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作為法家代表人物的商鞅在秦國長期的變法活動及后來總結出以法治、農戰為主線的政治學說體系中,滲透著“好利惡害”的人性學說,在排儒的非道德主義的思想認知中,并未完全否定忠孝仁義等道德規范的約束和自律作用,顯示出明顯的矛盾性,在“一斷于法”的治國原則下將道德的觀念一統于法律的規定中,使之成為法律的道德律條,同時,商鞅及后學在追求法治和小農經濟的社會理想中,折射出明顯的倡導力、戰、勤、樸的社會價值觀。
關鍵詞 商鞅 人性 道德思想 社會價值觀
〔中圖分類號〕K23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7)05-0154-06
作為法家之巨子、政治家之雄的商鞅,他不僅輔佐秦孝公進行了徹底的封建革命的事功實踐,而且還確立了引導封建改革的理論思想。這位“高人之行,獨知之慮”的法家巨匠,因襲李悝、吳起的思想,繼而發揚光大,存留在《商君書》中的一套以強力為根基,以法治為主體,以權勢為支撐,以利賞為手段,以排儒為途徑,以農戰為要務,以富強為宗旨,以稱王為目的的理論學說,在其帶有明顯的實用性和功利主義的政治學說中,折射著商鞅的人性觀點和道德思想,表現出鮮明的社會價值觀。
一、人性“利好說”
“人性利己”是法家的共同觀點(注:沈善洪、王鳳賢:《中國倫理思想史》上,人民出版社,2005年12月,第261頁。),人性自私、好利惡害是商鞅政治學說的立足點,也是其壹言壹刑,“一斷于法”的思想依據,在商鞅看來,人性利己,天生伴有好惡是人的自然屬性使然,“民之有欲有惡也”(注:嚴可均校:《商君書》,見《諸子集成》,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版。),而且這種欲望是極其繁多的,“民之所欲萬”(注:《韓非子?八經》),而能滿足民眾欲望的辦法或途徑又是少之又少的,所以君主必須洞察人性的好惡,“人君不可以不審好惡。好惡者,賞罰之本也”,(注:《商君書?錯法》)那么這種好惡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商君書?算地》中講的十分透徹,“民之性,饑而求食,勞而求佚,苦則喜樂,辱則求榮”,這種人之常情是自然天賦、與生俱來的,也是難以抗拒的人之本性,民之求利,失禮之法;求名,失性之常⑥⑦⑧(注:《商君書?算地》)。進而他又指出“羞辱勞苦者,民之所惡也;顯榮佚樂者,民之所務也”⑥,羞辱窮苦之類的事情是民眾所深惡,顯榮佚樂,當然為民眾之所渴盼和追求。這種利害好惡不僅與生俱來,而且伴隨民眾的生命始終,“民之欲富貴也,其闔棺而后止”,“故民生則計利,死則慮名”⑦。在商鞅眼中,名利是驅使民眾行為的動因,只要有名利存在的地方,人們就會趨之若鶩,“名利之所湊,則民跡之”⑧,自利是人的本性,是無法改變的,“民之于利也,若水之于下也,四旁無澤也,民徒可以得利而為之者也”(注:《商君書?君臣》)。也正是由于這種民眾自然的需求與趨利避害之本性,使得在社會生活中往往是權衡利弊得失,以維護自己的私利,“民之生,度而取長,稱而取重,權而索利”(注:《商君書?算地》)。貫穿于《商君書》的人性“好利說”揭示了人的生命力的內在本質和運行規律,商鞅認為,認知并掌握這些規律,以君主為首的統治者便可治國、治民。《商君書?錯法》講:“人君而有好惡,故民可治”④⑧(注:《商君書?錯法》),韓非子為之釋義曰:“人性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注:《韓非子?八經》)德治就是因人性的好惡而“具”的“治道”,國家設賞罰就是要“御民之志,而立所欲”④,即設罰以應其志,設賞以誘其欲。這種人性論,一方面為任法和重刑制造了輿論根據,并成為預設的治國政治主張的前提,同時,“一斷于法”的秦國政治意識形態,即把仁義道德的“仁治”學說統轄于法的律條,淡化甚至抹煞了忠孝仁義等倫理道德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商鞅的人性“好利說”,本身的提出雖然是為其政治主張奠定理論基礎,但它卻被荀子、韓非等學者衍生為“人性惡”的著名論斷,“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利義文理亡焉”(注:《荀子?性惡》)。從此角度講,商鞅成為古代中國人性惡學說的開山鼻祖。
二、矛盾的倫理道德思想
倫理原則既是作為個體的人立身處世的基本準則和甄別其行為是非、善惡的尺度,更重要的是它作為道德體系的基本核心為整個社會處理群體人的倫理道德關系的根本準則,是調整人們倫理道德關系的各種道德規范的準繩。在中國古代道德包含兩層意義,一層意義是行為的準則,一層意義是這準則在實際行為上的體現。(注:張岱年:《中國倫理思想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8頁。)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就提出仁、義、禮、智、信、忠、愛、恕、勇、毅、健、寬、敬、讓等一系列倫理道德思想,孟子進一步將其發展為“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朋友有信”(注:《孟子?滕文公》)的基本原則,齊國宰相管仲也提出“禮義謙恥,道德四維”的主張,而在“禮樂崩壞”的戰國以力并天下的諸侯爭雄時代,商鞅西游秦國這一“戎翟遇之”的落后邦國進行革新,唯有革命性的學說方能使其脫胎換骨。《商君書?說民》毫不掩飾地講:“禮樂,淫佚之徵也,慈仁,過之母也”,將禮制、音樂視為縱欲放蕩的誘因,將慈善、仁愛看作罪過的根源。在他看來,仁義這些靠內化自律的道德誡條在尚武力并的時代是沒有什么用處的,“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于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知仁義之不足以治天下也”。⑧仁義可以使自己達到仁義自律自治的境地,卻無法使他人仁義化,也就是說無法治馭眾人,所以它將治理國家有效的道德規范和學問視為“六虱”、“十害”等異端邪說予以取締和摒棄。《商君書?去強》講:“國有禮,有樂,有《詩》,有《書》,有善,有修,有孝,有弟,有廉,有辯。國有十者,上無使戰,必削亡;國無十者,上有使戰,必興至王”。他將禮樂、善良、修養、孝悌、廉潔和辯術并列為致使國家削弱滅亡的禍害性行為,將《詩》、《書》列為有害國家強盛的著作,且十分尖刻地將其斥之為虱子一樣的東西。“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弟;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注:《商君書?靳令》),國家擁有這十幾種東西,必然導致‘必貧至削’的局面,相反,如果不用《詩》、《書》,則“敵不敢至,雖至必卻,興兵而伐必取,按兵不伐必富”,并且還會發揮“民澤畢農,則國富”(注:《商君書?去強》)的效果。雖然造成這種社會現象固然有很多因素,但在商鞅眼中,社會成員的道德標準、道德評價還存在著差別,甚至分歧,難于形成一致的看法是其要因,“德之所謂賢者,言[善]正也。所以善正也,黨也”(注:《商君書?慎法》),對賢人善良正直的道德評價,不過是其黨羽的看法。因此道德無法有效地統一和規范社會成員的思想行為,依靠道德控制,只會造成社會行為失范,乃至犯罪現象大量出現,“以義教則民縱,民縱則亂”(注:《商君書?說民》),不僅如此,商鞅由此推論以德治國就會導致國家暴亂,“所謂義者,暴之道也”(注:《商君書?開塞》)。所以要達到社會的秩序化,使全體社會成員都恪守社會規范,只能用具有強制性的刑法取代道德,即以“合法”與“非法”的任法標準取代道德標準、道德判斷和道德選擇。基于此種認識,商鞅將道德基本規范的“公”界定為“公利”,與此相對而言的“私”界定為私利、私議、私善、私勞、私譽等等。“公利”是安定天下,維護國家的正常秩序,保障天下人的正常生活和正當利益,“私”則是從個人角度出發,謀求個人利益,體現個人信念和好惡,其本根是有悖于“公”。維護“公”的途徑只有用法,法才具有“公”的特性,尊法、重法、行法、守法就是為“公”。對于正善、邪惡這對道德信條也必須以法律取代道德予以區分對待,商鞅認為法律條文的統一性和明確性,使社會成員對正邪、善惡具有共同的認知標準,由此規避了眾說紛紜,而執法的公正無私,又為正善之行為提供了強力的保障,它使正與善能得以伸張,日臻成為人們追求的價值目標,“故天下之吏民無不知法者。……天下之吏民雖有賢良辯慧,不能開一言以枉法,雖有千金,不能用一錢。故知詐賢能者皆作而為善,皆務自治奉公”(注:《商君書?定分》)。商鞅看來,在理想的法治社會,沒有作為道德規范的善惡、忠孝、正邪,“所謂‘治主無忠臣,慈父無孝子’,欲無善言,皆以法相同也,命相正也”(注:《商君書?畫策》),不以道德良言相勸,皆以法令監督糾正。進而不難推論在“任法”的秦國,軟弱無用的仁義道德理論非但不能作為治理國家的有效思想和手段,反而是有害國家社會治理的“虱害”,退一步說,即使某些東西有規范人們行為的作用,也是屈從于法律,從法律中演繹出來并依靠法令保護推行的道德律令了。從而我們就能完全透析從司馬遷到賈誼、班固等兩漢學者對商鞅進行批判的原委。司馬遷講:“商君,其天姿刻薄人也,”(注: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卷68,中華書局(簡體字),2000年版。)司馬貞在《史記?索引》中釋義“刻薄”為“刻謂用刑深刻;薄謂棄仁義”。漢代政治家賈誼則尖銳地指陳商鞅“遺禮儀,棄仁恩”。(注:班固:《漢書?賈誼傳》卷48,中華書局,2000年。)班固也講法家者流,“及刻者為之,則無教化,去仁愛,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殘害至親,傷恩薄厚”(注:《漢書?藝文志》。
商鞅雖然是歷史上著名的“主張用嚴刑重賞來治國”(注:胡適:《中國哲學史綱》,東方出版社,1996年3月,第322頁。)的法家,是反對和排斥儒家仁義,但它并非一概絕對排斥儒家的倫理道德,甚至對某些規范在一定情況下仍然予以肯定,至少不是完全反對,顯示出他在道德認知與評判上的矛盾性。突出的表現在以下諸點:
(1)道德的時代性。商鞅承認道德的價值作用,但它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方能發揮。《商君書?開塞》講:“古之民樸以厚,今之民巧以偽,古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前刑后法”,在“天地設而民生之”的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遠古時代,人們的道德原則是親近親人而酷愛私利,“其道親親而愛私”。針對這一時代特征,“故賢者立中正,設無私,而民說仁”,當賢者確立了不偏不邪的正確原則,主張無私,因而民眾就喜歡仁愛的道德原則了,但是大凡講究仁愛的人都把愛護、便利別人作為自己的事務,賢能之人把薦舉別人作為自己的處世原則,“凡仁者以愛利為務,而賢者以相出為道”,這種情況在伴隨百姓增多而沒有制度保障下,就會產生混亂,所以圣人確定土地、貨財、男女之名分,隨之確立禁約,設立官衙、君主,而崇拜權貴的思想就被樹立起來。隨著時代變遷,“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仁”,變成“下世貴貴而尊官”,也就是說大體到夏商周時代人們開始尊官了。三種時代的不同變化,它并不是故意在做彼此相反的事情,而是人們原來所遵循的原則有害了,“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⑧(注:《商君書?開塞》),社會情況的改變,勢必導致人們奉行的原則的更替,“世事變而行道異也”。然而古今不同的道理卻是世俗之人所疑惑不解的,現在社會的“義”和“不義”是名實顛倒的,是不能不搞清楚的,“今世之所謂義者,將立民之所好,而廢其所惡;此其所謂不義者,將立民之所惡,而廢其所樂也”⑧。顯然,在商鞅的認識中,隨著時代特征和民眾需求的不同,“義”與“不義”評判標準就隨之有別,自然治理社會國家的原則、途徑也就必須緊隨其后而有所調整變革。
(2)威生德。商鞅在《商君書?靳令》中提出威生德、德生于力的著名論斷,他說:“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力”,也就是說力量能夠產生強大,強大能夠產生威勢,威勢能夠產生恩德,反過來恩德產生于實力,也就是恩德并非來自說教、內省的作用,而是能靠強力產生的,也就是依靠力戰、刑法等強力手段和途徑獲取的,因此,只有圣明的君主才會擁有實力,才能在天下奉行仁義,“圣君獨有之,故能述仁義于天下”。換言之,仁義也來自強力和法律。他在《開塞》篇中坦陳,推行刑罰用于將過的罪犯和獎賞告密之人時國家就能治理好,也就一定會強盛,一個國家推行這種做法,只能使這個國家境內獨自治理好,天下各國都推行這種作法,那么最高的道德就能重新建立起來。這也是商鞅認為殺戮、刑罰能夠回歸于道德,而道義反而合乎殘暴的道理,“天下行之,至德復立,此吾以殺刑之反于德,而義合于暴也”(注:《商君書?開塞》)。不言而喻,在商鞅看來,仁義道德是實施嚴法酷刑的結果,是國家有了法度之后的平常現象,所以圣明的帝王不重視道義而重視法度,法度一定要嚴明,命令一定要執行,那就夠了。“此乃有法之常也。圣王不貴義而貴法,法必明,令必行,則已矣”(注:《商君書?畫策》)。進而言之,對于“知仁義不定以治天下”的商鞅來說,推行“一斷于法”的國家主張,將道德的信條滲透融合進強力嚴酷的法律之中,仁義道德自然地產生,并成為社會的普通現象,恰如他自己所言“力征諸侯者退德”。
(3)肯定某些道德規范。在《商君書》中不少的字里行間均能發現商鞅及其商學派對道德的零星肯定。《商君書?畫策》講:“凡人主德行非出人也”,《商君書?錯法》講“故凡明君之治也,任其力不任其德”,《商君書?更法》引用郭偃話講:“論至德者不和于俗”,他主張刑無等級時強調,為維護法律的嚴肅和公平,“忠臣孝子有過必以其數斷”,也就是說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哪怕是忠臣、孝子犯罪也不得寬赦,顯然,在此對忠孝道德情操是予以肯定的。在商鞅的思想和政治學說中,如前所述,他在特定時間和空間對仁義等德行也是有條件的予以肯定的,對于具有道德規范的“信”更是倍加提倡。《商君書?墾令》篇講:“訾粟面稅,則上壹而民平。上壹,則信;信則臣不敢為邪”,君主的地稅制度統一,就有了信用;有了信用,那么臣下就不敢搞歪門邪道,商鞅認為信用是君臣共同建立的東西,“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④⑤⑥(注:《商君書?修權》),只有重視遵守信之諾,才能實施有效統治,“民信其賞,則事功成,信其刑,則奸無端”④,“明主愛權重信,而不以私害法”⑤,杰出的君主“賞厚而信,刑重而必”⑥,即使刑罰嚴厲那么一定也會實施推行的。倘若“人君能使民信于此而如明日月,則兵無敵矣”《商君書?錯法》),正如《荀子》所言,“政令信者強,政令不信者弱”。為了取得信用,商鞅用“徙木賞金”的辦法來推行法令。司馬光認為“夫信者,人君之大寶也。國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無以守國”,商君“處戰功之德,無不趨于詐力,猶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注:司馬光:《資治通鑒?周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1月。)是難能可貴的。從商鞅的思想和言行而言,他所提倡的信,并非誠信的道德規范,而是推行政令、實施法律的一種工具,在崇力尚武的時代就不惜使用詐術了,他以朋友身份騙取魏國的河西之地,所以《鹽鐵論》指責商鞅“無信于諸侯”。顯然,商鞅對道德規范個別德目的肯定是有前提條件的,是難以比德于殷周的(注: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卷68,中華書局(簡體字),2000年版。)。近年來學者對秦推行法治提出了不少不同意見,認為秦國一直并未否定對道德要求的追求和遵從,“不論倡導‘一斷于法’的法家,還是以法家理論治國的秦統治者,都沒有完全忽視家庭倫理。”(注:于振波:《秦漢法律與社會》,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7頁。)在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為吏之道》,盡管是戰國晚期的作品,但它也從側面反映出在秦推行二十年的商鞅改革及商學派之后執政的時間下,并沒有完全排斥、否定道德的制約作用,其中大量對官吏的道德修養、忠善慈孝德行的倡導,“止欲”的禁止性要求,至少體現出一種由排儒到遵儒前行的傾向,甚至有學者干脆地講“從文獻及出土器物的銘文來看,秦在春秋戰國時期乃至秦王朝,一貫提倡德治。寶雞太公廟出土的秦公鐘、秦公殷均強調德”(注:徐衛民:《秦政治思想述略》,陜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7月,第109頁。,不過這種倫理道德的提倡奉行只不過是為專制統治服務的,“先秦法家與秦統治者多從國家君主法治的角度規范倫理道德和忠孝觀念使之為維護等級森嚴的專制統治而服務,所以在法家與秦統治者的治國實踐中,是在‘一斷于法’、‘尊主卑臣’的法治規則內,即忠孝仁義在與法治不相沖突的情況下,倡導倫理道德與忠孝觀念的”。(注:劉華祝:《秦人忠孝觀念考察》,見《秦都咸陽與秦文化研究》,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11月。)張岱年先生認為,“中國古代倫理學說可以分為道義論與功利論兩大派別。道義論肯定道德價值高于一切實際利益,功利論強調道德價值不能脫離實際利益”(注:張岱年:《中國倫理思想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8頁。),由此而言,商鞅學及其商學派的倫理思想是在尚力任法的總原則下倡導忠孝仁義道德規范的功利道德價值理論,這種理論之產生及其表現出的矛盾性,一方面是在征戰軍事狀態下的特定歷史環境里,柔性自律內省的道德只能屈從于刑法的強力工具;另一方面證明儒家作為一家之言尚未占據戰國諸侯各國意識形態的主導地位,在力戰爭雄的時代,學術也是在爭雄中求得地位和發展的,不僅如此,還折射出以商鞅為代表的法家與儒家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司馬遷認為商鞅三說孝公,其中也曾用王道,雖然難以比德于殷周,但言下之意仍與殷周的德治時代有著聯系。蔣禮鴻先生雖然反駁商鞅以帝王進說,“此傳者矯妄之辭,太史公采入列傳失審諦矣”(注:蔣禮鴻:《商君書錐指》,中華書局,1986年4月。),但大多數學者認為商鞅進王道,說明商鞅思想與儒家學說有淵源關系。錢穆先生講“史稱鞅先說孝公以比德殷周,是鞅受儒業之明證也”,(注: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商鞅考》,商務印書館,2005年1月。)梁啟朝先生也認為法家,“其學理上之根據,則儒道墨三家皆各有一部分為之先導”,“法家者,儒道墨三家之末流嬗變匯合而成者也。其所受于儒家何耶?儒家言正名定分,欲使名分為具體的表現,勢必以禮教區別之”(注:梁啟朝:《先秦政治思想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59頁。),不僅如此,錢穆先生進而認為,商鞅入秦時同去的老師尸佼就是儒家,“為鞅之參謀者,有尸佼晉人,其人殆出于儒,今《谷梁傳》尚有其遺說”,⑨(注:錢穆:《秦漢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4月,第6、75頁。)這是商鞅禮法并用、刑德兼蓄思想淵源的重要因素。
三、力、戰、勤、樸的社會價值觀
商鞅非常清楚“價值觀是家庭、社會及國家前進的領航者”。在家庭里,商鞅鼓勵及策動任何成員檢舉、告密,并以此為時尚。他不但獎賞告密檢舉者,其功與斬敵相同,而且還以腰斬的重刑來懲罰沉默不告者。在社會上,他積極獎勵兩種人物:農夫與戰士。男耕女織而能多產者,可以免服勞役,戰場上殺敵,其獎賞更多,而且還是顯榮芬華之所在。其他工商、游談都是末業,有權收為官奴”鄭良樹:《商鞅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65頁。),鄭良樹先生的概括總結為我們研究商鞅的社會價值觀提供了重要啟迪,可以說,商鞅是懷著追求“富國強兵王天下”的崇高理想和使命感在秦推行變法活動的,在商鞅及其后學的思想中,反映出的社會價值觀繁多,但軸線有兩條功利性的追求,一是法治,二是農戰,也就是說,千方百計使農民在開阡陌的疇野上墾草、墾荒進行力耕,并由力耕使國富兵強,同時在秦國上下各個領域一切推行法治,在法律的有效治理下,使秦國走上兵強國強,從而達到王天下的目的,在這兩者前提下和實踐追求中表現出明顯的“力”“戰”“勤”“樸”的社會價值觀。
(1)崇力。秦國作為西方后起的諸侯國,在由隴到咸陽漫長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堅忍不拔的奮斗精神,善于學習借鑒和實用主義的特點,不守陳規敢為天下先的特點”,(注:徐日輝:《秦早期發展史》,中國科學文化出版社,2003年8月,第295頁。東遷到雍之后,逐漸與周先王稼穡遺風融合,形成以開拓奮進精神為主,并輔之以厚樸勤勞的雍秦文化,而商鞅西入秦國又帶著明顯的三晉文化氣息,“僅為因利就便,趨于日前功利而止。故其議論,往往尚權力而薄文化,重現實而輕歷史”,⑨形成了“貪狠強力,寡義趨利”的秦國社會政治思想與社會風俗的顯著特點。崇尚強力就是其鮮明表征之一,在商鞅看來,什么都須顯示出強力來,地要盡地力,農民要力耕,軍人要力戰,《商君書?算地》篇講:“夫民之惜,樸則生勞而易力,窮則生知而權利。易力則輕死而樂用,權利則畏罰為苦,易苦則地力盡,樂用則兵力盡。”樸實便可產生力量,使地力作用發揮出來,軍隊力量也就能發揮出來,那么,“治國者,能盡地力而致民死者,名與利交至”,一切治國宗旨都能如愿以償。反之如果以巧言虛道勞民,皆不以農戰,“其國必無力;無力者,其國必削”(注:《商君書?農戰》)。商鞅倡導的力,首先表現為力耕,“國不農,利與諸侯爭權不能自持也,眾力不足也”⑦⑨⑩(注:《商君書?農戰》),君主只有“持民力,以保外事”,然后禍患才可以消除,“而王可致也”,戰爭中利用民眾所畏難的行為而拿實力去攻打別國時動用一份力量就能獲得十份的功效,“國法作民之所難,兵用民之所易,而以力攻者,起一得十”(注:《商君書?說民》),商鞅在《墾令》、《說民》、《算地》、《立本》、《農戰》等篇中著重闡明了崇力的奧妙,由民始盡人力,士兵盡戰斗力,法律盡到威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力,那么國家就會強大,就會不可戰勝,很顯然,商鞅倡導的崇力價值觀,是在諸侯力并天下的險惡環境條件下,提倡強力治國,激勵農耕、農戰,以實現增加軍力、提高戰斗力,最后提升國家活力和競爭力之需要,顯示了新興地主階級銳意進取,渴望建功立業的人生態度和理想追求。
(2)尚武。以力為出發點,商鞅著眼強兵,所以商鞅變法條令中充滿尚武的號召和精神導向,商鞅推行農戰政策,實行軍功爵制,人人可以通過殺敵獲取功勛,“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正如《韓非子》所言:“商君之法,斬一首者爵一級,欲為官者為五十石之官,斬二首爵二級,欲為官者為百石之官”,軍功爵制的推行,使“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其改革旨在實現“利出一孔”,即用各種政治手段使臣民只有一條可靠直接的獲得爵位、俸祿、富貴奢華的途徑,這就是為國家和君主建立功勛,而建立功勛的主要手段是“耕戰”(注:張分田:《秦始皇傳》,人民出版社,2003年4月,第49頁。),為此,商鞅通過推行父子戰功累加、軍人案件獨立處理、軍人死亡按不同等級表彰、軍人戰場叛逃誅連全族等舉措使秦民“樂戰”,形成“民之見戰也,如餓狼之見肉”⑤⑥(注:《商君書?畫策》),農民參軍上戰場形成父送子、兄送弟、妻送夫的壯觀景象,并反復叮嚀,“不得,無返”⑤,不殺敵立功就別返鄉,更不得叛逃,所以“三軍之眾,從令如流,死而不旋踵”⑥,其結果自然會使秦國戰斗力旺盛,所向披靡,從而形成“民勇于公戰”的尚武社會風習。
(3)尚勤。商鞅作為進取有為的地主階級代表人物,力圖銳意進取改變秦國落后面貌,主張積極進取,恪盡職守,勤奮作為,反對怠惰,“NC043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反之,“事未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奴”,對農民不僅如此,對官員也要求高效工作,不得“無宿治”,當天事必須當天干完,要防止輕惰之民漫游軍市,防止“民惰而不農”,則必須反對和杜絕好辯、樂學、事商賈為技藝等行為發生,將《禮》、《樂》,《詩》、《書》,修善,孝悌,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等視為虱子一類的東西摒棄,通過壹言壹教的方式鏟除“《詩》、《書》、禮、樂、修、仁、廉、辯、慧、技藝”這十種禍害國家、導致國家削弱貧困的根源,否則,“農戰之民千人,而有《詩》、《書》辯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農戰矣。農戰之民百人,而有技藝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于農戰矣”⑦,更重要者通過刑罰,則“褊急之民不斗,很剛之民不訟,怠惰之民不游,費資之民不作,巧諛惡心之民無變也”(注:《商君書?墾令》),社會就會呈現出開拓進取、積極有為、奮發向上的蓬勃景象。
(4)尚樸。為了達到耕戰之實效,商鞅通過壹教、壹言、壹刑等辦法,推行弱民、愚民政策,主張棄智絕圣,使農民易于驅使,安心墾荒稼穡,所以極力提倡樸實的民風和社會時尚,商鞅認為“善為國者,其教民也”,通過統一言論之方式使民樸實,“國去言,則民樸,民樸,則不淫”,“國大民眾,不淫于言,則民樸壹,民樸壹,則官爵不可巧而取也”⑨,“治國者貴民壹,民壹則樸,樸則農,農則易勤,勤則富”,所以圣人治理國家之關鍵,在于使民歸心于農,“歸心于農,則民樸而可正也,紛紛則易使也,信可以守成也”⑩,要使農民樸實,必須使之進行農業耕作,“屬于農,則樸”,“樸,則安居而惡出”,“民樸以厚”;農民樸實就會厭惡外出游走從事商賈技藝之流事務,從而達到“樸則生勞易力”,最終達到農盡力耕、兵強無敵的目的和效用。
商鞅通過二十年的變法實踐和理論倡導,在追求法治社會、小農經濟的宏偉理想藍圖中,憑借壹言、壹教去除浮華、巧言之道,杜塞技藝商賈之途,改革戎翟陋習,推行父子分居,男女有別,倡導力、戰、勤、樸的社會時尚和風氣,力使在“一斷于法”的社會背景下,形成廣大民眾、官吏勤奮作為、樸實無華、努力耕戰,崇力尚武的社會風尚,從而達到強兵富國的理想社會局面,為秦國吞并六國奠定長足基礎。
作者單位:寶雞文理學院歷史系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