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靈的神
父親一生都在土里忙碌
不說他春種秋收,鋤禾當(dāng)午戴月歸
不說他下木夾、扎草人
從野兔、飛鳥嘴里奪回谷穗
不說他一步三叩頭撿起路上的顆粒
也不說他背駝一截,莊稼就高一截
不說他老繭厚一層,就有一料收成
說說父親面對土地和糧食的眼神吧
那是一縷攜帶體溫奔向節(jié)令的種子?
一滴義無返顧的雨水?一盞
領(lǐng)著莊稼回家的馬燈?一句
俯向神靈的虔誠話語?
他不信神,卻相信土地和糧食
是這世上最靈的神
麥 客
山路上滾動著一些黑影
遠(yuǎn)遠(yuǎn)傳來炸雷般的說笑聲
幾顆星星驚落在了草叢中
這是一群候鳥一樣的麥客
八九個結(jié)成伴兒,翻幾架山
搭上鎮(zhèn)上小站的頭班車
到山外的關(guān)中平原
——趕麥場
一年一年,他們把額外的苦與累
甩在他鄉(xiāng)的麥海
把一家人的溫和暖
很小心地揣回來
“什么都得趕個早”
緊緊攥著這句話,如同緊緊攥著
一把割年割月的鐮刀
他們要趕在整個平原熟透之前去
趕在別的麥客動身之前去
趕在老雇主踮腳眺望之前去
也許是最后一次趕麥場了
他們不免升起一絲悲壯
那些收割機(jī)張著血瓢大口
一步步吞食了他們的用武之地
“明年上山西的煤礦挖煤吧
只是,聽說那里經(jīng)常塌死人”
“不怕!咱們運(yùn)氣好,命也不貴”
“要么去西安工地搬磚扛水泥”
“去就去,反正咱有的是力氣!”
不說了,不說了,還是快點(diǎn)走
離車站還有三四里路
天色已憋得像下蛋母雞的大紅臉
村口那棵古槐
村口那棵古槐
一年一度飄香,一年一度枯黃
像一年一度明明滅滅的燈盞
舉起又落下我祖祖輩輩
一年一度、一生一世的夢想
祖先們在它不同的年輪上
開花、結(jié)莢,然后悄然飄落
他們用過的鐮刀、犁鏵,又握在
我的手上,走動經(jīng)久的光芒
他們的腳印,是雕刻在歲月深處
一筆一畫的苦難,一筆一畫的幸福
我感覺祖先們的目光,就嵌在
古槐的哪個部位,長久地注視我們
走在村口的風(fēng)是他們粗糙的手嗎
風(fēng)呵,有時給我們一番痛訓(xùn)
更多的時候
給我們一種無所不在的撫慰
記 憶
那一夜,一地豌豆很靜,月光很香
我們從外村看電影回來
想當(dāng)一回英雄
得匍匐著,繞過看護(hù)員五大爺?shù)膷徤?/p>
他的聲聲咳嗽和明明滅滅的旱煙鍋
比鬼子的刀槍還要厲害
胖墩墩的豌豆莢乖乖成了
我們的俘虜。一道手電光
照亮了幾個小腦袋的勝利撤退
我們惴惴不安,卻終沒有吃到
父母的一頓耳光。直到長大,才知道
那一年分口糧,五大爺把20斤小麥,充了公
水孤獨(dú)地流著
水面很大,但水位很低
一層密密麻麻的水草
仿佛一層密密麻麻的荒涼
整整一個下午,我沒有見到一個人
只有云朵像是在自家的鏡子前
化了化妝,匆匆走了;幾條魚一會兒
探出頭,一會兒,又探出頭
而幾聲鳥鳴,留下更加恐懼的靜
這是五十多年前修的一座水庫
遺跡般的宏大工程
令人想到當(dāng)年人聲鼎沸的景象
現(xiàn)在,這些水孤獨(dú)地蓄著
孤獨(dú)地流著,流到下游
去養(yǎng)一座熱鬧的城
站在堤壩上,我想:為什么
居于源頭的事物,都是那么地
孤獨(dú)
村 莊
前面是河,后面是山
村莊坐在中間,像一個悠閑的人
曬暖暖
一聲雞鳴叼出太陽
一根牧鞭吆回月亮
東來的風(fēng)暖,西來的風(fēng)冷
收成的豐歉,日子的喜憂
太陽管一半,月亮管一半
人民只管出生,勞作,去河里凈身,
到山上拜佛,間或死去
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