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風
形成完善的糾紛解決體系,需要打破對國家法院的迷信,給予民眾建立自治性司法機構的權利
人與人之間總免不了發生糾紛,還有一些人總會因為貪婪、無知、憤怒或者殘忍而侵害他人,因此,一個社會要正常運轉,就得設立有效的糾紛解決機制。綜合起來看,解決辦法無非兩類:要么,通過國家的司法程序解決,要么,通過社區自治性工具解決。
現在很多人奢談古代中國人不愛打官司的神話。其實恐怕未必,很可能情形恰恰相反:正因為糾紛很多,所以,圣賢才強調“息訟”。另一方面,在古代社會,以家族制度為基礎的社區自治發育完善,發展出了一種成熟的替代性糾紛解決方案,家族族長、長者行使著一定程度的司法職能,他們甚至可以處死族人。在城市,行會、商會、會館等等也發揮著社會管理職能,其中包括柔性司法職能。
這些民間自治性糾紛解決機制滿足了社區民眾對正義的需求,政府也樂觀其成,以此降低政府的司法與行政管理成本。當時由行政官員兼任司法職能,也完全能夠應付訴訟的需求——當然,那個時代的政府在行政方面其實也沒有多少事情,主要的職能就是司法。
從20世紀初建立現代國家開始,國家權力大幅度地向社會各領域擴張。每個農民每個干部職工,都被安排到一個自上而下的動員型控制體系中。在這套體系擠壓下,傳統社會結構逐漸瓦解,公權力成為解決人糾紛的惟一渠道。黨政權力普遍行使著準司法職能:人們遇到糾紛,通常是找“單位”,找上級,找村支書。
人民調解員正是內嵌在這一體系內的一個輔助性糾紛解決機制,它依附于黨政權力體系,而不是社區自治性糾紛解決機制。
80年代之后,農村實行土地承包經營制度,城市私人部門迅速發展,大量人口不再依附于“單位”,而成為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人”,動員型控制體系松動乃至瓦解。遇到糾紛的時候,不可能再找單位。人們自然地走向法院。結果,法院審理案件的數量急劇增加,法院業務繁榮,法官似乎總是不夠用。這不是因為這個時代的中國人突然愛鬧糾紛、愛打官司了,而是因為,古代的那套自治性糾紛解決機制幾乎已成廢墟,單位、集體所提供的糾紛解決機制的覆蓋面又大幅度萎縮。糾紛一起,即成訴訟。
法院不堪其累。在這種情況下,從學界到政府,又都重視起調解制度。一方面是強化司法調解,法律規定,民事訴訟在任何環節,都可以調解結案;另一方面,則是恢復及完善人民調解員制度。關于后者,政府已經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規定,人民調解員主持雙方當事人達成的調解協議具有民事合同的性質,當事人必須履行。最近兩年,諸多地方在村和街道引入首席調解員制度,并積極推進調解員的專業化、規范化和社會化。
但是,在鄉村的社會結構已經無可挽回地破碎化,在城市逐漸成為陌生人社會之后,調解員制度是否還能夠發揮其在上世紀50~80年代的作用,實在令人懷疑。事實上,一組數字的對比是驚人的:80年代初,民事糾紛調解與法院處理的比例是12:1,到2000年,民間糾紛調解成功數與法院審結民事、刑事自訴案件的比例則是1:1。
調解員制度的衰落是無可避免的。因為,調解員的權威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鄰里之情和調解員個人的人格魅力。但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密切聯系正在趨向稀薄。治理陌生人社會,更多地要依靠相對客觀的規則及公正的程序,而只有糾紛解決的司法形態,能夠滿足這一要求。因此,調解員要發揮作用,似有必要適應人們對司法性解決機制的需求,向社區自治性司法機構的方向靠攏。事實上,各地嘗試首席調解員制度就已經顯示出了這種傾向。
但是,要完成這一轉型,需要人們對目前的社會糾紛處理體系進行系統反思,理順國家法院與社區自治性司法機構之間的關系。法治,就其本質而言,是法院之治,需要由一個具有獨立地位的法院體系來解釋法律、適用法律,并填補成文法的縫隙。但是,法院要承擔這樣的重任,就必須是多樣的,以不同形態回應不同的社會需求。觀察近代以來西方法院體系,法院可以區分為兩類:國家法院與自治法院。國家法院當然是法治的支柱,法治的原則是國家法院來解釋、堅守的,但解決民眾日常糾紛的主渠道,卻是更為簡陋、但也更接近民眾的“自治性司法機構”。
因而,形成完善的糾紛解決體系,需要打破對國家法院的迷信,給予民眾建立自治性司法機構的權利。比如,在鄉、街道等居民自治組織設立“自治性司法機構”,商會可以設立某種調解組織,各種專業人士協會內部也可以有自己的調解方式,解決相應的瑣細糾紛。只有在糾紛超出這些自治性司法機構所能解決的范圍之外時,才由縣、市、省等國家法院系統介入。這樣一來,國家法院的負擔將大幅度減輕,而社會自治也更為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