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自己在路上

遠村，原名鮑世軍，1962年生于陜西延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獨守孤地》、《回望之鳥》、《方位》、《浮土與蒼生》，散文集《我是一個世界》、《錯誤的房子》等，曾獲陜西省首屆青年文藝創(chuàng)作獎、505文學(xué)獎、《文學(xué)報》詩一等獎等10多項獎項。1993年被《女友》百萬讀者評為全國十佳詩人，詩在日本、美英、港臺、新馬等地發(fā)表，頗受好評。現(xiàn)任陜西省政協(xié)《各界》雜志總編、《陜西政協(xié)》雜志總編。

一個人的天堂

一個多情的人，遠離了詩歌

在古老的城墻下度日如年

一個懶散的人，放棄了幻想

在金器和美女間放浪形骸

一個怕痛的人，躲過了風(fēng)暴

在無聲的唱片中打望蝴蝶

一個無能的人，扛起了鐮刀

在北方的沙漠中收割烈日

一個智慧的人，失去了財富

在過冬的涼席上思索與漫游

一個可惡的人，找到了幸福

在大地的沉浮中體味到貪念

一個可愛的人，背棄了當(dāng)初的誓言

在廢棄的工廠里做害一只螞蟻

一個無畏的人，結(jié)識了鴉片

在正午的陽光下掩蓋傷口

一個空洞的人，打動了音樂

在無人的街頭乞求孩子的幫助

一個聰明的人，相信了欺騙

在女色的懷抱中坐擁風(fēng)起

一個無味的人，愛上了時間的姐妹

在黑夜的電梯內(nèi)折磨自己的手指

一個可敬的人，忘卻了家門

在廣稠的謠言中左沖右突

一個堅持的人，回到了故鄉(xiāng)

在行將干涸的小河邊清理塵灰

一個非常的人，記住了細(xì)節(jié)

在陌生的對話中沉睡不醒

一個盲目的人，碰上了戰(zhàn)爭

在敵人的牢獄中迷途知返

一個勞動的人，詆毀另一個勞動的人

在動蕩的歲月中各奔前程

一個人呵，一個決心去趕早市的人

在返回的路上遭遇了另一個趕集的人

一個現(xiàn)實的人，看見了意外的傷害

在虛空的霧氣中陷入泥淖

一個輝煌的人，照亮了頭頂?shù)膮擦?/p>

在密集的掌聲中亮出憂傷的歌喉

我深愛著你，呵，美麗的夜鶯

我深愛著你，呵，美麗的夜鶯！每當(dāng)我

想到像你一樣熱情奔放的天使

居然也在塵世的浮華上雀躍

就不禁難過。你本可以使你的歌喉

唱響整個春天的原野，但你卻選擇了

脆弱而雜亂的舞臺，終于被時間

沖擊到寂然人群。我但愿幸福，美妙

忠誠，快樂伴著你奔走

并且鼓舞著你，它們的虛偽。呵，因為你

和天使的羽衣歸于大地：原來美麗有一個別名

甚至善良和光明。那是古老的傳說——

一種前世的追趕，還有持久地等待

那由時間塑造的最善良動人的女王

在異邦的花園和復(fù)蘇的心靈中間

燦爛的臉龐，穿過黃昏的幽暗

燦爛的臉龐，穿過黃昏的幽暗

你靜靜地飄在輕盈的山崗上

昆侖山逼人的寒氣，徹骨的冷

都被你火焰的接近逼得暗淡

你帶給我暖和力，旋轉(zhuǎn)的美艷

就像天國的使者將世界照亮

那么遠游人，呵，被情所困的人

在可可西里的荒灘上放慢腳步

而且還將把長安城里的燈盞舉過頭頂

它是我心中的愛欲呵——我要傾訴

今夜，我走在拉薩街頭的幽暗里

多么孤單，甚至停止了呼吸和吶喊

是一陣低沉的誦經(jīng)聲溜出布達拉宮

我知道我不再關(guān)心雪山，我只在乎你

美的精靈呵，你以你的色彩和肌膚……

美的精靈呵，你以你的色彩和肌膚

照臨人類的思想。世界的每一刻

像夏日的風(fēng)花中閃過的蜂王

像月光下瀉過叢林的螢火

照亮傾斜的草屋，還有等待

迎接一只受傷歸來的迷途羔羊

為什么，你將出走，離開你的城邦

想你的人面如枯蒿，心中的怨恨深埋

白天與黑夜，夢想與現(xiàn)實，多么驚人

揮淚而別的情景，呵，你美的手臂

照過我行走的雪域高原。我被稀薄的

氧氣擊倒在牧人身邊，就像一個乞丐

我忽然想著你的愛憐，你的熱情與施舍

我將一切交付你，將生命中的每一刻給你

我一直以為自己在路上

我一直以為自己在路上無論是身后的陜北大地

還是當(dāng)下的西安老城它們存在的價值

僅限于一個詩人對居所的發(fā)現(xiàn)與認(rèn)知

所以我徹底忽略了天空的存在

詩歌的存在僅限于一次勝利逃亡

或者一次精神漫游的必然要求

十年前的意外投奔使我認(rèn)清了路的面目

不在大師的書中也不在琴者的火焰中

而是藏匿在時間腋下的雜草中

頌歌的姿態(tài)曾令我沉迷不起

我?guī)缀醪桓矣肋h永遠不敢用筆

第二次觸摸逃亡者的歌喉

那些在路上的遭遇不斷襲來的苦雨

被圍困的人群還有一匹瘦驢背馱的糧食

張開焦渴的嘴巴期盼嬰兒的哭聲

像慧星一樣掃過身后的夜空

我以為自己在路上無論樹葉在風(fēng)中

如何旋轉(zhuǎn)飄零走過的彎路被隨意拉直

多年前的舊情人又回到夜里與狼共舞

我滿懷淚水的詩句在田野上瘋狂

還有我棄之不用的抒情身著異樣的華裝

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不理也不發(fā)出警告

秋天是個什么樣子

秋天是個什么樣子秋天呵一只流浪的麻雀

又回到玉米和孩子之間它們伸長脖子

互相打著哈欠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秋天是個多事的孩子它不哭也不胡鬧

它只管把失意者的心事變得更沉重

把沒娘的小燕子帶到更大的荒涼

我接近秋天就像出趟遠門的俠客

滿目的蕭瑟和枯葉落在路上

踏上去像踩在被無辜傷害的身體上

所以我也學(xué)著不哭也不笑

在許多風(fēng)口浪尖上穩(wěn)坐著等待奇跡突現(xiàn)

但秋天不會有奇跡出現(xiàn)不會把希望

拿到谷場上晾曬不會把受傷的小手放進風(fēng)車

體驗生命的似水流年

秋天是個什么樣子秋天在我的失望中悲觀

在我的縱情中日漸消瘦也許秋天

還要讓我的女兒長出一雙會飛的翅膀

詩人的立場

頌歌以及詩人的立場，在詩評家的

手中掌握。在現(xiàn)實的菜市場，看不見

歌唱的詩人和他不再年輕的結(jié)發(fā)妻子

頌歌在垃圾場在報載文章的左下角

看不見詩人的面影，大地在渴盼中

落下最后一批抒情的草籽

它將發(fā)芽或者悖離土壤而直接

長成大樹，孤立在曠野

看著一個寫詩的少年慢慢變老

頌歌遠不如詩人的沉默更為珍貴

更有金子的能量，是該找回走失的詩神

讓他身穿布衣在大地上自由行走

他不需要寬容和呵護他看見一杯水

就是看見一片汪洋，一件透明面具

詩人被世風(fēng)推著，在人群中跳躍

詩歌就像黑夜里一顆僅有的火苗

被風(fēng)吹得時明時暗

而頌歌不再發(fā)出悲音岸上的詩評家

一個忠實的釣者，粗心的舉動驚走水中的靈物

也驚走了大樹下頌詩的孩子

我時常想起陜北

我時常想起陜北想起養(yǎng)育我的村河

葬我先祖的高坡羊在崖畔上吃草

狗把雞攆上了樹梢頑皮的孩子一閃而過

我想起童年七八個小伙伴光著雙腳

跑到十里外礦區(qū)看電影《紅燈記》

李鐵梅的長辮子一甩一甩的蠻讓人心慌

我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穿上破爛的棉襖

在寒風(fēng)咆哮中上山砍柴

一不留神差點把天上的星星砍下幾顆

讀三年級的時候同學(xué)們時興配對對

他們讓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叫我男人

他們說這樣挺好的

我覺得丟人一見她就逃

我還讀過魯迅的書在老師的呵護下

當(dāng)著全村社員揭發(fā)孔老二出氣不利

還建議當(dāng)支書的祖父少講生產(chǎn)多開大會

我第一次拿工資是1982年秋天

我高興地在辦公室里跳了三跳

然后把工資的三分之二交給了祖母

祖母一手拿錢一手不停地抹眼淚

就是這一年秋天，我患了甲肝

臉像一張黃裱紙在風(fēng)中飄忽

受苦的母親，放下地里的莊稼

在醫(yī)院里為我熬湯喂藥

我時常想起陜北，一些過去的事情

不聲不響地走到窗前

望著他們就想抱住大哭一場

我就是這么個人剛過四十就開始懷舊了

寫作的背影（創(chuàng)作談）

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作品就是他惟一存活的理由，如果作品消失了，他的生命也就宣告結(jié)束。從某種意義上看，人群中專事寫作的個體，他存在的價值直接來自群體之外的力量，這種力量是時間，而不是書籍。所以，出版一本書是一種瞬間的行為，而一本書能被不斷閱讀，才是最有價值的。

我對寫作是下過一些功夫的，但是否我就有理由說，自己獲得了時間的考驗，這完全是一種對本義的誤讀。正如種地的農(nóng)民，他付出的是艱辛的勞動，但不一定就有豐收，因為，除了個人的原因，還有天時的原因，地理的原因，所以成就一個偉大作家的大環(huán)境是很重要的。至少，對于那些才氣逼人的作家是這樣的。

那么，當(dāng)下寫作的大環(huán)境是怎樣的一種情形？不言而喻，我們正在經(jīng)歷一個東方帝國復(fù)蘇的歷史時期，這種復(fù)蘇是針對自大唐以來的文明的衰退而言，因此，能在長安街頭獲得靈感與激情，是十分難得的驚人之舉，因為大唐帝國給我們造就了一大批高貴的詩人和偉大的詩篇。

就連反傳統(tǒng)的猛士魯迅都感嘆說，中國的好詩至唐朝已做完了。

當(dāng)然，魯迅是出于對一種權(quán)力話語和主流文人的憤慨而吶喊的。他在否定傳統(tǒng)的同時，連傳統(tǒng)本身也否定了，這是中國知識分子一貫的批判立場，也是文明被文明者一次又一次傷害與漠視的中國特色的悲劇。

所以，必須要正視帝國的面影和勇士的吶喊，他們在統(tǒng)一的文化背影中時隱時現(xiàn)。捕捉他們就意味著，我們擁有了一種自覺的目光與自信的力量，靈魂就更加接近敞開的、富有詩意的大唐光芒。

寫作多年，我所能做的就是盡一個小人物的職責(zé)，而非有什么宏圖大略，這樣就可以保持平常的心境和姿態(tài)，可以平靜地面對歷史的變遷，世風(fēng)的走向，用冷靜的頭腦思考問題。不盲從，不自抑，不像心懷大志的人，為自己預(yù)設(shè)一個目標(biāo)，然后在假相的文化沙漠中建立自己的霸業(yè)，結(jié)果是激情毀滅了智慧，虛名消解了肉體。這樣的真相，我見得不少，是自己親手?jǐn)嗨土俗约旱拿篮们俺蹋彩チ艘粋€人對現(xiàn)實世界判斷與見證的機會。

我一再告誡自己，不要以為自己與眾不同，不要把自己從事寫作，看成是自己天生就是一個大人物的借口，這樣會讓自己陷入自造的誤區(qū)，迷途難返。誠實是最重要的，因為，人類的精神史和文明史，是那些誠實而勇敢的叛逆者，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

回到當(dāng)下，我是多么不愿意自己被一小點的名利所誘惑。我甚至像古代隱士，對周圍的流光溢彩，熟視無睹。我有時想棄城而去，回到陜北老家，過一種完全農(nóng)業(yè)時代的生活，一切都是無公害的，綠色的，就像嬰兒的世界一樣純凈與無邪。但是我又很難做到，因為有為人子、為人父的職責(zé)，而且這個遠遠大于詩歌的責(zé)任總是要讓我們面對生活的原樣。

所以，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詩人，一個為了詩歌背井離鄉(xiāng)、寄人籬下，甚至是茍延殘喘的人，對詩歌寫作既充滿了期望和幻想，又夜不能寐，心神無定。但無論如何，寫作使我們成為文明的制造者和復(fù)述者，成為時間的顯影者和空間的把握者，成為一個人的虛構(gòu)者和一個世界的重建者。

我相信，詩人正走進一個優(yōu)雅而敞開的神性時代的前夜，現(xiàn)世的霧瘴不能永遠遮擋我們的目光。我們將共同迎接一個高貴而質(zhì)樸的文明王朝，一個詩歌話語進入尋常百姓心靈的激情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