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路,1968年6月生,陜西洛川人。作品被《新華文摘》、《青年文摘》轉載,入選20余種選本。著有詩集三部。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席詩刊社第22屆“青春詩會”、散文詩刊社“全國第2屆散文詩筆會”。
白 光
“大白高國”是黨項族人所建西夏國名的自稱。
——《西夏史稿》
西夏王陵
把自己送給眼睛和喉嚨
這樣翻越山崗,這樣踏遍平原
就容易了
眼睛和喉嚨
肯定和大鳥的翅膀在一起
在這里,
我其實沒有翻越山崗的欲望
我其實沒有踏遍平原的欲望
眼睛和喉嚨
掠奪我的肉體是在西夏王的陵地
王地,收容定力堅硬的靈魂
流放定力堅硬的靈魂
連同骨殖
大鳥的翅膀是財富
無邊的廣大就是在他的影子下遼闊
我把自己的骨頭打磨成一苗針
縫合陵墓里的城池和商鋪
和銀元
對了,縫合的針線在遼闊之上
是王土,是王朝
賀蘭山
請求雙手,拿起銅質的苕帚
清掃河床和巖石
我知道,這是用老底氣
把祖諭從石頭上、陶盆上、瓷碗上
搬下來,歸還給打結的繩子
我們肉身上的織錦和紐扣
經過山林的路途時,和著草料自焚
這是在督促
石頭趕快涅槃啊
把鎖在巖石上的太陽放回到天上
如果說,河床和巖石因此孤寂
我們抱回狼,抱回豺
當然,我們在自己的胸骨里
點燃大火
我們的灰燼順河流去,或者挨著巖石站立
看守邦國城門的耳
埋下雙耳看守沙子 看守牧騎飄忽的列陣
那我們懸空的目光混跡在輕盈的肩上
居無定所地游蕩
其實我們的氣息在遮蔽弩弓的標幟
巫師,十七位拿著占卜骨的巫師
校正牧騎和水草的方向
火豹子抵達耳門。海水在死亡的喚語里
安置孕婦,安置病毒
槍矢
那我們的地圖,交換王朝的地圖
隱藏在那座山的石料上
隱藏在那條河的水流下
求助十七位占卜師
我們的兄弟,我們的姊妹
唱起贊美的歌謠
其實埋下的雙耳,忠誠地捂著邦國的城門
等待那男子,劫來天下的黃金
給蒙古的王女買下這個國家
泡 釘
攔擋城池的護衛長
攔擋關閉的十二座門
青銅的鑄造師、黃銅的鑄造師
共同把火藥手從炮位上引開
磨損時間
那殘缺的風,殘缺的光
把耳朵掛在弓弦上
聽馬蹄爭奪地平線的聲音
十二座木頭門
擂響一個人的腦子
一個伸在雨水里的腦子
其實這個人是一群人
他們在銅鋪把火炮、槍
捻打成泡釘
另外的他們,拿著斧頭
拿著泡釘
按照草圖打造門板
木頭門的開,木頭門的閉
是婦女的手指用力的一個過程
土紙的傳說
枯黃的紙條
跟隨開啟的門
擾亂干凈的地面
和我,以及經文干凈的等待
是時候了,把文字繁殖進水土里
摧毀光源,陰柔的月亮光
扶正草尖的綠
這樣,焚燒的詠唱聲
爆裂地割斷河流,割斷山脈
一切如同枯黃的紙條
跟隨門的開啟而出現,而消失
那房屋留下
墮落的我,和上升的經文留下
高車,游牧的家
鐵匠、木匠,緩慢一些
我們的高車已經在草地上行進
銀子的薄冰,指向
另一個流水的草場撐起穹頂
是啊,我們的鐵匠喊起了號子
我們的木匠拉開了墨斗
讓輻條、車幫,和女巫婆
承接孕婦的呻吟,嬰兒的啼哭
這些撕裂的聲音,清脆的聲音
足夠擊碎頭蓋骨油漆的杯盞
當然了,盟友的短劍
毒液煮沸的短劍,在臨盆的血液里沉入穴牢
拉車行走的牛,我們
把草籽放進風里,拒絕身后的尸體
木盤,黨項羌的家當
木盤不是為篝火準備的薪材
木盤是王為了裝置黑夜的太陽
從而安放在妃的額頭
這樣,我們——這群用口信放牧大海
放牧土地的桀驁之子
只能以木盤為城池棲息
是這樣,一只木盤
讓我們——這群把太陽當作燈盞偷盜的不馴之徒
在炕席上寄放一碗五谷的面,和鹽,和調味的酒
是啊,王就是送給血脈的父
妃就是生養的母
他們用木盤裝起了黨項羌氏的全部飲食
沙坡頭
應當在觀看沙子的時候
記住一條河流
應當把落日搬遷出沙漠
和記憶的河流對接
巫師的咒語是這樣說
馬隊、駝隊的首領是這樣說
應當鑄一把刀,用暗夜的光鑄刀
讓河流的血液沿著刀刃封鎖沙子的運動
那就好了,兵卒拉弓的手指僵硬
匪人把自己從馬背上掉下
而青草、我、和遙遠的時間
把一切整理成原來的樣子
在磨損的一天里
別這樣,用大山的光輝
比喻軍士的軀干、和生銹的長刀
我們已經看到
雪線以上有牧騎踏過的眾多山嶺
那騎士彎腰採下的靈芝
也只是平息馬匹的喘息
因此,黑耳鳶臥伏在我們的肩頭上
把猛烈的打擊
停止在北風吹來之前——沒有因果
時間消亡了季節
那我們能夠這樣——在磨損的一天里
讓行走的黑馬馱回眾邦之王
點將、磨刀
眼睛,我們蒙蔽自己的眼睛
坐在泛濫的洪水當中
理順軀干和軀干的秩序,長刀
和長刀的鑄造匠的名字
白
紅鷂子把白還給空洞的天
世界就在動
這時候,我們應該站立在云的額頭
讓眼睛寬容地收留所觸之物
然后,和紅鷂子戰斗
和逃離眼睛的生命戰斗
中午,我們用戰斗作力量的喻體
是在向純度的白擺設壇子
請回火、流動的土
以及西夏王御賜的窯工
大家盤腿坐著、仰臥、站立
添補白的瑕疵
呵呵,白另一面的墨
在粉碎,是的,在粉碎
錨釘拴住下沉的土地
抬起頭,從牛胛骨上的經文抬起頭
海東青已經拔起云——天空的錨釘
霸占下沉的土地
我們打開靈魂,打開胸膛
讓獅子、老虎進來
讓蜘蛛、螞蟻進來
這是死神派給我們的功課
那馬,運送經文的馬匹
把草原和沙漠藏匿到那個壁龕里
路經廣場的長老詠讀自己的經文——上帝的手
就是錨釘背后的須
從太陽的額頭垂到我們的腳背上
那樣,海東青,海東青
你也撲進打開的靈魂,打開的胸膛里
祈雨:在西海固
動員,我們動員爆發的力量
和持久的力量
打井。我們知道
西海沒水。我們不能責怪水神
但還是用玫瑰擰成繩索
鞭打土地
是,只有土地的淚水,才能
養活羊圈里的羊只
我們的牛,和我們
仿佛只有飲食羊飲殘的水
這是夜,我們把夢遺棄在廢城里
和宗教一起打井
玫瑰的繩索,在人子的身上
在人母的身上勒下溝渠
是應該快樂的時候了
我們的井,和溝渠一起深入
葉子上釋出火焰,釋出水
停下來,奔跑的巫師
把落地的松樹葉子
勸回到枝干上
讓長滿青苔的石磨和石輪
凸顯出來,糧食的香味凸顯出來
巫師啊,你們站列成唱詩班
把落地的松樹葉子托在手心
合唱
——為山腰上的水泉獻辭
——為水泉流淌成一條大河獻辭
但,在地面上
在葉子上釋出的火焰,釋出的水
把祭奠的儀式釘牢了
把不可知道的涇河釘牢了
把不可知道的成吉思汗身子上的毒藥釘牢了
幻 痕
1
子夜。當我坐在和平村莊,坐在幽暗處張望
一柄青銅刃器在爬行,從甬道爬出
剝落銹,銅的腥氣在血液里發寒。那物件
穿越荒野,穿越門。無跡無痕。
烏江畔,項羽怒目斷劍驚飛魚鷹
蘆葦搖擺的聲音無比遼闊。我聽清楚了
劍吃血的聲音串連夜,埋葬了路
一只手和劍柄失蹤,或者更好地保存
在時間里單純。
另一只手受冷月的沐浴,如同支撐茅屋的椽
與勾踐的舌頭一樣被苦膽洗禮
在吃飯和睡覺之前 混合著干草的氣息
夜深了,埋伏的風刮起 把銅銹交給手
露出尖銳。一次交鋒。
2
夜鶯飛行在游弋的烏云之上 強健的翅膀劃破天
逃避幽禁穿越群山的眼睛的燭。如此擁有雨水
以及七彩的虹。
而雨水長久地滋養的太陽 奔騰、鋪展
(我們自己是馬群,在草原上,吃食曝曬的
干秸,嘴巴貪婪地靠近沙子)
虹粉碎了。此時,我的骨石幻現斷裂
孤獨油然而生,我孑身站立在河岸
隔著濃霧看見泥濘的沼澤
在生命的樂園里預謀腐朽 豢養蟲子
這些爬蟲寄生在夜鶯的翅羽上。
(我想,鳥的目光觸傷彈痕是在槍聲驚飛的途中
子彈擊不傷的巖石是鳥的棲生地)
傷痕,隱藏在羽毛之下,
夜鶯仍在向上,帶一顆滴血的心遠離天空
風吼著,壓迫飛翔的翅膀
渾濁的眸子露出悍光 與我對視
在它落地為泥之時。
3
當對弈脫節,五只蠕動的蟲子
它們開始在陰溝游動,相互曖昧,焦慮不安
逐漸行走在夜晚的堤壩上,腳步急促,帶著笑臉
其實倉惶在他們左右
在微笑的背后,病疫支配著膨脹的欲望在肆虐
一叢生長旺盛的冰草掛滿晶瑩的露珠欲滴
那時候,無槳的舟等待著風暴的推動
岸石上是翠綠的青苔,像草地一樣生機勃勃
蟲子們在靜謐的皓月下,瞭望青青的草尖
回過頭,他們心照不宣地嘲笑嘴巴上血腥的羽毛
以及孩子睡夢中調皮的歡欣。
他們丟棄嘴里的蝕食 沿風飛翔的蝕食
擁向冰草。
起飛了,散落的羽片飛翔 馱著夢幻升空
晶瑩的露珠遽然逝落 滋養母土
4
蟲子在農夫的軀體旁,竊取金黃的麥芒
圍殲冰草,圍殲承載欲望的草
與土地融合的夜鶯對蟲子發出忠告:
上帝剝光你豐滿的羽毛,是對貪欲的懲罰
這些眼睛像陷阱的蟲子喚喊:我們穴居著
我們享有人類先祖的居住方式。
善良的夜鶯驚顫:人類的先祖是從巢居開始
所以他們的思想在永遠飛越。
蟲子自傲:我們在園林里咬傷蘋果
讓人類在太陽的光照下傷神落淚。我們的心情快
樂
夜鶯躲在黑暗的角落發出悠長的哭泣聲。
5
冷月像匹瘋狂的獅子沿著塵土
如風如流地馳騁,在污垢漬痕之地
打劫野蠻的禽獸,逃向山林
冰草在沉默地燃燒,麥芒承受著
紅塵的苦役。
我轉動著眼珠觀察周圍的區別
突然而猛烈,捆扎的劫物屑末撲眼
一切都被晃動,那株株染血草尖
直刺我受傷的靈魂
在速度之外扎繩斷開,獅子用一只眼睛視察
目光一觸劫物全都消散,像風化石
也像囤積在海底千年的木舟
或者是空無,如畫皮的背后。
6
土地的仁愛被露水養活,夜鶯所有失散的羽毛
在和平村莊集合列隊,在蘇醒
靈性洶涌在骨脈上,村巷的對面
獅子和老虎在交流 漫步向更悠遠的領地
這就是王者夢幻的疆域
(我想,一個戰爭洗禮過的詩人編織的高貴
決不自棄。就像勾踐用苦膽清洗舌頭
是在驅逐矛槍的恥斑)
我們懷著謙虛,用心靈托扶夜鶯
同時騰飛,比光更快。我愛蘋果的鮮活
更愛王者的夢幻。
表現,夢(創作談)
Ⅰ
我出生在磚箍的窯洞里,是三孔突兀在莊稼地里的新窯,孤零零的。窯洞口朝向西,朝向良田、打莊稼的場。田地里麥子、玉米、蕎麥在換茬地播種和收獲,場上五谷飽滿的顆粒從秸稈上脫離出來散發純粹的、誘人的香味。耕耘、碾打、入倉,以及社員排隊在生產隊會計的吶喊下分口糧的過程像釘子一樣釘在學步的我、奔跑的我的眼睛里,牢固如磐石。
在自然感覺中,懵沌的心靈有了表達的欲望的瞬間,頭腦從眼睛里獲得了農事的細節,燦爛的生長力度。這是我根基的一部分。
Ⅱ
在我們老家——陜北洛川把新生嬰兒的胎盤在院落里找個地方挖個深坑埋起來,給孩子生個根。在這里把“埋”稱為“窖”,是為牢靠、長久。我的胎盤是父親“窖”在老院子里的,在院子的那一個角落,不知道,也沒有問過。但我要感謝父親的那雙手,把我的骨血種植在土層深處,和土地上舊的生長物有了關聯,使我固執地在現在,在準備明天的現在珍惜大地上舊有的精髓。這樣我把舊語言、舊事情進入詩,和生活的現場有了某些障礙之墻,但是詩可以擊碎墻,因為舊有的精髓的影響從不停止。
Ⅲ
城池、村鎮、院落、碼頭、寺廟、佛塔擇地建設,然后,或者成了古物,或者拆舊建新,或者是遺址、廢墟。然而,他們都有連接的緣由,我在中國西北的土地上沿著這些緣由行走,視覺和聽覺在歡喜中和古農業、古戰爭,以及衍生的鐵、銅鑄造業,瓷的燒制業,皮革的制造業,人的生活方式、耕種方式等等無間起來,這樣以此為背景材料進行“太陽的分蘗”系列組詩寫作,最終形成一首長詩。這是個人的夢。
Ⅳ
“窮諸玄辯,若一毫之置于太虛。”這是一位高僧的語錄,我不能知曉他的法號。閉上肉眼默念過這則語錄后,我知道能和時光一起行走的時間更長久一些的是山、水、土地,還有他們的名字——珠穆朗瑪峰、黃河、黃土高原等等,這些個體的名詞是活的象征。
這樣,寫詩是詩人自己靈魂的姿態,是自行燃燒,自行喚起。其實寫詩的過程中塵埃和腐朽就在等待著詩和詩人本身,那么,就老實一點,孤獨地在大地上行走,嘗人間苦。這是我說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