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時代,經典文本被割裂、被破碎、被拗斷,就像村頭的寡婦,誰都可以來吃口豆腐意淫一下。
大學一哥們,盤下一飯館,在上海的貫中路,一度慘淡經營。去年他看到央視上的易中天,突然靈光一現,一拍大腿說:有了!不日,貫中路口豎起“品三國”仨大字,白天烏漆發黑,半夜閃閃發亮。易中天如日中天,飯館跟著門庭若市,小資們小白領們擠在門口挨著坐著等飯位。
哥們挺得意,說解讀三國,易中天用文字,我用菜肴。他給每個菜都安了個名兒,竹節蟶加小毛蚶就是“大喬(殼)小喬(殼)”,七種野菌混著燒湯就是“水淹七軍”,三個香菇摻毛豆燒鱸魚就是“三顧茅廬”。吃客們嚼著小喬的大腿、大喬的胸脯、諸葛亮的腦袋,嘎嘎一嘴油。
我不知道,這家伙是糟蹋了還是發揚了“三國”,就像我不清楚易中天和于丹是糟蹋還是發揚了歷史經典。遙想當年,史與經,貴如楊玉環威如武則天,誰敢褻玩!闡經釋史,那是嚴肅的政治工作,高智商好記憶,皓首窮經數十年,再加上如履薄冰的謹慎,才有開口布道的資格。說得好,運氣好,成了朱熹、王陽明,能跟著孔夫子一起進廟歇著,或成司馬遷、司馬光,也能煌煌史著流芳百世。但是如果闡釋有偏,運氣一差,成為異端邪說,就只能提著腦袋奔赴九泉,譬如清朝的莊廷,寫本《明史輯略》,自己被掘墳鞭尸不說,還株連千余性命。所以,千百年來,不是精英,不敢說史解經。
但是,如今后現代了。尼采說,上帝死了,羅蘭#8226;巴特說,作者死了。經典的作者,早死千百年了!但是讀者不死,草根不死。經典,不就是一文本嘛,閱讀文本,不就是個人一體驗嘛。精英的權威的體驗,怎能替代我草根的體驗?草根們因此狂呼:學識可以少,膽子不能小,專業水準可以低一等,但話語權利要平等。手持經與史,就總結發揮表達吧,就趣說戲說胡說吧,在博客里,在講臺上,在電視里,在電視劇里!就這樣,經典文本被割裂、被破碎、被拗斷,就像村頭的寡婦,誰都可以來吃口豆腐意淫一下。
對此,不少人撫掌稱善。話語權不再被壟斷了,精英不再權威了,草根不再邊緣化了,這個世界多元了!羅素說:“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 多少年來,我們渴望期待這樣的日子。王小波當年插隊,大好青春一把,卻枯坐在農民伯伯家門口,看太陽沉淪,感到寂寞凄涼。那時候,王小波手持紅寶書,口唱樣板戲,無聊得欲哭無淚。現在,世界參差多態了,幸福有了本源。對此,誰能有疑議?誰能無視群眾的選擇權?
然而,在參差多態的世界里,群眾們手握選票,選擇的標準卻是“看誰更有趣”。我們用短信選擇超女,用鼠標選擇芙蓉姐姐,用頻道選擇楊麗娟那張執拗可悲的臉。不管易中天怎樣辨白,自己品三國一字一句皆有出處,人們還是因為他的“單田芳式說權謀”才投的票;無論于丹如何解釋“道不遠人”,人們還是因為她的“心靈雞鴨湯”才投的票。本質上,聆聽誰的經典解讀與選擇誰的相聲,沒有區別,皆娛樂第一也。當我們自以為告別了話語壟斷的時候,“娛樂”卻在竊笑中成為這場游戲的標準。
娛樂本無罪。古人說“言而無文,行之不遠”。修辭,使人愉悅,因此更易傳播。一個教授帶著幽默上課,學生就帶著記憶下課。我在美國一跨國公司實習時發現,所有的培訓課程都是搞笑片,不是動畫就是小品表演,沒半點正經。培訓部主任,一個金發胖美女,說“No Entertaiment,No Education”。工作規章,只有披上娛樂的外衣,才能深入人心,符合人性啊!
但是,如果娛樂成為標準呢?英國科幻小說家喬治#8226;奧威爾(George Orwell),一輩子都在恐懼一個社會的思想、話語、信息被粗暴地壟斷,就像王小波的擔心和反對的那樣。而另一個英國作家奧爾德斯#8226;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則在《美麗新世界》中警告我們,事物的另一個極端,是信息泛濫,真理湮沒,因為“人們對娛樂有著無窮的欲望”,我們將因此選擇刺激,追逐快感,而淡忘理性的樂趣。兩個作家守衛在天平的兩端,告誡我們,王小波插隊的時代不是和諧社會,娛樂至死的時代也不是。
聽我說這些,我開飯館的哥們便竊笑說,你看,可樂無益,但人人搶著灌胃,SUV易出車禍,但是人人搶著購買,大片無聊之極,但人人爭進影院,“這世界,誰有錢砸廣告,誰就是標準!現在央視捧易中天,全國人民品三國,這廣告大著哩!您就趕緊趁這趟,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