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甲午海戰;丁汝昌;北洋艦隊;李鴻章
摘要:1894年甲午海戰后,丁汝昌關于這場戰爭的戰報與實際戰況存在很大差距。除了客觀因素外,丁汝昌的主觀謊報是最主要的原因。表面上看,丁汝昌的謊報是他為了保住職位的虛夸,而在本質上卻反映了當時“輕日”思想和“保船制敵”路線的矛盾和北洋艦隊高級將領集體對清政府的欺騙。
中圖分類號:K25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7)02-0097-04
1894年9月17日甲午海戰后丁汝昌率隊返航旅順,先后通過李鴻章向清政府上報了甲午海戰戰況。筆者經過仔細推敲和分析發現,丁汝昌的戰報存在諸多不實。首先,9月18日丁汝昌電告李鴻章的“各員均見擊沉彼三船”就屬于道聽途說;其次,戰報偽造了海戰結束之際日艦“向西南一帶飛馳遁去”,北洋艦隊雖“尾追數里”,但“敵船行駛極速,瞬息已遠”;再次,戰報將海戰失敗的原因片面地歸結為“‘濟遠’首先逃避,將隊伍牽亂,‘廣甲’隨逃”;最后,丁汝昌夸大傷勢“無能自主”,而要求于“兩鎮中擇一人暫行代理,昌傷愈再行辦事”。在甲午海戰之后,為什么關于海戰的戰報存在這么多不實之處呢?結合當時歷史情況來看,丁汝昌誤以為擊沉日艦三艘固然是一個因素,但丁汝昌主觀上的謊報軍情才是主要原因。丁汝昌謊報軍情并非偶然,這實際上反映了李鴻章“保船制敵”戰略方針與國內盛行“輕日”思想之間的矛盾以及北洋艦隊內部的腐化。
一、“不許敗”的壓力與“不許敗”的戰報
丁汝昌在甲午海戰前面臨只許勝不許敗的巨大壓力,因而在海戰失利之后,無奈之下謊報軍情以求自保。這種壓力主要來自清政府,也來自社會輿論。
甲午戰前,清政府內部主戰派和主和派在戰與和上存在很大的分歧,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后起的以光緒帝為首的主戰派重新分配中央權力的要求。傾向于主和的李鴻章擁有陸海軍權,他所控制的北洋水師更是當時清政府用來對抗日本、沙俄,復興清王朝的利劍。但李鴻章將北洋水師視為自己的政治資本,并不想真正用它來作戰。李鴻章對外主和以保存實力,遂成為主戰派批評的焦點。豐島海戰失利之后,李鴻章在慈禧的支持下,仍然寄希望通過列強的調停來達到避戰的目的。李鴻章要求北洋艦隊執行“保船制敵”的戰略方針。此時主戰派對李鴻章和他的嫡系將領的攻擊也達到高潮,而罷免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的呼聲最高。丁汝昌本就是一個根本不懂海事的淮軍將領,后被李鴻章薦任為北洋水師提督。豐島海戰之前,他請求李鴻章派北洋水師的主力艦為運兵船護航,被李鴻章一口否決,從而使日本艦隊有機可乘,在豐島海戰中偷襲成功。豐島海戰后,日本船只經常出現在黃海海面,李鴻章一方面要求丁汝昌肅清洋面,同時又要保全船只。這就出現了一個怪像:當日本船只出現時,丁汝昌就帶領艦隊在威海、煙臺、大同江一帶匆匆巡游,但又忠實地執行李鴻章“保船制敵”的方針而故意避開敵艦。在這種“游戲”過程中,丁汝昌是“屢被參劾”。禮部侍郎志銳批評他“帶船出洋,以未遇敵舟無以接仗,退守威海,借口固防”,于是光緒要求李鴻章察看丁汝昌“有無畏葸縱寇情事”,如果屬實,就罷免丁汝昌,“并將接統之員,妥籌具奏”。李鴻章敷衍回復:“北洋千里,全資屏蔽,實未敢輕于一擲”,那些批評是“局外責備,恐未深知局中苦心”,且水師提督“絕非未學者所可勝任”,此時更換是“臨敵易將,古人所忌”。隨著威海、大連、旅順等軍事戰略要地一帶日艦的頻繁出現,丁汝昌“知其(日船)來而先避之,與之遇而不擊之,謂之無消息”,始終沒有碰見日船。主戰的文廷式、志銳、高燮曾、易俊等都上奏光緒要求李鴻章“速遴妥員接代,毋得執臨敵易將兵家所忌之說,仍使濫竽充數,貽誤軍機”。由此,光緒罷免丁汝昌的意念更加堅決,他要求李鴻章“迅即于海軍將領中,遴選可勝統領之員,于日內復奏。丁汝昌庸懦至此,萬不可用。該督(李鴻章——引者注)不得再以臨敵易將,及接督無人等詞曲為回護,致誤大局”。老練的李鴻章則回復說丁汝昌“情形熟悉,目前海軍將才尚無出其右者”,總兵劉步蟾、林泰曾又是“惟系學生出身,西法尚能講求,平日操練是其所長,而未經戰陣,難遽勝統率全軍之任”,如果從其他省調派官員,他們對“海軍機輪理法全未嫻習”。在李鴻章的再三維護之下,丁汝昌才暫時保住了提督的位置。因此,甲午海戰在丁汝昌的眼里既是兩國之間主力艦隊的決戰,更是自己命運與前途的決戰。
主戰派對丁汝昌的指責多是基于當時盛行的“輕日”思想,而對北洋水師具體如何對日作戰并未提出切實可行的實質性建議。
第二次鴉片戰爭后,清政府在洋務派的領導下掀起了一場“師夷長技以自強”的改革。這也是中國近代化的初始階段。隨著西方“器物”的引進和19世紀70年代邊疆危機的刺激,清政府加快了海軍近代化的步伐。中法戰爭后,隨著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的添置,北洋艦隊初具規模。而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后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并產生了強烈的擴張欲望。日本迅速擴軍備戰,海軍的發展更是日新月異。在甲午海戰前幾年,日本甚至專門針對北洋艦隊的定遠、鎮遠兩主力鐵甲艦來構建海軍。日本以中國為假想敵的備戰已經預示了戰爭無法避免。而此時,清政府大多數封建官僚根本沒有把日本這樣一個小國放在眼里。戰前許多為戰勝日本獻計的中央政府官員都存在著“輕日”之意。編修曾廣鈞認為“中國水師雖不能與西洋抗衡,然敵日本有余”。日本的挑釁在他看來是“螳臂姑以當車,不知我皇上此次神武獨斷,必滅其國而后已”。禮部侍郎志銳更是認為日本“蕞爾小國,不自計其國瘠民貧,外強中干”,中國可以利用這次機會戰勝日本,以此“振刷精神,以圖自強,亦未始非靖邊強國之一轉機也”。中央官吏如此輕敵,地方官吏更是認為“淮軍長于陸戰,倭兵雖練,未經大敵,不難一鼓得手”,“近代日夷無端構釁,實出意外,想天戈所指,不難指日蕩平”。就連曾經任過駐日使館日文翻譯、對日本海軍很是了解的張文成,也自大地認為中國“地廣財豐,戰守皆宜,固無所慮于倭奴”,并且“練兵數十年,良將勁兵為西洋各國所心羨,興辦海軍三十年,鐵甲之厚,炮力之大,莫不陵駕而出其上”,要是毅然全軍出動,可以“直搗日人之壘,策馬投鞭,以褫日人之魂”。
戰前,國內普通民眾的“輕日”思想同樣嚴重。社會影響很大的報紙《申報》在兩國宣戰之前連續發表的多篇文章,諸如《論中國為朝鮮不可不與日本一戰》、《論中國之兵可勝日本》、《籌戰議》、《先發制人說》,都體現了當時國人對戰勝日本的盲目樂觀。《論中國為朝鮮不可不與日本一戰》認為“夫以日本無故出兵圖人土地,中國斷不能忍,則有可戰之道;制造兵輪、槍炮、藥彈殫究有年;正可及鋒而試,中國則有可戰之具;日本調民為兵,外有虛驕之氣,內無堅忍之心,猝臨大敵,鮮不棄甲曳兵而走,加以財力不充,轉輸告匱,此次調兵赴韓已形竭蹶,若兵釁一開,相持日久,其勢必不能支,則有可戰之機。”《先發制人說》更是認為日本的挑釁是“不自量力,輕啟兵端是不明乎大小勢矣”。當時海關總稅務司赫德就說“現在中國除了千分之一的極少數人以外,其余九百九十九人都相信大中國可以打垮小日本”。這雖有點夸大,但也反映了大多數中國人對這場戰爭的心態。
面對政府、社會輿論的雙重壓力,對李鴻章和丁汝昌來說,甲午海戰已是一場“不許敗”的決戰。海戰后,丁汝昌率領傷痕累累的殘余艦隊返回旅順后,便夸大戰績,并在李鴻章的授意下將戰敗的責任推卸給先回旅順的濟遠管帶方伯謙和逃跑的廣甲管帶吳敬榮。這樣,在“不許敗”的壓力下,就產生了“不許敗”的戰報。
二、集體的腐敗與集體的謊報
丁汝昌謊報軍情,表面上看是黃海海戰的最高指揮官在戰后不敢承擔責任的表現。但是,揭開北洋水師的內幕,我們才發現謊報實際上是眾多北洋艦隊的高級官吏在共同蒙蔽中央政府、國人。
1888年,北洋水師正式建軍。北洋水師是西方先進軍事技術直接移植到沒落的晚清王朝根基上后孕育的一支近代海軍。這一新生的近代化事物在腐朽的封建制度的毒害下,逐步走向腐敗的深淵。不懂海軍的丁汝昌成為水師提督,留洋的學生回來才知道在清政府內部升官靠的不是海軍技能、知識,而是勢力。如此一來,北洋艦隊內常出現“資格較深,才力較勝者,久任不得升。而投效之人,入軍便膺其上”的現象。沒有了獎懲制度,軍人哪來的榮譽和責任感呢?軍事訓練中,北洋水師也是弄虛作假,欺上瞞下,在打靶時“預置碼數,設置浮標,遵標行駛,碼數已知,放固易中”。這種演練“徒求其演放整齊,所練仍屬皮毛,毫無俾益”。平日艦隊出海到朝鮮,還利用軍艦在朝鮮海關享有的免檢權去走私人參。《北洋海軍章程》許多規則也未曾被遵循,其中要求“總兵以下各官,皆終年住船,不建衙,不建公館”。但在《益堂年譜》中卻記載了副將濟遠管帶方伯謙“租老閘錢江里四樓四底房作公館”,又“續娶葛夫人于上海錢江里公館”。由于“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相習成風,視為故態”。水師副提督瑯威理離職后,北洋水師將士“紛紛移眷,晚問住岸者,一船有半”。每年冬季,當北洋水師例巡南洋時,艦隊將士包括左右翼總兵“率淫賭于香港、上海”。在北洋水師第二次“尋訪”日本時,一艘艦船的大炮上還晾著衣物。紀律敗壞至此,還有什么戰斗力可言!
甲午海戰剛開始,劉步蟾未經提督丁汝昌的授意,就率先發炮,由于距離過遠,炮彈大都偏離日艦,未能命中目標。當旗艦定遠艦的前桅被日艦擊壞后,北洋艦隊“督旗不升,各船耳目無所系屬”,而丁汝昌受傷無法指揮作戰。在這樣的突發情況下,左右翼總兵林泰曾、劉步蟾都沒有恢復督旗,擔負指揮整個艦隊的重任,致使北洋艦隊長達近四個小時無統一號令。林、劉二人憑借自身所督兩艦的船堅甲厚,與敵人周旋,沒有考慮照顧弱艦。正如來遠艦幫帶大副最后總結所說:“臨敵之際,各自取巧為己,不顧大局。”日本艦隊采取各個逼圍和追擊、各個擊破的戰術,致使北洋艦隊有沉有逃,損失慘重。在海戰即將結束之際,北洋艦隊才由靖遠艦升旗集中,重整旗鼓。日艦率先退出戰場,傷殘的北洋艦隊返航旅順。
北洋艦隊的損失,其高級將領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丁汝昌雖在軍中沒有威信,平時“左右翼總兵林泰曾、劉步蟾,輕其為人,不服調度”,但林、劉二人對海戰后丁汝昌謊報軍情還是異常配合。9月22日關于甲午海戰的詳細戰報就是在丁汝昌的授意下由代理提督劉步蟾上報的。戰報內容除了附和丁汝昌的意思,推卸丁、林、劉三位主要將領應負的責任,最后還特別夸獎定遠、鎮遠“異常苦戰”和劉步蟾“尤為出力”。這樣,北洋水師內部“下屬不敢發上司之非,上司亦能隱下屬之過”,功罪倒置之事也就不可避免。平壤失守,北洋艦隊又損失慘重,深諳官場規律的李鴻章肯定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于是就開始尋找頂罪者。早在豐島海戰中,方伯謙就“敵炮開時躲入艙內,僅大二副在天橋上戰立,請令開炮,尚遲不發”。此事“中西人傳為笑談,流言布滿都下”,引起李鴻章的很大不滿。戰后李鴻章得悉方伯謙率濟遠艦先回旅順港,便電報質詢丁汝昌:“何以方伯謙先回?”丁汝昌會意,伙同劉步蟾夸大自己傷病,并偽造追敵一事,同時把北洋艦隊陣形變亂歸罪于濟遠艦。在李鴻章的堅持下,二品副將方伯謙未經刑部審核就匆匆被殺。李鴻章最后總結這場海戰時說:甲午海戰“若非濟遠、廣甲相繼遁逃,牽亂船隊,必可大獲全勝。猶幸致遠、經遠沖鋒于前,定遠、鎮遠苦戰于后,故能以寡敵眾,轉敗為攻”;劉步蟾與鄧世昌一樣都是“功亦不可沒”;丁汝昌更有“統帥全軍,身當前敵,受創后猶復輿疾往來,未嘗少休,激勵將士,同心效命”之功。這樣,李鴻章和北洋水師的高級將領為了各自的利益,集體謊報了軍情。由于對戰爭信息掌握不足,清政府一時也無法對丁汝昌的謊報進行核實,所以相信此戰“雖互有勝負損失,而日船傷重先退,我軍可謂小捷,若后隊不散,當獲全勝”。劉步蟾因此升記名提督并賞換格洪額巴圖魯名號,林泰曾賞換霍伽助巴圖魯勇名,主戰派對丁汝昌的指責也暫時平息。事后李鴻章得意地告知丁汝昌:“有此惡戰,中外咸知。前此謗議頓消”。
甲午海戰之后,清政府通過外國報紙和外國公使逐漸了解到了甲午海戰的真實情況。海戰結束后,日軍從容登陸遼東半島花園口,而遭受重創的北洋艦隊未能出海應敵。日軍攻占旅順時,北洋艦隊更是撤到威海衛作壁上觀。光緒盛怒之下將丁汝昌革職,暫留本任,以觀后效,并準備將其送交刑部治罪。但是經李鴻章多次敷衍塞責,此事最后又不了了之。不久,威海衛淪陷,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從封建土壤中艱難萌生的中國近代海軍就這樣在中日戰爭中夭折了。從戰前高級將領的集體腐敗到戰后的集體謊報,充分證明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狀況下中國海軍近代化道路的曲折和艱難。
綜上所述,丁汝昌謊報軍情既是“不許敗”壓力下的產物,又是北洋艦隊內部腐化的結果。這些都表明:中國海軍的近代化并不是靠單純購幾艘西方戰艦,送幾個留學生就能實現的。中國海軍近代化必須全方位地進行,它是隨社會變革與進步而緩慢朝前發展的一個長期過程;中國近代反侵略戰爭的勝利也不是只靠武器的改進就能實現的,更需國人重新審視世界,承認差距,在知己知彼的基礎上制定正確的戰略路線。