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研究過晚清或民國時期上海女性與社會變遷的關系,卻少有對一九四八年上?!拔璩卑浮钡目疾??!渡虾DΦ恰环N新都市文化在中國(一九三○—一九四五)》一書,曾考證出上海舞女最低的生活費用和春裝的估價,卻未及考究上海都會史上這一難以忽略的事件,這或許和它的研究時段有關。在其他的一些如有關市民意識的研究中也只是偶有論及。其實,上?!拔璩卑浮痹钌畹貭縿由鐣纳窠浐洼浾?,在案發五個月之后,已屆耄耋之年的出版家張元濟,還曾為之寫下了八十八句的五言《哀舞女》。幾十年來此事少被提及,除了年代久遠資料散失難覓之外,就國內學界來說,更為重要的原因或許還在于,它雖然震驚一時,卻似乎不是一樁可以納入“宏大歷史”的事件?!拔璩卑浮卑l后,國民黨當局曾將它和庶幾同時發生的“申九工潮”、“同濟學潮”一起歸并為共產黨的策動,卻始終沒有能查證出共產黨介入的證據。比起受到地下黨組織領導的工潮、學潮,舞潮顯得過于“自發”,或許,正是因此,它長期以來脫離在人們的視線之外,在“大歷史”的敘述中“零落成泥”。
其實,脫出了宏大歷史的“欽定”,倒可以多面向地呈現和考察這一事件?!兑痪潘陌四辏荷虾N璩卑浮獙σ黄鹈駠约w暴力抗議事件的研究》 (以下簡稱《上海舞潮案》)可說是一次富有成效的實踐。
以《上海舞潮案》的考察,舞潮起因于國民黨當局為“戡亂建國”而開展的節約運動。一九四七年七月,南京政府第六次國務會議通過了“戡亂”總動員令,宣布對中共全面開戰。行政院全國經濟委員會隨后出臺了一個厲行節約的辦法草案,稱自抗戰勝利以來,政府機構和社會在人力、物力上多有浪費,必須加以有效限制,否則談何“戡亂”與“建國”。當年八月十五日,南京政府正式頒布了《厲行節約消費辦法綱要》,其中的第二大項(乙)第六條即為“禁止營業性跳舞場”。九月初,行政院批準了內務部提交的相關細則,規定有關場所在當年九月底前一律禁絕。此令一出,立即引起了上海舞業界的強烈震蕩,后經上海各界的請愿,南京當局將上海市禁舞的最后期限延到了翌年五月,而與實際的可行性仍有很大距離。一九四八年一月三十一日下午,正當舞業界舉行第三次全體人員大會時,傳來消息:上海社會局不顧原先由舞業公會自行抽簽的約定,已在上午十一時單方面抽出了首批禁停名單。頓時,與會者宛若哀兵,紛紛走出會場往上海社會局涌去,繼而與前來攔阻的警察發生了暴力沖突,憤激的人們砸毀了社會局?!渡虾N璩卑浮返墓ぷ?,不僅在于從滿布塵埃的各類卷宗檔案中爬梳、勾勒出了“舞潮案”的來龍去脈,而且提出了對于這一事件的新的評說,認為“舞潮案”呈現的與其說是市民意識,毋寧說是國民意識更為恰切。禁舞令出臺的前后,正是國民黨政權由“訓政”走向“憲政”的時期,就在一九四七年初,國民黨政府公布了由國民大會制定的《中華民國憲法》,宣布開始進入行憲準備時期,而禁舞令(包括節約綱領)的醞釀、制定、頒布卻都未經立法程序。所以,從表面來看“舞潮案”沖擊的是上海市社會局,但真正對抗的則是南京當局不合憲制的政令。而如果進一步考慮到抗爭的主角乃是向為社會輕忽的舞女,她們的哀婉請愿最終卻發展成了一場政治風波,其間意義或可更多討論。
芒福德曾經指出,城市是社會活動的劇場,藝術、政治、商業等等,作為精心設計的場景,都只是為了使“社會”這出戲劇更富意義。他警告說,一個喪失了戲劇對話感覺的城市,注定有其不幸的一幕。雅各布的“都市芭蕾”說法庶幾與其相同,她同樣強調公民在城市中自由生活的權利,尤其注重人們對街頭景象的參與(見《城市社會學文選》)。而就上?!拔璩卑浮彼尸F的能量與引發的震蕩來看,它即使算不上一部壯觀的城市戲劇,但也是民國史、上海都會史和婦女史上一個不無意味的奇觀,是一段難以忽略的“都市芭蕾”?!拔璩卑浮钡慕Y局,是數十名舞女和舞業人員被處以輕刑,而南京方面對禁舞也不再堅持,禁舞令不了了之。女性主義史學家如珍妮·沃爾芙曾經抱怨,由于現代性通常被認為僅與公共空間有關,置身于家庭等私人領域的女性因而長期以來被排除在現代性之外。而晚近的女性主義更著意于發現女性在公共空間中的存在。例如,一九○八年,便曾有五十萬左右的人群聚集在海德公園,支持或觀看英國女性要求選舉權的游行。那些穿著白、綠、紫三色服裝的女性投票運動者,高舉著上千面色彩鮮明的旗幟,穿行于倫敦的各個角落——這一切,在麗莎·蒂克娜看來,何止是女性“結緣”現代性的例證,某種程度還造成了現代性的重要轉折和城市在視覺上的變革。她們那龐大而富有色彩的隊伍牢牢地吸引了人們的視線,示范了伯曼所謂的“最初的現代場景”——“城市街道變成了大眾運動和社會轉型之偉大時刻的表演舞臺”(見《消費文化讀本》)。上海“舞潮案”固然沒有深入到城市各個角落的游行活動,所吁請的也不是參政要求,但舞女們哀婉而決絕的請愿姿態、“我們的民生主義在哪里”的提問,同樣表征了社會變革的風雨欲來。晚近的女性主義意識到了歷史上公共領域中女性的“存在”,但她們大都不滿那些把“女藝人”等等描繪成城市風景圖中典型的女性角色的論述,認為這不僅忽略了普通女性的現代性經驗,且為 “放蕩女性”/“墮落城市”的構想暗設了“機關”。這一洞見相當程度上切中了一些現代性論述的要害,但是,持此主張者有所忽略的是,那些有別于普通女性的“女藝人”們,由于她們的不為“常規”所拘,往往更有機會和可能令人側目地演繹、表征出歷史的“轉折”,上?!拔璩卑浮北闶瞧渲兄匾囊焕?。
上?!拔璩卑浮睘榕耘c現代性的關系提供了“別樣”的經驗。但是,當時能夠引起全社會的關注和反響,一個更為直接和重要的原因,或許還是因為它所蘊含的“社會學的想象力”。吉登斯曾以咖啡為例而釋米爾斯的“社會學的想象力”:咖啡是一種對大腦有刺激作用的飲品,但它不只是一種提神的東西;人們喝了一杯咖啡,事情卻不是“喝”這個行為這么簡單,而是身不由己地卷入到了某種關系之中,包括數千里外的人持續不斷的種植、運作和交易……上海“舞潮案”某種程度亦表現出類似咖啡的“社會學的想象力”。禁令之下,首先關系到的乃是“跳舞與吃飯”的問題,全體舞女在給宋美齡的公開信中這樣寫道:“誰忍以潔白身心,為眾人輕視,然為生活鞭策,不得不強顏歡笑,以掩內心之痛,而博活命之資?!币晃幻袑O致敏的舞女則這樣表示:“我們窮,轉業又困難,我們一日不伴舞,一日不能生活,我們不能餓死?!苯杷鶢窟B的其實遠不止于舞女,時任上海市長的吳國楨在與南京方面交談時,便屢訴禁舞對上海市面的影響:“在上海的舞廳中有八千名舞女,她們還有許多家屬,如果我們完全禁舞,對舞女及其家屬以及靠這類場所過活的小生意人來說,后果可能是災難性的。例如,樂師們、來回拉顧客的黃包車夫,以及面向舞女的鞋店與頭飾店。總之,我估計有成千上萬人的生計會受到影響?!币恍﹫罂浾撘布娂娭赋?,節約運動不是要使有飯吃的變成沒飯吃的,政府把舞女當做洪水猛獸,強行禁絕,將有治絲益紊之慮。
問題的關鍵顯然不在舞當禁還是不當禁,而在于禁了之后相關人員的吃飯問題將怎么解決?舞女聯誼會曾計劃設立舞女轉業速成學校,教授打字、簿記、看護、紡織、刺繡、編結等等,然而,正值社會動蕩之際,各行各業的就業情況都十分困難,舞女們要在短時間里自行完成轉業談何容易。上海社會局方面曾表示考慮將禁舞后的舞女充做看護,但又認為這一改變恐非易事,舞女們最好的出路還是嫁人,回到廚房去。時任南京行政院副院長、也是禁舞主謀之一的王云五也持“嫁人”說,當有人問到舞女今后的出路時,這位當政者笑著答道:“此輩舞女均是成年的女子,出嫁以后,即解決了失業,為妻固妙,為妾亦無不可,總之以嫁人為原則?!?以此觀之,“舞潮案”中暴力沖突的頃刻發生雖然不無偶然,而事態的走向激化則又是勢所必然的。
《上海舞潮案》從南京當局的現實困境出發,指出禁舞令(包括整個節約運動)雖然以良善社會風氣為名,實際的出發點卻是經濟原因。由于與中共內戰的全面爆發,國統區的經濟陷入嚴重的困境,生產萎縮,運輸不暢,進口受限,物資供應十分匱乏,通貨膨脹則日益加劇。然而,從禁令出臺后的反響來看,禁舞于經濟困境的解決其實未必有效,倒可能引發新的社會問題,而南京方面無視已然發生的震蕩決意禁絕,其間難免不另有“隱情”。有人曾指出,禁舞令其實更多的是南京當局為強化戰時中央絕對指揮權的一種象征性道具。那么,它又為什么非要以禁舞為“強權”的象征呢?
近期《讀書》上楊念群曾舉呂西安所述的法王故事說明史學研究中“感覺主義”的必要性:一個曙光微露的早晨,法王法蘭西斯一世悄悄從情婦的住處起身,在回自己城堡的路上,被教堂晨禱的鐘聲所觸動,轉而走進教堂參加彌撒并虔誠地向上帝禱告,“這個故事后來被心態史家菲利普·阿里埃斯轉述,用來說明‘心態’這個難以定義的概念”,而“新史學的誕生,是歷史中的心態層面逐步進入研究視野的結果”(《讀書》二○○七年四期)?!渡虾N璩卑浮芬擦D發現歷史的這種“心態”因素,作者從相關材料中“鉤沉”出蔣介石之對禁舞不依不饒的心理動因:“據說與宋美齡一度沉溺跳舞,令其惱火有關?!倍鴱陌殡S著禁令之出而再度引發的西方交際舞是否適合中國國情的大討論來看,禁舞令的出臺,恐怕和統治層對“身體”的恐懼有更大關聯。
上海自一八四三年開埠以來,西方交際舞便作為歐風美雨的一種而傳入,之后,也在天津、青島等城市廣為傳播?!拔鞣浇浑H舞是否合乎中國國情”隨之成了國人爭論的焦點,并時而被提升到民族存亡的高度?!拔璩卑浮敝校嚓P的討論更是達到白熱化的程度,《中央日報》署名沛人的文章便認為,上海營業性的舞廳是上海罪惡的淵藪之一,其對社會道德、風俗、秩序、經濟各方面的影響比鴉片更甚。這樣的指認還可追溯到一九四七年五月第四屆國民參政會第三次大會上河北籍參政員張之江等人提出的《請政府通令各省市嚴禁男女交際舞營業以端風而正習俗》,此提案強調各國有各國之風俗文化,不合中國國情者當去之,而我國向有“男女授受不親之明訓,蓋以尚禮義,重范疇故也”,而“男女交際舞者,非僅受授而親,且增強其纏綿摩擦,匪獨撤除杜漸防微,竟然在開方便之門,極恣情縱欲之能事”。
交際舞的“受授而親”、“纏綿摩擦”之所以被視作甚于鴉片的嚴重問題,在于身體相當程度上是社會控制的指標和手段。事實是,在上世紀三十至四十年代上海都市化發展中的身體,已大大超出了國家所能控制的程度。以黃金麟《歷史、身體、國家:近代中國的身體形成(一八九五——一九三七)》(以下簡稱《歷史、身體、國家》)的考察,近代以來的中國身體經歷了一個非常政治化的過程。一八四八年的鴉片戰爭以及之后連綿而來的頹厄和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激起了近代中國一波又一波的改革運動。改革首先在國防、工業、財政等方面進行,而當對硬件的改革,包括典章制度的改革均無法實現富國強兵的期許之時,身體成了新的改革焦點。人們開始從之前的 “師夷長技以制夷”轉向了“改造人作為改造一切的基礎”,將“保國”的希望重重地落在了“強種”之上,由此拓展出一系列的身體改造運動。開女學、廢纏足,社會尚武風氣的形成和新民運動、軍國民運動的發生,都無非是其中之一。而身體是一柄雙刃劍,其能量在為集體性的訴求所激發的同時,也極有可能滋生出另一種游離于既定目標之外的力量。開發身體的這樣一種“攻略”其內在的“背反性”,早在運動興起之時,就已經被倡導者所意識到。新民運動中,梁啟超便同時提出了“制欲”的問題。據《歷史、 身體、 國家》的考量,新民學說中包含著一個濃郁的制欲與生產性并重的趨向,這一趨向不但體現在梁啟超對優先群生的看重上,也顯現在他對情欲必須加以道德管控的陳述上。為了避免身體為情欲掌控而游離“新民”/強種保國的方向,他不僅在公德、群利和大我等問題上多所著墨,意圖以使命感的培養、確立來平衡、克服個我身體的情欲發展,還曾將身體的五種官能欲求直指為“五賊”,可見他對身體情欲的警戒之深。然而,“強種保國”的內在矛盾性并非就此克服,就西方交際舞而言,除了被歸為“西洋高尚娛樂”之外,還得以借健身的名義,從而與“強種”不悖??梢钥吹降氖?,舞潮案中,主禁者亦承認“正當舞蹈,原為健身運動之一種”,不過“滬上舞場適得其反,舞場主以舞女聲色為餌”,“青年不察,陷溺其間,身心遭受侵害”,“竊念強國須先強種,青年為社會之中堅,長此戕賊,即人不亡我,亦將無以自存”。
種的存亡被與西方交際舞聯系起來,看似迂腐夸張,卻自有其“邏輯”,不僅折射了近代以來國人對身體的期許與憂心,且透露了現實的統治危機。事實是,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來,身體,尤其是城市女性的身體,一直是蔣介石政權焦慮的對象,從新生活運動的“取締婦女奇裝異服”、不準燙發和穿高跟鞋,到禁舞運動中對交際舞“纏綿摩擦”的聲討,兩者相隔十余年,其間的脈絡卻不難見出,都無非是對“失控”的身體的憂慮和恐懼。就舞女個體來說,她們的投身舞業固然根本上是為了博活命之資,但無可否認,在這一過程中,她們也獲得了某種身體的自由和自信,恰如《上海舞潮案》的描述:“當然,她免不了受各方的盤剝……但她的兩條細腿畢竟承擔起家庭的重擔,這是最值得慶幸,也是最令她心慰的事。就這樣做了幾個月,她已不是陋巷里原先那個羞澀、沒有賣相、營養不足的少女了,而令人驚奇地一變成為輕肢柳腰的舞女?!辈粌H如此,她們還“誘使無知青年”和其他社會人士“恣情縱欲”,所帶來的何止是社會的“風化問題”,更為重要的還在于造成了一種不受控制的“自為”的力量或隱患——這,或許就是為什么其時百廢待舉、“立志”做“根本之圖”的南京政權要視舞女為“洪水猛獸”而執意禁絕之,并以此作為其“絕對指揮權”的象征的原因。
然而,禁舞令的頒布卻又難說真是出自南京政權“勵精圖治”的打算。以黃金麟的分析,蔣介石政權在遇到難以解決的困境時,往往采取一種“迂回”的方案,新生活運動中,蔣便曾親自領銜,將普通百姓的生活指為“牛馬豬羊”“貓狗一般”。這樣的對俗民生活的全面丑怪化并非是蔣個人的一時興起,顯現的乃是其政局正處于一個極度艱難的挑戰之中,應對乏力,因而只能以一種負面貶抑的方式來陳述它的困境。而通過這樣的指陳,蔣介石政權不僅為自己重新規訓人民的身體制造了合法性,且將國家破敗危亡的責任轉移到了每一個百姓的身上,從而想象性地緩釋了自我執政的困境和焦慮。
(《一九四八年:上海舞潮案——對一起民國女性集體暴力抗議事件的研究》,馬軍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五年版,28.00元;《歷史、身體、國家:近代中國的身體形成(一八九五——一九三七)》,黃金麟著,新星出版社二○○六年版,2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