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的詩

伊沙，原名吳文鍵，1966年生人。1983年開始詩歌寫作，1990年代開始在詩壇產生廣泛影響。出版詩集《餓死詩人》等多部，小說《俗人理解不了的幸福》等多部。詩作多次獲獎，有多種語言譯本。

冬日最后一只蚊子

它已經咬不動了

只能在夜間提供

一點小小的騷擾

發出的聲音

像嬰兒——不

是胎兒在哭

我曾很多次

毫不留情地

拍打過它

其結果

只是搧了自個兒的臉

像個真正的傻子干的

上帝啊

化身為死去的帕瓦羅蒂

高唱著《今夜無人入睡》

送我這個一貫好睡之人

一夜莫名其妙的失眠

只是為了讓我與它作伴

在寒冷的冬夜

我裹緊被子

讓它想貼在我脖頸上的企圖落空

后來我發現

它蟄伏在我頭發的叢林里取暖

得度這漫漫長夜

那一晚

我對它說：“伙計

還有15天就來暖氣了

看你能否挺得住

別無勝利可言

挺住意味著一切”

今天

暖氣來了

提前三天

是試暖氣的日子

我卻并未想起

這最后一只蚊子

是衛生間里的兒子

忽然叫了起來

“爸爸，那只蚊子死了”

我跑過去

看見它的尸體

漂浮在馬桶中的水面上

兒子說：“爸爸

我要為它寫篇作文

你說它的樣子用躍躍欲試

來形容可以吧？”

我回答說：

“用展翅欲飛更合適”

站在上帝的角度朝下看

這是地球上的一座城

據說是一座

既偉大又美麗

還很英雄的城市

現在名叫圣彼得堡

過去名叫列寧格勒

更早的時候

還是叫圣彼得堡

我曾在從西歐飛回東亞的途中

從它的萬米高空經過

記得當時我很激動地撲向舷窗

想把它看個究竟

才發現它叫什么

偉大不偉大

美麗不美麗

英雄不英雄

一點都不重要

因為我看到的

是一座廢棄的蟻穴

連一具螞蟻的尸體

都沒有見著

保羅#8226;蒂貝茨

我蹲在馬桶上看報紙

隔著衛生間的門

沖兒子嚷道：

“在日本投下原子彈的

那個飛行員死了”

“是投下‘小男孩’的那個

還是投下‘胖子’的那個？”

兒子在外頭問

我仔細看著

那一則新聞

“是在廣島投下‘小男孩’的那個

也就是投下第一顆的那個”

“我們應該悲痛

還是應該高興？”

兒子在外頭問

“我們應該紀念他

就算全人類都在

咒罵他

我們中國人

也該感謝他”

我對兒子說

又像是沖著門在喊

身體也會被文字打敗的事實

在西安東郊某家店

我吃到過迄今為止

味道最好的豬蹄

但是現在

時間才過去仨月

我已經想不起

那個味道啦

（舌頭應該是有記憶的?。?/p>

只記得

這個空洞的結論

記得更為清楚的是

在那家店的外墻上

寫有一個巨大的字：

蹄

有多少愛就有多少細微的感覺

生命真奇妙

隔代遺傳的力量

也太強大了

我那臭兒子

越長越像他爺爺

尤其是在戴上

小眼鏡之后

這天下午散了學

我帶他順道去逛超市

教給他一些生活的知識

在某一瞬間里

我感覺自己

是帶著家庭相冊中

泛黃的照片上

那個兒時的父親

心中頓生報復的快感

忍不住多教訓了

他幾句

孿生兄弟（A）

曹峰和曹峻

是一對孿生兄弟

他倆都是我的中學同學

上中學那會兒

我經常將他倆認錯

兩人還故意逗我犯錯

分清楚的時候

我更喜歡開朗的弟弟曹峰

關系自然更好

我們在22年前的夏季

高中畢業各奔東西

曹峰在20年前

在他就讀所在的蘭州某大學里

因為搶了同學的女朋友

而被一刀捅死

22年以后

我才見到哥哥曹峻

就在上星期

在我家對面的巴味餐廳里

我請他吃了一頓飯

我跟他面對面坐著

盡量避免提及他的亡弟

但我始終感到

我是和曹峰在吃飯

喝酒、抽煙……

這種感覺真好啊

就仿佛世界上

已經不存在死亡

死去的人還在這兒

四周景物也變得鮮亮多了

一不留神

我們面前盤子里的香酥雞塊

迅速整合起來

昂首立于桌面并且打起鳴來

孿生兄弟（B）

是曹峻自己率先提及

弟弟曹峰之死

既然話已說開

我也就不必顧忌

向他求證了一個問題

“聽說孿生兄弟

互相之間有心靈感應的

在曹峰被捅的那一瞬

你有沒有感應到？”

曹峻的眼圈立馬紅了

“感應個球?。?/p>

我當時不是在四川讀書嘛

正跟同學在峨眉山玩呢

還玩了一個歡天喜地

為了怕我受刺激

我父母三個月后才告訴我

那時候曹峰都變成……骨灰盒了

為此我有十年都不能原諒我的生身父母

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又是一對孿生兄

弟！”

我的神賜我以暴雨的啟示

終于到達了江油

也就到達了李白故里

我來了

帶著《唐》

我想李白應該顯靈

在李家的堂上

當一只黑腳蚊子

停在我的胳膊上

準備大吸我血的時候

我想：難道這就是李白？

不管是不是

想吸就吸吧

不管怎么說

不是李白

也是李白家的蚊子……

這樣想著

屋外電閃雷鳴

暴雨驟降

在屋檐之下

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水簾

李白的塑像

就坐在水簾的后面

我想起上月在荷蘭

在見到梵高之前的

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哦！我的神

為什么都喜歡顯靈為雨

一場暴雨

此中有大啟示

在我一步跨出

李家大院的那一刻

暴雨驟歇

百步之內

天已放晴

來到停車場

問那管理員

說這里不曾下過半滴雨

地面果然是干的

惟有赤裸裸的陽光躺在上面

創作談：有話要說（節選）

別人看你像塊板磚，孰不知你首先是塊磚狀的海綿。

有這么一個鐵打的規律：當作品的出場率是0的時候，人的出場率就達到了100！

仔細聞，我的詩里有煙味——煙草味、煙火味。

我讀到了一批直面現實貼近時代的——仿民工寫作！

這話說出了人民的心聲，放心吧，有人會執行的，但是保不準你們也會時常難過——因為人民頭上還有蒼天！

你要放棄絕殺的念頭，是能夠踢出好球的。

狀態和心態同好，就是寫作者的幸福！

凡被我寫到的地方必被寫活寫可愛了，白癡，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我愛！

我最大的貢獻就是創造了一種寫法——讓成千上萬語文不過關的混子可以冒充“詩人”。

只有好詩，沒有大師。

我是最富于中國現場感的詩人，同時也是最西方的詩人——我的詩充滿著西方的自由精神，所以跟一般中國俗人格格不入。

遠文化，親生命；遠概念，親感覺——詩之大道！

這首詩如果不是我寫的，我會恨不得把作者殺了！

若說命，我就是讓爾等無德無才無識的庸人賤種寢食難安妒恨交集的命！

人的天分是有天分的人才能識別的。

行必有詩，必有好詩，好詩人要對得起自己去過的每個地方。

告訴你一個真相：在1990年代以后，將口語詩中所有原創的可能性化為現實的便是伊沙的詩。

我眼中的現代詩是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的。

別當風格看，看成世界觀。

不是“緊貼現實”，而是“超低空飛行”加“精確制導”式的空中打擊。

時間將詩做舊，讀起來反而更好了，年輪不是標準圓，因為你是樹——一棵參天大樹。

我挺民謠的呀！不過骨子里卻是重金屬。

即便先鋒也有區別，我的看法是：有人是學文化學來的，有人則是與生俱來的。

有人來到世上，以為這個世界是被人命名過的，有人偏不。

咱是職業的，雖然咱不是靠詩養活的。

寫作著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