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子,1960年10月生于西安。做過下鄉知青、工人、教師,編輯等。在國內外二百多家報刊發表詩歌、小說、隨筆、評論數百萬字。作品三十多次獲獎,入選數十種作品選集。出版有詩集《立體交叉》,散文隨筆集《時尚雜志》、《西北偏東》,批評隨筆集《有話不必好好說》,與人合著有評論集《十作家批判書》、《十詩人批判書》、《時尚殺手》等。現任職于寶雞市文聯《秦嶺文學》編輯部。
聽任身體,聽任靈魂
在陷落的城邦里
我是一個自亂的人
在紙上的家門前
我的筆墨枝柯橫斜
東邊的光線和西邊的新娘
令我左右為難
南方的金盞和北方的圣殿
讓我精神分裂
潮濕的心情洇在潮濕的紙上
傷感的故事留在傷感的夜晚
歧路上一個自亂的人
怎樣點燃內心的火焰?
情和仇、愛與恨、黑暗和黑暗
一杯苦茶喝到大天亮
一桿老槍追上出膛的子彈
一個自亂的人搶在了時間前面
烏鴉寓言
一陣虛構的風,打在空中
烏鴉,陷入突然的黑暗
一個自亂的人再度暈眩
一個自亂的人
在內心里寫下盲目的詩篇
就像烏鴉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不能自撥的夜晚出自虛構
不能自絕的詩篇因為纏綿
坐等天明覺夜長
烏鴉在撥它自己的羽毛
自亂的人燒掉了紙上的黎明
禿鴉和衣偶互致問候
在另一種掙扎中
烏鴉中斷了疲倦的飛行
自亂的人亂入晚境
雕 像
陷身于人群的紛亂與盲目
它無動于衷
輕蔑掛在嘴角
超然寫在臉上
眼神中的悲憫
泄露出制作者內心的秘密
喧囂在胸中滾動
然后被人群席卷而去
一個自亂的人
終于安靜下來
通過一片陰影推算雕像的巨大
但卻永遠無法感知它內部的空洞
時間被吸納
就像時間不存在
它是一些思想但從未進入圖書館
它是一種象征但不像任何人
它聳立在街心
讓我們全都成為匆匆過客
焦慮癥
椅子在暗暗地活動腿腳
它想到對面的房間去
那兒有一對男女在忙
我已經壓不住這把椅子了
我的姿勢有點像準備起跑
但是我不宜突然闖入
道德的律令按住了心跳
在一間封閉的暗室里
我痛苦地捶打著自己的額頭
而在我和椅子的較量中
就是一次次被它撂倒在地上
我的疼痛,也是它的疼痛
我們相互撫慰,各自療傷
現在,椅子需要克制欲望
現在,我需要克服焦慮癥
后腦勺
我來到我的后面
看到無數的后腦勺
影影綽綽,重重疊疊
我的老眼昏花之年
能否把自己看穿——
像一串冰糖葫蘆?
無數個我的后腦勺
半禿。冷硬。酸或者甜?
我的目光已經嚼不出我的滋味
是我的后腦勺看見
后面的我,目光柔軟
像個害羞的孩子
像害羞一樣茫然地
摸過已經磨平的反骨
我能否把自己看穿?
抄 底
持續下跌
而立
不惑
知天命
一道道支撐
一一被擊穿
春夢破了
拿底褲兜住?
舊愛去了
用新歡填補?
抄底是一次次還陽的努力
但是力不從心的自亂者
走在向下的路上
挖肉補瘡
刮骨療毒
拆東墻,補西墻
底線越抄越低
向下的路
深不見底
自亂者
坐在時間的滑梯上
他說要以筆為旗
他說要血戰到底
抄了青春抄暮年
抄了唐詩抄漢簡
抄了異鄉抄故鄉
抄《詩經》
抄《周易》
抄個底兒掉
抄回藍田猿
他說要絕地反擊
他說他不亂自亂
來歷不明的人
自稱是我的朋友
神交已久云云
聽了讓人受用
可惜他不是美女
否則我更有想頭
來歷不明的人
知道很多事情
某某的腳氣
某某的女友
某某發跡史
某某衰老經
全是內幕新聞
四海之內皆兄弟
兄弟全在掌握中
來歷不明的人
接著問我與某某關系
似乎有求于我
又像在逼我脫衣服
后來說到自焚事件
雙目放出綠光
令我倒吸冷氣
立即明白了他的來歷
從七樓陽臺看雪
清晨,從七樓陽臺看雪
仿佛白色的塌坍就在腳下
一世界的白,如此深不可測
昨夜我踏著薄雪回家
昨夜的腳印,昨夜的路
連同昨夜的心情消失無跡
沙沙,沙沙,是雪在走
咕咕,咕咕,對面樓檐
一只雪鴿羞紅了雙眼
而我內心慚愧
像一滴污水,像一粒塵埃
在世界的純潔中探頭探腦
突然轉身
突然轉身,我看見
我的背影停留了片刻
像另一個跟蹤者在躲閃
突然轉身,面目全非
熟悉的街道變得陌生
我無法從原路退回去
突然轉身,我心荒蕪
一個熟人令人恐懼
心儀的婦女讓我眩暈
老了,老了,突然轉身
熟悉的面孔日漸曖昧
身后的影子也愈顯鬼崇
從前的某一天,想象的某一個
少年和青年的運動場,身手矯健
腰肢婉轉,突然轉身──
我看見我從對面跑來
目不旁視地經過我自己
消失在我身后的世界
人獸異同論
把一頭豹子關進籠子的
并不是豹子
把人關進去的
一定是人
豹子從住久了的籠子里出來
已經不再是一頭豹子
人從住久了的監獄里出來
立即就露出老狐貍的尾巴
身體里的城堡
身體里的城堡,我從未看到
但身體里的瓦礫在日日增高
心靈的空間越來越小
身體里的廢墟,埋葬過糧食
埋葬過熱血和狂野的欲望
身體里的廢墟也曾泉鳴水唱
而身體里的筏子擱淺于酒海
與肥腸,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
是否感覺到格外地沉重?
尖塔式的建筑脫胎于塑身運動
但俏肩的骨感和蜂腰之美
卻使危懸的心懸得更高
在血管的高速公路上
愛滋發瘋地奔跑,遠處
海市蜃樓后面是偉哥的哂笑
疼痛的神經渴望著電擊療法
但是身體已經經不起微風
形而上受控于形而下
一個營養過量的時代
身體里的城堡在一日日坍塌
心靈的位置也隨即下滑
當我撥開瓦礫尋找走失的蟋蟀
我看到未及消化的糧食已經發芽
并且開出了毒艷的罌粟之花
身體里的廢墟,身體里的廢墟
如果我繼續深挖下去
也許就會觸及你粗鄙的祖墳
空 位
孤獨包圍著椅中之人
敞開的窗戶
把云推得更遠
而當我起身離開
空空的椅子安靜下來
包圍著它的孤獨也隨之離去
但是來到人群中我更加恐懼
在人群中我是一個不安靜的
椅子,孤獨氤氳在身體周圍
在人群中,我的存在是一個空位
在房間里,我的離去是一個空位
美女,或君子好逑
我一直在人群中尋找美女
把美女反復地拆成零件
不同的身體,對應不同的部分
我一直在內心里組裝美女
先用裁紙刀,又用上膠水
接近完美的機械唯物主義
我一直在構造美女修辭學
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浪漫的形象在寂靜中成型
我一直在想象與美女戀愛
思想的床鋪,靈魂的屋頂
中間是形而下的日常生活
一只秀色可餐的西式漢堡
泄露了東方男人的本相
我一直在欲望中吃美女
在東方整體主義的云霧中
我渾然不覺地肢解著世界
面對真實的美女,我立即逃走
走到底
我輕輕地念了一聲:走到底
內心立即就鏗鏘起來
就像是鼓槌綁在腿上
每一步都可以把情敵踏碎
空氣中彌漫著你的氣味
這柔軟的燃燒像鼻孔中的毒品
而此刻浮塵就是帶電的火焰
血液在呼吸間沸騰起來
我沉默著褪去身上的棉衣
像一個不要命的渾沌少年
我把冬天當做鼓面來敲打
走到底雪就會自己融化
所有的夢最初都在黑暗中亂撞
走到底星星中就會升起黎明
病毒與隔離
戴上口罩,十二層以上
戴上手套,塑膠的最好
如果可能,就把整個身體
裝進一只安全套
哦,對面的人多么可疑
對面的人就是地獄
保持距離!握手改成作揖
關上房門!約會無限延期
如果可能,就運用法律
難的是不知道該起訴誰
哦,外面的人多么可疑
外面的人就是魔鬼
電話里的聲音也要過慮
網絡上的信號也得洗洗
電視里的人兒不得不看
但要先測測她們的體溫
哦,鏡子里的我是多么可疑
鏡子里的我多么像一個
冠狀病毒的變體
天邊外
在鳥籠式的生活中
自由就是囚禁
天空圍攏過來
但天空就是病毒
我已經從大街上撤回房間
我已經從塵世中撤回子宮
生命渴望重新出生
世界需要重新建造
一個裝得下整個天空的鳥籠
等待我的進入
在天邊外
那架著鳥籠的手
先我一步失去了自由
洗 澡
肥皂洗我的同時
肥皂也在洗它自己
肥皂在一點點變小
肥皂變成了泡沫
從指縫間漏掉
而我完美如初
我洗肥皂的時候
肥皂當然在洗我
我在一點點變小
往事泛起了泡沫
從記憶中溜走
生活重新美好?
哦,潮濕陰暗的衛生間
一個人在里面獨飲泣
歲月在眼角閃閃發光
所有的年代
過了世紀之交
過了四十之后
我才知道
所謂年代
其實是渺小的
篇末的寫作日期
看起來多么可笑
高速公路連通世界各地
飛機幾小時就繞過了地球
出了國界之后
象形換成了拼音
李白和屈原都活在古代
魯迅和孔子同屬于中國
而你和我,我們大家
都是灰飛煙滅的歷史
所有的年代是一個年代
所有的日子是一個日子
幻滅者的敘事
我厭倦了說話
話說我厭倦了
之后,話在說我
朋友們遠遠地跳開
像躲避災禍
我被遺棄在我的周圍
我離開自己,奔走經年
歲月隔開彼岸的風
所謂理想,其實泥濘
我甚至厭倦了奔走
安靜地坐在客廳
像沒有靈魂的椅子
落滿了塵土我也不動
風刮來的,風也得刮走
我不渴望,也無憤怒
就像雪落了一生
你們的大聲呵斥
我也只微微顫動
我被遺棄在我的周圍
我安靜地坐在這里
就是幻滅者的敘事
詩歌:人生的善緣(創作談)
前幾天在書店里遇到兩個寫小說的朋友,他們是冠揮和愛琴海。愛琴海一如既往的熱情,一如既往的激烈。愛琴海說,最近看到些你的詩,寫的真是不錯,為什么不再出個集子,拯救一下那些可憐的靈魂。聽他這么一說,我覺得事情有些嚴重。像拯救靈魂這樣偉大而且神圣的事情,我以為是宗教該承擔的責任,很顯然,詩歌不是宗教,起碼我以為它不是宗教,寫詩當然也就不是布道。或者說,它只是一個管道,讓我自己能夠在瑣屑、膠著、嚴峻的生活里,有個透透氣兒的出口罷了。當然,透口氣兒的同時,讓我在現實的生活之外,也有了一種發現和創造的快樂,以此愉悅自己,可能的話,也愉悅有緣讀到它的朋友。此即是詩歌的善緣,不知道是不是也算跟靈魂有了點關系?詩歌不是競技項目,發表詩歌當然也不是參加運動會,我現在覺得,詩歌是一種與人相遇與人結緣的相當不錯的方式,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