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文學術行政化之批評

　　《人文雜志》創(chuàng)刊50周年了。創(chuàng)刊命名者不大可能依據(jù)20世紀八十年代后才在漢語學術界興起的“人文學科”（thehumanities）或“人文科學”(thehumansciences)觀念，也不會預見到世紀之交人文精神思潮對于中國現(xiàn)代化行程的獨特重大意義。刊物標舉“人文”，可能是心儀“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之境界。這“軸心期”（AxialPeriod）的古典境界今天依然為現(xiàn)代人文精神難以企及。
　　從一定角度講，當代中國人文學術已越發(fā)困窘了。一個違背人文學術本性而日漸強化的格局是行政化。所謂行政化，是指學者的研究方向志趣、學術選題、出版、學術評價制度等學術機制因素在很大程度上被行政機制所主宰。這一格局是對改革開放以后商業(yè)市場支配學術趨勢的反撥。其本意并不錯，即看到了學術超越于市場法則之上的社會價值意義，因而需要在市場化環(huán)境中動用行政力量保護與扶持學術。于是加大了學術基金撥款力度，各種名目的學術撥款紛至沓來。然而，基金指南更加確定化、狹窄化、應用化了。各個環(huán)節(jié)的權力似乎越來越落到行政首長手中了。同時又明確下達文件通知，要求人文社科學術研究在方向上更加貼近社會實際需要或為大政方針提供對策性論證，并且進一步要求學者改變傳統(tǒng)個體工作習慣，轉變?yōu)閳F隊集體研究，等等。同時各類行政級別的學術評獎開張，除獎金外，還成為獲獎者提職升級乃至福利分配的條件。如此誘之以利，實質上有違反撥學術市場化的初衷，反倒市場化了。
　　人文學術行政化管理模式（從定量化到團隊化、項目課題化）的學術觀念原型，是被工具手段化的自然科學及社會科學。本來，包括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在內(nèi)的全部現(xiàn)代學術及其培育母體的大學，一個基本性質即是其超民族國界的全人類性。但是民族國家的競爭格局與諸類利益集團勢所難免地會利用科學。科學承認這一限制，但有限度地接受這一限制。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所研究的客觀規(guī)律有別，人文科學所研究的價值特別是終極價值關乎超越利益集團、民族國家的人類生存活動意義，因而它特別無法接受特定利益目標的限制。這并非意味著人文學術不關心本民族國家，恰恰相反，它是社會利益更長遠更根本的意識觀念代表，它會在服務于特定利益需要時仍然提醒政府與社會保持更高的境界。作為現(xiàn)代化社會重要標志的政教分離同時包含著對學術研究的現(xiàn)代定位：對社會的規(guī)律特別是價值研究不再由政府或領導機構承擔，而交由科學界獨立研究。政府與社會信賴并依據(jù)科學界的獨立研究，從而將政府與全社會的操作性活動建立在科學基礎之上。如果顛倒這一現(xiàn)代化格局，則是將科學行政化。
　　由于人文學術的研究對象及社會功能超越了現(xiàn)代民族國家格局，因而即使是成熟的現(xiàn)代化國家也難公正對待人文學術。但現(xiàn)代化的分化或分層特性卻會重要地平衡這一格局：大學以及國家或政府之上（之外）的社會性（非政府組織）基金會，為人文學術提供了更加自由的學術研究保障條件。由于中國尚處在現(xiàn)代化途中，尚未完成國家與社會的現(xiàn)代化分化（分層），大學與科學的獨立地位尚未成熟，非政府組織尚處在幼年階段，人文學術行政化的基礎性限定即在于上述上層建筑的變革現(xiàn)狀。因此我們?nèi)皂毜却５珜τ谌宋膶W者自身而言，在這一過渡時代如何自處，以保護學術生命而不至于磨滅自己，同時又爭取更好的生存條件，就是一樁不僅需要道義勇氣而且需要智慧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