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城

閻安，本名閻延安，男，1963年8月生于陜北鄉村，大學中文本科學歷。先后出版個人專著《與蜘蛛同在的大地》、《魚王》、《玩具城》、《烏鴉掠過老城上空》等多部。曾出席第十三屆“青春詩會”。現任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延安文學》總編輯。

面 具

讓身體變得比歷史上還要腐敗

使星光大風（它掀翻了多少面具）

和狂奔的神明更容易通過

肺葉和腎珍藏著血、石塊

讓鏡子照進去讓鏡子里返回的光

摸摸你放棄了面具的臉

和精神病患者般不修邊飾的頭部

這時代的肋骨難以捉摸

這任何一個夜晚都不加控制的失眠、偷情

偷倒的垃圾

歌唱像吵嚷一般地普及

逼迫著我。我已經不適合在這里居住

這個橫行霸道的城市

等離開前的那一天我將沖著它

大聲嚷嚷——

“你們，這被你們熱愛的什物我已忍無可忍

現在我需要面具！”

等離開的那一天

我要佩戴好面具

我要把臟亂差的詞語東拼西湊

大聲嚷嚷一通

大聲嚷嚷

讓自己變得真實起來

清潔工之死

他愛玻璃這個快樂的清潔工

整車整車的玻璃閃光

被他押送到城市的各處

我記得整座城市也記得

他有一副孩子的表情每天都在

玻璃后面看世界的模糊之美

我記得那天正午時刻

當大街與整輛卡車同時陷落

當他懷抱的玻璃與他同時碎裂死亡猝不及防

他沒有尖叫

快樂的清潔工他沒有尖叫

那一刻他沒有尖叫。

遠近聞名的清潔工。鄉下來的孩子。

整天笑瞇瞇的

那一刻他沒有尖叫。而我寧愿相信

那一刻他正慶幸自己從此進入了夢境——

他夢見：山谷和白霧又在遠方呈現

世界之大，美總歸有

一只睡眠的白鳥懷抱著火紅的心臟

（而不是重重地降落后的破碎）

與狼神簽約

簡單粗劣的林子不再容你

山唇之間不再飛掠你蒼灰的剪影

鐵籠中你已不再是你

北方茫茫的草原上見不到你

狼神呵——

（與狼神簽約：

什么時候我們接你回來

打開庭院，殺豬宰羊

就像接回自己流亡異鄉的孩子）

世道變了，人們什么都養

地主富農養蛇養蝎但不養你

城里的闊佬養寵物狗小女人但不養你

狼神呵——

（與狼神簽約：

我們所在的城市已深陷于白

像死亡，一種武裝到牙齒的白

窗簾床帳墻壁不夜燈

無處可逃的白呵我們不喜歡

我們需要另外的顏色包括灰色

你在奔跑中殺氣沖沖的灰色）

世道變了你所需要的黑暗

像懷念燈一樣正被人們懷念

白凈的月色下

夜鶯的歌唱和一匹老狼的哭泣

安靜而懷鄉的居所

狼神呵——

我們跟孩子們約定：讓你回來

讓你不僅僅在電視屏幕中出現

你還是你

應該在山坡上和原野里偷襲殺生

白天還裝模作樣上街悠閑

參觀博物館和古代兵器陳列室

和各種獵槍應該讓你做完偶爾的壞事之后

情不自禁地竊笑

嚇嚇誰家飽食終日的小婦人

狼神呵，我們與你簽約——

讓你的灰色和羊群的白色匯合

和馬群的棕紅色匯合

和大海、山林、天空——我們心中

的藍色匯合

明天的一條大河

明天的一條大河

我將在明天去尋找

我將用一個上午的時間或者一生的時間

丟下情人的咖啡屋、一份養尊處優的工作

與上司計劃很久的一次特殊約會

和一大堆燈紅酒綠、勞心費神的事情

像飛刀江湖的一個亡命徒

像一匹失去山林護佑的大灰狼

不辭勞苦晝夜兼程

徑直奔赴大河

有關大河上的事情有很多的神秘之處

它們原始的美

陽光和風難以設想的力量

還有孤獨像河心洲千纏百結的草莽

它的重要性是讓你和你的身體恢復感覺

當你的腳掌和身體的一些敏感部位

放肆地親近著河流另一種類似力量的東西

將使你和整條河流一同覺醒

將促使你和一塊名叫璞的棄石

萍水相逢并一見鐘情

嵌入你身體內部的疥癬和鉛華

將在航行和速度的作用下慢慢退場

明天的大河我知道它的寬大和雍容

我在玻璃缸中養育多年的一百顆石子

我要把其中的九十九顆扔在河里

第一百顆留在身上

我要把一塊紅布蒙著的玻璃通通打碎

象扔石子一樣對準大河

命里的玻璃我會一扔再扔

它要讓大河慢慢變得平靜

我也要慢慢變得平靜

明天我將去尋找一條大河

這是一個方向上的問題

獨自飲下一杯悶酒一杯咖啡

空空如也的大河

懷抱滿肚子的大水等著我

明天的行程無人能夠阻擋

在世界的陰影里

遠方之遠的旅程呀

我在峽谷的陰影里行走

在月光的陰影里行走

沿著一條沒有名稱的河流

和只有遠方才有的陌生的流水聲

我在一些巨石和危巖的陰影里行走

我行程中還包括一只陌生的大鳥

它尖唳的鳴叫不知是兇是吉的飛行

讓風一樣精美的陰影掠過大地

時而沉重時而輕快勞累、嘔吐

若有所思偶爾也會哼一些莫名的調子

之后對天長嘆再一次回到陰影里

在陰影里再一次粗重地喘息

我的眼神一半像動物一半像人

迷蒙而又陰沉溫柔而又兇狠地監視著：

不遠處的光亮中被一些事物的影子

所暗示出的自己的陰影

和整個世界的陰影

玩具城

我是舊時代的孩子在廢棄的城堡的窗口

我要講出令你口渴難耐的故事——

鐵一樣出色的狼群

獠牙似的月亮

火鳥怎樣一片一片偷走黑森林

草原和她罌粟般鮮艷的公馬

我也是你們時代的孩子但

關于這個時代，我無法從容講述——

從鐵到鐵（地下、地上和空中）

從城到城

從大樓的一層、二層……一直到第一百層

鏡子的迷宮迷宮似的鏡子

鏡像。孩子們的臉一邊是父母給的

一邊是玻璃和另一種類似的材料做的

我是你們時代的孩子疑懼

顧慮穿梭于鏡像的迷宮

沒有家鄉也沒有方向

我是夢的孩子我的夢

是大力士的夢世界

是我夢中輕如鴻毛的玩具城——

一千座帝王城堡的陰影被我涂成白色

鐵和樹根是一樣的

不僅在身體以下而且在整座城市以下扭動

羞憤難當的濕度

蛇盤兔的濕度

鏡子是花園里種出來的把光亮

成倍成倍地放大

投射到狐貍的陷阱和鹿的

心臟并未停止搏動的陷阱

我是夢的孩子

我是世界的孩子

我居住在我的玩具城里

少女和老虎的夏天

夏天剛剛到來的虛弱和暈眩

強調著少女單薄的連衣裙

和半個身子裸露半個身子歇息在

尚且不夠結實的涼蔭中的

一只亮晃晃的老虎

一只亮晃晃的老虎雙眼迷合

仿佛看透了樹葉單純的手臂

還不太想舉起一陣微風的心思

它皮毛上略顯醒目的斑紋

帶著獸類不修邊幅的自豪感

和金黃中近乎暴力的茫然

偶爾當它虎口大張

虎牙鋸齒形的白毫無掩飾地泄露著

僅僅是一個老虎打不響聲的哈欠

和一個穿旗袍的少女來不及丟棄的

屬于整整一個夏天的

也屬于一只老虎和一個少女的

宿命的涼爽

木雕工廠

曠野上的木雕工廠是孤獨的

一輩子在深山林海中尋找木頭

（尋找那種歷經三年曝曬三年寒冬

依然渾圓無縫的神賜之木）

一輩子未曾找過女人一輩子在曠野上的

木雕工廠里深居簡出的木雕師傅

在大型木雕和木屑下的矮小

而勤勞的身影顯然也是孤獨的

空無一人的廠區里

鋸末和木屑洗了又洗的手掌

是木雕師傅的手掌疼愛地撫摸著

一列列巨型木雕的精雕細刻的美

所展開的另一個世界那里

居住著神的頭像和許多輪廓濃重的頭像

那是世界之父的頭像那是世界之母的頭像

也是許多曾經出生和從未出生的頭像

或許也有點木雕師傅的味道

在森林深處借助一次夢游

他正向眾山神及其眾仕女求教著

某條被巨蜴和大鱷魚把守著的

秘密之路孤獨之路回工廠的路

在那里同時還居住著藍黑色的雪和冬季

會飛翔但卻在行走的石人和石馬

但與其說那是一種行走式的飛翔

還不如說那是一次斷裂過程中的下降

無助（但卻不再尋求拯救）而孤獨

的下降

曠野上的木雕工廠大房子里

居住著木雕師傅和他愛著的小神靈

再過一個禮拜

起重機的手臂和重型卡車的喘息聲

將在這里打破寧靜

整個木雕廠的孤獨和那些巨型木雕

將被提起來又放下去

然后興高采烈地運往世界各處

之后之后的之后

曠野上的木雕工廠還在那里

那些空無一物的廠房還在那里

被木雕師傅和木屑燒得暖烘烘的冬天

煙霧很低很低的脖子在寒氣中延伸著

洶涌的木香（而不是嗆人呼吸的炊煙）

像是在孤獨中眺望著什么

女孩用鋼筋打水

六個指頭的女孩用鋼筋打水

六個指頭的女孩羞愧難當

受折磨的女孩

在海邊用鋼筋打水

海邊的水六個指頭的女孩

用鋼筋打得飛起來的水和飛起來的透明的夜色

驚醒了一個醉漢

六個指頭的女孩粗暴的鋼筋

飛起來又落下去的海邊的某種藍

讓一個醉漢情不自禁失聲大哭

讓他吞食了大量的海水飽醮著

星光但透過夜色仍然藍在其中的海水

讓一個醉漢不停地放聲大哭

六個指頭的女孩被羞愧

深深地傷害著的女孩

海水就是她的淚水

粗暴的鋼筋在她手里

六個指頭的女孩不顧風車轉呀轉

不停地抽打著海水

舊時代的春天

舊時代的春天

在水深火熱的南方

在一只巨掌覆蓋著的北方

你吃多了野菜的光脊背肯定經歷過

而在我的春天里

我在所有山水的背陰處尋找著

一個札記本的塵土埋不掉的陰影

和一個背對眾人的王以及更高更遠處

他曾經遭遇了一生一世的浮云

可以肯定的是

你的春天是輕的

我的春天是重的

你是向上的我是向下的

春天呵舊時代的春天

我和我的影子

還有整個世界的影子

還有我在這個春天遭遇的整個新時代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躲得遠而又遠

不再被你肉多骨少的鞭子

隨隨便便地抽打

海葵花

我從未見過的水蒙昧之水

鳥和狐貍相互欺騙一番之后

誰也不去喝的水

它的最深處開著小小的海葵花

水（即使蒙昧之水）的本質總是下流的

在水的更深處海葵花的圓形花盤

被粘液般的絲絨纏繞著

喜歡在黑暗中張開

仿佛美人魚一次小小的失眠

只透著一小塊的光亮

我從未見過的水我在一次郊游中

意外地遇到的一種水

它過分講究的澄澈

那種類似于某種亡魂的神情

往下看再往下看

越過蜉蝣般紛亂而細小的事物

是一朵小小的海葵花

我從未見到的水是蒙昧之水

我叫不起名字的這種花

仿佛是暗室里某種藥水洗出的炎癥

它用不太真實的亮麗強調著水中的憂郁

我叫它海葵花

南方的魚

南方的魚在水里狂奔

南方的魚鉆出水面望著北方

一束幽藍的星光下

一只幻影似的蜘蛛也在狂奔

就像幻影在推導幻影

就像一個夢境在迅疾地替代著

另一個夢境

南方的魚在水里狂奔

將要產卵的魚向北一望

就讓幻覺折磨的魚

不嚎叫也不開心的魚

在水里狂奔

在幻覺中狂奔的魚

向北一望就看到了蜘蛛的魚

在水里急切地尋找著

需要刮掉全部鱗片才可穿越的暗影

在南方的水里狂奔的魚

身體內部尚存的咸味需要洗滌

命中的獸皮那種蜘蛛的黑

幻覺中的黑

要漸漸變得透明

北方的一片樹林子

北方的一匹狼要出走

這是一片樹林子的事

是讓月亮變得凄美的事

也是一匹狼心里想了很久的事

一片樹林子根連著根的樹林子

在一匹狼出走北方之后

變成了一棵又一棵孤零零的樹

最后又成了僅有的一棵樹

（可笑的樹在風沙中搖搖晃晃的樹

比狼出走的欲望同樣強烈地

受著折磨的樹）

北方的一匹狼在出走

最后的一匹孤狼灰白而零亂的皮毛

像一頭災年的老鼠一樣一蹶不振

丟下一片孤零零的樹林子

和細腰與瘦腿上

全部曾被傳說的貪婪和奸詐

它落荒而逃

被僅有的一棵樹守候的樹林子

狼把它甩在了身后狼還甩掉了

從此只能長出一些瘦削頸脖的牲口們

一些既不是獵人也不是牧人的

灰溜溜的人們

北方的一匹狼在出走剩下的樹林子

生活過狼的一片樹林子

出走的欲望在風沙中

在天際和它灰白的縫隙間一天天頹敗

南方北方

我心中的北方其實是一種水

從石頭中擠出來

從男人的身體中擠出來

我喜歡它的不修邊幅

喜歡它莫名其妙地

把自己寄存在風中

我心目中的南方也是水

而且是更多的水多到不可收拾

因而有些頹廢也有些迷惘的水

在比低地更低的低處

在魚可以像人一樣呼吸并說話

有時候也肚白朝天

不明真相地死亡的地方

南方北方

我曾去過的地方

有一天我已老了走不動了

整天耷拉著眼皮

我也知道的地方

整理石頭

我見到過一個整理石頭的人

一個人埋身在石頭堆里，背對著眾人

一個人像公雞一樣粗喉嚨大嗓門

整天對著石頭獨自嚷嚷

石頭從山中取出來

從采石場一塊塊地運出來

必須一塊塊地進行整理

必須讓屬于石頭的整齊而磊落的節奏

高亢而端莊地顯現出來

從而抹去它曾被鐵殺傷的痕跡

一個因微微有些駝背而顯得低沉的人

是全心全意整理石頭的人

一遍遍地他撫摸著

那些殺傷后重又整好的石頭

我甚至親眼目睹過他怎樣

借助磊磊巨石之墻端祥自己的影子

神情那樣專注而滿足

仿佛是與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猝然相遇

我見到過整理石頭的人

一個乍看上去有點冷漠的人一個囚徒般

把事物弄出不尋常的聲響

而自己卻安于緘默的人

一個把一塊塊的石頭壘起來

壘出交響曲一樣宏大節奏的人

一個像石頭一樣具有執著氣質

和精細紋理的人

我見到過的整理石頭的人

我寧愿相信你也見過

甚至相信某年某月某日

你曾是那個整理石頭的人

你就是那個整理石頭的人

黑的東西和鐵

鐵、黑的東西和重的東西遲早要變輕

這并不奇怪就像一幢比山更高的大樓

你可以上去灰塵可以上去

電可以上去怪物可以上去

患上了瘟病的月亮可以上去

但是懷揣著黑鐵的人呵

鐵的黑你是不能輕易外露的

鐵的笨重將把你變得畏頭畏尾

一座越來越好輕惡重的城市

它那熱風和傳說中的大它的邊界上

去年就已隱而不見的長古樹的村鎮

它的已在歲月和繁華中含混不清的性別

懷揣黑鐵不慎誤入其中的人

必將是抑郁而死或者抱頭鼠竄的人

鐵、黑的東西、沉重的東西

遲早要被閑置起來在舊時代

用黑釘子釘死了一棵槐樹、一棵榆樹

一棵柏樹、還有一棵皂角樹的黑鐵

沒有人能料想到它如今的下場

沒有人能料想到這么大的城市

這么多的人它們如此輕飄

一個輕得要飄到月亮上的時代

在它的沉到地下的廢品倉庫里

閑置著一大堆囚徒般輕如鴻毛的鐵

和類似鐵的黑的和沉重的東西

世界的手

手進入黑暗中

那意味著它進入了土地

手進入涼快的澄明中

那意味著它進入了生育期的水

正在產卵下蛋的水

手進入澄明中隨即死去

那意味著它進入了玻璃

世界是一個盲人

手不停地在里邊摸索

詩學札記簿：語言的神態（節選）

世界和存在作為一個骨胳結實、血肉飽滿的整體結構，決定著我們時代詩學事件及其詩性精神的純度，它應該在完全對等的意義上發生出本時代詩歌運動居于核心位置的經典表情——語言的神態。

是的，語言的神態。我知道我是一個詩人，但使命在身使我又不僅僅是一個詩人，在世界及其存在面前，在我們時代的表情和這種表情上升為詩性表達之后的語言的神態之間，一生中的更多時間里我也許是一個夢游者，孤苦伶仃無所依從，猶疑，觀望，徘徊，甚至虛妄，無頭無緒地探問和游蕩，反復地經歷著靈與肉的分解與組合，這種以個我為載體但又不具有任何個我意義的反復的拆解和裝置，很多情況下完全是實驗性的，自作自受的，忘我的，心無怨尤的。這就是說，世界和存在的古典表情——那種自然、人和內心的三點一線的單一結構，已經被我們的時代重重地擊破，現在它變得巨大而繁復，它同時擁有多種表情、多重結構和多重內質在同一個瞬間的交互界定。這時候，要從這一表情中取出最為有效的局部，精心研磨出足以和它對等的語言的神態——本時代理所應當的詩學事件及其被推進到新的進程和新的可能性中的人文血統，這是很難的，很難很難。

一個詩人在語言的神態面前也許只能是宿命的，他傾其一生追逐著、虛妄著，也許只能是在無限的接近中難以接近地試圖接近語言的神態。

但是無論如何，對于我們時代最高理想的語言的神態而言，首先尊嚴是最重要的（尊嚴而不是威嚴）。這種尊嚴是世界和存在的尊嚴，也是作為世界和存在的人文構架的人的尊嚴，更是在內涵上和美感上與世界和存在、與人完全對等的語言的尊嚴。語言的價值和意義在于命名和指證尊嚴，語言必須無任何回旋余地地回歸尊嚴，并成為尊嚴最透徹的和最終的見證者，從而使世代以來的人類能夠穿越世俗的迷宮并生生不息。

尊嚴是無條件的，哪怕是在一個平均人口占有物質比例最匱乏的國家，哪怕是在世界上惟一一個敬奉著財神的種族的心臟內部，人們詭計多端地迷信著物質和權力（它支配一切，它的極端形式和終極形式是暴力——語言暴力和現實暴力）。確實，作為語言神態最高結晶的詩歌，它完全是事關尊嚴的事情，它不僅僅是詩人作為構成現實的一個局部的尊嚴，不僅僅是詩人本身作為詩人身份的尊嚴，和詩歌作為一個時代內存的詩性精神是否在場并發揮影響的尊嚴，也是整體人類作為時間和尊嚴鏡像的尊嚴。

當然，并沒有、也不存在作為語言神態的絕對的尊嚴，尊嚴是活生生的，在我們的時代它是具有豐富載體和現實邊界的。我的詩學主張是：有時候，尊嚴只有在包含偏見的時候才是真實的，才是更符合其現實存活方式的；尊嚴，只有當它和同情、憐憫、理解與寬容達成默契的時候，它才是真正有力量的，閃耀著人性的光芒并伸手慰藉蒼生。

我要特別強調的是，對于語言的神態而言，尊嚴在本時代和一切時代的有效性從來不是孤立的，它與建立在自己之上的美感密切相關，符合時代水準的美感使語言神態所代表的尊嚴更敏感、更銳利、更加生機勃勃。

美不僅強調了尊嚴本身，而且強調了表征尊嚴的語言神態的不可侵犯性和神圣但又平易的安慰世界的力量。在我們的時代，它有或者應該有如下特征：

a、在世界的氣質及其精神結構和在本時代作為自我的語言神態的雕刻者的性格氣質及其精神結構之間，它尋找它們相互之間尋體賦形的楔機，從而完成語言神態對于世界有保留的復活。由于美的存在和充分介入，世界個我和個我的關系變成世界與世界的關系，不拘一格的個我不再具有自私性，而是回到了對應于一切時代和一切時代的可能性的語境中，它決定了如何用最有效的方式打開世界并為之以一切時代的方式代言，而這種代言的方式同時是豐富多樣的。

b、它需要并且熱衷于天賦般的形式感，這是代表整體世界尊嚴的、上升為自然存在的框架結構，是使尊嚴在時間和空間上必須享有充分的自由和優雅的天性所使。這種本能欲望般強烈而不可遏制的形式感作為一種充滿主動性的獨特的姿態，它天生地阻止著那種不恰當地要求語言充當世界（強權世界）和生活（那種完全世俗化的個我生活，也包括強權生活）的下角料的企圖。它反對并顛覆那種使語言直接地或變相地沒有真正的同情心和愛心的走狗模樣，它不能容忍語言成為現實生活和世界的同謀，把被侮辱、被損害、被蔑視、被奴役者的尊嚴置之于語言的神態之外。它保證了這種反對和顛覆的主動性與有效性。同時，它是一種精洗的力量，隨時清洗著有可能會侵入語言神態及其時代雕刻者主體世界中的灰塵和雜質。

c、它要求語言的神態是對應于整體世界及其結構的神態，就是說語言表達必須上升為結構性表達——一種以有限表達無限的表達。從與世界和存在應該發生對應關系的角度而言，每一個獨立的語言的神態都是對一個規模宏大的結構的局部完成和整體豐富，局部并不具有表達上的局限性，它是時間與歷史、空間與永恒、世界與它的內心達到了詩學意義上的默契的有效載體，這種默契使得表達充滿向度，使表達不僅僅指向世界的內心（如同刀鋒直指心臟），同時也彌漫著一種指向所有方向的宏大感及其風格氣派。

我還要說，作為尊嚴與美深度同在的語言的神態，它對我們時代及其世界的無限性的結構性指證和表達，在對天才的傾向性與依賴性上，如果用打比方的方法來說，很類似于我們世界的兩種事物：天鵝和北方大地上用作雕鑿獅子的石頭。

天鵝在我們心目中一直是真實的存在，也是充滿了神秘和浪漫迷幻色彩的存在。從與人的距離和與世界的關系的雙重語境上觀察感受天鵝，相比較于鷹，相比較于蜘蛛，相比較于飛機，天鵝確實就在我們身邊，在世間之中，但它同時與人保持著距離，仿佛塵世之外的東西，由另一個世界以某種不太明了的意圖將之寄存于我們之間。它太高貴了（神秘的高貴），也太能飛了（一種可以用俗世的能量測算的飛翔）。我有時候老是想不通，為什么用一生的一半時間在天空空虛的藍中飛翔的天鵝，它還會那么白？那是一種莊嚴的白，也是一種夢幻般的、令人想入非非的白呵！是否它所飛越的領域有好大一部分是世界作為一個整體結構的地理學剖面和生理學虛擬空間，它用化學方程式的原理穿越于時間和空間之中，穿越于事物和事物之間。那種類似于語言的神態的驚世駭俗的白和優雅，震撼和提醒著停留在有限性之中的人和世界。

在北方大地上，我曾經長年累月地觀察過石匠們的工作，他們在原生態的巨石上雕鑿各種雄獅的過程和結果令我大吃一驚，使我更加相信了天才的存在和在詩性表達中的重要。我想到了一個極端的表達：有天才藝術秉賦的石匠從石頭中敲出的獅子是藝術，而一般的匠人從石頭中敲出的獅子只是獅形的石頭。毫無疑問，這就是說出自天才藝術家的獅子可能是對這一意象所隱含的背景世界及其更加復雜的世界關系的揭示和表達，因而這頭獅子改變了其石頭的性質，由石頭實現了對石頭的超越，由獅子實現了對獅子的超越。而在另一個方面，實際的情況是，那些出自一般匠人之手、遍布北方大地的那種石獅——石頭就是石頭，獅子就是獅子，甚至它們什么也不是，因為說到底，一塊石頭和一塊獅形石頭本身是無須表達的，也無表達的意義。

同樣的起點，不一樣的終點；同樣的過程，不一樣的結果。對獅子神態的這種提煉正如同對語言神態的提煉一樣，世界和存在的整體結構及其內在尊嚴要求表達對于具體材質的想象性抽離，每時每刻都在期待創作主體的天才和語言神態的天性天衣無縫的結合。

我們生活在一個荒涼、空曠、暄囂之下寂而無聲的時代，生活和語言的神態同時淪廢于世界向下的選擇及其用意之中。這樣的時代從極端視角上看過去，充滿了對精到語言神態的深度期待。嗨，那對應于整體世界存在和人性的語言的神態，如果它將出自你手，現在你想到了嗎？你何時才能抵達這命運一般不可偏廢的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