說呢,算你們命大有幸,遇到了你姨我,我不能撇下你們不管吧。白胖女人絮絮叨叨地埋怨著,豆芽兒在一邊說話了。

豆芽兒說:姨是好心人么。

侯紅琴應聲蟲一樣跟著說:是哩,姨是好心人么。

豆芽兒還說:不是姨埋怨,你想么,我們到陳倉城來,不好事先給娘親報信的,我們如果報了信,娘親能讓我們來嗎?娘親不會讓我們來的。

侯紅琴就又跟著豆芽兒說:對著哩,對著哩,我們的娘親都讓我們在老家呆著的,不要我們進城來。

白胖女人的臉色變化著,由開始的埋怨變得溫暖了,有了一抹善解人意的味道。

白胖女人說:咋辦呢?你們讓我咋辦呢?

豆芽兒說:找我們的娘親么。

侯紅琴總是跟著說:是啊,找我們的娘親么。

白胖女人說:咋找呀?

豆芽兒和侯紅琴這回就都搶著說,說到一起了:我們有娘親的地址哩。

白胖女人笑了,說:看我么,倒比你倆還慌。那是這,你們把你們娘親的地址給我,我打電話去,讓你們的娘親來接你們。

豆芽兒和侯紅琴就從身上的口袋里摸出記著她們娘親的紙片,給了白胖女人。白胖女人借著車站里燈光,仔細地看了紙片上的字跡,給豆芽兒和侯紅琴說,哎喲,都到郊區邊上,路可不近呢。她這么叨咕著,就讓豆芽兒和侯紅琴等在原地別動,她到旁邊的電話亭掛個電話,聯系一下。

白胖女人到電話亭去的腳步是沉重的,回來時卻很輕盈了,臉上呢,還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回到豆芽兒和侯紅琴站立的地方,白胖女人說:巧了,我有一輛朋友的車,一會兒過來,他答應了,到汽車站來,捎咱們一段路。

自然地,豆芽兒和侯紅琴便感激著白胖女人,說:有姨在,我們就放心了。

白胖女人就很受用的樣子,還說:一路上,聽你們念叨青銅雕塑的雞婆,咱路過時就能看到了,真是神奇呢,到了晚上,燈光打著,青銅雞婆亮閃閃的,要多奇幻有多奇幻,要多神秘有多神秘。

說著話,白胖女人提起她的行李,也要豆芽兒和侯紅琴帶好她們的行李,一起走出寬大敞亮的汽車站,站在了燈光通明的站前大街沿上,小小地站了一會兒,就見一輛漆皮斑駁的小面包,魚兒一樣滑出車流滾滾的大街,見縫插針似的溜到她們站著的道沿邊停下來,從開著的車窗上探出一顆不見脖項的頭,肥肥大大地招呼白胖女人上車了。

肥頭大耳的司機,眼睛斜都不斜豆芽兒和侯紅琴一眼,只說這里不讓停車,抓住了要罰款的,要白胖女人快一點,快上車。

白胖女人就一把拉開小面包的側門,往旁邊讓了一下,招呼豆芽兒和侯紅琴先上車,她自己也跟著上來了。白胖女人在車上嗔怪肥頭大耳的司機,急啥急,搶孝帽嗎?抓住了罰款不要你掏,我掏行了吧。

在白胖女人的嗔怪聲里,肥頭大耳的司機發動了小面包,又像魚兒一樣滑進大街上沒頭沒尾的車流中了。豆芽兒和侯紅琴從白胖女人的嗔怪聲里,聽出他們的熟悉。白胖女人笑了,很溫暖地笑著,那是因為她看見小面包司機的身邊放著幾瓶飲料,是那種圓桶狀的鋁罐兒,頂上的那一端,還有個小小的拉環,拽著拉環輕輕一扯,扯開一個口子,就能對著嘴喝了。

豆芽兒和侯紅琴也看見了那幾個飲料罐,而經歷了半天的汽車勞頓,她倆真的是渴了。看不見飲料罐時倒還罷了,這一看見呢,喉嚨里干得冒煙一樣,覺得非常地渴了。

就在豆芽兒和侯紅琴把她倆的眼睛都盯在那幾罐飲料上時,白胖女人的嘴里就雜獎著司機,說有好喝的,也不給人說一聲。她那么說著呢,伸手取來一罐,撲地拉開封口的鐵環,順手給了豆芽兒,然后又伸手過去,拿來一罐,再次撲地打開,隔著豆芽兒的肩膀,給了另一邊的侯紅琴,她自己呢,自然又取來一罐,打開來就對著嘴喝起來。白胖女人喝得很解饞,她喝了一口,見豆芽兒和侯紅琴都還端在手上沒喝,就給她們說,喝呀,不喝白不喝,渴死了沒人管。白胖女人一邊說,一邊大口地喝著罐子里的飲料,豆芽兒和侯紅琴就不好再矜持了,端起飲料罐,對著嘴兒就也喝起來了,先還抿了一小口,感覺飲料的味道真是不錯,甜甜的,酸酸的,再和嘴兒對起來,便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了。

豆芽兒和侯紅琴是口渴了,她倆需要大喝幾口的。她們看見,漂亮的飲料罐上噴印著非常好看的圖案,還有兩個非常好看的大字:雪碧。

非常好喝的雪碧呢,剛喝下去,感覺肚子里涼晶晶的,很是受用,精神也長了一些。可是過了一會兒,小小的一會兒時間,豆芽兒就覺得她的眼睛發沉,去看侯紅琴,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到這時,豆芽兒才猛然覺醒,她們受騙了……她是想喊的,大聲地喊,她是想舉手的,高高地舉起來,喊叫著戳穿白胖女人和肥頭大耳司機的陰謀,但她喊不出來了,便是手也舉不起來了……她控制不了自己,而且是,侯紅琴也控制不了自己,她倆的眼睛,像有一根穿了線的針,一針一針地縫起來了,看不見了陳倉城滿天世界的燈火了。

7

要穿紅來(者)一身的紅,

紅襖(者)紅褲紅頭繩,

一對子的紅繡鞋(者)兩盞的燈,

實實里(者)愛死個人。

昏睡著的豆芽兒漸漸地有了知覺,但她的身子還很沉,眼睛也還閑著,只有張開的耳朵,仿佛隔著一座山,聽得見遙遠的地方,有人在漫一首花兒。豆芽兒是有這個意識的,她的隴東老家,是有許多漫家子的,閑來無事,或緊張勞作的間隙,自會張口漫上一曲花兒的。豆芽兒的奶親,就是個漫花兒的高手,豆芽兒對奶親有看法,不喜歡奶親這,不喜歡奶親那,這都不要緊,只要奶親漫起花兒來,豆芽兒就喜歡上奶親了。跟著漫花兒的奶親,豆芽兒也是能漫幾曲的,譬如她從沉睡中醒來聽到的這首花兒,她就也會漫,也知道這首著名的花兒叫《好打扮》。

身子不動,眼睛不睜的豆芽兒就還聽著別人漫花兒:

要穿白來(者)一身的白,

白襖(者)白褲白繡鞋,

白花花的手絹(者)手中的搖,

走起里(者)就像一溜風。

是奶親在漫花兒嗎?那好聽的聲音太熟悉不過了,讓閉著眼睛不動的豆芽兒,還以為她又回了老家了。但她能夠想起昏睡前的情景,知道她和侯紅琴,是被白胖女人和那個肥頭大耳的司機拐賣了。他們能把她倆拐賣回她們的老家嗎?不會的。心里疑惑著,豆芽兒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漫花兒的人,真的像是她的奶親一樣,是個有把子年齡的老女人呢。

這個像是豆芽兒奶親一樣的老女人,嘴里漫著花兒,手里卻還拿著一把麻繩,小心地綁著豆芽兒。看來,老女人的心情不錯,這從她漫著的花兒聲調上聽得出來,充滿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喜氣。睜開眼睛的豆芽兒,不用多想,就知道老女人的喜氣來自哪里,她買下了豆芽兒,是給她的兒子做媳婦的,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愁的就是兒子的媳婦兒,給兒子買下媳婦了,她是該歡喜的。

豆芽兒動了動手,動了動腳。本來她是想有大些的動作的,但她想得到,動作的大小是無所謂的,她抗拒不了這個如奶親一樣的老女人的捆綁,圍著她的,除了這個親手捆綁她的老女人,還有另外幾個老女人的,她們虎視耽耽,縱是豆芽兒拼命抗拒又能怎么樣?于是呢,她只小小地動了動,就很自覺地聽任老女人捆綁她了。

老女人看見了眼睛睜開的豆芽兒,她臉上所有的歡喜,就如山上的野花一樣,當下開得一片燦爛。

老女人言語溫暖地說:醒來了。

豆芽兒沒有應聲,她只睜著眼睛,茫然地看著老女人。

老女人卻都又嘴巴不停地說開了。她說你太能睡了,一天一夜不睜眼睛,我還以為你醒不來了。給你說,都是人販子的藥下重了,不過,這怪不得他們,不下藥誰愿意到這山洼洼里來。

聽老女人這么說人販子,豆芽兒的手腳就又動起來了,而且動作得很大。

老女人勸她了,說:別亂動。你動的越大,受的罪越大。

正如老女人所說,豆芽兒的手腳被麻繩捆綁的地方,因為她動作大,當下便疼了起來……豆芽兒想她可以不怨買了她的老女人,但她是要怨恨白胖女人了,她那個黑心腸的人販子呀,咋敢做這昧良心的事呢!

豆芽兒咬牙切齒了。她說:我饒不了她們。

老女人知道豆芽兒說的誰,可她明知故問:你饒不了誰?

豆芽兒狠狠地:人販子!

老女人說:她卷著錢走了,你去哪兒找她,你又咋能饒不了她。

這話說得豆芽兒突然沒了脾氣,大睜著的眼睛驀地涌滿了淚水,她多想大聲地哭出來呀,但她咬著牙,沒有讓自己哭出來。倒是老女人勸她了,讓她想哭就哭,女孩兒家遇上嫁人這樣的事,是該哭的,汪汪的哭上一場,該是啥還是啥,慢慢地就好了,叫你哭,你還不哭了呢。老女人不住嘴地說,說的呢,就很動情了,說她好歹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她跟了她兒子,就是她的兒媳婦了,人把媳婦不當女,她是一定要把媳婦當女的,當女兒一樣愛的。老女人甚至要求豆芽兒,如她一樣,要把她當娘親,生了她養了她的娘親呀。

圍在豆芽兒周圍的那些個女人,一哇聲應和著,說:你的娘親是個善人,你要聽你娘親的話哩。

豆芽兒聽得懂她們說的這個娘親,不是她要去陳倉找的娘親,而是眼前這個拿了麻繩捆綁她的老女人。在這一時,她不知為什么,臉上竟露出了一點笑。

那一圈圍著她的女人沒有覺察,還又都一哇聲地說了。說豆芽兒是個懂事的,聽得懂人的話,你看么,臉上都有笑了。

恰在這時,豆芽兒聽見了侯紅琴的嘶叫,那樣的嘶叫太殘烈了,只有一聲傳進豆芽兒的耳朵,就讓豆芽兒的心顫起來了。可是,侯紅琴的嘶喊不止一聲,就在距離豆芽兒被圍困的院子不遠處,一聲一聲地嘶喊著,相伴隨的,還有侯紅琴激烈地叫罵。

罵得好啊!豆芽兒把她臉上的笑收了回去,心想,侯紅琴也被拐賣到這個山村里了。她這么沒命地嘶喊叫罵,證明她倆還在一起,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以后還要相互照應的。

8

像老女人說的,她是一個好人。好些天了,豆芽兒也體會到,老女人確是一個好人,給她好吃,給她好喝,盡著一切可能,小心地養著豆芽兒。她給豆芽兒說,人的命,天注定,走到那一步,就是那一步,人再犟,是犟不過命的。老女人說著時,還會如老家溝河村的奶親一樣,伸了手,在豆芽兒的頭發上極其慈祥地認著的。她是一邊認,一邊說話的。說她是過來人,像豆芽兒一樣,也是被人販子賣到這里來的。她的命太不強了,養了個兒子,卻死了老子。她給兒子娶不上媳婦,把她愁的,真想上吊死了去。兒子倒還好,從來不逼娘親,還說他有辦法。他能有啥辦法呢,就是撇下娘親,隨了人四處去打工。他掙的錢不多,掙下了就寄回來,我給他收到,攢了幾年,剛好買得起一個你。

老女人說到動情處,說得自己滿眼都是淚。

為了證明她說的不虛,老女人還給豆芽兒漫花兒。老女人說她的耳朵好使,她已聽出來了,豆芽兒是隴東那邊的人,她呢,不瞞豆芽兒,老家也是在隴東那邊。她這么說著,就有一曲花兒從她的嘴里漫出來了。

老女人漫的花兒是《想娘親》:

一山山(者)高來么一山山(者)的低,

掏一回(者)苦菜嘛想一回你。

發一回(者)山水么沖了(者)一層泥,

想一回(者)娘親嘛我脫一層皮。

漫了一曲花兒,老女人安慰豆芽兒,說你好生在家養著,你的男人過些日子就回來。回來了,咱放炮吃酒給你們圓房,咱要把事做得體體面面的,不能讓人笑話了。

老女人的話,給豆芽兒透出一個信息,就是說那個買她的被老女人稱作她男人的人,也到外地打工去了。

豆芽兒聞言松了一口氣,和老女人在一起,也不致氣給她,使倆人過得很有些和睦勁兒。

與老女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豆芽兒是要想起侯紅琴的,擔心她的生活是否如她一般和睦?豆芽兒所以這么想,是她總能聽得見侯紅琴的嘶喊和叫罵,或是在白天,或是在深夜,聽著那凄厲的、悲傷的嘶喊和叫罵,豆芽兒的心上,就像被人舉著利刃,一下一下地割著,割得她已鮮血淋漓的了。

豆芽兒責怪著自己,覺得侯紅琴受的罪,都是她帶來的。這讓豆芽兒非常痛苦,想她是該看看侯紅琴的。豆芽兒把她的想法給左右不離她的、自稱為娘親的老女人說了,說了幾次了,老女人不說讓她去,也不說不讓她去。嘴里呢,只是哀嘆連連,說那女子命苦哩,遇合了一個瓜瓜,你說這日子咋過呀!

老女人哀嘆的那個女子,準定是侯紅琴了。

是個天氣晴好的早晨,自稱豆芽兒娘親的老女人,燒了水,讓豆芽兒洗臉洗手,上廁所凈身子,每到這時,老女人會解了豆芽兒腳手的繩子的,一但凈過了身子,洗了臉洗了手,老女人就又要細心地捆扎豆芽兒了。這是一個程序呢,老女人說,我得等你男人回來,把你交給了你男人,我就不捆扎你了,一切都由你男人,他有辦法不捆扎你。

老女人給豆芽兒說:我兒子……呸呸,你說我這嘴,怎么就改不過腔呢?是你男人,他可是個好心人哩。

豆芽兒心里是好笑的,“你男人”,誰的男人呢?

老女人是不管心里好笑著的豆芽兒的,她還說著她的話:他回來了,說不一定怎么喜歡你哩。

豆芽兒心里就更好笑了。因為她從老女人的臉上看到妒忌的色彩。

老女人沒有住嘴,說:我把話捎給你男人了,你聽他是怎么說話的,他給我說,讓我不要難為你,讓我不要管他的事……他呀,說的都是啥話嘛!我是他娘親,我能不管他的事嗎?

老女人例行公事地捆扎著豆芽兒,那根不粗不細的麻繩,在老女人的手上玩得極其熟練,好像不是老女人要捆扎豆芽兒,而是繩子生了靈性,纏纏繞繞地要捆扎豆芽兒了。讓人總要驚嘆的是,繩子在捆扎豆芽兒的腿腳時,并不直接把兩條腿捆扎在一起,而是在每條腿的腳腕上,采用死疙瘩的樣式,各自捆扎起一個大結,在兩個大結之間留下一段繩頭,剛好小步能走。這該是奇妙的,而更奇妙的是,又在小步能走的那段繩頭上,要栓一截干棍的,那截穿了眼兒的木棍,不長不短,卡尺等寸地系在那段繩頭上,讓你小步走時,還不能走快,走快了就會遭到那截棍子的敲打。

在老家的溝河村,豆芽兒是見識過這種結繩方法的,但那僅只是用于牲畜的,像撒歡子亂跑的小驢駒、小馬駒、小牛犢什么的,怕它們跑得遠了,回不了家跑丟了,就用這樣的方法把它們捆扎起來,既不限制它們走動,又不致使它們走丟了。應該承認,這是個非常智慧的做法,只是換了個地方,到了豆芽兒被拐賣的村子,他們把在牲畜身上用的法子,智慧地用在豆芽兒的身上了。

不過老女人在給豆芽兒綁絞腿棍時,總是非常地小心,既要綁扎得很牢靠,又要不傷豆芽兒,免得她受疼,就在綁繩的腳腕和手腕上,墊上套袖一樣的厚布墊子。還一口口問豆芽兒:不疼吧,不疼吧!

這讓豆芽兒太無奈了,而且也極沮喪,但她深知,這是毫無辦法的,她只有逆來順受一條路。不和老女人逆著來不等于豆芽兒沒有期待,她是有期待的,期待那個買了她的男人回來,能如他的娘親說的那樣,不為難她。這不是個毫無根據的期待,因為豆芽兒看見了被自稱為娘親的老女人精心保“存”的,貼在屋內墻上的獎狀。豆芽兒在老家的溝河村,是村里讀書獲獎最多的人,她的獎狀也是一張張貼在墻上的。老女人把讀書獲獎很多的人稱為豆芽兒的男人,豆芽兒嘴上不認,心上更是不認的,但她還是很認墻上的那許多獎狀的,想能獲得那么多讀書獎狀的人,定然是值得她期待的。

豆芽兒看得真切,獲得這些獎狀的人叫田希望。

心里存下了這樣的期待,豆芽兒悲苦的心好受了些。尤其在這個早晨,老女人看著她洗手洗臉,又凈了身子,給她捆扎繩索時,并還情不自禁地漫起隴東的花兒時,豆芽兒的心情好了許多。豆芽兒聽得出來,老女人漫的是一曲隴東的《禿子尿炕》:

豌豆里(者)開花么麥子穗兒長,

奴的里(者)媽呀么賣奴不商量。

一賣里(者)賣在么深山洼,

深山里(者)洼里擔水淚汪汪。

水擔里(者)放在么半坡上,

跺腳里(者)張口么罵一場。

只說里(者)女婿么趕奴強,

又禿里(者)又瞎么又尿炕。

趁著老女人花兒漫得興頭好,豆芽兒又一次提出去看侯紅琴的主張。這一次,自稱娘親的老女人也是心情好,答應了豆芽兒,說是該去的,咱去么。

9

謝天謝地,豆芽兒從拐賣到這個山村來,頭一次出了她被拐賣者的家門。

在大門口,豆芽兒沒有立即出門,她站住了說:給我把繩解下吧,我不會亂跑的。

老女人臉上是笑著的,說出的話卻像石頭一樣硬:給你說過了,等你男人回來了,讓他給你解。

豆芽兒還不甘心,說:我這個樣子出不了門。

老女人就還獻身說法地告訴豆芽兒:怕丟人嗎?在這個地方,帶絞腿棍的媳婦兒多了,又不是你一個人。像我也是帶過絞腿棍兒的,帶慣了呢,就不覺得丟人了。老女人說得很真誠,但她看見豆芽兒還有疑惑,就又說,你不要懷疑,我說的都是實話,一會兒到了大街上,你自己看么,像我和你么,說的是隴東話,就知道我們是從隴東來的,還有說陜北話,四川話,貴州話的,她們就是那些地方來的,初來的日子,誰不帶絞腿棍兒?你問她們丟人嗎?她們會像我一樣給你笑著說的,不丟人。

老女人勸著豆芽兒,說:走吧。頭一步不好走,走出去了,就好走了。

豆芽兒承認老女人說的沒錯,出門的那一步確實不好走,一但踏出門了,真的就沒有什么不好走了,盡管有絞腿棍絆著,她也能小步慢走,亦步亦趨地跟著老女人,在這個完全陌生的豫西深山的小村里走著了。

小心翼翼地走著,迎面總會走來一兩個村里人。從他們的臉上,豆芽兒看到,沒有一張惡人的樣子,大家都是和善可親的,這讓豆芽兒就很納悶了,想不到這些和善可親的人,怎么可以不顧他人的情感,把人拐賣到他們的家里?豆芽兒沒法想通這個理兒,而且呢,她也沒有時間來想,迎面走來的人,都會熱情地問候著她,問她在這里吃得習慣?喝得習慣?豆芽兒顧不上回答這撲面而來的問候,倒是問候的人會告訴她,不要緊,慢慢來,有啥不習慣的,過些日子就習慣了。有些人,走到豆芽兒的身邊了,還會站下來,和豆芽兒說幾句話的,說話時呢,更會心疼地摸一摸豆芽兒的頭發,拽一拽捆扎著豆芽兒腳手的麻繩……能這么心疼豆芽兒的人,就都是像老女人一樣的人了。她們呢,說話的腔調,果然如老女人給豆芽兒介紹的那樣,南腔北調,哪兒的都有。豆芽兒就想,她們應該都是帶過絞腿棍的人呢。

心疼著豆芽兒的人還說:不要把繩扎緊了。

滿臉是笑的老女人回答:放心吧你,我的人我知道輕重。

心疼著豆芽兒的人接了話說:是哩么。看我說的,不是我多心,是看你太歡喜咧。

滿臉是笑的老女人回答:我能不歡喜嗎?多俊樣的女子,也是我們家積的德,遇上了,我是要歡喜的。

一路都有人問候,一路都是關愛心疼的話……走了不算長的路,老女人指著前面的一戶人家,給豆芽兒說了,侯紅琴就在那個家里。是這樣一路走來,豆芽兒看得清楚,豫西深山和她的老家隴東深山,隔著千里萬里,風土人情也許有許多不同,但居住環境卻差不了多少,基本上都是磚混的平頂樓房,條件好的,也如她溝河村的家一樣,在樓面上貼了白色的瓷磚,豆芽兒想得到,這應該也是村里人外出打工的結果……可是侯紅琴所在的那個家,卻未經過改造,還是土木結構的樣子,仄仄歪歪,十分破敗了。

盡管走在村街上,不斷地有人關愛著豆芽兒,可她一眼看見侯紅琴所在的那個家,豆芽兒的心情就一下子惡劣起來了。

豆芽兒不和人答腔,但她躲不過被人關愛,同時也躲不過被人騷擾。村子里的半大小子兒了。他們結伙成群,追前攆后,大呼小叫。叫的都是啥詞兒呢,豆芽兒從那陌生的口音中是聽得出來的,都不是什么好詞兒,卻尖銳得像是蜂刺一般,直往耳朵里扎:拴馬駒兒,摸屁股兒,吃奶子兒,睡覺覺兒。豆芽兒在心里猜想著,所謂的“拴馬駒兒”,絕對是說繩捆索扎了絞腿棍的她呢,至于下邊的詞兒,百分百都是淌黃水的流氓話,她的臉不由自主地燒起來了,像是起了火一樣。看來野獾一樣的孩娃,不獨老家的溝河村里有,這個陌生的地方也不少。這些個野獾一樣的孩娃,不僅動嘴,他們還要動手的,突然地,有一只手摸在了豆芽兒的屁股上了,在她剛要躲開時,突然地,又有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胸前,讓她是躲不勝躲,羞惱不堪。幸虧呢,還有一個自稱娘親的老女人擋著罵,張開她的兩只手,像趕貓兒狗兒一樣,哄趕著野獾一樣的孩娃兒。可是她的哄趕,一點作用都不起,讓豆芽兒看了,覺得哄趕不啻一種鼓勵,使野獾一樣的孩娃們,更加無法無天,狂野不羈。

村街上是有貓兒和狗兒的,豆芽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是最怕貓兒和狗兒的,但在這個陌生的村落里,她的腳上手上捆扎著麻繩,麻繩上綁著絞腿棍兒,要是貓兒狗兒向她襲來,她是毫無辦法的。然而,倒是這些讓人怯懼的貓兒狗兒,卻都乖順地躲在一邊,拿眼看著豆芽兒,一點都沒難為她。這讓豆芽兒心生了一種悲哀,覺得滿嘴關愛、滿臉是笑的人,竟然是不比貓兒和狗兒的。

說實話,豆芽兒走的是夠小心了,可那綁在身上的絞腿棍兒,不時地還要教訓她一下的,咚、咚、咚……敲在她的腿桿上,讓她吃足了絞腿棍的厲害。是這樣的,豆芽兒終于走進了侯紅琴所在的那個破敗的家。

出出進進的,這個破敗的山村小院,竟然都是人,有擔著水桶挑水的,有掄著板斧劈柴的,自然還有抹桌子端板凳的……大家忙成了一窩蜂,驀然呢,豆芽兒看見了貼在一個房門上的對聯了,那是作為喜聯用的吧,字跡寫得太丑陋了,豆芽兒又是看,又是蒙,也沒認出那幅喜聯上寫的是啥字。豆芽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心像泡在了黃蓮湯里。

眼睛閉得上,鼻子和耳朵是閉不上的。痛苦著的豆芽兒分明嗅得見煮肉的香氣,已經彌漫了這個破敗的農家小院。很自然地,豆芽兒也聽見了院子里的祝福和喜笑聲。

一切跡像都在說明,今天是侯紅琴的喜日子,一個叫豆芽兒心裂的喜日呀!

今日的侯紅琴,會是明日的豆芽兒嗎?

豆芽兒不敢往下想,她怕再想下去,自己會痛苦地暈倒過去。這時候,豆芽兒告誡自己,必須挺住,再痛苦都要挺起來,和她一起離家出走一起被騙拐賣的侯紅琴,是需要她挺著的。

是個執事的人吧,過來和自稱娘親的老女人說話了。

那人說:還說去請您的,您倒是先來了。

老女人說:我還用請嗎?

那人說:當然要請了。

老女人說:忙你們的吧,我家媳婦兒和你家媳婦一起進的村,我帶她去見一見你家媳婦。

那人說:應該的。

進了侯紅琴低矮黑暗的住房的。她看見的侯紅琴,身上穿著大紅的衣裙,頭上還插了大紅的花朵,整個人已被打扮成新娘的模樣了,可她卻毫無生氣地閉著眼睛,盤腿坐在一個鋪了大紅褥子的土炕上,面色一片慘白,仿佛一尊面塑,一動不動地死坐著。她的腳和手,像豆芽兒一樣,也還捆扎著綁了絞腿棍兒的繩索。

豆芽兒的聲音是含了淚的,她說:紅琴,你把眼睛睜開來。

不是侯紅琴不知道豆芽兒來看她了。她是知道的,從豆芽兒進了她所在的這家院子,她就知道豆芽兒來了。說心里話,侯紅琴是期盼豆芽兒看她的,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就只有受騙被拐的她和豆芽兒是知心的,她痛恨著自己的遭遇,也擔憂著豆芽兒的命運,以致豆芽兒來看她了,她是連眼睛都不敢睜了。

守在侯紅琴身邊的,是有幾個年齡較長些的女人的,她們的職責只有一個,看好侯紅琴,可別出了別的事。對此,豆芽兒是知道的,她想和侯紅琴單獨說些話的,就用商量的口氣,和自稱娘親的老女人說了她的想法,老女人便善解人意地招呼守著侯紅琴的女人,退到院子里去了。

布置得滿眼是紅的一間舊房里,就只剩下豆芽兒和侯紅琴了。而這時,侯紅琴把她閉著的眼睛睜開來……兩個身處困境的好姐妹,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一時都不知道怎么開口,一個盯著一個看,是她們捆扎在身上的繩索和絞腿棍呢?還是裝扮得紅透了房梁的屋子?豆芽兒和侯紅琴相互看著卻毫無來由地笑了起來,而且笑得還出了聲。

這么出聲地笑著,便引得出了屋子的那幾個女人,探頭探腦地向屋子里的豆芽兒和侯紅琴看了。看就看吧,豆芽兒和侯紅琴索性笑得更歡了。正笑著時,豆芽兒感到她的眼睛濕了,再看侯紅琴,發現她的眼睛里也有淚滴在大顆大顆地涌出。豆芽兒開口說話了。

豆芽兒說:你說咱那個校長,他咋能給咱們學生下跪呢?

侯紅琴沒有想到,豆芽兒和她在這個地方,這個日子,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不過呢,她覺得這話說得是有道理的。因此,她跟著也說:是啊,校長他不該給咱學生下跪呀。

豆芽兒說:我恨校長。

侯紅琴說:我也恨校長。

豆芽兒說:我恨人販子。

侯紅琴說:我也恨人販子。

無可奈何的豆芽兒和侯紅琴一路恨著,把她們能想到的恨都恨了一遍,到了兒呢,豆芽兒給侯紅琴還說,我恨我自己,你也恨我吧,是我害了你的呢。侯紅琴不讓豆芽兒這么說,還說豆芽兒不要恨自己,她也不恨自己,這都不是咱們要恨的。

豆芽兒就說了:那么,我們該恨啥呢?

侯紅琴像豆芽兒一樣糊涂,說:我也不知道該恨啥?

熱鬧得幾乎翻了天的院子里,來了一個響器班子,剛進門,就嗚哩哇啦地吹打起來了,聽那聲調,倒是蠻喜慶的。正吹奏著,還有人點燃了炮仗,噼里啪啦響個不停,破敗的小村小院,一下子就更熱鬧了,熱鬧得人像翻了天。

10

自稱娘親的老女人,嘴里不停地打著酒嗝,她牽著豆芽兒要回家了。

是個年近五十的男人呢,他穿得一身新,手里端著個斟滿了酒的黑瓷小碗,還追了過來,要老女人再喝一口。老女人是不能喝了,抬手推著酒碗,便和豆芽兒小步快走地往出挪……不用問,豆芽兒已經知道,這個老男人就是今天的主角,他在院子里開設的酒席桌上,來去穿梭,手里的酒碗就沒空過,一直是粗聲大氣地嚎吵著,要大家吃好了,喝好了,不要事后說他沒把大家待承好。他追著老女人,追得老女人脫不開身,干脆站下來,接過了端在他手里的酒碗,望著那個咧著大嘴嚎吵的人,給他說:你真要再敬我的酒?

嘴里嚎吵的人說:真敬么。

老女人說:那你給我保證,要聽我的一句話。

嚎吵的人說:我聽么。

老女人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是要用點心的,對人家女娃兒要好,你有好心,才能換來好臉色。

老女人說著,就仰了脖子,把那小黑碗里的酒漿都倒進了嘴里,這使豆芽兒對這個老女人幾乎要刮目相看了。回家的路上,老女人一嘴酒氣地給豆芽兒說,那個瓜瓜呀,才是不會聽人話的。你知道他相過幾個女人嗎?在一個村子住著,我都數不過來了。他也出門打工,掙下錢了,回來引一個女人,辦一場酒席,但他守不住女人,人家跑了,他又出門打工,掙下錢回來再引女人。他一個瓜瓜子,怕是要在引女人的路上碰死的呢。

耳朵里嗡嗡響著的,都是老女人的絮叨。豆芽兒就想,是樂觀地想了,她的好姐妹侯紅琴,也能快快地從那個瓜瓜男人的手里跑掉。

現在的豆芽兒,已經知道她所在的這個豫西小山村叫瘦馬脊梁。她在瘦馬脊梁度日如年地過著日子。這一天呢,豆芽兒太無聊了,她攆著老母雞和小雞崽在院子里轉悠了一陣,轉悠得乏了,就又回到所住的屋子里。本來呢,她是想睡在炕上躺一會兒的,卻倏忽發現,墻背上有個磚砌的窯窩,窯窩里整齊地碼著一摞摞的書。這個發現,使豆芽兒有了點小興奮,她站在炕上,從窯窩里取書來看,一看呢,知道都是中學的課本。

這可是太對豆芽兒的胃口了。

豆芽兒當下毫不客氣地把那些中學課本都翻出來,在這個難稱是家的家里,如饑似渴地讀起來了。豆芽兒看了,有些課文她是學習過的,還有一些呢,她就沒有學習過了。不管是學習過的,還是沒有學習過的,無所事事的豆芽兒挨書挨題,一本不落,一題不少地往過學習。真是奇怪呢,原來坐在教室里,豆芽兒感覺學得十分艱澀的課題,在她受困的小山村里,沒有老師輔導,僅靠自學,卻又學習得很順暢,便是那些從沒涉獵過的課題,在她的眼里,也變得好理解。

發現豆芽兒熱心學習課本,倒使老女人一直提著的心放下了一些。她甚至找來了筆墨,找來了紙張,讓豆芽兒學習驗算課本上的題目。老女人給豆芽兒說,都是她的男人念過的書,出門打工去了,沒了用處,就都收拾起來,摞在窯窩里。現在好了,你來了,沒人給你做伴兒,就由書給你做伴兒吧。

老女人心里高興著,還說:你呀,和你男人都是愛讀書的人哩。

豆芽兒忘記的還有時間,也不知過了多少天,到一個日頭西斜的下午,她還沉浸在書本中,為一道三次方程的數學題,演算得興趣盎然時,有個人背著大包小包,風吼雷響地從大門里進來了。豆芽兒是太愛讀書了,她的手里有了書讀,就對這里的其他物事不甚感興趣了,特別是對這個村子的來人,就更沒有興趣了。豆芽兒知覺有人進門了,但她沒有抬頭,倒是陪著她吃,陪著她睡,把她看得很緊的老女人,看著進門的人,立馬歡呼雀躍起來,攆到進門人的跟前,接了他背在身上的大包小包,埋怨他咋才回來?是口信捎得晚了?是你人忙脫不開身?你呀,急死我了。老女人的熱情,撞在進門人的身上,像是撞在一塊冒著寒氣的冰塊上,沒有得到一點回應。老女人呢,卻還不咋知覺,給進門人很是傲氣地介紹了,你快看呀,看你的媳婦兒,多妙的一個人兒啊!細皮嫩肉,就是你想要的好讀書的人哩。你個碎東西不回來,把人家媳婦兒留在冷炕上,晾了好些天了,你回來了,咱趕緊辦事,不要夜長了,做出個怪夢來。

書本不能吸引豆芽兒了。她把眼睛從書頁上抬了一點兒,看了進門人一眼,知道他該是老女人一直比劃的她的“男人”了。

這是驚慌的一眼呢,看過了,豆芽兒覺得叫田希望的人還不難看,高挑的身材,配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很有那么點帥氣的……只不過,這個人回了他的家,卻并不怎么高興,臉兒繃得緊緊的,好像正和誰致著氣。

豆芽兒看得出來,自然是和老女人致氣的。而老女人卻還沒有知覺,依然是歡天喜地著,嘴吧碎碎地說:快把你的包打開,讓你媳婦兒看看,都是啥稀罕物兒,你們要圓房了,是必需這些稀罕物兒的。

進門來的田希望,很顯然是被老女人逼得說話了。他說:我給你說過了,你這么做是犯法的,我不要你這么做。

老女人一定是吃過高興藥了,她才不去理會兒子田希望的態度,堅持照著自己想的做,照著自己想的說。她說了,犯法?看你娃說的,要是犯法,你的先人早就犯法了,沒有你先人犯法就沒有一個你……老女人說得理直氣壯,說得勿庸辯駁,她說得口熱了,就還說村上人都犯一個法了,沒有村上人犯法,連這個村子怕都沒有了!

田希望幾次想插嘴,都沒能插進來,氣得腳一跺,端過一個盛著水的大茶缸,咕嘟咕嘟灌了幾口水。

老女人便很得意了,還逼著田希望,說:怎么樣呢?你倒是說話呀?誰犯了法咧?

田希望把大茶缸里的水喝得見了底,咚地撂在身邊的木柜上,氣咻咻地說:我不說了,也不想聽你說。

老女人就更得意了,說好么,你不想聽我說話,我給咱漫花兒唦。你出門許多天了,沒聽娘漫花兒了,娘給你漫幾句的,你不是很愛聽娘漫花兒嗎。老女人說著話,輕輕地咳了一下嗓子,就很悠然地漫起她的花兒了。

老女人給她兒子田希望漫的是花兒《走州過縣數漢子》:

黃河上渡過了一輩(者)子,

浪尖上耍花(者)子哩。

上走了西寧的碾背(者)城,

下走了窯街的(者)大通。

走罷了涼州了走(者)甘州,

嘉峪關靠的是(者)肅州。

連走了三年的西(者)口外,

知道西唐河里的(者)水大。

尕馬(哈)騎上走(著者)云南,

捎帶么走了個(者)四川。

雍州的草帽是十八(者)轉,

長安城里打了個(者)過站。

11

悄悄地,天又黑下來了。

一連幾天,回到家的田希望,和他的娘親擰著勁,他的娘親逼著田希望和豆芽兒圓房。老娘親把啥方法都使出來了,先是說,說不動了,就又逼田希望,卻還是逼不動。老娘親就不說,也不逼了,自個兒興沖沖地掐著指頭,謀劃著給田希望和豆芽兒辦喜酒了,她認真地算著來客的人數,認真地算著酒席的擺法。任憑老娘親怎么謀劃,到了田希望的嘴頭上,都被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在這個天又黑下來的傍晚,娘兒倆就為了這事又是水火不容地爭了起來,爭得田希望急了,就給他的娘親說他真是不該回來,他事情纏身,沒空兒在家里呆。說著說著,還說明早就走人。

繩捆索扎的豆芽兒,在田希望回家的幾天里,靜靜地聽著他們娘兒倆爭吵,這使她幾乎死了的心,漸漸地又活了過來。

豆芽兒感激著田希望,覺得他在外面打工,一定見識了不少,回到家里來,才有這么明智的態度。

娘兒倆的爭吵,看來是吵不出個結果了。尤其是,田希望撂出“天明就走”的話后,他的娘親把他拿眼睛盯著,幾乎要盯得田希望的臉上流血了。怔怔地盯了一會兒,田希望的娘親突然就哭了起來,兩只手在她坐著的炕沿上,沒輕沒重地拍著,哭著拍著,也未能改變他兒子田希望的態度。田希望的娘親就不哭了,也不拍了。

娘親給田希望說: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是要氣死你的娘親嗎?

田希望說:我不是氣娘親,我沒辦法那么做。

娘親便不和田希望說話了。她甚至連田希望看都不看一眼,從坐著的炕沿上站起來,抬手抹著眼睛上的淚滴,邁著很大的步子,堅定有力地走出了她的家門……豆芽兒就擔起心了,她不知道氣剛剛走出家門的老人會做出什么事來,就很不安地睜著她好看的大眼睛,瞧著同樣氣剛剛的田希望,希望他能跟著他的娘親,可別出了啥邪事。

顯然地,田希望讀懂了豆芽兒眼里的內容,他給豆芽兒說:放你的心吧。我的娘親找人去了,她就剩下這一招了,找來村里人,拿話壓我的。

田希望這么給豆芽兒說,就還走近她,動手來解捆扎在豆芽兒身上的繩索。差不多就在田希望把捆扎在豆芽兒身上的繩索和絞腿棍兒都要解除完的時候,田希望的娘親正如田希望說的,從村子里找了一大撥人回來了。豆芽兒想,知母莫如子,田希望把他的娘親是摸得透透的了。豆芽兒還想,剛硬正派的田希望是會再頂下去的,他把娘親的這一招再頂回去,她就像田希望的名字一樣是該有自己的希望了。

豆芽兒相信,田希望做好了準備,他是一定頂得過娘親這一招的。

很是樂觀的豆芽兒,摸揣著解除了繩索捆扎的手腕,準備來看下來的頂牛大戲……然而,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呼啦啦涌進門來的村里人,在田希望娘親的指揮下,是田希望娘親一樣的老女人呢,便都蜂擁到了豆芽兒的身邊,是胡子拉喳的老男人呢,都蜂擁到了田希望的身邊,兩撥子人很有經驗地把豆芽兒和田希望分了開來。圍著豆芽兒的老女人們,也不和豆芽兒熬牙,她們捉胳膊抬腳,把豆芽兒架到另一間屋子。這是田希望的娘親為豆芽兒和田希望圓房準備的洞房,來人在這間屋子里,很麻利地點起早就準備好了的兩根大紅喜燭,搖曳的紅色燭火,照著屋子里忙忙亂亂的人影,有人翻出新里新面的褥子,鋪在了土炕上,有人翻出新里新面的被子,又鋪在褥子上面。做好這一切準備后,圍著豆芽兒的老女人們,開始解豆芽兒衣服上的紐扣和褲帶了。她們干起這些活兒來,真是快捷極了,讓豆芽兒幾乎來不及喊叫掙扎,就已把她脫得一絲不掛,并且取來剛剛從她身上解下來的繩索,就又捆扎在了她的腳腕和手腕上,橫抬著把她塞進被窩里,然后退出紅燭高照的屋子,像來時一樣呼啦啦散去了。

這樣的事變,來得太快了,如風一樣,讓豆芽兒想都來不及想。

那些圍著田希望的老男人們,看到大事已經辦妥,就也不再糾纏田希望,嘻嘻哈哈地樂著,就也散去了。不過,在他們散去時,都還用言語鼓勵著田希望,好肉放到你娃嘴邊了,你能不饞?張大嘴吃去吧,你不吃,遲早有人吃了的。

把村里的來人送到門口,田希望的娘親先是聲音很響地關了頭門,回到她住的屋子,又是聲音很響地關了起來。

田希望孤獨地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抬頭看天,天上的星星真是亮啊,他一顆一顆地數著,感到特別地凄清,他想起了他的爹親。在他小的時候,他聽他的娘親時常惡恨恨咒罵,罵他的爹親短壽死,繩捆索扎把人害,她活著饒不了他,死了變鬼也饒不了他。如今,娘親咋就把她當年的痛苦忘了,要他重復他爹親的罪孽呢?

火苗跳竄著的兩根大紅喜燭,卻還一直不熄地燃燒著。

田希望終于說出話來了。他問豆芽兒:你還是個中學生吧?你怎么就被人拐賣了?

光著身子,捆扎了腳手的豆芽兒,鉆在被窩里,聽著田希望這么問她,真想張口叫他一聲哥哥的。

豆芽兒叫不出來,就對田希望說了她離家出走的原因,和到陳倉城尋找娘親的實情。田希望就把捆扎著豆芽兒的繩索解開了。他給豆芽兒說,你穿好衣服,我送你走,到陳倉城去,去找你的娘親去。

天上真會掉餡餅啊!豆芽兒哭了,她邊哭邊穿衣服,扣子都沒系好,就從炕上下來,抬腳就要走出紅燭高照的屋子時,她卻不走了,僵僵地站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轉回頭來,望著田希望,說她還不能走,并且說了侯紅琴,說她走了侯紅琴怎么辦?她不能把侯紅琴丟在這里一個人走。

這是一個問題呢。田希望就不好讓豆芽兒先走了。

豆芽兒撲閃著眼睛說:你把好人做到底吧,也幫侯紅琴一把。

田希望攥緊了拳頭,痛苦地在自己的頭上擂了兩下。

豆芽兒走到了田希望的身邊,她拉起了田希望的手,給他說:你站了半夜了,上炕吧,上炕歇一會兒。

小小地踱著步子,豆芽兒牽著田希望的手,到了炕角前,豆芽兒脫了鞋,自己就先上了炕,把腿暖在被窩里了,就還招呼田希望上炕。田希望是遲疑的,經不住豆芽兒再三地說,他終于抬腿坐在了炕上。

恰在這時,院子里發出一陣棍子倒地的響聲。坐在炕上的豆芽兒和田希望就都笑了。他們猜得出來,是田希望的娘親呢,她一定沒有睡覺,在院子里警惕地監視著他們的。他們都上炕了,老人放心了,這才弄出了那一聲響。盡管是這一聲響惹得豆芽兒和田希望笑了,但他們知覺這個笑,絕對是一個親兄長對小妹、小妹對親兄長的笑哩,兩個笑著的人就都笑得更開心了。

他們沒有睡覺,坐在炕上兩個說話了。

豆芽兒說她娘親在陜西西府的陳倉城里打著工。陳倉城里有個青銅雕塑的雞婆,娘親在那座巨大的青銅雞婆前照了像,還說是個人呢,心里高興了,不高興了,有冤屈呢,沒有冤屈呢,都能到青銅雞婆跟前去,給青銅雞婆說說的,祈求青銅雞婆開恩,高興了更高興,不高興了也高興,至于心里的冤屈,自然也就一筆勾銷了。

說得高興了,豆芽兒就從貼身的衣服口袋里取出她帶著的娘親照片,交給田希望看。田希望還正看著,就聽見黑瓦瓦的山村里響起了一聲狗叫。

很凄厲很嚇人的狗叫呢,有了一聲,便帶出一片,不是很大的山村便就滿是狗的吠叫了。與此同時,就還爆發出一片吵雜的人聲,踢踢踏踏,隨著狗的吠叫聲向村外跑去了。

12

是侯紅琴跑了嗎?隱隱約約地,豆芽兒聽出來,是她的好姐妹侯紅琴跑了。這是豆芽兒愿意聽到的消息,她希望侯紅琴跑了的,跑得遠遠的,不要被四處攆她的人追上。剛才呢,豆芽兒還和田希望說要幫助侯紅琴哩,他們沒有幫上手,侯紅琴自己就先跑了。為跑了的侯紅琴在心里加油的豆芽兒,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真想從炕上一躍而起,跑出去,和侯紅琴一起跑了。

田希望不聾不啞,他是聽到村街上追攆侯紅琴的吵雜聲了,可他沒有動,只是仔細地聽著那一聲聲不明事由的狗吠和人喊。

是田希望的娘親來指派了。她隔窗對田希望說:去吧,也去跑跑腿吧。

田希望能說什么呢?他就只有聽從娘親的指派了,而且豆芽兒也愿意他出門跑跑腿的,回來了,也好給她說個準信兒。在這個豫西山區的瘦馬脊梁村,不需要動員,只要一說拐來的媳婦跑了,大家都會攆出來的,不分黑天,不分白天,很自覺地分出幾隊人馬,順著出村進村的幾條道路狂追而去。

田希望的娘親沒有出去跑腿,她留在家里,更加謹慎地守著豆芽兒。

剛才的嘈雜聲,隨著人們奔跑的速度,從村子里很快轉移到了村外,并且一點點地遠去。豆芽兒無限憂傷地為侯紅琴祈禱著,為了靈驗,她還把娘親和陳倉城里很有神性的青銅雞婆合影舉在手里,祈愿神靈保佑,讓侯紅琴快快地跑,快快地跑……

天色在豆芽兒默默的祈禱中,現出了一種薄薄的亮白。她又聽到村里人的嘈雜聲了。

在這叫人心驚肉跳的嘈雜聲里,突出了一個男人的嚎哭聲。

是誰悲怨地嚎哭呢?

是拐賣了侯紅琴的瓜瓜男人嗎?

是的,田希望的娘親說了,那尖利的哭聲就是瓜瓜男人發出的。瓜瓜男人的嚎哭越來越清晰,就連不熟悉他的豆芽兒也辯認出來了。瓜瓜男人哭叫著侯紅琴的名字,說你瞎跑的啥嘛?那么黑的天……啊哈……那么黑的地……啊哈……那么陡的路……啊哈……那么深的溝……啊哈……你要怎么跑呢?看把你跑得跌進溝里去了么!

聽著瓜瓜男人痛心痛肺的哭叫,豆芽兒的心涼下來了。侯紅琴沒能跑得了,還跑得跌進了深溝,把人摔著了。

侯紅琴摔得怎么樣呢?受傷了嗎?傷重不重?別不是還有什么不測?豆芽兒想著,心就不只是涼,而是很火燒火燎的焦急了。

豆芽兒央求著田希望的娘親,說:讓我看看侯紅琴去。

田希望的娘親沒有答應,說:有啥好看的。

豆芽兒聽出了話中的意味,便很憂心地說:他們不會打她吧。

田希望的娘親以過來人的口吻說:打是輕的,看不要了她的命。

這話說得太冷酷,豆芽兒想要站起來向外沖的,但她又被捆扎著腳手的繩索限制著,她沒法沖起來,特別是綁扎在兩腿之間的絞腿棍兒,在這時候是太起作用了,輕輕地把她攔了一下,就會把她摔在地上的。

給豆芽兒的腳手上捆扎麻繩,拴綁絞腿棍兒,是田希望得他的娘親指派,出門去攆侯紅琴后才又實施的。

被田希望從豆芽兒身上解除掉的麻繩就撂在炕腳底下。田希望的娘親彎腰拾了起來,抖了抖麻繩上的土,走到豆芽兒的跟前,讓豆芽兒背過身,照著原來的樣子,仔細認真地把豆芽兒再次地捆扎了起來,自然地,沒忘給她拴綁上絞腿棍。

豆芽兒奇怪,在田希望的娘親再次捆扎她時,如果她要反抗,憑她一個老身子是奈何不了她的,可她沒有反抗,不僅沒有反抗,而且還很配合,田希望的娘親捆扎她的手腕時,她主動給她手,捆扎她的腳腕時,她主動給她腳。

牢牢捆扎著豆芽兒的繩索和絞腿棍起著作用,心里不能再忍的豆芽兒,從炕上下到地上,她是不顧一切地往外沖了,沖了兩步,就被腳腿棍把她絆倒在了地上,她沒有覺得疼,她還要爬起來再次往外沖,沖到院子了,卻見田希望推開院門回來了。

回來了的田希望滾了一身的泥水。

田希望說了一個驚天的消息:侯紅琴死了!

能有什么辦法呢?在瘦馬脊梁村,侯紅琴死命抵抗著瓜瓜男人,就是捆扎了她的腳和手,她還有牙的,潑上性命也不讓瓜瓜男人近她的身子。幾天時間過去了,侯紅琴累了,瓜瓜男人僥幸得了手。得了手的瓜瓜男人就有些放松警惕,在侯紅琴下炕解手時,瓜瓜男人解除了她腳上手上的繩索,這就給了侯紅琴逃跑的機會。但她路不熟,跑出村子不遠便迷了路,但她一直在跑,跑啊跑,只有跑著,她才覺得生命的自由……她跑不過村里人的追攆,就在一伙人喊她別跑了,跑也是妄然的吼呼聲里,她奔跑的一只腳踩空在眼前的深溝里,跌在溝底的一塊大石頭上,當場就跌得斷了氣。

安埋侯紅琴的日子選在三日后的上午,豆芽兒去送侯紅琴了。

侯紅琴的死,給了田希望說服娘親的一個理由,把捆扎在豆芽兒腳手上的麻繩徹底地解除了。田希望的娘親答應豆芽兒,不再為難她了,她想留了留下來,給她的兒子做媳婦,她會疼愛她的,像親閨女一樣疼愛她,不想留了,你就去吧,想去哪兒去哪兒,她不干涉她了。田希望的娘親說得悲悲凄凄,還對她的兒子田希望說,你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有辦法,就給自己找個女人,沒有辦法,不要怪娘親不使力。娘親老了,不想手里也沾一條人命。

豆芽兒高興田希望娘親最后的明白,知道這個明白是好姐妹的命換來的,心里就又特別地難受了。

豆芽兒在瘦馬脊梁村,頭一次進瓜瓜男人的家,正逢瓜瓜男人興高彩烈地給他和侯紅琴辦喜事,再一次進瓜瓜男人的家,卻就見瓜瓜男人哭哭啼啼地給侯紅琴辦喪事……短短的幾個日頭,她和好姐妹侯紅琴已經是陰陽兩重天。豆芽兒踱著步子,走到斂入棺材里的侯紅琴跟前,一下子撲到侯紅琴冰涼了的尸體上,臉貼著侯紅琴的臉,任憑心碎的眼淚流出來,濕了侯紅琴慘白無血的臉。

聽說了,瓜瓜男人幾天來守著侯紅琴的尸體,不離不棄,不吃不喝,來人哭他就哭,哭得已經沒了聲。

一起拐賣到瘦馬脊梁村的豆芽兒來了,來哭她的好姐妹侯紅琴,瓜瓜男人跟上也就哭起來了。他哭得已經成了一種嗚咽,一聲一聲,哀哀地叫著,紅琴呀紅琴,紅琴呀紅琴……你是個傻女子哩,你不要跑么……你跑……你跑……把你跑沒了……

豆牙兒瞥了一眼哀哭的瓜瓜男人,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實在不知他的悲哭,是哭跑沒了的侯紅琴?還是哭他自己?

跟著田希望和豆芽兒來到瓜瓜男人家的,還有明白過來的田希望的娘親,老人忍不住也哭了。她哭著呢,不能自已地又悄聲兒地漫起了花兒:

上去(者)高山么望平川,

平川地里(者)有一朵杜丹。

看去(者)容易摘來難,

摘到手(者)嘛也是枉然。

田希望的娘親把這首名叫《想枉然》的花兒在侯紅琴的棺木前,悄聲地漫了一遍又一遍……她把豆芽兒漫得心碎了,可她還由不了自己,又還漫起一曲《那達想起那達哭》:

陽坡里的么糜子背洼子里(者)谷,

那達喲想起嘛那達子里(者)哭。

想呀么想你(者)貓爪爪挖,

又不知道么(者)還出啥麻達?

13

村口的山坡梁梁上,滿是青草和野花,侯紅琴的黃土墳堆,赫然地凸在隨風搖動的花草之中。豆芽兒背著她的雙肩帶書包,跟在田希望的身后,從家里走出來,走過了高低不平的村道,再轉一個彎,就會把瘦馬脊梁拋到腦后了,她忍不住回了一下頭。

對于這個傷心地,豆芽兒原來想,她是不會回頭的。

可她卻回頭了。僅是迅速地扭頭一瞥,豆芽兒看見了田希望的娘親,一步追著一步,攆著田希望和她的背影,一會兒舉一下手,在眼眶上粘一下,一會兒舉一下手,在眼眶上粘一下……跟在她身后的,還有她孵養的那窩小雞崽,在老母雞的率領下,浩浩蕩蕩地走著,走不急時,還撲楞著翅膀小飛一下。

豆芽兒給田希望說:我給侯紅琴告別一聲吧。

田希望說:是該告別一聲的。

倆人一前一后,踩著青草和野花,爬到侯紅琴的墳堆前,默默地咕噥了幾聲,便又轉身離去,走向離瘦馬脊梁村不遠的公路上,搭乘公共汽車,直去豆芽兒夢寐以求的陳倉城。

因為是個白天,豆芽兒看見了高聳入云的大廈,看見了服裝美艷的人潮,她知道,親愛的娘親和爹親就在這座城市里,她的離家出走,不知娘親和爹親熬煎成了什么樣子?豆芽兒是這么想的,卻不急著先見娘親和爹親,而最想先看看青銅雕塑的雞婆。

豆芽兒給田希望說:你見過青銅雕塑的雞婆嗎?

田希望不在陳倉城打工,不是豆芽兒給他說,他是不曉得青銅雞婆的雕塑的,也不曉得青銅雕塑雞婆的神奇,聽豆芽兒又一次問他,就還實誠地回答:沒有見過。

豆芽兒就說:那咱先去看青銅雕塑的雞婆吧。

田希望沒有異議,倆人一路打聽著,這就去了安放青銅雕塑雞婆的廣場。豆芽兒沒有見過那么新穎的廣闊的廣場,有剪裁整齊的綠籬,有葉片喧響的樹木,有綠如地毯的草坪,還有麗影翩躚的人群,惟獨不見青銅雕塑的雞婆。

豆芽兒向人打聽,知道的人給她指著一個造型古雅的石砌墩臺說:昨天深夜,不知誰把青銅雕塑雞婆偷跑了。

怎么會是這樣呢?淚水再一次地涌滿了豆芽兒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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