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那旅行記》三千字左右,刊在一九一○年第三期《小說月報》上,文言自述體,不具作者姓名。主人公以“余”自稱,說是英國人,學了十年中文,之后周游中國,故事因此得名。
“余”中學畢業,適逢英國創立“支那文學堂”。考取之后,跟隨“支那北京通儒”從蒙學入手,循序漸進,經過十年苦讀,已精通制帖試藝。故事開始的時候,“余”以“最優等”畢業。可是,畢業典禮上這一刻即標志著打擊的開始:好不容易學來的中文,竟在應用中連連碰壁。
在畢業典禮上,“余”基本上聽不懂支那欽使的話。與中國隨員交談,也是“茫然不辨為何語”。比如,武官是合肥人,一張嘴則“有聲如出自彼之舌底”。“余”記起孟子說的“引而置之莊岳之間”,覺得“欲學其語,固非躬致其地不可”,遂有東游“支那”之志。“余”先去香港,然后輾轉至上海。一路之上,“余”益發領略了“支那文”的復雜性。和形形色色的“支那人”交談,皆互相不知所云。中國之博大,語言之復雜,可比孟子時代的一個“齊語”難懂多了。“余”聽香港人說話,覺得“其聲如擊柝”。“余”說的“支那話”,卻被譏為“外江話”。此處有一行小字批注:“粵中俗人不辨他省之名。稱無論何省,均謂之外江。”上海話聽起來像“山鳥之鉤”。湖南籍的官員說話“聲如鏜,一字不可辨”。總之是“不通如故”,“不覺悵然。深悔前此之虛擲光陰矣”。辛辛苦苦積攢來的“支那”語資本不能帶來收益。掌握“支那”語的那一天被推延,希望變成了沮喪。
方言和語音方面的障礙終究還是可以解決的。一日“余”經一個“文人”朋友點撥,方才醒悟自己有“操官音”和“掉文”的毛病,難怪所到之處沒有人能聽懂“余”說的話。聽得懂官音的人,也未必能領會“余”的文言表達方式。徹悟之后,“余”可就有長進了。他混跡于上海的官場洋場,對中國的人情世故越來越熟。這才跨越了語音、語義層面的障礙,深入到了語用層面。他發現在實際應用中,文言與俗語遠非壁壘分明的關系。具體的選用,都取決于場合、親疏和社會階層。
“余”能夠取得進步,第一要感謝“支那”的官員,第二要感謝官員身邊的妓女。主人公在“支那文學院”里學來的,是文人士大夫經營“道德文章”所必備的“高等語言”。然而,他認識的士大夫卻喜歡和“下流”的妓女說上海俗話,整天混在一起。官僚與妓女,兩者的“社會用語”水乳交融,二者的社會存在也是相濡以沫。“余”就是從官員和妓女那里學舌開始來領會中文的妙處。只是他還說不太好,該“文”的時候不夠文,該“俗”的時候又太文,鬧出很多笑話。可能他還需要經歷一個和“十年寒窗”同樣漫長的“燈紅酒綠”,才能掌握語言的得體和微妙。
在與“支那”官員的交往中,“余”每每驚詫于他們投來的“名刺”(舊時中國官場和商人使用的“名片”),“其色紅,巨盈尺,字若鵝卵”,為“世界所僅見,亦余游支那之紀念品也”。然而,中國官員之間并不交換這樣的巨物。這種獨特的名刺是中國“官府特制以投外國人者”。為什么會是這樣?“余”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赴約“燕于妓家”,客人沒有全來齊的時候,“余”無意在妓女的妝閣中“忽睹一巨大之名刺”,好像是中國官員之“投我者”。問之,得知“上海妓者,所用名刺皆似此,所以投狎客者”。官員給洋人準備的名片,竟然與妓女為狎客準備的一模一樣!“余”不禁莞爾,“蓋支那官之待吾輩如妓女之待狎客。即謂吾輩為支那官之狎客可也”。一語道出半殖民地中國的官兒與洋人的本質關系。名片做得大些,鮮亮些,是為了給“恩公”難忘的印象,長相思,莫相忘。
作為旅行在中國語言文化里的外國人,難免會有不習慣的時候。遺憾的是,小說的主人公因為想不通一件事,就再也不學中文了。事情的起因甚微。“余”看到一個妓女“面目尚娟好而施脂甚紅”,不由得想恭維之。然而,因為沒有掌握好措辭的褒貶,“余”把妓女的粉面描述為“猢猻屁股”。妓女罵“余”:“你格殺千刀斷命外國人。”第二天“余”斥責一個中國侍者時,回想起了這句罵人話,便也借用來罵道:“你格殺千刀斷命外國人”。侍者不懼反笑。“余”不解。文人朋友又解釋給“余”說,“子自外國人,而稱彼為外國人,彼烏得不笑”。
沒想到,倆人對“外國人”這個詞的理解,也就是說到底誰應該被“殺千刀”,產生了嚴重的歧義。對于“余”來說,“所謂外國者,我國之外之國也”。所以,“余英國人,稱彼支那人,寧不可謂外國人耶”。中士朋友萬萬不同意,說道:“吾等自是中國人。支那者,汝外國人之強以稱我者耳。”他們反復論辯,互不相讓。對中士來說:“自古皆分中外。不聞有指中國為外國者也。”——這是在中國土地上固有的規矩。不管“你”來自何方,但凡在我這兒說我的話,就必須遵守我這兒的規矩。來自英國的“余”甚為不悅,堅持認為既然對“余”來說所有中國人都算是外國人,“余”自然可以在中國的土地上用中文罵中國人是“殺千刀斷命外國人”。就因為這場爭執,“余”對學習“支那文”徹底失望了:“嗟夫。支那人之語言,如是其難解也。余從此更不欲學之矣。”學語言正是這個地方最難學,語音、語意都還尚可,唯獨他人語言里給自己預留好的“他者”位置,讓“余”不甘心接受,讓“余”放棄。
妓女潑辣直率,一針見血地罵洋人“殺千刀斷命”,比官員剛性得多;因為妓女需要取媚的是官員,卻不用顧忌洋人的臉色。而恰恰這一句激憤之語,顯示語言的暴力所在,正是民族、文化沖突的前沿。這篇小說題為“支那旅行記”,筆者覺得應該叫做“‘支那語’旅行記”似更貼切。“余”在中國斑駁的語言領地里穿行。行程的記錄,就是想象中那一連串的語言誤用與沖突。
小說結尾,不知是出于編者還是擬想的譯者之手,又加了個評語,從文化相對論的角度來“解構”中外之別,說那就如同是“若合世界之大,僅得中國外國兩地也”。評者認為,如此的狹隘眼光,與粵人稱別省為“外江”,不啻“五十步笑百步耳”。其實,同樣的揶揄,也可以轉送給那位努力學習漢語的“外國”人。從粵人到英國的“余”再到“余”的中國朋友,誰也無法超越自己的局限。由此也聯想到一百年來,中國人在西方話語里的處境。面對早已為自己預留好的“他者”位置,那份不平與無奈,與小說里來自英國的“余”的感受,該差不多吧?
草成此文不久,看到吳趼人主編的《月月小說》第四號(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才知道對“支那”官場和歡場的名片,在“余”之先,早有“非支那人”發表觀感。觀感見于“俏皮話”欄目,是一位無名的“支那人”轉述其“西友”的話:
大字名片
外國人之名片,大僅一二寸許。中國人之名片,大至五六寸。而官場中與外國人交涉往來之名片,則又加大,且字大如拳,不知是何命意。上海各歌妓之名片,亦崇尚大字,幾滿紙柬。有西友至某妓處小坐,談笑之頃,觀見其名片,不禁詫曰,汝等之名片,何以亦是大字?妓曰,此備以請客人之用者。西友嘆曰,原來汝等待客人,就如同官場待我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