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廣龍,1963年生于甘肅平涼,現在西安居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詩刊》、《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刊物發表詩歌、散文,入選《2005年全國詩歌年選》、《2006年度全國散文年選》等二十余種選本。出版詩集四部,散文集三部,曾獲中華鐵人文學獎、第五屆敦煌文學獎、報刊征文獎50余次。參加第九屆“青春詩會”、第五屆全國青年作家創作大會、全國第二屆德藝雙馨表彰大會。中國石油作協副秘書長、長慶文聯副秘書長、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
閃 電
之一
閃電,在黑暗中突然跌倒
像一個夜里趕路的人
發生了一次嚴重的骨折
天空的x光片上
清清楚楚,透視出一根斷裂的腿骨
沉悶的雷聲
一枚大大的跌打丸
能否減輕疼痛
能否扶起,盲目的身影
走完剩下的路程,走進黎明
把命里的負擔卸下
之二
夜空,裂開一個又一個傷口
是外傷,還是內傷?
長久的沉默
沉默了半個晚上
黑暗的皮膚
似乎已經愈合
似乎沒有受過傷
閃電,再次
從夜空劃過
之三
穿針引線的天空,閃電
縫紉著夜晚的裂痕
把擁擠的星體
縫進宇宙的口袋
只有地球,漏了出來
之四
云朵上
揮動著閃電的鋸條
雨點紛飛,是
一株大樹的鋸末
天上的森林
在一次次砍伐中
消失,消失星月的年輪
之五
閃電的蚯蚓
在翻動云層的土壤
安靜的生命
在黑暗中
也有劇烈的身形
之六
一顆蟲牙,拔出來了
閃電,就是短暫的疼痛
天空的口腔里
含著星體的糖丸
春天的螞蟻
春天的國土上,螞蟻當上了土地測繪員
整天奔走在路上,如果那里算錯面積
里面的雜草就長滿了,螞蟻不敢大意
螞蟻有精神,鐘表不用上發條
得了多動癥的螞蟻,被日頭曬得又黑又瘦
自然從來不會遇到減肥這個問題
老是出門在外,動作得利利索索的
螞蟻穿一身緊身衣,睡覺也不脫下來
螞蟻是個工作狂,心里裝著長寬高
螞蟻上樹,看哪里沒有走到,一定走到
走到天黑黑,走遍開花結果的天下
螞蟻也有私心,有時候
偷偷吃一顆種子,螞蟻肚子小,吃不了幾口
下雨天,螞蟻的工作就停下了
螞蟻忙別的事情,主要是在家門口堆土壩
星 空
高高的山崗上
我閉上眼睛
頭頂,繁星點點
我今夜以手觸摸的盲文
樹
樹是定居者,還是漂泊者?
守著一方水土
一生的風雨,已經預約
向上,舉著一副身體
在天空扎根
向下,舉著一副身體
有風吹過
樹倒下的地方,是更加茂盛的生長
哪里都不去的樹,走遍了大地
馬 臉
狹長的馬臉
一件,命運的半成品
在風雪的夜晚
山崖,沒有塌陷
左邊的陰影,遲早
也是右邊的陰影
候 鳥
候鳥的身體里儲滿脂肪
夜里飛行,嘴角銜一顆大星
候鳥的高度,足以讓翅膀休眠
在靜止狀態,大地移動
候鳥返回北方,候鳥依然肥美
一片落葉
在這場晚來的秋風里
一片碩大的樹葉
飄落到我的腳下,幾乎蓋住我的腳面
我撿起來,落葉的根莖
滲出了水分,葉片上
布滿了脈絡,清晰走向,撫摸有隆起感
就像主動脈,就像毛細血管
就像,大地上的河流
葉片的邊緣,有殘損,有霉斑
葉片的顏色,發黃,發黑
也有一點點綠,也就一點點
一片在白天和黑夜喧嘩的葉子
一片吸收陽光和雨水的葉子
離開了樹木,正在靜靜的干枯
落葉知道結局嗎:腐爛或者被點燃
已是落葉最后的需要
傳達室
我想起小城的工廠、學校、政府機構
都曾有一間傳達室,都有一個老頭
把腦袋鑲嵌在窗玻璃上,如同一個警惕的符號
區分著走近的是外來者還是內部的人員
老頭大多頭發稀少,永遠穿著陳舊的衣服
永遠端一只斑駁的茶杯,炎熱的夏天
搖一把蒲葉的大扇子,不時在腿上敲打
我常常有意往大門里走,這樣
我就能聽見一聲嚴厲的詢問:找誰?
傳達室很小,一張桌子
上面放置著報紙,分成一份一份
寫上名字,張局長或者王部長
還有大小不一的信件,它們來之遠方
似乎來之另一個世界
這些都是我從窗外看見的
我無法知曉這里和外部有哪些神秘的聯系
裝牛奶的瓶子,在早晨
會出現在傳達室的窗臺上
有時,也有一筐鄉下捎來的雞蛋
臥在干燥的柴草中間
這讓我感到這里延續著人間的煙火
但卻有所保留,傳達室畫出了一條模糊的分界線
老頭給鐵大門上鎖的聲音
在黃昏多么響亮,之后的寧靜多么漫長
里頭的人已經出去,外面的人不能進去
老頭把自己隔絕,雖然只有他才有鑰匙
但一個夜晚都不會使用
我那時就認為,老頭既不屬于里面
也不屬于外面,老頭是一個多余的人
老頭又必不可少
乘坐600路
公交車經過地鐵工地
600路雙層公交車縱貫西安城
我經常乘坐,到北門里的和平影院看電影
或者在鐘樓下車,步行一段路
去吃老牛家的油潑面,有時候
我也到萬邦書城轉悠,那得走十站路
太遠,和精神有聯系的事物,都遠
今天,我又上了600路雙層公交車
我打算去南大街的一家醫院拔牙
一路上,遇到鐵皮圍起來的路段
就得繞行,這是地鐵工地
我在最上層往下看,看見了挖掘機
看見了一大堆黃土
這是唐朝的黃土嗎?實際上更可能是清朝的
或者民國的黃土,但我總習慣聯系那個輝煌的盛世
我的虛榮心,在這方面最明顯,好像我就在那時的明月下抒情
仔細想想,這對我沒有那么重要
地鐵才真正能夠改變我的生活
我以后出門,就多了一種選擇的方式
似乎近在眼前,似乎下次我就可以坐著地鐵
到大興善寺上香
我估計挖不出銅錢和石獅子了
這些黃土,已經第三次來到地面上
第一次是鋪設電纜,第二次為了埋天然氣管道
這一次,黃土還能被回填嗎?
地鐵建成,西安就多出了一層
就像我現在乘坐的600路公交車
地上面一層,地下面一層
雙層的西安,就能把許多東西轉移下去
穿古裝的螞蟻,也會成群來到我的身邊
拿武則天的一粒紐扣交換我的口香糖
軍艦鳥
鑌鐵敲打出來的翅膀
逆風飛翔,翅膀下面
是整個大海,翅膀上面
是整個天空
俯沖,搏斗,掠奪,長久停留
懸空于時光的高處
身子已經不是累贅
似乎還有一個更大的大海
還有一個更遼闊的天空
正在用翅膀丈量
劇烈的撞擊聲,在海天的盡頭響起
一腔大冷,一腔大熱
展開的是一雙鋒刃
切割著生與死的最后界限
泉 水
肌肉一般
結實,有力。是泉水
富有彈性和韌性
是泉水
大山深處,隆起的
泉水
歸 鳥
撒開大網的鳥群
在樹林上空,扯動著陰影
與傍晚的云彩結合
又突然碎裂,一片片
投入,黑鐵的樹冠
鐘錘般的心臟
一下一下,上緊
大地的安靜,和顏色
采 蜜
我知道,在森林的深處
在一棵大樹上
一個蜂巢,已經長大
那是我的蜂巢
那是我在這個春天儲備的甜蜜
我早上出發
半路上,我吃下去一塊干糧
喝下幾口泉水
中午時分,我在茂盛的草叢里
睡了一覺。直到傍晚
我才來到大樹下面
我的腰上,拴著一只圓圓的蜜罐
天色從我的鼻尖上黑下去
等到完全黑下去
黑到大地的深處
我點亮茅草,拿起繩子
和一把小刀
開始攀爬大樹
我越來越高
一寸寸接近我的蜂巢
我用茅草熏走蜜蜂
我用小刀,割下一塊蜂巢
又一塊蜂巢
我的蜜罐里
裝滿了金黃的蜜汁
我只品嘗了一口
就把蓋子蓋上了
沉沉的一罐蜂蜜
我會踩著露水,給一個姑娘送去
姑娘的房子像蜂巢
建在河邊
方 言
開口說話,你就被區別
和城市的陰影重合,你是顏色最深的陰影
為自己的方言自卑
安身在角落
你做一個啞巴
回到家鄉
就像汗味,就像額頭永久的傷疤
炊煙,歪脖子柳
磨盤,認出了你
認出了你的方言
村口的溪水,后山坡的牛
認出了你,他們的口音
和你一樣
無雪的冬天
整整一個冬天
沒有下過一場雪
每天,一層一層塵土
把這座陳舊的城市
層層包裹,把我的心
層層包裹,一些部位
已經出現了裂紋
天上的雪,是有定數的
要么,就轉移到了
另一片疆域,使那里的雪
增加了場次和厚度
要么就會在夏天
換算成充沛的雨水
我等不來一場雪,我的一雙手
似乎再也拿不起
生活中那些輕,那些柔和
好詩標準(創作談)
什么樣子的詩歌才是好詩?似乎有標準,又爭論不休。唐詩是一個時代的高度,李白的詩和杜甫的詩不一樣,但我都喜歡。古詩形式穩定,寫大詩的詩人,只是讓其做詩歌的容器,而且,與內容焊接般一體化了。大地也是萬物的容器,春天一年一年發生著。讀唐詩,不擔心標準的沖突,一長串名字,詩人的名字,詩歌的名字,本身就是標準。
現代詩也就百年光景,進入二十世紀,立山頭,喊打倒,詩藝荒廢,罵功增長,也是收獲。詩歌的園子,如果只有一種品種的花朵,哪怕再妖艷,大概離荒蕪也不遠了。就覺得,還是雜亂些好。有本事,各把各的好展示出來。
好算一個標準,但不確切。怎么才算好?詩歌還得回到常識上來,這是2006年蘭州一個詩會上提出的。我同意。
真善美,就是常識。
《詩經》是真善美。收錄的是那時的民間的聲音,孔夫子肯定,給予“經”的地位。但后人的不斷闡釋,到使原初的鮮活和生機損失不少。好在原文還在,第一首便是關于愛情的《關雎》,說得多么大膽啊:“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鳥兒都親昵著呢,人能不春心萌動?據說,此詩的發生地,就在現今的合陽的一片黃河濕地,2007年5月,我走了一回,一個水塘,說是能洗澡,而且是地熱,但人多的下餃子,我就沒興趣了,只是劃著一條塑鋼船在蘆葦叢轉悠了一圈。
但我不由就想,古代雖然生產力落后,但那時的大自然一定比現在好,人也不會多。春天了,女的洗澡,男的也洗澡,又是地熱,身體獲得了最佳的舒適度,干干凈凈出來,風吹著,蘆花搖擺,雎鳩時飛時落,相互調戲,這樣的時光,荷爾蒙不分泌才怪呢。
愛情的生發是自然的,詩歌的生發也是自然的。這位創作者,有那么多的關于寫作的想法嗎?不會有的。有的想法,只是把內心的要求表達出來,把女的弄到手。不成功,便“窹寐思服”,便“輾轉反側”,成功了,便“琴瑟友之”,便“鐘鼓樂之”。不霸王硬上弓,不耍流氓,多有情調啊。中國的一個最佳求愛版本就這樣誕生了。
當然,一首好詩,而且是愛情詩也誕生了。
對于真善美,理解可能有不同,但基本的成分一定是都認可的。如此看來,走出很遠的,實際走在死路上,詩歌的創作,還得回到原點上來。
這里,是詩歌的生命力所在,是詩歌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