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來已久的誤會

橘樹與驢子的腳跡

陜西的文化重心應該是詩歌。

散文是什么？八百字內均是沾沾自喜的謊言。小說是什么？五千言以上，均不由自主地現出顆顆低賤之身。而詩歌，四言兩句，足以表達最真切的內心。家事、國事、天下事，若三句尚不能觸人心弦，即是枉費心機。孩童之美是什么？珍貴在沒有偽飾。詩歌亦是如此。

所以，只有詩歌方能與這片產生《詩經》的土地的尊貴、自由與從容、縱深相匹配。然而，站在外省、即便站在一方高地上看陜西當下的詩歌，整體現狀卻是殊為可笑的。沒有幾個詩人的氣質與陜西血脈相連。更多的是，有經驗的詩人在浮于表面的嘆詞里艱苦跋涉，跟風的年輕詩人則插科打諢，在愚蠢中打發才華，深陷污泥，不能自拔。

少年的可怕是什么？說不盡的謊言；他以為自己敏感、天真、熱情，但事實上，他擁有的這些并非異稟，不過是在弱智的跟風與無緣由的焦急之上肆意夸張了的可愛。而“肆意”，也是夸張了的。老年可怕的是什么？洞悉一切說謊的技巧；他一生都以為在表達自己的內心，其實不過是表達了一匹驢子的蒙昧，他的遮眼布遮不住他驢子的腳跡。

無知與錯覺，這些問題都是他們因為不能與土地發生關聯。一如橘之為桔與枳，并不是因為彼此厭惡。

命名的短淺與膽怯

陜西當代詩歌從沒有榮耀可言。之前是與全國同步的荒唐，現在是領先全國的笑話。

可以想象，“陜北詩歌”“關中詩歌”“與“西部詩歌”，這些概括性詞語的可笑是無以復加的。把一群原生的象分別名為“XX村象”“XX弄象”，從此引導它們在村里生長，在弄里蒙蔽至死。所有被這些概念涉及的詩人，難免被籠罩上智力膚淺的聲名。

這種因為個人的學識短淺而產生的滑稽命名，是對陜西當代詩歌的發展做出的最大傷害。它通過對自己有限的視野圈定的一部分可疑傾向的認同，試圖確立一個實際上拘謹、渺小、落伍的村落中的權威。

陜西部分詩人的瘦弱之處也在這里。在此命名之后，再沒有人能跳出此框架。對評論家的過度迷信暴露了詩人在多方面的知識結構缺乏。但如此輕率的命名，對無警惕的年輕詩人卻無異于救命金言，使得他們在忙亂無措的寫作中，找到了似乎很容易即可抵達的方向。

從此進入到一個大型笑話叢書的編輯之中。

麗辭雍句的俗不可耐

在漢唐故地上，詩人練習宋詞是可鄙的。宋詞的所有形象即是文過飾非、言過其實。那么，為什么現代新詩的寫作者中，那些熱衷運用形容詞、嘆詞的貨色依然層出不窮？

因為表達的上的無難度。對詩的閱讀，在心里是縱深的，詞則是心的邊上蔓延開的。寫作的難度，也就是詩與心的距離的遠近。平庸的詩人，最容易在鋪排上一如既往；他的詩學認為羅列幾個詞語就可以表達出真情，認為十句“我愛你”勝過一紙邀約短札。

陜西乃至國內大部分詩人均是在如此寫作。通篇可有可無的詞語亂飛，毫無節制的蕪亂節奏。一日之內創作十首，一年把幾個詞語運用百遍。熱情洋溢的背后全部是智力短缺時的戰戰兢兢。完全不知道自己那淺嘗輒止的努力，造就的全是垃圾。

擅長謊言的詩人往往長于此道。詩歌中提及幾個地名，便妄圖代言整個地區的文化。泛泛的表征怎么能夠企及一個具有深遠文史背景地區的內心？

打油詩與小丑的秘密

很多年來，打油詩與地域民歌代言了陜西詩歌。這深入人心的羞辱，評論家的無遠見、無洞見與低俗庸劣難辭其咎。

其實打油詩的創作是全國性的，并非陜西特產。然而，陜西的打油詩一枝獨秀，從而影響了真正的詩歌寫作。且隨時間過去，詩人思想的圍觀與盲從性潛質一一被啟發出來，一發不可收拾。集體的無賴會產生什么效果？太壯觀了。

打油詩的真相，即是小丑的真相。小丑是什么？把正常的物事，加惡隨意與夸張。小丑得以存在的秘密是什么？小丑的笑容來自看客的從下、從賤心理。

與芝蘭居，久而不聞其香，于臭魚攤邊走一遭，卻有腥味滿身的危險。對小丑的任何贊美，都是對自己心中小丑因素的微妙照應。

為什么秦腔不需要拯救

陜西為什么不產生昆曲？昆曲為什么需要拯救？白先勇的潛在心態是什么？

秦腔與昆曲是中國戲曲的兩個極端，前者本質到心，后者繁復到身。恰如詩歌寫作的兩個極端。二人轉是什么？就是打油詩，不達到鬧劇的結果，決不罷休。

陜西的詩人為什么不能像秦腔一樣說人話、真心話？事事都是夸張了的，扭曲了的。難道他們想在傳統之外塑造一個虛假、平庸、閉塞的新形象？

現代秦腔的問題在哪里？它的唱詞為什么不是高貴的，而只是聲音高亢的？為什么它的舉止是簡單的，已不是樸素的？為什么它的敲擊樂器，再也營造不出皇然華貴氣息？

一切皆由文風引起。文章中的道義，陜西詩人只能從有待匡正的秦腔正音中約摸得知。

平庸的人最畏懼傳統的參照

陜西的詩人沒有傳統。他們為了成為三流的詩人，閱讀大部分源自二流的同行，沒有人去古典里尋覓傳承。他們的思想根源更是可笑，在于民間的俚曲，與全國各地的詩人相比，毫無強勢傳統的優勢。守著一片森林，卻去枯草叢中找風景。瘦小的智慧由此養成。

平庸的人最畏懼傳統的參照。在優勢傳統的面前，難以盡述的歷代天才的威壓，足以摧毀弱者的心智。也許這些可憐的寫作者想以反叛的姿態再造傳統，可惜均成了坊間笑談。集大成者，需要的是強大的統攝能力。萊布尼茨，八百年出一人。蝸居夜郎，只能寫點天下雷同的情色笑話。

中國的文化即是秦晉魯豫文化。陜西新詩的種種現象，即是中國新詩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