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久辛,首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古都趙國后裔,卻生于秦都長安,上山下鄉抗鋤頭,邊關從軍舞大槍。歷任排長、師新聞干事、軍區文藝干事、《西北軍事文學》副主編。現任中國人民武裝武警部隊政治部《中國武警》雜志社主編,編審,大校警銜。
無題的十行
……那呼叫之際你的雙唇飛向天空。
在天空。在蔚藍色的天空上下相撞。
你說,革命。你說,革命。
你說,革命。你說,革。命。
革命在這一瞬間,
美麗得渾身是勁。
深刻得靈魂顫抖。
革命。在這個時刻把靈魂撕開。
把沖動與理性撕開。革命。
那呼叫之際你的雙唇飛向天空……
旋轉的回憶
現在它以巨大鋒利的款幅。
用款幅四面的邊沿。
旋轉著迎擊并切割一切事物。
我們在無辜的事物之中被它傷害。
它有眼無珠。它怦然而動又不動聲色。
我們和它一起看著看不見的刃沿。
看著看不見的淫血淋淋。旋轉。
旋轉。整個天空和整個深夜。
整個思想和整個生命的夢。都在旋轉。
旋轉。狗尾巴草和大都市的搖滾樂在旋轉。
旋轉。在巨大的款幅旋轉之時
流出止不住慘叫的天空。深夜以及
夢的慘叫。在旋轉過程中沒有經過聲帶的
慘叫。在叫。在現在呼叫。
在傍晚散步的最佳時節,
它巨大的款幅開始了收割。
夏糧已經入庫。秋收即將開鐮。
收吧。我們伸長了身子,
迎接旋轉的款幅。我的。
我們的某顆龐大的靈魂,甘愿讓你一試,
鋒刃。我們不流看得見的血。愛人。
我不流看得見的血。愛人。
不喊你聽得見的聲音。愛人。
只有愛人才能將我擊中。愛人。
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過 去
大海波濤翻滾,
紅帆在藍光下一閃一躍。
那是冰冷的戰栗?還是火熱的潮汐?
在肌膚之下陳兵百萬。大海啊!
大海的情緒在不動聲色的沉靜之中。
涌動。涌動。
是慢慢開始。又是慢慢結束。
你看我。你看我。
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
在她心里,依舊緊抿嘴角且無輕哼。
你就是這樣過去的。
過。去。在今天淡藍色的音樂中,
起先是輕輕地吹。
而后是一陣無訴的秋風。
后來又下雨了。
下雨打芭蕉的心跳之聲。
你沒有說過。什么也沒有說過。
黑底上的白光
人們對圣者的崇敬莫過于咄咄的追問。
白光犀利。人們的追問閃爍白光。
所有的死胡同。和所有明亮眼睛背后的墻。
統統被它照亮
面對龐大的沉默,白光照亮所有的暗示
與陰影。聲音與顏色。
哪怕是一只螞蟻。一個渺小的希望
我們也可以看見它那小腦門兒上的光亮。
人們對圣者的崇敬莫過于咄咄的追問。
盛唐大祭
嘲諷是沒有意義的。憐憫
也同樣令人可笑。在這片荒誕的圣土上
我們歌唱黃土高坡?吼叫一無所有?
對令人心酸的結局發表高見?
這是一個連荒誕都感覺不出的偉大器官。
我們說什么不是多余的呢?
我們干什么不是沒有意義的呢?
它那木乃伊的肌膚還渴望哪一位純潔少年
滾熱的激情呢。
死亡是過去的事了。
新生還在遙遠的古代。
可悲的是今天永遠在重復今天。
你不沉默難道還要放聲歌唱?
我比我的弟弟懂事還晚。
他已經出世多年,而我仍在人類的子宮。
默默地等待。誕生是沒指望了。
而面世,還要看上帝肯不肯用勁。
決定回家
為我終于決定回家而高興吧,
泥。我知道你已守望多時。
并捧起了一片不算年輕的胡楊。
胡楊啊
你肯定是不認識我的。
我在你來到世間之前就已經出走,
你的父親曾經扶著我
走出過地平線。
我消失多年了啊
連同我的聲音和表情。泥。
在你臨盆并生出我的尖叫之時,
我對你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泥啊。你可知道我心上的歲月?
你可知道我每天是怎樣的回憶?
在你放棄最后一縷希望的時候,
你可知道我回不去的痛苦?
謝謝我吧,我已經默默接受了你的回復。
在寂靜的深夜我感到了你的氣息,
看到了你仰望云天的表情。泥。
泥。在我聽不到任何消息的時候,
想象幫助我渡過了難熬的日子。
并替我留下了一個背景。
現在我決定回家了。泥。
泥。我決定回家去面對你的嘴角。
我再不用想象去看那微微翹起的波浪。泥。
再不用面對絕望回到絕望的故事里回憶。
泥。泥。泥。我在你懷抱紅嬰的站立中
等待決定再次出走。
向往的回憶
既然所有的絕望都步入了天堂。
既然所有的天堂都塞滿了絕望。
你說你還是向往天堂嗎?
我卻是向往我的向往本身。
我卻是我的本身的向往。
大 哥
我依然相信這個稱謂內在的感情。
它呼呼地涌。雖然它涌不出你的眼眶。
也變不成我的感激。
像水。古老而又年輕。
盥。盥。盥。嘩嘩的沖濯洗不去它的聲音。
它的聲音溫馨而又親切
隨時可以從陽光的海洋奔流而下。
我依然相信這個稱謂內在的感情。
詩 行
你之前的一切都鋪在心里。
心里的我在我的想象里東張西望。
東張西望。六壁旋轉且密布欲出的眼睛。
一顆又一顆碩大渾圓的眼睛。
逼視我。我驚恐萬狀。小偷。
小偷。你無處藏身。
你在我的十指上激烈地顫抖,
我的十指顫抖那是你平靜的臉在顫抖。
那是你的臉因暴風雨過去之后平靜的顫抖。
可憐的小偷。動人的小偷。
賊眉鼠眼的小偷。機警萬狀的小偷。
在現實主義的康莊大道上。
你只能在我的心街口探頭探腦。
只能在無人的夢中說我愛你我恨你。
直到重復至醒。在陽光的直視下,
閉。上。眼。睛。同時,咬牙切齒。
鬼氣的山莊
他們住在里面。里面沒有真正的歌聲。
雖然大道伸進他們的窗口。
窗內沒有茁壯的音樂。他們依然興高采烈
為遠離藝術和詩人而興奮不已。
鬼氣的山莊。背靠自然的樹木和花草
毒蚊在其間神出鬼沒。我不會忘記。
我不會忘記。仇恨使親情的兄弟
互相叮咬。鬼。氣。的。山。莊。啊。
駕著流嵐自山上飄來。像歌子那么優美。
像情人那么親切。我愛你。我愛你。
似乎似乎所有我能看到卻永遠得不到的。
都是我的這一聲真切的呼喚啊。我愛你。
我愛你。在我遠遠遙望這鬼氣山莊的地方。
我這么急切而又空洞地呼喚。誰能理解?
誰能猜得出這急切呼喚中血的味道?
誰能有時間想起這急切呼喚中的本質內容?
它因此鬼氣彌漫。山莊也仿佛被一股清風
輕輕托起。你呼:我的愛人。
你呼:我的愛人。你呼?。何业膼廴?。
你的愛人升入青天而你的呼喚深入了土層。
我不敢破土動工。我不敢揮镢刨土。
我不知道我的哪一個動作會觸動你的往事。
也不知道哪一腳下去,
會挖出一聲有關你一生的痛苦。
鬼氣的山莊。昨天不肯站出來的人們。
今天仍然不敢站出來的人們。你收留了吧.
對這些被自己吞吃了自己的人們
我早已無話可說。
在這個沒有任何憐憫之心的時刻。
在這個喜歡熱鬧和熱衷于虛假的瞬間。
我渴望著一位真正的詩人。
和一位真正的舞蹈家。
這是1992年9月28日下午的60分鐘。
我渴望著。替土地。和人。和藝術以及
我們的生存環境而渴望著。我真的感受到了
光榮。感受到了前列者的幸福。
鬼氣的山莊啊。
柔美的白雪
沒有形體的天空
和沒有骨肉的想象的世界里
究竟有沒有可以觸摸的石頭
而你 竟然要我去尋找目的
我可憐的心和微塵般的眼睛
在拒我于千里之外的
一張張臉上能找到什么呢
那些不屬于我的樓群
在昏暗的街燈中
靜靜地吐放著陌生的感覺
我不知道誰家的大人
會對我輕輕一笑
也不知道冥蒙的天空
會從哪一個方向
墜下致我于非命的隕石
我 即使這世界寒冷到大地冰雪覆蓋
我也堅信冰雪是美麗的
它們在我的內心深處飄舞潔白的向往
雖然它們對我的貧窮和危機四伏
無動于衷 我也仍然抱定審美的信念
望著它們 并一直望到冰消雪融
在蜂飛蝶舞的燦爛世界里
我知道我被省略的真實原因
為了那個我四處碰壁
而且死不改悔
而且頑固不化
這就使要收留我的情人們
揣著無限的情誼悄悄離去
而你 一位詩人
竟然要我去尋找目的
現在和后來發生的事情
春季在一張長椅上喘息
喘息想象的明天
花雨繽紛 在遼闊的土地上
覆一層夢影迷離
在你的眼睛里 裸露
并奔放出無數道光的大路
你走在上面
每一條道上就有一個你
你有無數個你
在喘息的想象里
你開始平平常常
而后更加平常
再而后是更加更加的平常
一直到平常得特別扎眼
你的平常成為一種感覺
在失戀的季節里
你堅守著平常的裝束
和不用修飾的表情
就一直走向了我
我不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情
只有在朋友們談起的時候
我才會發現
一切都來得那么特別
以至我面對它的時候
首先是無話可說
而后是無法抵賴
這樣我就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再笑一次
尤其面對飽含著我全部情感的土地
真的 我不知道
我這一笑會不會走露春天的消息
而春天仍在長椅上喘息
無數的孩子會在冬季為我和我的情人們
誕生 他們將奔向哪里
會在哪里的故事深處
講述他們的父親
以及母親
一切都沒有聲音
一切都沒有聲音
尤其我一個人坐在這里
墻是墻 鏡子是鏡子
而我是我 我所知道的事情不多
明天應該去那片草坪坐坐了
后天該干什么目前還想不起來
所以桌上的日歷還未翻開
鐘在嘀嘀答答地邁著細碎小步
它們要走向哪里
我是否能隨它們走進時間的內心
這些情況我都無法知道
更無法知道我所居住的這幢樓
究竟有多少人家
有多少人家的多少個想法
與我此時此刻的想法相同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哪一句話
會深深地傷害哪一只非常物質的蘋果
也不知道哪一只蘋果
會同時遭到來自八方的穿擊
但是蘋果依然是蘋果
蘋果熟了就會掉下來
而風在還沒有蘋果的時候就已經誕生
所以人 就是風中的蘋果
我意識到這個層面的時候
才剛剛開始儲蓄酸楚
它們在我的心中翻來覆去地折騰
我忍無可忍
又不能不繼續忍耐
在沒有任何聲音的地方
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心
一次又一次被迫練聲的響動
并且通過想象
我發現我肯定是一位明天的歌星
無望之后人人都會發現堅強
有一個無望終于離去
而愛情依然深藏在心
在我的分分秒秒
它們替我抽煙喝酒
替我喜歡庸俗的小曲
它們哼著我
用一句又一句普通的歌詞
向我射擊 我知道我每天要中彈
無數次 而每一次都有
流不出血的難耐
你不知道那種感覺
不知道走投無路的掘進者的神情
它是那種死不認賬
是那種面對白紙黑字又決不簽字的
寧死不屈 每次
每次 都這樣重復著
重復著蹂躪年輕的心
我不知道怎樣告訴你
一分鐘一分鐘
一秒鐘一秒鐘
它們是怎樣手拉著手
欺負我 而我又是怎樣
在每一分鐘每一秒鐘
感受 并發現
自己有多么堅強
世 界
沿著它我將走向哪里
我的愛人們 我的至死相愛的愛人們
你們使我自信我能活一千歲
你們使我看到一萬年前的情景
你們使我閉上眼睛仍能歷歷在目地
看見我在偌大的世界深處
游不出來的情景
我的至死相愛的愛人們
我感激你們
并在我絕望以至崩潰的前夜
我說 我愛你們
并永遠在你們的夢中回眸
我的至死相愛的愛人們 記住我
我回眸之中飽含著的深情
我沿著月光步入你睫毛根莖的小心翼翼
我被你們進入并被你們搖醒靈性的輕輕喘息
是永恒的
我的至死相愛的愛人啊
恨我吧 恨吧
你們使我發現我的愛情像泉水噴涌
你們使我發現我的美感千差萬別
你們使我發現愛情如藝術沒有窮盡的路
我永遠在朝圣的土地上一起一伏
并使嶄新的愛人感動
沿著它我將走向哪里
我的愛人們 我的至死相愛的愛人們
惋惜之末
你退出我的血液的最后一小時
仍然是深夜 深夜
你在某一間房屋唱歌
唱誰也聽不懂
卻能極其強烈地感受到
悲愴的歌 我被深深感染
而你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怎樣向我的朋友們
描繪你的歌聲 不知道
他們聽了我的描繪之后
是怎樣地羨慕我的耳朵
就是那只你不愿拈住它嬉戲的那只
它如今被人們視為花朵
視為白玉蘭之類 可惜你不知道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你退出我的血液之后
就成為真正的歌唱家了
日日夜夜 夜夜日日
你唱著 在我的耳池心畔
直唱到我死
詩歌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創作談)
寫作并不是人的生存需要,一個真正的人無須寫作亦能過得十分愉快美好,像我們祖國有12億人口,他們基本上不靠寫作為生,因為他們或許認為靠寫作為生是可恥的,總有一點偷奸?;校康俏覅s選擇了寫作為人生的理想,這最初的動機或許是虛榮沽名的?我現在也說不清楚。但我的感覺卻是十分真切的。我想,是的,如果一個正常的有理想有情趣的人,他不應當滿腦門子地想寫什么寫什么,他會用他的行動去做什么什么。寫作應當留給那些突然一夢醒來很需要寫點什么才痛快的人,這種人寫完需要寫作的東西之后,就又去當工人、當教師、當農民去了。我現在覺得這樣的寫作似乎更為健康。
健康的寫作需要藝術的涵養更需要寫作的欲望,尤其是那種來自身體內部的寫作欲望,而意義并不屬于寫作,寫作就是寫作,而意義,是讀者依賴對寫作的結果的閱讀獲得的,是作者可能并未得到的身外之物。
人們往往容易記住那些特殊的異樣的甚或是那些不太和諧但卻新奇怪異的東西,相反,卻容易將那些入耳的隨心順愿的引起人強烈共鳴的作品忽略。好像有一種潛意識,以為那已經走入人心的語言,似乎就不需要提出來加以研討和探究了,這顯然是一種并不客觀、并不公正的文史觀。在我看來,最難的創新并不是那種新奇怪異的創新,恰恰是順乎時代的尋常平易的扎實渾厚的能夠進入人心并引起人共鳴的創新,才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創新。
我一直以為詩是個性的舞蹈,無論你怎么舞,得舞出個你自己來,得叫人家看上去是你的獨舞,而且不是模仿,不是戲作,是一招一式、一字一句,皆有你個人獨特的生活提煉與升華,透射著一種天然的詩人的氣質與人格。
藝術,詩之藝術,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審美的鐵律,就是開發人最熟悉又最容易忽視的細節,使陌生而又熟悉的細節,推進審美的詩境。由于細節往往是獨特經歷的記憶再現,所以它也是獨特的。因此,由獨特細節組合而成的詩句,便成了獨特的審美實踐。凡有所成就的詩人,都深諳此中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