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召平,1973年5月出生于陜西岐山。中學時代開始寫作并發表作品。陜西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敏感的生活》。現在陜西電視臺工作。
我的村莊
兩座山脈
我們把它叫作南山和北山
一片巴掌大的坡地
我們把它叫作平原
詞語中的房子 北風中的村莊
莊稼一樣的孩子
它們緊緊地連接在一起
就像小麥地里生紅薯
酸棗崖下長地瓜
就像棉花紡成線
線織成衣服
就像木頭燒成碳 碳燒紅生鐵
生鐵成為斧頭和鐮刀
就像一個人在晝夜歌唱的磨房里
驚訝地看到
麥子可以做成醋
玉米可以釀成酒
……
當天空因為雪花而冰冷
村莊是溫暖的
村莊被雪深深陶醉
就像成群的鴨子
被一條淺淺的河水陶醉
因此 我的村莊只需要點鹽巴
就讓那運鹽的趕著馬車來吧
方便的話捎些南方的雨水和游子的鄉愁
除此我的村莊別無他求
兩座山脈一座叫做南山
一座叫做北山
夾在中間的石頭和樹木就是我的村莊
老 虎
一個懦弱的人怎么能夢到老虎
夢到黃金的斑紋白銀的牙齒
夢到叢林里
一場驚險的追逐和游戲
這就好像在不遠的過去
他夢見殺人鮮血
夢見復仇神的離去
現在白云舒卷青山蒼老
打開陽光的山門
一個人來到公園
他看見老虎 老虎
當他喊出老虎名字
他的聲音是沙啞的
他的表情是復雜的
老虎 老虎
他輕輕地喊著緩緩地走著
那是個春天 睡眠過于漫長
一個懦弱的人夢見老虎
他滿臉的汗水
滿頭的痛苦
他捫心自問
我怎么能夢到老虎
夢到黃金的斑紋白銀的牙齒
我怎么能停止這猙獰的記憶
融入到奔跑的人群之中。
比 喻
我喜歡比喻 喜歡那個名叫博爾赫斯的盲人
他曾經說過在文字的修辭中只留下比喻
我于是喜歡把一個城市比喻成村莊
把兩只乳房比喻成兔子
把那些昏暗的燈光比喻成煤 比喻成參天大樹的根
比喻是如此的美好有著魔術的力量
它讓一個簡單的人擁有了廣闊的胸懷 無邊的想象
讓一間潮濕的房子裝下了大海和鯨魚
即使在這充滿孤獨的夜晚
比喻也會帶來光明和漫天繁星
枕邊書
越來越多越來越凌亂
這些磚頭般的家伙長久以來
劃傷著我的睡眠我的思考
它們恩恩怨怨地疊加在一起
其中部分章節和內容讓我臉紅
有一些敘述讓我悲傷和憤懣
它們帶著詛咒 和一個時代的傷痕
像一座空曠的墳墓
一萬盞燈也照不亮
溫暖不了
它們是些甜蜜的毒藥
只在一個人的體內開出花朵
落下種子
鏡 子
它在今天照出了我的白發 皺紋
淺淺的眼袋
和一顆長了二十年的黑痣
它還照出我的左眼睛
比右眼睛大
照出了我憂郁時的萬般僵硬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
這么專注 這么仔細的
端詳過一面鏡子
一個下午
我都是感傷的
我無法迅速地離開鏡子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
這么沒有思想地坐在一面鏡子前面
癢
在一個冬天
癢就像埋在大地深處的一條蚯蚓
一只蟬
癢是根部的病灶 它的蔓延無邊無際
一只手是徒勞的
一片藥是蒼白的
而在今天癢是多么的安詳
如同我的溫順
喜歡上陰天和雨雪
我坐在火爐邊
吃下板栗松籽
喝下清茶 花茶
掏出一筐一筐的爐渣
這就是我的生活
安靜得像束火苗
我因此不愿意說出癢
這深埋在心中的痛與恨
好日子
家里沒有電話 家里不通公路
我把電話打到村長家里
然后掛斷
想象母親一路小跑的情形
母親說 昨天大姐回家了
村莊下雨
大姐吃過中午飯就回城了
母親說 不要給孩子太多的壓力
學習是件苦差事
你們從小就像個野孩子
沒人管
不也成才了嗎
母親說 沒事就不要打電話了
家里青菜滿院 糧食滿倉
沒有什么不好的
長途要花錢
攢著給你們買房子吧
我說不出什么話
我又能說出什么話
我覺得眼睛酸酸的
城里也在下雨
到處是一片霧氣
我知道昨天是母親是好日子
母親70歲了
我卻一直忘記著她的好日子
冷落著她的嘮叨
注:好日子——關中俗語,指老人的生日。
青海湖
我看見的青海湖是天上的
它一頭立在大通山中
一頭伸進日月山脈
像一條蘭色的哈達
飄揚在雪線之上 湮沒在鷹巢之上
當我來到青海湖 七月的高原依然寒冷
我不能高歌 不能啜飲
不能濯足
我在午后的西北風中
看瘦小的格桑花在礫石中搖擺
我看一位名叫扎西的馬在荒灘上撒歡
我說 青海湖只能是青海的
是那些牦牛和湟魚的
它迎風起瀾的時候
我正帶著藍色的神秘
在駛向中原腹地的火車上
久久不能入睡
300匹馬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
這么多的馬
在科爾沁 廣柔的草甸上
像云一樣的帶來風和電
300匹馬整整300匹馬
放開四蹄凌亂的嘶鳴
刺透著寂靜的長空
此時 暮色四合
沒有一把青草
能挽留住這群狂亂的野馬
沒有一場雨能驅散它們的匯合
300匹馬它們從哪來
又到哪兒去
沒有一個人知道
沒有一個人想知道
北 風
每年都會有北風朝著馬家莊吹
由小到大 由弱到強
它要吹散的不是田野里的羊群
而是整個村莊
是那些已經霜降的瓦房
那些已經發黃的樹木
包括一座幽暗的地窖
北風吹黑一個人臉龐的時候
他正在熟睡
北風吹滅一盞油燈的時候
孩子正在冥想
北風讓一窩藏在墻縫里的麻雀
縮成了一團
北風甚至改變了一條河流的方向
一切都是風的聲音 風的形狀 風的強悍
北風要帶走什么
我跑了二十里
仍然沒有擺脫
北風的追趕
朝著大海奔跑(創作談)
對于一個生活在北方的鄉下孩子來說,大海就是一個傳說中的神話:哪吒鬧海,太陽從海的深處升起,五彩斑斕的魚蝦,珊瑚,長著魔齒的鯊魚。對于一個喜歡幻想的孩子來說,大海就是神秘的潛水員,神秘的珍珠,神秘的貝殼。為此,向往大海迷人的蔚藍就是我少年的夢想。
1992年7月我終于看到了大海,見到了海鷗,巨大的艦艇和臉色黝黑的漁民,目睹了海浪的洶涌與柔美。那年我19歲,我用一首24行的詩歌,從四萬多名參賽者中迷迷糊糊地沖越而出獲得了第五屆全國中學生文學征文比賽最高獎蓓蕾獎,在恍惚中見到了向往已久的大海,我的名字因此在當地的報紙上成為新聞登了出來。那是一個如夢的季節,被譽為中學生文學黃埔軍校的夏令營集結了來自全國各地的60名文學少年。在北戴河海風吹蕩的夜晚,在山海關艷陽高照的長城垛口上,他們意氣奮發,激揚文字。那時候,夏令營的組織者是詩人邊國政,與我們一起戲水的是《詩歌報月刊》主編蔣維揚,他們熱情的激勵和講授,成為一個鄉村少年刻骨銘心的青春記憶。
一次大海之行改變了一個少年的理想。就這樣我走在了詩歌的道路上,這一走就是15年。15年來,我有著情感上的失意,有過工作上的多次變遷,也有著紙醉酒迷的浪蕩生活。為此,我在寫作中有過深深的焦慮和失眠,有一陣子我幾乎要拋棄詩歌了,有那么幾年,我一首詩歌也寫不出來的。但是大海的濤聲總在我的耳邊響起,那些青春的名字總在我的眼前出現,一些朋友總會說,瞧,這家伙江郎才盡了。
于是,我再次寫起詩歌,寫起詩歌的原因還因為我有著許多的孤寂無處傾訴,在青春激情澎湃的歲月里,我的骨子里卻流淌著憂郁的血液。我無法改變自己的固執和偏激,于是,我寫起詩歌,但是,如流行風一樣的詩歌潮流讓我一度迷失著:我進行過追隨,模仿和故弄玄虛,但這些茫然的追隨使得我更加的困惑。
詩歌真的是到語言為止嗎?詩歌是天才的事業嗎?詩歌難道只是一部分人的寫作權利嗎?什么在左右著詩人的創作?什么樣的詩歌才算是一首好詩呢?但最多的時候,我的疑惑還是寫詩到底為了什么?為什么會有詩人把詩歌寫作視為生命之重?
我對于詩歌說不出多少理論,我討厭那些喋喋不休的詩歌理論家和自以為是的寫作者。是他們給詩歌罩上噓嘩的外表,使詩歌成了復雜的數學公式。在我的意識里,詩歌是一個潛伏在夢境深處的夢,好的詩歌首先是會感動自己的,只有把自己感動了才會感動別人。詩歌是由著自己的內心寫的,有著極強的個體性,但是詩歌最終要走向讀者,要與讀者產生美好的或者傷痛的聯系,這樣的詩歌在我看來才有價值。
因此,我會默默地寫下去,我會一直朝著大海奔去。我愿意把浩瀚的大海看成是浪潮滾滾的文學之海,我愿意擷拾起如詩歌般的珍珠,讓它給予我心靈上的青春永駐,給予我大海深處的秘密寶藏。我愿意夜夜枕著它的光芒,在月光下安靜地睡去,夢到花團錦簇,兒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