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陜西詩歌,大約在20年前的八十年代,大家就開始談論了,我本人也在不同的場合和不同的媒體上,對陜西的詩歌群落做過一些介紹。這么多年了,陜西的詩人像莊稼一樣一茬一茬地從發芽到成熟,但陜西詩歌作為一個文學概念,始終沒有像陜西小說那樣在全國文壇上引起人們足夠的關注,盡管一些陜西詩人會以個人的名義受到這樣的關注。詩歌圈里的朋友時有抱怨陜西主流文學界不重視詩歌的,也有抱怨詩人們不成氣候的,還有抱怨陜西沒有公開的詩歌媒體的等等。本人也多少認同這些看法,但我認為最根本的問題不在這些方面。在這里我想提請各位詩友思考一個近似學術的問題,那就是一個區域內的詩人,到底與這個區域的文化有著什么樣的關系?因為這個問題關乎到所謂“陜西詩歌”作為一個文學概念能否成立,也關乎到詩歌與小說的不同,最終會關乎到為什么陜西小說的影響力會高于陜西詩歌的問題。
對此,我本人的基本看法是:一個區域的詩歌與這個區域的文化的關系,絕不像小說與它所在的區域文化的關系那么直接,甚至在表面上我們根本無法看出一地之詩與一地之文化的必然聯系,即使如某某詩人寫了其所居住區域的某某山水、某某風俗,那也是偶然的、表面的。
形成這種詩歌與區域文化之間的隔膜與疏離的原因,恐怕首先是與詩歌的本性有關。
詩歌,不管所寫有多么具體,多么實在,它的本性和價值必定是抽象的。詩歌是直達心靈的藝術,在心靈與文字之間所涉及的一切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都是偶然的和表面的。
詩歌盡管一直被視為一種文化,而且被當作文化中之極品,但詩歌的初衷與構成方式本來就與文化無關。我很早就批判過詩歌的文化本體觀,我認為文化不是詩歌的本體,甚至不是詩歌本體的一部分。那些寫文化的詩歌只是將文化作為一個支點來言說詩人自己的內心經驗而已。
因此,我們至少找不到詩歌與地域文化之間的直接聯系。而這種直接聯系卻在小說中可以找到很多。就拿陜西而言,陜西有著深厚的農耕文化,便有發達的農村小說,而無值得稱道的鄉土詩歌;陜西有久遠的歷史文化,便有所謂金石小說,卻無什么文物詩歌;陜西幾無城市文明,也便幾無地道的城市小說,卻有大量的城市詩歌。陜西在唐代的時候,云集了大量詩人,卻無幾人表現過所謂區域文化,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等都曾居于長安,卻很難說他們是陜西詩人,或者說,他們也寫過一些長安的事情和景觀,但很難說他們就表現了長安的區域文化;本人前不久為陜西地方志主編了一套現代詩人吟詠陜西的詩歌,盡管也積累夠了一定的數量,但那些作品幾乎都不是詩人們的代表作品。上世紀中期開始又有很多詩人在陜西居住或過往,但同樣沒有整體地表現出陜西的地域文化。但小說家卻不是這樣的,小說家似乎一抬腳就邁進了區域文化的沃土。
反過來說,難道一個區域的詩人與這個區域的文化沒有關系嗎?
答案恐怕是相反的。在文學史上,詩人往往會集中地出現在某個區域,或者說某些區域往往會集中地出現一批又一批的詩人。譬如俄羅斯,譬如法國,譬如中國的四川、浙江等地,這些區域總是詩人輩出。難道這種現象與區域文化沒有關系嗎?
可以肯定地說,一個區域能否盛產詩人,更多的是由這個區域的文化決定的。俄羅斯文化、法蘭西文化以及中國四川的巴蜀文化中的浪漫氣質和與自然的直接聯系,使這些區域具備了孕育詩人的先天因素。
由此,我們有理由認為,詩人與所在區域的文化,更多地是通過詩人的內在氣質和無意識聯系在一起的。這是一種深層次的聯系。這種聯系不能決定詩人必然會把區域文化當作自己寫作的主要對象和素材,也不能改變詩歌直抵心靈的本性。不同的區域文化可以造就不同氣質的詩人,但任何氣質的詩人其言說的都是他的心靈。
如果我們依照上述認識再來談論所謂陜西詩歌的話,我認為目前的陜西詩歌的確還不能算作一個文學概念,它所指涉的僅僅是居住在陜西的、或陜西籍的詩人們所寫作的詩歌,而居住在陜西的詩人們并沒有形成與陜西的地域文化相關的共同特性。這一點在歷代在陜詩人都是如此。即使是延安時期的詩人,他們所表現出的共同性主要是其政治傾向決定的,而不是區域文化決定的。相反巴蜀詩人無論其主觀傾向、寫作立場如何不同,但其語言方式中總能表現出一些共同的東西,這些東西應該就是他們共同所處的區域文化決定的。陜西詩人與巴蜀詩人的情形完全不同,居住在陜西的詩人中大部分并不是土生土長的陜西人,他們本身就是不同區域文化塑造出來的。同時即使是土生土長的陜西詩人,也是由不同的區域文化塑造出來的。因為陜西的區域文化本身就是一個集合概念,南、北、中文化差異很大,陜南的區域文化又是巴、蜀、楚、中原文化融合的結果,陜北的區域文化中包含著眾多北方少數民族的游牧血統。因此,陜西詩歌很難形成一種建立在區域文化特色基礎上的共同特征,加之詩歌和詩人的本性決定了其與區域文化的疏離,便導致了陜西詩歌未能形成一個文學概念,也導致了陜西詩歌很難像陜西小說那樣具有共同的文化氣質,因而進一步導致了陜西詩歌被忽視的后果。
然而,無論重視還是忽視,都不能決定陜西詩人們的寫作。從上世紀中期開始,經由八、九十年代,一直到現在,陜西詩人始終以一種各自為陣的狀態堅持著自己的寫作,而且每個重要的階段都產生了自己杰出的詩人。如四、五十年代的李季、柯仲平、戈壁舟,六、七十年代曹谷溪、曉蕾、田奇、毛锜等,七、八十年代的沙陵、聞頻、梅紹靜、刁涌泉、渭水、商子秦、子頁等,八、九十年代的李巖、伊沙、劉亞麗、秦巴子、耿翔、尚飛鵬、杜愛民、李漢榮、閻安、遠村、南嫫等,九十年代至今,新一代在陜詩人在詩歌的外部環境急劇惡化的情況下堅持通過自辦報刊、校園詩會、網絡等多種傳播媒介堅持寫作,這些詩人不僅沒有被外部環境的惡化所動搖,而且事實上比前幾代詩人表現出了更多的執著和堅韌。2007年初由之道、周公度等一批年輕的詩人組織出版的《長安大歌》,以代際編排,整體地展示了陜西詩人群體的面貌,并組織了陜西詩歌史上規模空前的詩集首發式。盡管此書未收錄李巖、尚飛鵬、李漢榮、耿翔、閻安等多名詩壇宿將的作品,也未見大器晚成、始終保持純民間狀態的實力詩人宗霆鋒、成路等人的作品,但在展示70后、80后在陜詩人的作品方面,確有不可低估的貢獻。經由此書,一批已經在全國綻露頭角的青年詩人出現在了陜西的詩歌版圖,如李小洛、王曉亮、周公度、武靖東、黃海、黑河、西毒何殤、李傻傻等,這些年輕的詩人有的并不是陜西人,有的是陜西人卻現居陜西之外,但都以陜西的名義站在了一起。讓我確信了這樣一個事實:不管氣候如何變換,也不管陜西有無作為產生詩人的區域文化,更不管陜西詩歌是否被納入陜西文學的主流,詩人的腳步永遠會在陜西這塊古老的土地上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