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浮的光芒

王宜振，1946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76年開始從事業余創作。出版有《秋風娃娃》等著作多部。曾獲第五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第五屆全國優秀少兒圖書一等獎等多項獎。多篇作品被選入大學、中學、小學等教材。

兩個詞

當你手里有了一個詞

你還缺少

另一個詞

當你手里有了兩個詞

它們可以玩過家家

做游戲

當兩個詞想樂一樂

它們可以

相互敲擊

一個詞敲著另一個詞

它們尖聲地叫著

我知道

它們周身的血管

在感受著快樂

敲著敲著

一株株小草的芽芽

頂破冰雪的外殼

探出尖尖的小腦袋

在聽

我真的有點兒不相信

兩個小小詞的游戲

竟把一個土頭土腦的春天

活脫脫地敲了

出來

細瞅

它多像一只

剛剛脫去舊衣服的

綠蟬

羊齒植物

下山

采一株羊齒植物

這植物我說不出名字

它的葉片像鋸子

鋸掉了我們一路多余的

話題

回家

把羊齒植物

加進一本薄薄的詩集

我把它放在枕下

想讓它鋸碎夜晚

我那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的

呼嚕

午夜

我隱隱聽見

春蠶吞噬桑葉的聲音

拉著燈，細細察看

聲音來自那部詩集

打開詩集

我大驚失色

詩里的詞語

被這羊齒植物

鋸的七零八落

這些詩行

是我擰成的繩索

我準備在春天要走的時候

一行一行拋出去

我要把春天拴住

可現在

它們在春天面前

卻奈何不得

黎明

我突然為帶回家來的羊齒植物

感到不安

我擔心那羊齒植物一直鋸下去

會把一個完整的家

鋸成細小的

碎片

曬太陽喲曬太陽

曬太陽喲

曬太陽

在墻角下

在沙灘上

在一望無際的草地

在高高的山岡

把心事攤開

曬一曬

濕漉漉的心事

曬干了

要多爽有多爽

把愛情攤開

曬一曬

愛情上的霉點

需要陽光把它涂去

巴掌大的愛情

容不得

針尖大小的臟

曬一曬

左右兩邊的肺葉

它污濁的氣體

需要陽光的洗滌

曬一曬

拳頭大小的心臟

它泵出的血液

需要摻進太陽的光芒

曬一曬

我那容納五谷的胃

它多么需要

陽光補充的營養

曬一曬

我的肝

還有我的膽

它們一貫忠厚、溫存、善良

我要曬曬

我的皮膚

我們是太陽之子

皮膚竟和太陽的顏色

一模一樣

我還要曬曬

我的206塊骨頭

它們之中有一塊發霉長斑

我都會感到恐慌

我要讓

每一條骨縫

灌進更多的陽光

讓這些骨頭輕起來飄起來

輕得像纖細的羽毛

輕得像薄薄的翅膀

張開手臂

閉上眼睛

就可以飛翔

垂 釣

用一行詩

一行長長的詩作線

我在靜靜地垂釣

你的一千種姿勢

總是浮上來

你的一千種惆悵

總是在水面上作深呼吸

可我

不垂釣這些

我要

垂釣

你的微笑

你說

你的微笑一朵又一朵

我要垂釣的

究竟是哪一朵？

我要垂釣的

是沉入水底的那一朵

它也是你的微笑里

最沉靜

最溫婉的一朵

它曾被一條小鯽魚頂著玩

它曾被一條小泥鰍滾著樂

現在

它又在哪里躲著？

它曾經

在我的一首絕句中作標點

現在

它逃走了

我的絕句暗了銹了

我想釣起它

讓它重新回到我的絕句里

我知道

它會使我的絕句

脫去斑駁的銹

重新閃爍著

炫目的

亮

我呼吸著你用愛釀制的空氣

我終日呼吸著

你用愛

釀制的空氣

我知道你的空氣里

融入了太多的花香

隨著我的呼吸

那花香便灌滿我的肺葉

我像一株植物

被香營養著

直到我的周身含香

像一枚小小的花瓣

在這個世界飄零

我走到哪里

人們都會說：

瞧，現代香妃！

我知道你的空氣里

融入了太多的鳥鳴

隨著胸脯的起伏

鳥鳴也進進出出

我像一只大鳥

在這個世界穿梭

直到我周身的細胞被鳥語充滿

我便像噴出眼淚一樣噴出音樂

有時候

我真想關掉它

卻苦于找不到它的閥門

我無論走到哪里

人們都會說：

瞧，這只大鳥！

久而久之

我竟然不知

做一個現代人更合適

還是做一只鳥更有趣

你用愛為我釀制的空氣

融入了太多的成分

漸漸地

我感到有點兒恐慌

恐慌里又飽含著惆悵

一行詩句脫落的鱗片

下了一夜的雨

竟不短不長

不緩不急

像天空甩下的

數行小詩

天亮后

真的見到一行詩句

在水中掙扎

是李白的

是杜甫的

還是哪個現代派詩人的

我已無法辨識

我只是嘆息

秋天的荷池

竟浮不起一朵荷

我知道

它已經完全失去浮力

我想提醒那行詩句

向樹借兩只翅膀吧

可樹的翅膀

全被那些秋風收起

我只好垂下長長的繩

將這行小詩釣起

始發現

它只是一行閃爍的詩句

脫落的一個小小的鱗片

這小小的鱗片

在我的眼中熠熠

我竟不知怎樣迎接

這驟來的

驚喜

詞語的香

我好像覺得

什么地方在香

我判斷著

不是別的地方在香

是家在香

那香是怎樣的香

我揣測著

像六月荷花的心跳

像八月桂花的眼神

家是什么地方在香

我捕捉著

那散發香味的地方

從一只蟋蟀的鳴叫

我終于發現

是我剛寫的一部

小說在香

我猜想它香的模樣

像霧在彌漫

又像細小的水流

在嘩嘩流淌

小說的什么部位在香

我一行一行地尋覓

終于尋見了一個詞語

一個友人剛剛添上去的那個詞語

在香

我猜測

友人的這個詞語

定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它那么小那么小

卻能夠把一個家

香得搖搖晃晃

創作談

康德說，審美價值是一種感情。可我要說，僅僅把審美價值歸結為一種感情還不夠，還要補上一句話，叫做特殊的感情、深刻的感情、深邃的感情。這里，感情愈深愈濃，便帶有一種智性成份。所以，我們平常僅僅說審美還不夠，還要加上一個“審智”似乎才完整。

我國現當代詩歌，逐漸從審美走向審智。從審美到審智大體有兩條道路。一條是寫情感，把情感寫到濃處，濃得化也化不開，自然便走向智性。另一種便是關上感情的窗子，讓感覺直抵智性的深層。

審智比起審美來，更富有才智的挑戰性，更需要超越和顛覆現成話語的才能。這種挑戰，不僅是對內心，而且是對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