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盧舍那（詩性讀本節選）

宗霆鋒，1968年生，陜西吳起人。1991年開始詩歌寫作，完成長詩《燈神》、《吉祥村寓言》、《鳥群飛動的黃昏》三部，短詩數百首。詩作散見于《詩刊》、《綠風》、《延安文學》等刊。出版詩集《漸慢漸深的山楂樹》。曾出席第22屆“青春詩會”。

夜間持燈穿過長廊的人

讓那個人走開，讓所有人進來

讓那個夜間持燈穿過長廊的人

每天晚上都這么干

讓他在白天成為石頭雕像

讓鳥在他頭頂休息、談戀愛、生殖或排泄

讓那個夜間持燈穿過石頭的人從石頭里出來

瑜伽師

他入于冥想

放棄了語言

于是存在之物緩緩敞開

把最深處的

骨頭袒露給他看

谷物打開了種子

蜜蜂打開了蜂房

石頭打開鐵

彩虹打開天空

河流打開時間

大海打開藍色的鯊魚

珍珠貝一張一闔

打開了美

水手的故事

海浪隱秘的傳說：紅發水手與平底船

信天翁笨拙的飛行把船長的墨水瓶打翻

溺死于大海的人呵一去不返

溺死于大海的人呵一去不返

從不說話的小男孩兒在把他懷念

從不說話的小男孩兒

把一只響螺貼在耳邊：

溺死于大海的水手——一只海鷗朝他飛來

走，一個無可逆轉的過程

沿著春天走過去，沿著夏天和秋天走過去，他

沒有停留。

他沒有愛過春之香、夏之綠和秋之果實。

沿著冬天走過去，沿著寒冷的霧他走進一場大雪。

他沒有愛過冬天刀刃上的寒冷和幽藍，他沒有

愛過霧和雪。

就這樣他走進了黑暗深處；

就這樣他走出了時間之外，并沒有回到春天從頭

再來一遍。

短札·語言

舍卻詞語，別無其他。

語言是我們的開端，也是終結，

神是一個閃閃發光的詞。

短札·詩人和世界的關系

詩人說，我和世界的關系是這樣——

我在它之中，同時它也在我之中。

短札·罌粟美學

有一類詩人，置身于精神的懸崖邊上寫作

在這個臨界點保持著危險的平衡

我是說波德萊爾和艾倫·金斯堡這樣的人

他們的詩猶如枯骨叢怒放的紅罌粟

乃是被死亡照亮的

事實上一切精神深淵都是直通死亡的陷阱

地獄（或墳墓）是它的底部

在這陷阱邊上的歌唱是最驚心動魄的歌唱

那凄厲的電光一閃，那異端之美的呈現

都出于死亡的激發

他們的美學是以死為旗的美學

附記：我們設定黑暗為一種毒藥

但光明又何嘗不是呢？

而光明和黑暗實際上是互為解毒劑的

被書寫的人

那人寫下某人的一生

他以為他在創造作品

他不知道，他和他的作品

都只是另一個人的創作

他只存在于我的語言中

只存在于這幾行文字中

狼之夢

狼睡著了，做著夢：

瓢潑大雨和陌生街道

很慢的街上到處都是

打著雨傘被淋濕的人

到處都是

被淋濕的狼打著雨傘

狼做著夢，并呼喚：

“回來吧，我的愛

請把鮮花插在頭上

請把陌生人的收音機關掉

今夜我們不要聽

不認識的廢話”

狼在荒野孤獨地醒來

發現左手已被自己咬斷了

它這樣才從

夢中的捕獸機上救回了自己

狼笑笑，又大笑

它血淋林的左手

很痛、很快地朝我伸來

天空之王的一生

毫無疑問

老鷹

是天上的英雄

無限疆土的王

主宰太陽

和雷霆

它傲慢地

飛行

強橫的翅膀

撞翻烏云

它沒有敵人

這不難想象

什么鳥能有

那樣的

力量

什么鳥能有

那樣的

膽量

來跟它較量

孤獨的王

生于懸崖

歇腳在

松樹最高的枝上

銳利的雙眼

環視大地

力量和兇悍

與生俱來

孤獨和傲慢

與生俱來

它從不憐憫

把鴿子撕碎

一塊塊吞下

統治天空的王

在天空度過

遼闊的一生

而后埋骨于此

如同一滴藍色

泯滅于

天空的無限之藍

瞎神祇

大雨中走失了

那個彈三弦的瞎藝人

他吟唱了詩篇

并敘述了奇跡

通過那個與他

私通的啞女人

他留下了火種

沒人知道，神

曾生活在他們當中

短札·侏儒之血

這個時代缺乏偉大的愛的詩篇

缺乏生命力充足如桑林合歡之舞的詩篇

老年人的智慧是深刻的

但也往往是趨于死亡而含毒的

侏儒之血已流遍這種族的全身

由巨人而退化成侏儒——他們

已不能愛，并且不能恨

于是只剩下卑賤的怨毒

我說的是漢族——炎黃的苗裔

短札·光明的種子

在他心中有一盞燈

是那神親手栽種的

短札·地獄的兩種典型版本

A. 由魔王（反出天庭的天使長）撒旦統治的

基督教地獄；

B. 由十殿閻羅王統治的（中國）佛教地獄。

基督教地獄幾乎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靈魂

在里面煎熬——永恒地煎熬著，并不得死去。

佛教地獄嚴酷程度與撒旦的地獄相似。不同之處

在于它還有地藏菩薩住在其中，超度惡鬼。

此地獄中的鬼魂有希望在遍歷酷刑之后死去

——真正地死去，形神俱滅。

從各方面考量，地獄中的永恒或不朽

都是件相當悲慘的事：

靈魂永遠不死，但卻永遠承受著難以想象的懲罰，永遠地喪失了希望。

我并不是處在寒冷的孤獨中……

我并不是處在寒冷的孤獨中，并不是

獨自對著昏黃的臺燈在低語，像個憂郁的白癡

我并非只能和書籍說話，并非只能

漫不經心地注視著

電視機里熱火朝天的然而卻是別人的生活發呆

我并不是處在寒冷的病室中

我并不是凍傷了心的蘿卜呆在冬天的醫院里

因為，是的，因為我至少還有你

當夕光收攏傷感而黯淡的金色，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

你的聲音依然無所不在，充滿我的房間和我的心

短札·生命和喂養

生命自己喂養自己

我們以為喂養了孩子，那是錯覺

短札·燈，或折斷之手

他知道：萬物“深藏于密”的只有一盞燈

他知道：凡生長的都傾向于死去

凡已經開始的，就必定要求著結束

——萬物都在走向自己的反面

他知道：折斷也是結束的一種方式

生命折斷而死，是一種結束

那只越過時間、折斷生命的手

可能是擊打之手，但同時

也必定是釋放之手

萬物“深藏于密”的燈盞竟也是為亡靈引路的燈

惟有時間的締造者才可能把握永恒

屬于生命的還給生命

屬于死亡的還給死亡

在這中間我可以擁有什么

——題記

古老的智慧仍帶給我切實的慰藉

時間的大霧也不能抹去

他們睿智的談吐——

釋迦牟尼，諳熟肉體之秘的生理學教授

畢生成就體現為對肉體的洞悉

及克服

過去已逝，未來無法觸及

當你說“現在”，它已同時成為了過去

在這中間他傳授了隱秘的知識

生命屬于我不是一次，而可能

一次都不屬于（這虛假的饋贈最終

實現的是那不在者的意志）

當我說“我”，那意思不是指這張

時間中不住變形的臉

不是由或多或少筆畫組成的名字和姓氏

不是毛發和皮膚，不是血肉

或其下脆弱的骨頭

當我說“我”時，我在哪里？

老子，東方的守夜人

熟知一切有關黑暗（迷津）的知識并企及了

本體之光（有物渾成，先天地而生）

柔弱勝剛強是最樸素的真理但非關永恒

更隱秘的傳授是有關“放棄”的知識

成為“我”是不必要的

一個人只有放棄自己，才可能

溶入更大的生命（致虛極，守靜篤，煉虛合道）

一個人只有放棄自己才可能真正得回自己

當生命說出它自己，我在其中

我就是它

耶穌，人類的長子

懷著一顆悲憫之心在信仰的刀鋒上

挺進。當他以人子的名義為人類濺血

在人類手上受死，被鐵釘擊穿手腳

他教給我的是：

愛他們，正因為他們是不值得愛的

事實上沒有人得到永生

“主與你同在”或者

“它藏身在它的全部造物中”

那意思是說，你并不在

你只是它的一部分

而惟有時間的締造者才可能把握永恒

生命，世界，善與惡

都是它固有的屬性

死者回憶錄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金剛經》

你擦亮火柴又讓它熄滅了

我三歲，你當然知道，當然不會忘記

你擦亮火柴的形象要經過許多年

才會被我想起。火光照亮你的臉

使它看上去溫暖、可靠、傾向于愛

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我也已經變老，性情日益孤僻

我畢生的夢想已逐一化成泡影

羞恥使我日趨沉默

對于已度過的時光

我已再無話說

但是你有。你擦亮火柴

是因為有話要對我說。我等著

從我孩提時代一直等到變成耄耋老翁

你都還沒有說

你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句話

火柴就熄滅了

你的臉重新隱入了虛無中

在這之間我已長大，開始夢遺，動輒臉紅

我這腰纏大把時光、大塊激情

的夢游者

準備和世界角力

好把自己輸光

后來我讀書，吃藥，寫作，革命

經常把詩和女人混為一談

我打進生活的內部，結婚又離婚

我一再得手同時一敗涂地

我激情漸長而后意冷心灰

把對世界的看法簡約到

一聲悲涼的嘆息

我如今已來到生命之末

你瞧，在你擦亮火柴

然后讓它欲言又止地熄滅

的片刻間

我已經度過了完整的一生

已經死去

真正的杰作

我是否可以翻開世界的封面

如同閱讀一本上蒼的杰作

我在其中是否仍能看到活的化石

看到胚胎的孕育和水的變形？

我是否可以精心閱讀上蒼的完美之作

每一種光明，每一種苦難

每一個世代的每一種生活

每一個孩子的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心愿

如同一本真正的杰作總是充滿

無窮的意義和細節

我可以期待的不會比這更多了

一切都已完成，都已寫下

無限就在封面和封底之間

就像一本真正的杰作那樣

細節中囊括了更多細節

無限之下隱藏著更多無限

就像一本真正的杰作那樣

無窮大和無窮小彼此包含

流氓老K的春天贊美詩

第一首

桃花開起來真他媽好看

讓一個無恥之徒也忘乎所以地

愛上了春天

也準備像個詩人那樣

贊美——

不，我是說贊揚春天

我不能說：啊！什么什么的

也不能說：桃花美得像女中學生的臉蛋

絕對不能把春天比喻成女人，太危險

那有可能暗示著：我想上她

但我怎么可能上開滿山坡的桃花呢？

我表揚我的女友：你美得像春天

我心里悄悄補充道：開滿桃花的

春天美起來太他媽像我的女人了

但桃花敗落時，我吃了一驚地發現

我女友臉上很像桃花的那種粉紅

并沒有隨之褪去

——美麗的姑娘依然美麗

說明她不像春天

看見桃花的時候

我心里的什么地方軟了一軟

我當場感到要贊揚春天

我想說的主要意思是：

桃花開起來真他媽好看

是呵，桃花開起來真他媽好看

那種粉紅粉紅的花瓣多么輕呵

多么柔弱，一陣風過來就吹落了一大片

風過去了，已經落到地上的

和仍然開在樹枝上的花瓣

都還在輕輕顫抖，看上去像是很痛的樣子

我不知道桃花會不會痛，它們從不說話

問題是我這個在看的人卻好像真的很痛

我的眼窩一酸，結果就不用說啦

我的女友后來嫁人了，新郎不是我

有一點輕微的傷感但那算不了什么

我還會再見桃花的，只不過不是今年的桃花

我后來真的又見桃花了，只不過

不是那年的桃花

我待嫁的女友在風吹過來時輕輕顫抖著

風吹過后，她還是顫抖著。我大吃一驚地發現

她臉上很像桃花的那種粉紅已褪掉了

我最后對她說的話是這樣的：

你注意過桃花沒有

桃花開起來真他媽好看，讓人心里發軟

而當桃花落凈之后，老K就會流著鼻血

獨自穿過許多條又窄又長的巷子回家了

第二首

正如一個渴慕優雅的標準無賴

我在紙上寫下：春天

漂亮詞語在我喉嚨里

密匝匝地擠作一團

像憋足了整個冬天的蜜蜂

聞到花兒的氣味就嗡嗡嗡地鼓噪起來啦

它們因想象中

可能出現的花朵而騷亂。只需一點小甜頭

就足以讓它們鉚足力氣啦

主要是形容詞——這些輕佻的家伙

覬覦著虛構的桃花女孩

那傾吐香氣的嘴。對香的歌唱或贊美

是它們熱愛并且拿手的活計

啊！啊！啊！從這兒開始

我有把握寫下比較體面的東西

輕巧的主題，適度的

詩意，不會激怒那些衛生眼讀者的潔癖

可我無賴的本性不可救藥地

在每件事情上都致命地發揮

促使我在“春天”后面接著寫道：

它的性沖動傳染給誰，誰他媽就得成為

惡棍和暴徒

譬如春天昏黑的小巷中這位

精瘦的小子像一條發情的狗那樣游蕩著

污濁的心密謀著縱火或攔截鄰家少女

說真的那個春天的晚上我徹夜未歸

看見一只公狗舔著胯間在小巷守候可能出現的

母狗

而當它身披朝霞喜滋滋地帶著一只

漂亮的花母狗離開時我他媽只能嫉妒地瞧著

我的運氣顯然不如這條幸福的公狗

春天的性沖動迅速蔓延。迷人的瘟疫

導致戰爭、背叛和春情洋溢的犯罪：

私奔的海倫把災難引向貪歡的特洛伊

貞守多年的鄉村小寡婦在草垛上撩起了襯衣

一個霸道的家伙在月亮地里干掉情敵，強占了

他的房子和妻子、他的全部不幸和甜蜜

群狼在荒嶺，舉行年度競技會

那老去的王當場輸掉了交配權

隔著一座村莊的另一片草地上

一只公羊撞斷另一只的犄角后

逐一強奸了每只母羊

（“我的妃子們春天般美啊”，它贊嘆不已）

春情煎迫的貓兒們叫聲慘厲

春情煎迫的姑娘匆匆嫁給了一堆垃圾

我指的是我妻子這個傻瓜

至今陶醉于情欲的懸崖邊幸福（或危險）的尖叫

忘了她本來要“做一個高檔女人并有干凈的趣味”

正如一個渴慕優雅的無恥之徒被春天傳染

我輕嘴薄舌地說：春天，美少女

并下流地寫道：我春天的情人傾吐著香氣

接著我以意淫者多年養成的陋習

朝她花朵圍飾的乳房瞇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