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日本、韓國、美國乃至歐洲,臺海兩岸空間距離最近,但由于目前的政治現狀,相互之間的學術訪問并不容易。對于大陸學者來說,到臺灣進行學術訪問,傷神費力不只是到了香港之后,先去“中華旅行社”換取正本的入臺證,然后進入候機室等待飛往臺北的班機;而是須在提交申請之后的兩三個月中,焦急等待主管行政機關赴臺批件。不少人可能只是上飛機前一天才拿到批件,火燒火燎奔到公安局辦理加急出境手續,行裝不得不在當晚倉促打點。若遇到兩岸關系出現一點波瀾,訪問者或拿不到大陸的赴臺批件,或在香港換證時遭到臺灣方面的拒絕,怏怏打道回府,更是苦不堪言。當然,這樣一種政治現狀多少影響到兩岸的學術交往,最初爭得面紅耳赤的是國共兩黨爭斗的意識形態,如對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國歷史的表述,大陸學者稱為“解放”或“建國”,臺灣學者稱為“淪陷”或“陸沉”;近來隨著兩岸獨統之爭的升溫,新的意識形態緣于各自的民族主義,臺灣方面強調本土性、主體性,大陸方面高倡民族復興,堅持中原正統觀念。總之,兩岸對近現代中國歷史的詮釋仍有太多歧義,致使眼見的一個尷尬是:在東亞框架下,不同民族的中、日、韓三國能夠編寫共同的東亞近代史;在兩岸民間來往日趨密切的今天,血濃于水的手足同胞卻不能撰作共同的中國近代史。
以民族國家建構為目的歷史研究,曾刻意強化了革命/反動、進步/落后、愛國/賣國、中心/邊緣的二元對立,影響到兩岸各自認知的中國近代史,尤其涉及到國共和兩岸關系,確有太多意識形態的構筑,以及個人、家庭恩怨的糾葛。早在一九九六年,有大陸學者抱怨道:在國共關系研究方面,臺灣方面更多采用講述中共歷史的反面資料,內心深存一種老大心態,把中共推翻國民黨的歷史過程,“簡單地看成中共以小欺大,以下犯上,玩弄陰謀詭計,欺騙和推翻合法政府的‘篡權’過程。”(青石:《對兩岸研究抗戰期間國共關系史現狀的省思》,《近代中國史研究通訊》第二十一期,121—123頁)。當然,一九九六年距今已過去了十年,兩岸親歷國共爭斗的研究者多已退休,中青年研究者雖沒有太多類似政治情結,但由于這段歷史與現今關系過于密切,兩岸學術交流仍未擺脫動輒引入善惡評判或現實政治的僵局。據說,大陸某民國史研究中心希望像清史工程那樣,將《中華民國史》列入國家重點資助項目,難以處理的是新編撰的《中華民國史》,包不包括一九四九年播遷臺灣后的國民政府。答案是不論包括不包括,都將牽涉到“兩個中國”,或“臺灣獨立”這類高度敏感的政治議題。對目前大陸出版的《中華民國史》,臺灣學者頗多批評的是不包括一九四九年以后臺灣國民政府的歷史。在他們看來,這樣的敘述程式只能視為《中華民國建國史》,或《早期中華民國史》,名之曰《中華民國史》,與歷史事實不符。所以,劉廣京、張玉法、陳永發分別撰寫,二○○一年由臺灣聯經出版的《最近二百年中國史》,目前只能在大陸重點大學的港臺閱讀室被限制閱讀;相信大陸出版的《中華民國史》永遠不會有臺灣版本。
作為臺灣學術重鎮的“中央研究院”,是蔡元培、胡適、傅斯年等人締造和培育,對中國近現代歷史,尤其對思想文化、學術建制的發展,產生過極重要的影響。由于歷史的原因,該院主要研究中國歷史的歷史語言所、近代史所收藏的主要資料,如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檔案、經濟部檔案,以及大部分學術人員的研究主題,都是關于中國歷史的。如果說政治史是歷史的核心,那么歷史語言所、近代史所收藏資料之重要,以及這些年來兩個單位研究成果之豐富,在中國歷史,或近代中國歷史研究的某些方面確實具有“中央”意義。今非昔比,在目前臺灣政局日益“去中國化”的鼓噪中,研究臺北一條小溪的歷史都可能得到政府資助,研究中國歷史則受到諸多限制,從而導致歷史語言所、近代史的中國歷史研究日趨邊緣化。面對這樣一種窘境,學者強調以世界史的框架觀察整個近代與前近代間的中國,以求超國族主義史學的狹隘視野和單一想象。具體到對兩岸中國近代史研究未來的思考,二○○二年近代史所林滿紅教授出版了論文集《晚近史學與兩岸思維》,提出兩岸宜共同推動以世界為框架的歷史觀,“以世界框架寫的中國人的近代史,建構中國人恢宏的胸襟”(《以世界史框架寫中國人的近代史》,193頁)。
撰作兩岸共同的中國近代史,目的在于拓展中國人的世界坐標,大陸學者將如何應對,做出什么樣的貢獻,需要認真對待?畢竟,若想超越意識形態紛爭,建構體現中國人恢宏胸襟的兩岸交流新格局,自然應有較為接近的學術水準和大致相同的學術理念。試較兩岸學術發展,平心而論,目前臺灣學術界有值得敬重之處。首先,臺灣學術界形成了較嚴格的學術紀律,并有相對客觀和公正的評價標準。不同于大陸近代史研究經歷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的史學革命,在“古為今用”的影響之下,出現了與傳統史學的嚴重斷裂;一九四九年以來的臺灣近代史研究基本延續著傳統治學路徑,六十年代后又受歐美史學理論和方法的影響,不但專業分工明確,且強調立論的堅實可信,或確鑿無疑。即使討論宏大問題,也較注意從專業角度出發,“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形成風氣的還有,當研究著述和學術報告發表之后,常會受到四面八方的攻錯糾謬。如果沒有研究、沒有證據,撰文或報告者自然不敢輕易放言高論,經虛涉曠。
其次,臺灣學術界對外交流主動和積極,國際化程度相對較高。一九六三年三月,時任臺灣近代史所所長的郭廷以教授在出席美國亞洲研究學會年會時,曾向與會者致詞道:“學術研究必須破除國界與主觀,具有地域性的歷史學更當如是”(《臺灣的近代中國史研究的機會》,《近代中國史通訊》第三十六期,112頁)。此時,大陸學術界基本與外隔絕,而那個年代臺灣近代史學界除得到包括福特基金等大量外國資助,且還有一大批年輕學人在歐美留學或訪問。對現今學術環境的影響,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四十余名研究人員中,一半多有留學背景(據說,整個中央研究院八百余人中,有近五百人取得美國、二百余人取得歐洲和日本的博士學位)。本來,“轉益多師”是現代教育的一個特點,臺灣學者較多具有海外留學背景,至少使之與外部世界,尤其是與西方學者交往時,具有較便利的語言溝通能力,從而能夠更好展示臺灣中國近代史研究者的觀念和想法。當然,更重要的是通過廣泛國際交往,能夠開拓研究者的學術視野,避免閉門造車,自說自話。
鑒于近年來大陸學術的快速進步,在這兩方面追上臺灣似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先就專業化的發展而言,這體現在大陸學術主流對傳統史學的回歸和尊重。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大陸近代史研究從“革命范式”(五十年代)、“啟蒙范式”(八十年代)漸次轉換到“現代化范式”及稍后的社會文化史研究。在此期間,引入西方當代社會科學或人文學科的理論,雖也是一個努力方向,但主流更力求重返中國史學原有的歷史脈絡。如果說在八十年代,作為大陸學術典范的是馬克思、恩格斯,乃至伏爾泰、狄德羅、韋伯和布羅代爾,那么到了九十年代,學者們高調推崇王國維、陳寅恪、胡適、錢穆等人的學術實踐。長期被“革命史學”、或“啟蒙史學”貶損的乾嘉風格,此時也得到了正面弘揚,以致有些旨在啟蒙的學者不滿地指出,乾嘉傳統此時已無可爭議地成為史學研究的主流(許紀霖:《沒有過去的史學危機》,《讀書》一九九九年第七期)。不過,對于具體問題的研究者來說,“乾嘉風格正是后來王國維、陳寅恪再三強調的(疏離于政治的)學術獨立精神的源頭活水”(羅志田:《“新史學”與民初考據史》,《近代史研究》一九九八年第一期)。
再就與外部世界的交往來看,大陸似已開始占據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地利之便。雖則,大陸學術機構目前還沒有相應的氣魄和財力,聘請外國國籍的研究者和國外大學的客座教授,以及推廣核心期刊審稿和研究人員升等的海外匿名評審,但由于國外研究中國近代史,尤其歐美學界現已較多轉向內陸中國、邊疆中國的研究,相關資料大都保存在大陸各圖書館、檔案館,而非臺灣國史館、近史所檔案館。國外研究者進行這些專題的研究時,更多會到大陸,而非到臺灣收集資料和田野調查。在盡地主之誼的同時,大陸學者與外國研究者有比過去更多的交往和溝通機會。一位臺灣研究者曾告訴筆者:由于沒有大陸研究中國歷史的地利之便,臺灣有些會議已難以請到國外學者參加。不過,為加強國際交往,他們在蔣經國基金會的資助下,將學術會議的地點定在能夠邀請更多國外學者參加的哈佛大學。至于研究者的海外留學背景,自九十年代以來,遠渡重洋在大陸重點大學早已成為風氣。筆者所在的歷史系,近三五年里至少已有十幾名學生在美國、英國等大學的研究院攻讀博士學位。目前,在美國的中國近代史研究群中,大陸背景的教授和研究生已不在少數。當然,大陸現今研究條件和生活待遇,尚不足吸引人文學科的留學生們學成后回國,大部分人畢業后將首選留在美國。即便如此,美國大學中講授中國歷史的一批人具有大陸背景,必將有力推動大陸與外部世界更加密切的交往。相比之下,我聽到一位曾在八十年代留學海外、并擔任臺灣大學課程講授的學者不無擔心地說:臺灣今天的優越生活,使很多年輕學生已不像他們那一代勤奮苦讀,準備英文,以赴國外留學。
不同于憑借行政權力的意識形態宣傳,作為學術上的立言立說,“以世界框架寫的中國人的近代史”尚須進行長期研究和反復論證,并可能還會在兩岸學者交流中引發更多爭議。如什么是“中國”,可能就是一個頗多爭議的問題。在林滿紅教授看來:就文化上的中國而言,是財產私有制、活絡的市場經濟、活潑的民間信仰、慎終追遠的祭祖觀念、以家庭企業為中心的生活活動、傳統的人倫教育,以及與幾千年中國文獻相互銜接的繁體漢字等,“臺灣人比大陸人更像中國人”(《臺灣海峽兩岸關系的誤解與紓解》,37頁)。然而,在筆者看來,近代歷史中的“中國”當更為多面和復雜。林滿紅教授陳述的這一意象,可能只是都市的、上層的、中心的、精英的、富庶的“中國”;不一定包容了鄉村的、底層的、邊緣的、民眾的、貧窮的“中國”。否則,近代中國歷史就不會充滿如此多的騷動不安,暴力流血。再如什么是“世界”,可能也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近代中國幅員遼闊,社會經濟發展極不平衡,臺灣及兩岸關系史上的大陸東南沿海地區,與亞太,乃至歐美的經濟、文化、社會交往十分密切,確能從地理意義上的“世界框架”進行觀察,但如果撰寫內陸和邊遠地區的中國近代史,地理意義上的“世界”影響就微乎其微。如果要編撰全體中國人的中國近代史,這一部分近代中國自然無法棄之不顧。所以,似還可討論的問題有,能否將此“世界”定義為具有精神意義的個人自由,以及與之相關的民主、人權、理性、法制等普世價值。雖則,內陸和邊遠地區的近代中國相對封閉,地理意義上的“世界”概念形成較易,但將自由這類普世價值作為“世界精神”的展現,是職業歷史學家的一個高貴夢想。十九世紀,英國著名史家阿克頓勛爵(Lord John Emerich Dalberg Acton,1834—1902)的終生夙愿是撰寫《自由的歷史》(History of Liberty)。五十年代,瞽目臏足的陳寅恪撰寫《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心中感慨在于向后世傳遞“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
談及兩岸共同主題的學術交流,自然少不了雙方學術機構的競爭。二○○二年,曾任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所長張玉法先生寫道:一九九二年九月,他去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近代史研究所訪問,專程探望了郭廷以先生的夫人。郭夫人問及此行目的,他回答道:“應邀來北京近代史所訪問。”接下來郭夫人的問題是:“我們能贏他們嗎?”(即臺北近代史所能否贏北京近代史所)張先生說:“應該能贏他們。”張先生就此話題還寫道:十年之后的臺北近代史所與北京近代史所已成為共同推動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伙伴。“我們與世界所有研究近代史的學者都走在一條路上。雖然不一定能走在別人的前面,也絕不要走在別人的后面。”(《我對近代史研究的一些回憶》,《近代中國史研究通訊》第三十三期,62頁)至于臺灣是否落在了“后面”,這似乎已是臺灣學界最近較多談及的一個話題。臺灣一篇評述抗戰文化史研究的文章說:九十年代以前,大陸的研究不僅數量少,且絕大部分是介紹性和回憶性的文章;九十年代中期,這種情形有了重大的轉變,單是期刊論文部分,屬于“抗戰文化史”范疇者即多達數千篇以上,其中有些具有相當水準。比較過去被認為在抗戰史研究工作上領先大陸甚多的臺灣,則明顯出現消退現象。鑒于臺灣大部分作品都是學術研究會上發表的論文,專書及學位論文并不多見,該文作者不無自嘲地說:“所謂‘中國崛起’的現象,似乎也出現在抗戰文化史的研究上。”(馮啟宏:《戰爭與文化:近十年抗戰時期文化史的研究回顧》,《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五十三期,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編,195—196頁)
當然,學術上的“中國崛起”不能只有一個“中國框架”,同樣應將之放在世界框架下進行參照和比較。就一般意義而言,兩岸近代史研究似都存在著郭廷以先生所說的,運用中國史料自較方便,對于中國歷史背景亦較熟悉,頗能站穩腳步,實事求是,“不過,他們似乎過于偏重史事本身的考證”(《臺灣的近代中國史研究的機會》,《近代中國史研究通訊》第三十六期,112頁)。張光直先生也曾指出,他在美國的學會中很少見到中國學者與西方學者在會場上辯論歷史哲學、歷史原則一類的一般問題,二十世紀沒有一個中國歷史學家成為有國際地位的歷史理論家。在他看來,中國史學走向世界應該體現在最終有一天英國的牛津大學經常從中國邀聘教授去教英國史、東歐文學和歷史哲學,這一天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才能說是成熟,“而我們才能肯定中國的中國研究是科學的研究了”(張光直:《中國人文社會科學該躋身世界主流》,《考古人類學隨筆》,81頁,北京三聯書店一九九九年版)。所以,“以世界史框架寫中國人的近代史”,不應只是具體問題的研究,且還應有整體性的研究成果和更具原創意義的思想貢獻,這對兩岸學者都將是嚴峻挑戰。至于學術競爭中的誰輸誰贏,對于不負領導責任的布衣學者,恐怕沒有太多實際意義。重要的是,研究者能夠自覺超越地區或民族國家的狹隘視野,積極參與國際性的學術對話,就可能提出更多新鮮的議題和思路,深入觀察人類文明演化的巨流,反思個人安身立命的時空定位,并進而涵泳世界公民之廣闊胸襟。對此,孟子早就說過:“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孟子·萬章下》)
(《中華民國史》,李新、李宗一主編,中華書局一九八一至一九八七年版;《中華民國史》,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學出版社二○○六年版;《中華民國史》,朱漢國、楊群主編,四川人民出版社二○○六年版;《中國近代現代史》,張玉法著,臺北東華書局一九七七年版;《最近二百年中國史》,劉廣京主編,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二○○一年版;《晚近史學與兩岸思維》,林滿紅著,臺北麥田出版公司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