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曉鵬
4月1日,國務院制定的《訴訟費用交納辦法》正式施行,訴訟費交納標準降低。在惠及普通公民的同時,人們也擔心,任何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可能捅到法院。
司法是社會公正的最后一道籬笆,假如前面沒有緩沖帶,動輒就窮盡司法手段,在客觀上可能有損社會本身的自洽功能。
20多年來,我國的普法教育取得了明顯成果,法制觀念深入人心,但也出現了一種片面的認識,把“依法”治國,簡單地理解為“依法院”治國。
剛剛適應了到法院“討說法”的國人,現在尷尬地發現,由于訴訟增長過快導致的司法資源不足,讓中國一些大城市的法院出現“訴訟爆炸”。
許多民事糾紛一拖經年,小事變成大事,成為社會不安定因素。
事實上,半個多世紀以來,在法院大門之外,有一種行之有效的柔性緩沖力量,那就是人民調解員。他們依靠道德公約、民間智慧,以及熟人之間唇齒相依的情感和利益權衡,一次次介入中國社會的家長里短,起到了“息訟”的作用。
現在的問題是,隨著中國人城鄉大遷徙,以及體制外人員的激增,傳統熟人社會正在解體,這讓依附于熟人社會土壤上的人民調解員,面臨日漸尷尬的處境。
若不打官司,民間糾紛,誰來解決?從長遠的法制社會要求來看,人民調節員制度,該何去何從?
在倡導和諧社會的今天,對這一問題的探索,也就多了一份現實意義。
調節員的現實
在人際關系、法制觀念等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的今天,人民調解員還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一天晚上,剛吃過晚飯的李愛茹接到電話,“主任,你快來。張湖又鬧了!”
張湖住在12號樓,因為總是與鄰居發生矛盾,又沒有工作,常被社區居民稱之為“無業游民”。打電話的是張的鄰居尚龔斌,幾天來,張湖一直說尚龔斌的狗咬傷了他。
“你今晚得給我解決,不然我就死他們家。”李愛茹趕到后,張湖跟她說。
李愛茹在北京德勝里社區工作站工作了7年,擔任居委會副主任,同時也是一名調解員。
生活中,很多人并不確切知道她的調解員身份,也不知道人民調解制度的存在。事實上,人民調解制度在中國存在了半個多世紀,跟李愛茹的年齡相仿。
“社區里的矛盾,不能硬來”
那天晚上,來到糾紛現場后,李愛茹想讓張湖穩定情緒,但沒用,張湖一直在踢自己家的鐵門,咣咣的響。
李愛茹只好勸說尚龔斌,希望尚先帶著張去醫院檢查,“我很清楚到了醫院張湖會怎樣,但當時只能這樣,他會讓全樓居民整晚都無法休息。”
在醫院,醫生建議張湖只做必要的檢查,“他就開始罵醫生”,最后,花費了2000余元的檢查費。“尚龔斌當時是很生氣,錢都是他出的,但事總算平息下來了。”李愛茹回到家時,已是凌晨3點多,爐子里的火早已熄了,女兒一個人睡在冰冷的炕上。
但張湖并沒有就此罷休。“沒過幾天,他說自己吐血了,要3000元。李愛茹去調解時,他打電話叫來四五個人,說不給錢不讓走。”
“那幾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從大獄里出來的”,李愛茹退到陽臺上,“如果出什么事,我好喊人。”
后來,勸說幾個小時后,張湖才拿著300元去了醫院。
“當時,片警小趙要上去,被我攔下了,這種事,沒法硬來,只能一點點處理。”李愛茹說。
2007年4月初,記者見到李愛茹。在講訴調解過的居民糾紛時,她偶爾沉默一會,就會念叨出這句話:干了七年,都干“傷”了。
在居委會,李愛茹負責人民調解和黨建,前者占用了她絕大部分時間。
“大法律不犯,小法律不斷”,李愛茹這樣形容社區里的矛盾,“樓上漏水,蓋小房占了別人的地,還有家庭內部的矛盾”,這些“小事”解決起來都并非易事。
有一次,因房子糾紛,一個弟弟打了姐姐一巴掌,姐弟倆都已成家,兩家因此鬧得不可開交,找到了居委會。三伏天,李愛茹接連在兩家之間跑了好幾天,甚至找到他們的親戚一起來勸。“就是談不通,大夏天,說得我直冒汗,他們一直生氣,真的,比處理自己家里事費勁得多。”
類似的事情有很多,居民間的糾紛往往發生在晚上,李愛茹經常要忙到后半夜才回家,“這沒有辦法,現在講和諧社會,來電話不去,如果出什么事,你于心不安,居民是上帝。”
并非所有的糾紛都發生在社區內部,有些時候,為了解決一個問題,李愛茹要反復跑很多部門。比如拆遷時對五保戶的安置、工地施工導致污水外溢、電業員工作業導致居民電器損壞……
在過去的七年里,李愛茹平均每年要處理25到30件糾紛。她所在的德勝里社區一共有1050戶,3000余口人。像這樣的社區,在其所屬的北京市西城區德勝街道一共有23個,每個社區有一名人民調解員,他們的工作由街道司法所來指導。
德勝街道司法所副所長閆玉梅介紹,在其下轄的23個社區里,類似于李愛茹這樣干了7年調解工作的已算是老調解員。
一個人負責成千上萬社區居民的調解工作,這讓有責任心的調解員疲憊不堪。
“與訴訟相比,調解可以把多種矛盾一次性解決”
2006年,北京東城區的一棟回遷樓。
一位70多歲的殘疾老人住在二樓。她幾次去找物業投訴,樓下旅館衛生間的聲音太大。
“事實上,就是衛生間里水泵抽水的聲音,每天都會有五分鐘在工作。如果是我們,可能不會有什么感覺,因為水泵都是在白天工作,而且每天就五分鐘時間,檢測部門也檢測過,沒有達到噪音污染的程度。”連艷說。
連艷,北京市貝朗律師事務所律師、東城區物業管理糾紛調解委員會首席調解員。
連艷告訴記者,老人把這當成了心病,要求物業把旅館關掉。經過她了解,在老人入住之初,一樓并不是旅館,“隨便改變公共設施的用途是要經過業主們同意的,但很多社區沒這樣做。”事情不止如此,事實上,老人居住的這種回遷樓物業費通常很低,物業公司為了維持運轉,大多通過其他一些方式來補貼,這個旅館的收入就起這樣的作用。
“把小旅館關掉?不合適。讓物業公司拿錢重新裝修,它根本就賺不了那么多錢。不理老人的要求?不行,年齡這樣大了,又是高位截癱。”連艷只好在雙方之間不斷奔走、商談。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處于糾紛之中的人,通常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委屈。
最終,問題在連艷的斡旋下解決了,她讓小旅館每月給老人一些補償,并且把水泵工作的時間調整一下,避開老人的休息時間,物業和老人都接受了。
“像這種事,在法院會判得很嚴格,沒達到噪音污染的就是沒達到,單憑老人自己的感覺是不行的。但通過調解,雙方都會多一些理解,有情感上的愛護,感覺上很不一樣。”
連艷,曾被評選為2006年北京十大人民調解員。
東城區物業調委會成立于2005年8月,調解員均為律師兼職,專門解決社區的物業管理糾紛,所有的調解行為均為免費。在整個北京市,有九萬余人民調解員,除了街道和社區,像連艷他們還來自于其他一些調解組織。
“物業糾紛調解跟社區內糾紛調解不太一樣,涉及到專業法規知識要多一些,所以都是律師在兼職。”連艷說。
東城區物業調委會成立第一年,經過連艷調解的物業糾紛就達20余件。
“與訴訟相比,調解的內涵更多一些,除了法律規范,它還需要雙方情感上的理解,這已經進入道德上的范疇。”在連艷和李愛茹的經驗中,通過調解解決問題的雙方常常會保持正常往來,而這是其他解決方式難以達到的效果。
連艷曾接手一件物業糾紛,一個業主因為門旁停了很多自行車,就在樓道里焊了個鐵門,不讓別人往里停車。這個行為侵犯了其他業主的利益,物業就讓其拆除。該業主因此而拒交物業費。事實上小區里有專門停放自行車的場所,很多業主圖省事并不愿把車存放到那里。
“像這樣的糾紛,里面有很多法律關系,比如私自焊鐵門是一個,不交物業費是一個,物業的自行車管理是一個,業主不往里存車又是一個。如果要走法律程序,每個法律關系都需要單獨訴訟,有些矛盾你可能通過很復雜的訴訟都解決不了。但調解可以把這些問題一次性都解決。”連艷說。
“一切全憑自己”
山西省交口縣位于呂梁山區,縣司法局下設有人民調解員,而在各鄉鎮,還設有司法助理。
李智強是交口縣康城鎮派出所所長,之前,他曾經在縣司法局工作8年。“司法局的調解員,怎么工作誰也說不來,有的老百姓都不知道誰是調解員。”
康城鎮人大主席團主席李明說,“調解員、司法助理,都是國家公務員。他們在進行調解時也許是主動的,也許是被動的,他們本人可能并不真正熱心于這個工作,這就影響工作的效果。”
在當地,直接介入百姓糾紛調解的,通常是各村委會中的民調治保員。“民調治保員往往只能解決一些小的矛盾,更多的時候,會讓村民往上找,比如派出所、鎮政府”交口縣康城鎮下仙村村委主任任海玉介紹,民調治保員通常是由村委會主任任命的,但“有些人愿意有村干部身份,可并不愿意干這個工作”。
個人態度是調解員工作效果的一個決定因素。連艷這樣評價她所接觸的那些老調解員,“那些大姐真的具有奉獻精神。沒有這種精神的人,自己就把自己淘汰了,他們的工資并不高,只有幾百元。調解成不成也沒有硬性要求。一切全憑自己。”
“很多年輕律師做了幾次后就做不下去了,調解對象很復雜,各種學歷、年齡、閱歷的人都有,有時年輕人去了只有被人說服的份兒。”連艷說。
“干民調的要能說、會說,還要了解對方情況,包括性格、素質,要心中有數。而且你自己要做得好,你威信高,調解的成功率就高。”李愛茹這樣總結她的經驗。30多年前,她嫁到現在工作的地方,在社區里她有著好兒媳、好母親的口碑。
個人能力、威信、態度……這讓調解員的門檻變得很高。能滿足這些要求的人不多。
“上訪數量為零”
在交口縣康城鎮有一個普通的旅館,旅館三層掛了一個牌子“交口縣法院附設ADR民事糾紛調解室”,在兩個屋子門口分別掛了一個小牌:調解一室、調解二室。
旅館的主人叫苗生亮,他和另外八個人一起,被當地人稱為“布衣法官”。
苗生亮是康城村村民,早年曾經在村小隊里當干部,因為人仗義,常幫村民解決糾紛而在當地漸漸有了聲望。經商的苗生亮在企業步入正軌后,把生意交給別人打理,自己干起了“專職”調解人的工作。
“一旦有了開頭就沒有辦法停下來。需要幫忙的人會找上門,有時你拒絕,他還會通過朋友再找來。”就這樣,苗生亮參與調解的糾紛越來越多,涉及的事也越來越廣,甚至包括醫患糾紛、礦難工傷、交通事故。2006年初,苗生亮受交口縣法院邀請,成為法院特邀民事糾紛調解人。
交口縣法院附設ADR民事糾紛調解室成立于2006年1月18日(注:ADR是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的縮寫,是一切訴訟外糾紛解決方法的總稱),由交口縣法院發起。
調解人都是由本人自愿申請,當地政府推薦,經法院審核后正式邀請。康城鎮的調解室一共有9名成員,有普通村民,也有村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婦女主任、退休民警。年齡從30多歲到50多歲,所有的調解工作沒有任何收入,完全義務服務。
“這是個搭錢的活,沒錢的人做不了。”苗生亮說,很多糾紛需要到康城鎮以外的地方進行,路費、住宿通常要苗生亮自己解決,有時遇到礦難家屬,苗生亮還會從自己口袋里為對方掏路費。為了做調解記錄,苗生亮買了一部筆記本電腦,與當事人交談時,他會讓女兒在旁邊做記錄。
“我們這9個人,雖然沒有特別富的,但家庭條件都不錯,有辦磚廠的、有從事運輸的,這樣大家也有能力做這個事情。”
在調解室成立的第一年里,苗生亮有記錄的糾紛調解就達80余件。
也有當事人在糾紛解決之后,拿著錢來感謝苗生亮,“這個錢你沒法要,有事兒的都是遇到困難的人,比如說她的家屬遭遇礦難了,家里沒了賺錢的人,你還能再要她的錢?”
“干這個的沒有圖錢的”,苗生亮說,“我告訴你效益在什么地方,就這么大一個地方,就這么些人,你不一定哪天用到誰了。即便一輩子用不到別人,你也會覺得大家對你的尊重。”
2006年5月,苗生亮因結腸息肉住院手術,來看望的人絡繹不絕,既有普通百姓也有鎮上的領導,光雞蛋就收了幾百斤。苗生亮常對不理解他的人說,“你們以為我賠了,那是你們不懂。”
對調解室,交口縣法院有專門的對口部門進行指導,“法院會為調解人提供相關的資料,平時也會去跟調解人交流”,交口縣法院副院長衛建生說,2006年,康城鎮的上訪數量為零,這與苗生亮等調解人的工作不無關系。
2006年年末,交口縣水頭鎮、溫泉鄉也都相繼申請設立了類似的調解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