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膠東方言;音韻;地理;政區;移民
摘要:膠東方言的音韻結構與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半島地域幾近封閉,很少受第二方言的接觸感染和沖擊,其方言內部結構特征一致性強。方言間的主要差異與古代政區的劃界相吻合,而來自不同方言區的駐軍世代定居隸籍膠東,對膠東方言的發展產生了獨特的影響。
中圖分類號:H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7)02-0062-05
自然地理環境是制約語言或方言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除此之外,方言差異的形成還與人文歷史等因素有關。橋本萬太郎指出:“語言歷史上的演變,大部分都不是由該語言內在的因素引起的。那么,比親屬關系更重要的是跟周圍語言的互相影響,和作為其結果的整個結構的區域性推移和歷史發展。”橋本的說法雖然未免失之偏頗,但他對地理、歷史等因素的注重,卻有著重大的方法論意義。
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重農輕商、安土重遷的觀念植根于國人心中已久,自秦始建帝制,二千余年以來,中國的地方行政一直有著嚴密的區域劃分和嚴格的政治管理制度,這一切不可能不對方言的發展演變產生影響。周振鶴等指出:“這種行政區劃制度對全國各地的政治、經濟、文化都產生深遠的影響。這種影響使得一府(或與府相當的州、郡)或一省(或與省相當的路、州)之內的語言、風俗等文化因素趨向一體化。特別是唐宋的州和元代的路、明清的府所轄的地域不大不小,對于一體化來說是最適中的。……因此州(府)屬各縣與州(府)治之間在政治、經濟、文化、交通之間的密切接觸,也必然有助于消除各縣方言的特殊之處”。這自然會使同一地域的各方言內部表現出很強的一致性。膠東半島位于膠遼官話區的核心地帶,包括今煙臺、威海、青島三個地級政區,共27個縣市。從來源看,膠東方言的音韻結構有著較強的一致性,其共同特點主要表現為:
(1)古知、莊、章組開口字(止攝除外)方言今音與《中原音韻》音類之分合關系基本一致,大致按“知二、莊組:知三、章組”分為兩類。
(2)日母字(止攝和少數例外字除外)今音為零聲母(i-、y-開頭的音節)。
(3)中古韻部在方言今音里的分合關系接近《中原音韻》,如,果攝一等字開口與合日合并,以讀合口呼或圓唇音為常;蟹開二見系字與麻開三、成人山人開口三四等韻母保持對立;曾入開一、梗入開二今音韻母合并為一類,如,北=百,刻=客。
(4)大多數清入聲字今音歸上聲,與《中原音韻》的表現大致相同。
(5)少數特征與《中原音韻》不合,例如,成人山入開口一等見系字今音韻母a,如,割磕喝。
膠東方言之間音韻結構的一致性絕不是偶然的。膠東半島在古代雖然分屬萊州府、登州府和寧海州管轄,但從地理位置看,膠東半島三面環海,只有西面地接中原,其河流多為南北走向,特別是膠萊河平原地勢低洼,河水容易泛濫,對東西交通極為不利,所以形成了膠東半島地區內部大致統一而同外部僅保持有限聯系的格局。加之膠萊河以東地帶多丘陵山地,經濟發展緩慢,人民生活貧苦,所以從上古開始,膠東居民就開始向外地遷徙。“從考古材料來看,……膠東半島對遼東半島的影響從史前便已經開始”,根據劉君惠等對揚雄《方言》的研究,“到了漢代,這種影響仍然不斷。”近代以來,膠東居民外遷的移民活動一直綿延不絕,至清末民初,情況更為突出。周振鶴等指出:“山東人多從海路遷入,在大連和營口登陸……‘闖關東’的山東人主要來自舊青州府、登州府和萊州府。”而明以前移入膠東半島的居民卻為數寥寥,明以后移入的規模雖大,但卻多為政府強制征派的軍戶,主要屯田駐守在沿海地區,對丘陵內陸的方言不會產生多大的影響。這必然導致膠東半島地區的方言與其他地區的方言少有接觸,孤立于其他方言之外,而在方言區內部,顯示出非常強的一致性。
膠東方言內部的音韻結構也存在很多差異,這也與其地理位置和古代政區分布關系密切。膠東半島只有西面地接中原,內陸丘陵縱橫,交通閉塞,且其古代行政區劃自西向東梯次分布,因而中原之音的影響只能是自西向東逐步浸染,點滴滲透。從大勢上來看,方言內部的很多音韻結構差異表現為自西向東呈階梯狀分布。
二
膠東方言內部的一致性,是就音韻結構的總體特征(特別是音類來源)而言的,涉及具體的讀音,則不同區域之間也存在著較大的差異。通過表1,可以看出同源音類今讀不同讀音的分布區域:
(1)聲母方面,有ts-組聲母。精組不分洪細,今一律讀ts-組的情況,主要分布在半島沿海和膠萊河東岸平原與山區交界以西地區。
(2)韻母方面,止、蟹、山、臻攝合口一、三等韻逢端、泥、精組有無-u-介音,前鼻音韻母鼻化與否,曾、梗、通攝舒聲字韻母的分混,大致以膠萊河東岸平原與山區交界處為分界線。
(3)聲調方面,陰平、上聲不同調型的劃界大致也與韻母的分界一致。
膠萊河東岸平原與山區交界處,恰好是有明以來古萊州府和登州府的劃界之處。梅耶指出:“語言區域的分界常與古代的行政區域相符。……由于這些區域的劃分實際上與自然的要求相符,因此,語言間的相似無疑也可以用這些關系來加以說明。”
膠東居民向來喜歡自稱為“東萊人氏”。以萊陽為例,萊陽人總是批評“西邊人”和“海岸人”說話“西萊子腔”,稱他們為“西部萊子”。當問及如何辨別“西萊子腔”時,發音人宮恒爽(86歲)老先生笑道:“說話彎舌頭,登天是冬天。”顯然,當地居民區分東萊、西萊,根據的是方言今音ts-組聲母之有無和曾、梗、通攝舒聲字韻母之分混的音感差異。以此為標準,則平度、即墨與萊陽、萊西接壤的地帶可以看作是東萊、西萊的分界線。
東萊、西萊之分跟膠東歷史上的行政區劃有關。東萊之地,“秦屬齊郡,漢高帝(劉邦)始分置東萊郡,隸于青州(《寰宇記》以萊在齊之東陲,故名東萊,治在今掖縣境內,東漢時曾徙治黃縣,后復遷回)”,魏晉因之。表列出了有宋以來膠東半島的建制沿革情況。
從表中可以看出,膠東半島的政區劃界變化不大,最大的變化是從明朝起,原萊州府所隸之縣萊陽、招遠等(府治掖縣除外)全部劃歸登州府。根據當地居民所認可的方言不同特征,東萊顯然是指明季以來的萊州府以東,即登州府和寧海州,“西萊”則是指明季以后的萊州府以西。表中韻母和聲調方面所顯示的方言東西區劃界正好與明以后登州、萊州二府的劃界相吻合。看來,古代政區劃分對方言發展的影響確實不可低估。
不同政區之間的接觸地帶,其方言有著不同的語音表現。這為語言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線索,更為我們分析不同語音特征的歷史層次提供了有利的證據。從表中,我們可以看出,位于兩府交界處的萊陽、海陽(清以前隸于萊陽)、平度、青島等地更多地表現出了方言過渡地帶的語言特色,顯示出方言之間在語言接觸過程中所發生的變化。語言的空間差異代表了語言發展的不同時間階段,表中的語言現象代表了膠東方言發展演化的不同歷史層次。例如前鼻韻尾的鼻化,牟平方言似乎代表了具備前鼻韻尾的第一層次;而萊陽方言處于第二層次,顯示了前鼻韻尾鼻化初始階段所經歷的過程,音變的條件是一前低元音的韻尾先弱化;青島和濰坊則是方言演變的第三階段。即(V指主要元音):
牟平V+-n>萊陽(前低)V鼻化:(央中)V+-n>青島V鼻化。
止、蟹、山、臻攝合口字-u-介音的丟失看來似乎有些不同,過渡地帶的青島方言部分字今音有開、合兩讀。在青年語法學派的理論體系中,相同條件下的同音字有不同的演變結果是不可思議的,但詞匯擴散理論卻為我們提供了作出合理解釋的理論基礎,這種現象正是詞匯擴散過程中語音演變最常用的方式。
與榮成、威海、煙臺、萊陽等方言比較,從“佳皆開二見系韻母有對立”和“見系聲母有精組白讀的字數較多”這兩個條件來看,牟平方言似乎表現出過渡地帶的特征。其實,如果參照歷史上政區的劃分(牟平、文登、榮成、威海古屬寧海州轄地,而寧海州或獨為一州,或轄于登州府,政區相對獨立),我們就會發現,作為古寧海州的州治,牟平才是宋、金、元、明、清時期半島東部的中心城市,而以這兩個條件劃分出來的方言區域恰好是古寧海州的轄區。州或府是縣的有機組合體,州、府治一般是該州、府的政治、經濟、文化、交通中心,它必然有助于消除各縣方言的特殊之處,使各縣的方言自覺不自覺地向州府治靠攏。榮成、文登、威海等地與牟平所表現出來的方言共性特征,事實上可能是受到了牟平方言的影響,是牟平方言早期音韻特征留下的擴散波,而牟平方言表現出來的類似過渡地帶的特征,是中原之音自西向東階梯式入侵覆蓋的結果。
三
與煙臺、牟平相比,東部的榮成、威海等沿海地區在聲母方面有很大的差異:(1)榮成等地的知二、莊組字今音讀奄一組聲母。(2)榮成等地的精組字不分洪細今音一律讀乜一組。這與西部青島、平度等地表現一致,他們共同形成了一個沿海方言區域。也就是說,膠萊河東岸平原與山區交界處以東的半島內陸地區與沿海地區顯然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方言發展方向。如此一來,以“方言今音ts-組聲母的有無”和“精組是否不分洪細今音一律讀ts-組”為條件,膠東半島就分成了半島內陸和沿海地區兩個方言片,而沿海地區很多縣市則一分為二,成為一種獨特的方言現象。
這種現象似乎與政區無關,而與明代的抗倭駐軍(一種強制性移民)有關。元末明初,山東沿海倭寇活動猖獗,致使沿海地區十室九空,所以明政府非常重視沿海抗倭斗爭,先后在山東設登州、文登、即墨三大營,計11衛、14所、20巡檢司、243墩、129堡,擁有衛、所兵員8萬余人,加上巡檢司維持地方治安的軍隊,滿員兵力當在9萬人左右,約占全國海防總兵力(約36萬人)的四分之一。明太祖洪武元年正月立軍衛法,明制駐軍及其眷屬“皆隸籍,職位世襲,長子嗣職,庶子從軍”,所以當時山東沿海的居民主要是由9萬駐軍及其眷屬構成,其總人數當在三四十萬左右,這幾乎相當于萊州府一個府的當地居民總人口數(光緒刻本《山東通志·田賦志》載:明嘉靖年間,萊州府編戶56735戶,人口總計447143人),因此我們無法忽視駐軍對方言形成的影響(以上數據均錄自《山東通史》)。徐明軒等指出,“(明代威海衛)駐守官軍8000人左右”,軍戶世代繁衍,“與遷徙民戶雜居,軍戶與移民多來自安徽、江蘇、河北、山東,以后雖因海運開禁、商埠盛衰、戰爭等原因,人口有所增減,但明初軍戶的基礎沒有受到大的影響”。駐軍人數龐大,來源龐雜,相互之間方言隔閡,不便于交際,自然要使用官話進行交流。由于當時的官話沒有統一規范,人們用來交際的語言很可能要有一個調整的過程,當然也免不了有駐軍學習當地方言、當地居民模仿當地駐軍口音的情況。這種經過調整的語言植入膠東半島,在沿海地帶形成一種獨特的方言現象,也就是當地人所謂的“軍話”。不同衛、所之間形成的方言的一致性,似乎與軍隊的協同作戰有關——膠東半島丘陵棋布,不利于馳驟,而沿海海路暢通,利于各衛、所之間馳援。
膠東沿海又是明清兩代的海運必經之路。除清初至康熙年間有過幾段時間的海禁,海運一直處于繁榮局面。商船往來,加上漕運改海運,大大繁榮了沿海的經濟,同時也密切了沿海居民之間的聯系。這種種因素必然會增強官話的覆蓋作用,推動官話與方言、方言與方言之間的親密接觸,加速方言之間的一體化進程,沿海方言之間所表現出來的較強的一致性也就不足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