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覆蓋的肉身

杜愛民，1960年代生于西安，曾在蘭州某大學任教，現居西安。1980年開始詩歌、散文、隨筆和文論寫作，著有《非此非彼》、《眼睛的沉默》、《馬語》等，有作品被譯成日文、英文。

肉

那些被剁碎搗爛的東西

像漿果放置在案板上

殘存著痛和記憶的秘密

杯中的酒色

騰空了靈魂的場地

日出日落

播撒時間的種子

誰在其中

來來往往

進進出出

變幻莫測

像巫師的手掌

占卜未來

預知吉兇

抽搐痙攣蠕動顫栗喘息

銘刻承載的東西

都已被抹去

在夢的盡頭

銷聲匿跡

在肉的內里

萬籟俱寂

更深刻的是

肉和肉

在肉之外

我們能夠看見

永遠無法說出

事件的迷宮

迷幻的組合

從其間穿過

應有盡有

始于肉

止于肉

歸于根

和原初

隨后的一切

一閃而過

十香調味

砂鍋爛燉

食肉者

被食

修成的正果

正從酒腸中穿過

往事覆蓋的肉身

規訓打磨的骨骼

此刻在

肉架上休眠

像時間的灰燼

塵世的杰作

在肉里

人是面具

生命是過客

無 題

在死亡中經歷死亡死去

在疼痛里保留疼痛

在黑夜和白天的背面是透明的黑暗

在浪子的風月里尋找白頭偕老的愛情

在哭泣中哭泣再次哭泣

在遺忘中記憶

在墜落在上升保持平衡

在車廂里在馬桶里在皮肉里

在衣服里在血腥里在靈魂里

在斧頭和嬰兒的身旁

在妓女的懷中

在花言巧語里

在天空里

要是遇見什么

就經歷什么

要是想到什么

就說些什么

生 命

血管里響動的河流

在時間的回廊里

擊碎生命的酒盞

肉體是杯中熟透的醬果

風是黑夜的浪子

屠刀在嬰兒的床頭

安睡

大地伸向太陽的階梯

始于眼前

歸于寂寞

誰看見了手指

并排穿越目光和森林

黑夜里的舞蹈

大路上的聲音

靈魂在死亡里起身

正同我們一起趕路

給孩子

孩子，今天早上多么安靜

你就睡在昨夜

父親和母親的中間

為你煮好的牛奶

放在窗臺上

還泛著熱氣

你醒來時就能看見

它就像你昨夜的呼吸

在你父親看來

都是心靈的慰籍

孩子，父親馬上就得出門

在此前他一直注視著你

他將走過

一條一條大街

搭坐早班的汽車

趕往市郊

在天黑時候

帶回來面粉、鹽

和你喜愛的玩具

愿你像過冬的楊樹

能夠一節一節長高

懷著這樣的祝福

父親已經開始

在骯臟的大街飛跑

村 莊

被往事淹沒的村子

星空下的村子

世界已變得比內心還要安靜

黑夜隱去的

是隱去的黑夜

平凡的事物

在平凡中的安睡

就像日子

曾經和睦安詳

大地讓村莊

躲藏在夜幕的深處

緊接著還會有看不見的

風暴雷電

而今晚

明月降臨

鮮花芬芳

樸素的村子

單純的村子

歷久千年

在夜與晝交替的時候

只是閃顯現出瞬間的明滅

字 典

桌上擺放的書

封皮是紅色的

有許多凸出細微的顆粒

給它蒙上磨光的山羊皮

金箔

也不足為奇

第50頁的邊角卷曲

300頁后的一個字是“性”

只是很久以前被撕掉

但現在仍像是擱在那里

它的存在是一種缺損

它的缺損是另一種存在

在這樣精細密致的結構中

依次排列著字和詞

它們外表光滑

讓你任意看見

手、骨頭和疣子

小時侯

老師說

翻開它

我分別找出

“操”、“你”、“媽”

但沒法想象

更為具體真實的情節

小木匠

小木匠 小木匠

身挎刨鋸墨斗

手搖鈴鐺

游走鄉里

在這個世界上闖蕩

鋸開白天的圓木

為夜晚打一張新床

收攏生活里的實在需要

叫日子平平穩穩

坐在椅子上

沒有什么想法

能像桌面的木板那么健康

再做一扇窗戶

面對朝陽

勤快的腳丫

在門里門外

來來往往

樹上的葉子已開始掉落

凡事得從長計議

來年先添兩把矮凳

一個風箱

一把凳子送你

帶回到你家里去

風箱能助爐火更旺

用來燃燒

你留下的一堆刨花

幸 福

夏天的午后

冬日的早晨

多年的經歷

經歷多年

這個上午與從前有關

需要面對著同樣的情形

為了生活中要做的事情

普通人在日子里

已漂泊了一生

平凡的安慰

觸手可及

又不能輕易察覺

就像我一直記著

多年前的愛情

而此刻

在某個地方

你正是你自己

預 感

同樣的日子

永久的重復

另外一天

在遠方

等待已久

時光的影子

從眼前匆匆經過

我看見自己

不斷被拿起

又放下

就像在鋼軌上獨行

過著被動的生活

隨后的一切

說出來

又有什么意義

詩人在商業時代(創作談)

我的桌上擺放著幾位詩友新近出版的詩集，類似的情況在最近的六七年間回數不能算少。這些集子從裝幀設計到內頁紙張的印刷質量，明顯給人一種一切從簡的印象。毫無疑問，這回又是詩人自己掏的錢，自編自演。我不愿意將手放在那單色的封皮上，我甚至也不愿翻動它們，這其中包含著某些對詩人的不恭不敬，但是，對于詩歌本身，情況則相反，如果手指再次碰到它們，我生怕會將其弄臟。我個人長期固執的一種偏見是：一首詩歌一旦完成，其他的事情就與詩人無關了。

實際的情況卻恰恰相反。詩人們將養家糊口的血汗錢，從腸子上一個一個取下，為的是更加牢固地戴著那頂紙糊的“桂冠”。今天，難道還有別的方式比這種自殘的行為更為兇狠嗎？這無異于用自己的刀，割自己的肉。令人受到傷害的絕不僅僅是源自物質層面上的那幾個金錢；心靈從中留下的痛疼無法言喻。詩人朝向了他的背面，權利和榮譽的王座，遠離底層、民間和大眾的心靈，也背棄了人所應當面對的最基本的生活。“名垂青史”的涵義是其意義永久的懸置，對個人而言，“青史”是廢詞，但是，它在功利性的光環之中便會幻化出奇異誘人的色彩，這色彩足夠使追風趕月的人們自鳴得意。而歷史卻讓那些人以“留名”的方式進去，然后又以“過客”的身份再把他們請出來。詩人難道必須依靠名氣喂養才能活下去，難道詩人最終要到達和歸去的地方，僅僅是那個殘垣斷壁橫布的“青史”嗎？

真正的詩人大多活在“青史”之外，他們要去的地方叫未來。他們要以平等的方式使人和人之間的心靈相互發生更為親近地接觸，越過俯就、換裝、加冕、脫冕這些包羅萬象的儀式，直接抵達生與死這些人的最后的問題。他們是精神世界里的漫游者和流浪漢。他們為大家，為人的命運祈禱。詩人敞開的是心靈的言談，讓那些孤獨者和受到傷害的人們，走進他們內心的長廊獲得慰藉，但是，海德格爾的追問仍然是永久地追問：詩人何為？

一頂帽子逼得寫詩的人走投無路，他們必須以舍棄最基本的生活為代價來換取心靈的清潔和詩歌的崇高，似乎只有將詩人密封在真空的罐子里，才可保持他們在人格上的獨立性和純潔性。真空的玻璃罐子，陽光和病毒同樣都令人麻木不仁。

商業時代，對詩人的描述很容易使人想到卡夫卡筆下，那些被關在鐵籠之中表演饑餓的人們。有人今天驚呼“餓死詩人”，不錯，餓死的是詩人，但那只發生在靠詩歌謀取高官厚祿的偽詩人身上。詩歌不能與金錢相互交換，它的價值不等于貨幣的價值，更不是進階時墊在腳下的一塊石頭。詩歌本身不適用簡單的加法或減法法則，它拒絕對其作任意的增減。寫詩不會有任何饑餓的感覺，吃飯的問題具體涉及到農業。讓那些夢想著靠寫詩能在一夜之間暴富的詩人們餓死去吧。他們的離去會使詩歌和詩人顯得更為純粹，這是商業社會有益的一面，它讓詩人首先學會自食其力，自己先養活自己。

今天，另外一幕上演的鬧劇同樣令人悲哀；許多人開始演練從詩歌的陣營中紛紛逃離，這是精神虛脫缺乏水源的另一種表征，與整個國家都沉浸在詩歌的狂熱中毫無二致。詩歌的冷落和流行同樣都是詩人的悲哀，其最直接的根源便是他們自己的寫作。假使逃離的是自覺無終極性的寫作，假使這樣的寫作本身就存在著忠實而又內在的思考方式，那么詩人們又要逃向何方？商業時代應當是詩人聚集和抗議的時代，應當是無數逃亡者歸來的時代。面對金錢將詩歌所謂的神圣光環一點一點剝盡的現實情況；面對只以精神的價值存在為其理想追求的詩人，在一夜之間又受金錢雇傭，成為錢的仆役這樣殘酷的現實，要想成為真正的詩人，僅僅只是坐在房子里已經遠遠不夠了。商業直接毒害著詩人的獨立性。

詩歌的寫作只關涉到詩人個人，詩人既是作者又是讀者，別人的冷與熱與他的寫作和閱讀沒有關系。詩人首先是個人，而不是他人和別人。他聽從自身的心靈召喚，也是詩的召喚，他只在自己的心所想之處停下來。在商業時代形成的多元的文化語境里，他的寫作不要求別人去欣賞和理解，當然，有人理解那該多好呀。從個人的立場出發，詩歌不存在什么興盛和沒落，詩人對物質財富的輕視，并不意味著他有這樣的權力來要求所有的人與他采取同樣的立場。那些以大眾或社會的名義，談論詩歌，對詩人提出種種要求，言說詩的冷與熱的人們，一方面在向詩和詩人們下毒手，另一方面是為了阿諛大眾。作為個人的詩人，是社會的一員，也極有可能是底層大眾的一員，但是，他沒有能力，也根本不可能成為社會主流意識和大眾的代表。詩人的身份是個人，是他自己，而不在于是不是大眾的代言人。詩人并不以自身存在的真實性來取代他人真實的存在，他在思想和精神領域內忠實而又深刻的態度，并不意味著能夠替代他人在同樣的方面所持有的觀點和立場。人的精神領域是開放的，并且長久地存在著多種未知，它不拒絕任何人，不論你是詩人還是屠夫，也不管你富有或是貧困。這是詩歌與商業最為不同的規則。詩召喚任何一位來者，但受它庇護，讓它收留的往往都是受難者。

在一種存在等級的文化制度里，對詩和詩人的言說必然充滿著經世致用的語境，時常推出一兩個“西部詩王”、“東部詩圣”、“南方詩仙”這樣的詩歌明星，是極為正常的事情。不斷地排位，附會于“鄉土”或“西方”文化強力中心，也非常合乎情理，這一切不用冒任何風險，不存在面對個人的任何挑戰，只需坐在房子里，鋪一張白紙，拿起一枝筆就行了。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討論詩的冷和熱，就不能不令人啼笑皆非。

“一切等級制的和凝固的東西盡行消散，一切神圣的東西概被褻瀆。”

“一切陳舊凝固的關系，都連同那些與其相當的歷來被尊崇的見解與觀點破壞下去；而一切新產生的關系，也是不等凝結就成為陳舊的了。”(卡爾·馬克思和弗·恩格斯合著《共產黨宣言》)詩人在商業時代活著，因為，無論如何他身上始終都具有一種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