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一向重視讀對于寫的促進作用,杜甫的詩句“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歷來都被奉為學寫文章的明訓。清代散文家姚鼐說的更明白:“大抵學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又緩讀,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①從這里不但可以看出古人重視“讀”,還能清楚地知道,古人所說的“讀”書,是真的張開嘴去誦讀,而非不出聲的只拿眼睛去“默看”。
為什么非得是“誦讀”?為什么“但能默看”只能終身做寫文章的外行呢?道理其實很簡單,說話和寫作的過程中當然都要伴隨著思考,不過,有經驗的人都會有這樣的體會:僅憑思考常常是說不好話,也寫不好文章的。左右說和寫的一個更為關鍵的因素是語感。“語感系由言語形式作用于人的感覺器官而生成的,是言語形式這一客觀對象主體化的結晶。”②所以說,語感的養成,更多的還要來自于聽和讀的過程中對語言形式的感受和體驗。就像上面所提到的姚鼐,讀書講究“急讀以求其體式,緩讀以求其神味”,認為這樣讀得多了,就能“手之所至,隨意生態,常語滯意,不遣而自去。”③這里姚鼐所描繪的,就是一個通過誦讀對作品的語言形式和韻味進行充分體驗,然后通過積淀這些體驗而形成語感的過程。盡管默讀和誦讀一樣,都是語音的運動,但語言形式(如節奏、韻律等)對于感性知覺所起的作用,在默讀的過程中很難獲得有效的實現。所以說,誦讀在這樣一個生成語感的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是只拿眼睛默讀所替代不了的。
杜甫和姚鼐所作的都是古詩文,學寫現代的白話文,誦讀是否也能幫得上大忙呢?朱自清先生在《論誦讀》中指出:“大概學寫主要得靠誦讀,文言白話都是如此。”④也就是說,學寫白話文和學寫古文一樣,誦讀都起到較大的促進作用。
道理雖然容易懂,可是,如今的語文教學中好像越來越不重視誦讀對于寫作的促進作用了。很多老師為學生開出的提高寫作水平的方劑雖然仍是“多讀書”,可這里的“讀”在大部分說者和聽者那里常常被等同于了“看”,有意無意之間,就淡化甚至是割舍了誦讀與寫作的關系。
很早就有人對只“看”不“讀”的現實表示過擔憂了,像語文教育的前輩張中行先生在《作文雜談》中就指出:“就我所知,現在不少人是看而不讀。看,浮光掠影,甚至詞句怎樣聯系都毫無所感,自然不能學到前人的熟套。心中沒有熟套,及至有文要作,自然會感到思路不清,辭不達意。”⑤張中行先生在這里所強調的誦讀中的“所感”,也就是我們前邊說的誦讀的體驗。從張先生的話里可以看出,缺少必要的誦讀體驗,就會導致寫作時“思路不清,辭不達意”。
我們來看一段“辭不達意”的例文:
去年冬天,暮雪紛飛下門前,災難零散落我家。我的母親已經50多歲,但身體卻十分的瘦小,體重只有92斤。我知道母親是為了我們三個勞累成這樣的,因此我決定用優異的成績來報答我的母親,給她清閑安逸、自由自在的生活。誰知一場災難來了,我的母親生病去世了,這對于我何嘗不是一種打擊?
這段文章摘自一篇中考的高分作文。失去母親的悲傷是何等沉痛,小作者好像也在著力表現這種傷痛,可就讀者的感受而言,他并沒有把這種沉痛表現出來。“暮雪紛飛下門前,災難零散落我家”,作者似乎想渲染一下氣氛,可是這樣一個順口溜式的駢句混雜在段落當中,有些滑稽,表達效果適得其反。“這對于我何嘗不是一種打擊?”本來想用反問句強化一下情感,而“何嘗”的句式卻淡化了情感的表達。
心中有情感,表達上費了些腦筋,效果卻不盡如人意。問題就出在作者對語言形式缺乏敏銳的感覺,這是情感和思考很難補救的。這種因為語感欠缺而導致的缺憾,怕是只有通過多誦讀經典篇章才能彌補的。
上面所論述的是誦讀對于學生語感的促進。而當下寫作教學所面對的最大的困境還不是學生不能把話說好,而是很多學生在寫作文時簡直無話可說。
學生們過著差不多的生活,或者說都生活在生活之中,為什么有的人就積累了大量的寫作素材,作文時幾乎是信手拈來,而有的人素材的積累卻貧乏到無米可炊的程度呢?
客觀的生活大體相似,可體驗主體的心理結構卻千差萬別。荀子說:“心不在焉,則白黑在前而目不見,雷鼓在側而耳不聞。”很多影像出現在學生的視網膜上,卻未必能印在他的心靈之上;很多學生身在情境當中,心靈卻并不在現場。所謂素材的積累并非機械地觀察生活,還需要一顆能夠將生活點燃的心靈。學生對素材的攝取,不僅僅要靠眼睛、靠耳朵,更需要一顆善感的心靈。
要改造學生心理結構,尤其是情感結構,使他的心敏感起來,靈動起來,誦讀,仍是最有效的途徑之一。
《論語》中有這樣一段記錄: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孔子聽見別人歌唱得好,為什么一定要人家再唱一遍,然后自己又唱一遍呢?恐怕不僅僅是為了好玩。李澤厚先生認為:“音樂乃塑造情感者,要唱幾遍才能使之鞏固,成為情感結構。”⑥從中可以看出,重復從音樂中得到的情感體驗,可以使之成為相對穩定的情感結構。
說的是唱歌,道理與誦讀詩文卻是相通的。詩文都講究音樂性,好的文學作品,節奏與聲調是與其所表達的情意完全合拍的。誦讀的過程中,對節奏、聲調、語氣的揣摩,就是一個將作品情感逐步明朗化的過程,也是一個調整自我情感逐步趨近作品情感的過程。誦讀體驗作為一種對作品進行情感體驗的重要方式,它與默讀最大的不同在于,默讀所獲得的情感體驗更多來自作品的內容(比如作品所提供的意象),而誦讀所獲得的情感體驗則更多來自語言的形式。這兩者是不能相互取代的,只有它們共同發揮各自的作用,才能最大限度豐富學生的閱讀體驗。
就像《蕙風詞話》中所說的:“學填詞,先學讀詞。抑揚頓挫,心領神會。日久,胸次郁勃,信手拈來,自然豐神諧鬯矣。”⑦這里強調學寫詞要先學讀詞的原因,并非僅僅是為了熟習詞的格律。更重要的是在強調通過反復的誦讀,對節奏與聲調所表達出來的情意有深入的體驗(“抑揚頓挫,心領神會”)。并且經過長時間的積淀,這種情感體驗得以改造自我的情感結構,讓自己的心靈敏感起來,詩意起來,從而從平常的生活中能獲得更多詩意的感動,“胸次郁勃”之后即使是信手拈來之作也是“豐神諧鬯”了。
或許還是有人會提出這樣的疑問:古詩文尤其是古典詩歌,講究格律,富有音樂性,那么誦讀現代白話文是否也具備這樣的效果呢?朱光潛先生為我們作了清楚的解答:“古文能夠拉著嗓子讀原因也就在它總有個形式化的典型……我們不能拉著嗓子讀語體文,正如我們不能夠拉著嗓子談話一樣。但是語體文必須念著順口,像談話一樣,可以在長短、輕重、緩急上顯出情感思想的變化和生展。”“我相信語體文比古文的聲音節奏應該更生動,更有味。”⑧
道理是這樣,事實也是如此。就像冰心先生的《談生命》,全文僅有一段,中間不容間歇;句式趨于排比,節奏暢快淋漓。默讀該文,會被作者對生命的徹悟所警醒;而誦讀的過程中,卻能更加鮮明地感受到蓬勃的生機和對生命熾烈的熱愛。
顧隨先生為弟子們講詩詞時說:“好的抒情詩都如傷風病,善傳染。”⑨作為讀者,我們得盡量主動地爭取“傳染”上這樣的“傷風病”,而“傳染”的最佳途徑就是誦讀。在誦讀中體驗,在體驗中受到感染。我們現在的語文教學講究熏陶,講究感悟,講究潛移默化,其實就是要讓學生的心靈與作者的情感節拍一起律動,通過這樣的律動讓日漸麻木的心靈敏感起來、靈動起來。有了一顆善感的心,就會有豐富的生活體驗,寫作時也就不會無話可說了。
參考文獻:
①③姚鼐《惜抱軒尺牘·與陳碩士》,轉引自《周振甫講怎樣學習古文》 ,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版。
②王尚文《語感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1月第3版。
④朱自清《朱自清散文全集·中集》,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
⑤張中行《張中行作品集·第2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6月第1版。
⑥李澤厚《論語今讀》,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年3月第1版。
⑦況周頤《蕙風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4月第1版。
⑧朱光潛《談文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11月第1版。
⑨葉嘉瑩《顧隨詩詞講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3月第1版。
(作者單位:淄博淄川商家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